10
即使是星期一傍晚,感恩酒馆依然很热闹。此时是七点,单身上班族纷纷下了班,准备好要在城里玩一玩。这里是他们的游戏场。
瑞卓利坐在靠入口的一张桌子旁,每次门一开,她就感觉到一阵阵温热的城市空气吹进来,随之进来的男男女女,不是GQ杂志的复制品,就是穿着三吋高跟鞋的芭比娃娃办公室系列。瑞卓利则穿着她平常没有曲线的长裤套装和务实的平底鞋,感觉自己像个高中的监护老师。她看到两个女人走进来,优雅如猫,留下一股混合的香水味。瑞卓利从不擦香水。她只有一管唇膏,连同一根干掉的睫毛膏和一瓶粉底液,放在浴室橱子的深处。她是五年前在一家百货公司的化妆品专柜买来这些东西的,当时以为或许有了正确的工具,就连她都能像封面女郎伊莉萨白‧赫莉。那个专柜小姐帮她又擦又刷,又画又描,等到化妆完毕之后,她得意地将镜子递给瑞卓利,微笑问道:「你对你的新造型觉得怎么样?」
瑞卓利瞪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好恨伊莉萨白‧赫莉给了女人虚假的期望。残酷的真相是,有的女人永远不会变美,而瑞卓利认为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她就在没人理睬的状况下,坐在那儿喝着姜汁汽水,观察着酒馆里逐渐塞满了人。这些人很吵,嘈杂的谈话和冰块碰撞的叮当声不绝于耳,他们的笑声有点太响,有点太刻意了。
她站起来,走向吧台。把警徽亮给酒保看,同时说:「我要请教几个问题。」
他几乎没看她的警徽,兀自在收款机上按了一杯酒的金额。「好吧,请说。」
「你记得在这里见过这个女人吗?」瑞卓利把一张妮娜‧裴顿的照片放在吧台上。
「见过,你不是第一个来问起她的警察。大概一个月前吧,另一个女警探也来过。」
「性犯罪组的吗?」
「应该是吧。她问我有没有看到谁去勾搭照片上的那个女人。」
「结果呢?」
他耸耸肩。「在这里,每个人都想勾搭个床伴。我不会特别去注意的。」
「可是你记得见过这个女人吗?她叫妮娜‧裴顿。」
「我见过她来这里几次,通常是跟一个女性朋友。我不晓得她的名字。她好一阵子没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他拿起一条抹布,开始擦吧台,注意力已经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瑞卓利说,愤怒地抬高嗓门。「因为有个混账决定要找点乐子。所以他来这里找被害人下手。他四处看看,看到妮娜‧裴顿,心想:这娘儿们不错。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看到的不是人类。他只看到一个可以利用完再丢掉的东西。」
「哎,你不必告诉我这个。」
「不,有必要。而且你非听不可,因为当初事情就发生在你眼前,可是你选择不去看。有个浑球把一颗药偷放进一个女人的酒里面。没多久她就不舒服,脚步不稳进了洗手间。那个浑球后来搀着她出去,结果你什么都没看到?」
「对,」他反击。「我什么都没看到。」
整个酒馆安静下来。瑞卓利看到大家瞪着她看。她没再说话,只是大步走回自己那桌。
过了一会儿,大家又恢复交谈了。
她看着酒保把两杯威士忌滑到一个男人面前,看到那男人把其中一杯递给一个女人。她看着有人把玛格丽特调酒举到唇边,舔掉杯口的盐,还看到有人仰头喝着伏特加和龙舌兰酒及啤酒。
然后她看着一个个男人盯着一个个女人。她喝着自己的姜汁汽水,忽然觉得脑袋发昏,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怒火。她一个人坐在角落,可以清楚看出这个地方的本质。这是掠食者和猎物群聚的酒吧。
她的呼叫器响了起来。是巴瑞‧佛斯特呼叫她。
她用手机回电。「你那边怎么那么吵?」佛斯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坐在一家酒吧里。」她转身瞪着旁边一桌爆出笑声的人。「你刚刚说什么?」
「……一个在马博洛街的医生。我拿到她医疗纪录的复印件了。」
「谁的医疗纪录?」
「黛安娜‧史特林的。」
瑞卓利立刻往前弓身,每一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佛斯特微弱的声音上头。「再讲一遍。那个医生是谁,为什么史特林去看他?」
「是个女医生。邦妮‧格雷思皮,马博洛街的一个妇科医生。」
又一阵吵杂的笑声淹没佛斯特的话。瑞卓利手摀着耳朵,好听清他接下来的话。「为什么史特林去看她?」她朝手机里喊道。
但其实她已经知道答案了。她瞪着酒吧,那一幕就在她眼前,两个男人围着一个女人,就像两只狮子在逼近一只斑马。
「性攻击,」佛斯特说。「黛安娜‧史特林也被强暴过。」
〆
「三个人都是性攻击的受害者,」摩尔说。「但是伊莲娜‧欧提兹或黛安娜‧史特林都没报案。我们会发现史特林被强暴,是因为我们清查了本地的妇女诊所和妇科医师,看她是不是去治疗过。史特林甚至没跟父母提过自己被攻击。我今天早上打电话过去问,他们听了很震惊。」
现在上午才过了一半,但围着会议桌那一张张脸看起来都累坏了。他们忙得睡眠不足,但眼前还有漫长的一天要应付。
马凯特副队长说:「所以唯一知道史特林被强暴的,就是马博洛街的这位妇科医师?」
「邦妮‧格雷思皮医师。黛安娜‧史特林只去过一次,是因为担心自己会感染上艾滋病。」
「格雷思皮医师对于那个强暴事件知道些什么?」
佛斯特开口回答,因为之前是由他去访谈这位医师的。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放着黛安娜‧史特林的诊疗纪录。「格雷思皮医师是这么写的:三十岁白人女性要求做艾滋病筛检。六天前进行没有保护措施的性行为,不确定伴侣是否带原。询问她的伴侣是否为高风险族群,病患变得激动且掉泪。显示此性行为并非自愿,她不知道攻击者的名字,也不愿意报案。拒绝转诊做强暴咨询。」佛斯特抬起头。「这是格雷思皮医师从她身上得到的所有信息。她做了骨盆检查,还进行了梅毒、淋病、艾滋病筛检,然后叫病人两个月后回来进行后续的艾滋病血液检测。但病人没回去过,因为她死了。」
「她收集了强暴证物袋吗?有没有采到精液?」
「没有。病人,呃……」佛斯特尴尬得脸红了。有的话题就连已婚的佛斯特都觉得难以启齿。「她在攻击之后,就赶紧灌洗了几次。」
「能怪她吗?」瑞卓利说。「狗屎,换了我也想用阴道灌洗液。」
「三个强暴被害人,」马凯特说。「这不是巧合。」
「那个强暴犯,」札克医师说。「我想就是你们要找的不明嫌犯。妮娜‧裴顿身上采到的DNA状况怎么样?」
「正在加速赶工,」瑞卓利说。「检验室已经拿到精液样本将近两个月了,什么都没做。所以我赶紧催他们。我们就祈祷这个加害人的数据已经在联合DNA索引系统里头了吧。」
联合DNA索引系统(Combined DNA Index System)简称CODIS,是联邦调查局的全国DNA档案数据库。这个系统才刚开始发展,还有五十万名已定罪攻击者的基因档案尚未输入系统。想查到一个数据符合的已知攻击者,机会非常渺茫。
马凯特看着札克医师。「我们的不明罪犯先是性攻击被害人。后来又回来杀掉她?这合理吗?」
「对我们来说,未必要合理。」札克说。「只要他觉得合理就行了。强暴犯回去第二度攻击被害人,这种事并不稀奇。这牵涉到一种所有权的意识。他们已经建立了一种伴侣关系,无论有多么病态。」
瑞卓利冷哼一声。「你说这是伴侣关系?」
「建立在加害人和被害人之间的。听起来很病态,但确实存在。这是基于权力建立起来的。首先他夺走她的权力,让她比较不像个人类。她现在只是个物品。他知道这点,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也知道。她已经损坏了,被羞辱了,这个事实可能会刺激他回来找她。首先他用强暴在她身上留下记号,然后他回来索取最后的所有权。」
损坏的女人,摩尔心想。那就是这几个被害人之间的共同连结。他忽然想到,凯瑟琳也是其中之一。
「他从来没强暴过凯瑟琳‧柯岱儿,」摩尔说。
「但她是强暴被害人。」
「攻击她的人已经死掉两年了。外科医生怎么会发现她是被害人?甚至怎么会知道她这个人的存在?她从不谈那桩攻击事件,跟任何人都不谈的。」
「她在网络上谈过,不是吗?那个私人聊天室……」札克暂停。「耶稣啊,他有可能是在网络上找到他的被害人吗?」
「我们研究过这个可能性,」摩尔说。「妮娜‧裴顿根本没有计算机。柯岱儿在那个聊天室里从来没跟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名字。所以我们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了:为什科医生要瞄准柯岱儿?」
札克说:「他好像迷上她了。还特地嘲弄她。他冒了很多险,只是为了要用电子邮件寄那张妮娜‧裴顿的照片给她。这为他引来一连串灾难事件。那张照片让警方找到妮娜家。他匆忙离开,没有完成杀人,没有达到满足。更糟的是,他还留下一个目击证人。这是最糟糕的错误。」
「那不是错误,」瑞卓利说。「他是故意要留下活口的。」
听了这句话,会议桌旁的一张张脸都露出狐疑的表情。
「不然,这样的错误还能有什么解释?」她继续说。「他寄给柯岱儿的那张照片,是故意要引我们介入的。他寄出去,然后等着我们。等到我们打电话到被害者家里。他知道我们要赶过去了。然后他割了她的喉咙但没割好,因为他就是要我们发现她还活着。」
「喔是啊,」克罗冷哼道。「这全都是他的计划。」
「那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札克问瑞卓利。
「原因就写在被害人的右大腿。妮娜‧裴顿是献给柯岱儿的礼物。用意是要把她给吓死。」
大家沉默了片刻。
「如果是这样,那他达到目的了,」摩尔说。「柯岱儿吓坏了。」
札克往后靠,思索着瑞卓利的观点。「为了要吓一个女人,他可真是冒了很多险啊。这是自大狂的征兆,可能显示他逐渐丧失心理的防御能力。杀人狂杰弗里‧达默和泰德‧邦迪最后就是这样。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幻想。他们变得大意,然后就开始犯错了。」
札克站起来,走向墙上的一张图表。上头有三个被害人的名字。在妮娜‧裴顿的名字底下,他写下第四个名字:凯瑟琳‧柯岱儿。
「她现在还不是他的被害人。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把她视为有兴趣的目标。他是怎么挑上她的?」札克看了会议室里一圈。「你们访谈过她的同事吗?有任何人让你们特别警觉吗?」
瑞卓利说:「我们已经排除掉急诊室医师肯恩‧金博。妮娜‧裴顿被攻击的那天晚上,他正在值班。我们也访谈过大部分的男性医疗员工,还有住院医师。」
「那柯岱儿的搭档法寇医师呢?」
「法寇医师还没排除。」
这下子瑞卓利吸引到札克医师的注意了,他盯着她,双眼有种奇怪的光芒。凶杀组的警探们都称之为神经病医师的眼神。「再多说点详情吧。」他轻声说。
「法寇医师的学经历看起来很漂亮。麻省理工学院毕业,主修航空工程学。哈佛医学博士。曾在彼得‧班特‧布莱根医院担外科住院医师。由单亲妈妈抚养长大,一路努力上大学、读完医学院。拥有一架飞机,他自己开。长得也不错。不是梅尔‧吉勃逊那种大帅哥,但是会吸引人多看两眼的。」
达伦‧克罗大笑。「嘿,瑞卓利用长相来评估嫌疑犯哩。女警都是这样的吗?」
瑞卓利狠狠瞪着他。「我的意思是,」她继续,「这个人可以轻松吸引到一打女人。但我听护士说,他唯一有兴趣的女人就是柯岱儿。他一直约她出去,已经不是秘密了。但她也一再拒绝。或许他开始有点不高兴了。」
「我们得好好留意法寇医师。」札克说。「不过先不要太早缩小范围。现在我们先回到柯岱儿医师身上。外科医生挑上她,有其他原因吗?」
摩尔把这个问题从根源扭转过来。「如果她不是一连串猎物中的其中之一呢?如果他真正的目标,一直就是她呢?这些攻击都重演了乔治亚州那几桩案子的模式,也就是柯岱儿差点遇害的那个模式。我们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模仿安德鲁‧卡普拉。我们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要瞄准卡普拉手下唯一的幸存者。」他指着名单。「其他这几个女人,史特林、欧提兹、裴顿,如果都只是替代品,用来暂时代替主要的目标呢?」
「这是报复性目标的理论,」札克医师说,「你没办法杀掉你真正痛恨的那个女人,因为她的力量太强大了,太有威胁性了。所以你杀掉一个替代品,代表那个目标。」
佛斯特说:「你的意思是,他真正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柯岱儿?可是他又怕她?」
「埃德蒙‧肯培就是这样,他杀害了好几个大学女生,到最后才杀掉他的母亲。」札克说。「他鄙视的其实是她,她才是真正的目标。但他把怒气发泄在其他人身上。随着每次攻击,他都象征性地摧毁一次他的母亲。一开始,他没办法真的杀了她,因为她在他眼中太有权威了。在某种层面上,他怕她。但随着每次杀人,他都更增加了信心和力量。到最后,他终于达成目标。他敲碎了他母亲的头骨,把她的头割下来,强暴她。最后为了要羞辱她母亲,还把她的喉头割下来,塞进厨余处理器中。他怒气的真正目标终于死了,于是他停止了杀人,然后向警方自首。」
巴瑞‧佛斯特通常是犯罪现场最容易呕吐的人,他现在想到肯培残忍的收场屠杀,又有点要吐的样子。「所以前面这三桩攻击,」他说,「有可能只是暖场而已?」
札克点点头。「没错,真正的重头戏,就是杀掉凯瑟琳‧柯岱儿。」
凯瑟琳走进候诊室,摩尔看到她脸上迎接的笑容,简直是心痛,因为他知道自己等一下要问的问题,一定会摧毁这份欢迎。这会儿看着她,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受害人,而是一个温暖的美丽女子,她立刻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而且似乎舍不得放开。
「希望现在找你谈,不会造成不方便。」他说。
「我永远都会为你拨出时间的,」然后又露出那迷人的笑容。「要不要喝杯咖啡?」
「不用了,谢谢。我很好。」
「那就到我办公室吧。」
她坐在办公桌后头,期待他带来的消息。过去几天,她已经学得信赖他,此刻她的眼神毫不防备,好容易受攻击。他已经成为她的朋友,争取到她的信任,但现在他就要摧毁这份信任了。
「现在每个人都觉得很明显,」他说,「外科医生的焦点是集中在你身上。」
她点点头。
「我们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重演安德鲁‧卡普拉的罪案?为什么你会变成他注意的目标?你知道答案吗?」
她双眼中现出迷惑。「我不知道。」
「我们觉得你知道。」
「我怎么会晓得他的想法?」
「凯瑟琳,他可以追踪波士顿的任何女人。他可以挑一个没准备的,不晓得自己被追猎的。去追逐容易下手的被害人,对他来说要合理得多。你是他所能选择最困难的猎物,因为你已经会提防有人攻击。而且他还警告你,嘲弄你,让这场追猎更困难。为什么?」
她眼中再也没有欢迎之意了。她的肩膀忽然挺直,双手在办公桌上握成拳。「我一直跟你说,我不知道!」
「你是安德鲁‧卡普拉和外科医生之间唯一的实际连结。」他说。「你是他们共同的受害人。那就像是卡普拉还活着,从他中断的地方重新接续下去。而他中断的地方,就是你。逃脱掉的人。」
她往下看着办公桌,看着档案整齐堆放在不同的收件和送出盒子里。看着她以紧密而精确的字迹写的医学笔记。虽然她坐着完全不动,但手指的指节突出,明显得像象牙。
「有关安德鲁‧卡普拉,你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他柔声问。
「我没瞒着你任何事。」
「他攻击你的那一夜,为什么要去你家?」
「这有什么相关的?」
「在几个被害人中,你是卡普拉唯一认识的人。其他被害人都是陌生人,是他在酒吧里勾搭上的女人。但你不同。他选择了你。」
「他当时──可能一直很气我。」
「他当时去找你,是要谈工作上的事情,谈他犯的一个错。你当初是这么跟辛格警探说的。」
她点点头。「不只是一个错而已。而是一连串的错。医学上的错误。另外他碰到血液检测结果异常,也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他老是粗心大意。那天稍早在医院,我就当面跟他谈过了。」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他应该换另一个专科发展。因为我不会推荐他实习第二年了。」
「他威胁你了吗?或者表达他的愤怒?」
「没有。怪的就在这里。他只是接受,而且还……对我微笑。」
「微笑?」
她点点头。「好像他其实不在乎似的。」
想到那个画面,摩尔不寒而栗。当时她不可能知道卡普拉的微笑,只是要掩饰他深不可测的愤怒。
「那天晚上,在你家,」摩尔说,「他攻击你的时候──」
「我已经从头到尾讲过了。都在我的陈述里,那里头全都有。」
摩尔停顿一下,不情愿地又进逼。「有些事情你没告诉辛格,你漏掉了。」
她抬头看,愤怒得双颊涨红。「我没有遗漏什么!」
他真恨自己必须用更多问题逼她,但实在没办法。「我重新看过卡普拉的验尸报告,」他说。「跟你给萨瓦纳警方的陈述并不一致。」
「我把事情经过全都告诉辛格警探了。」
「你说你当时身子探出床边,伸手到床下拿枪。然后你就在那个位置瞄准卡普拉开枪。」
「那是真的,我发誓。」
「根据验尸报告,子弹往上经过他的腹部,穿过胸背脊椎,让他瘫痪了。这部分符合你的陈述。」
「那你为什么说我撒谎?」
摩尔又暂停一下,简直满心反感得不想再问、不想再伤害她了。「问题出在第二颗子弹,」他说。「那是近距离射出的,正中他的左眼。但他当时躺在地上。」
「那想必是他身体往前弯时,我开了枪。」
「想必?」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开了第二枪?」
「对。不对……」
「哪个是真的,凯瑟琳?」他轻声说,但没办法抚平他尖锐的问题。
她猛地站起来。「我不要这样被人问话。我是被害人啊。」
「而我想设法保住你的命。我得知道真相。」
「我已经告诉你实话了!现在我觉得你该走了。」她走到门边,用力拉开,忽然惊讶得倒抽一口气。
彼得‧法寇就站在门外,一手举起来正要敲门。
「你还好吧,凯瑟琳?」彼得问。
「一切都好得很,」她凶巴巴地说。
彼得目光凌厉地看着摩尔。「这怎么回事,警察来骚扰你吗?」
「我正在问柯岱儿医师几个问题,如此而已。」
「我在外头听起来不像这样。」彼得看着凯瑟琳。「你要我送他出去吗?」
「我自己可以处理。」
「你没义务回答任何问题。」
「这点我很清楚,谢谢。」
「好吧。但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这里。」彼得最后又警告地狠狠瞪了摩尔一眼,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而在走廊另一头,助理海伦和另一个会计都正盯着她看。她慌忙又把门关上。有好一会儿,她背对着摩尔。然后她挺直背脊,回过头来面对他。她现在不回答,以后也是要回答,问题不会消失的。
「我没隔着你什么,」她说。「如果我没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你,是因为我不记得了。」
「所以你向萨瓦纳警方述的内容,不完全是实话。」
「我说出那份陈述时,还在住院治疗。辛格警探彻底跟我谈过,帮我拼凑出事情的经过。我告诉他的,都是当时我以为正确的。」
「但是现在你确定吗?」
她摇摇头。「很难搞清哪些记忆是真实的。好多事情我不记得,因为卡普拉给我吃的那个药。罗眠乐。每隔一阵子,我脑袋里就会闪出当时的一段画面。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不是。」
「那些画面,到现在还是会突然出现吗?」
「昨天晚上就有一次。是好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抛开了。我以为那些记忆都过去了。」她走到窗前往外看。那片视野被旁边大楼的阴影笼罩着。她的办公室面对着医院,看得到一排排病房的窗子。那是病人和垂死之人的私密世界。
「对一般人来说,两年好像很久,」她说。「久得足以忘记了。但其实,两年根本不算什么。一点也不久。那一夜之后,我没法回到自己住的房子里,根本没法踏入事发的那个地点。我父亲只好帮我收拾东西,搬到新住处。当时我是住院总医师,见惯了流血和内脏。但只要想到进入那条走廊,打开我以前卧室的门──我就全身冒冷汗。我父亲试图理解,但他是陆军老兵,他受不了软弱的人。他认为那件事不过像是作战受伤,伤口会痊愈,然后你就继续过自己的人生。他叫我别那么幼稚,看开一点。」她摇摇头笑了。「看开一点。听起来好容易。他不晓得光是每天早上要走出家门,走到我的汽车,暴露在外,对我来说有多么困难。过了一阵子,我就没再跟他联络了,因为我知道他很嫌恶我的软弱。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打电话给他了……
「我花了两年,才终于控制住我的恐惧。过着还算正常的生活,不会觉得经过的每个树丛都会有人忽然跳出来。我找回了自己的生活。」她一手抚过双眼,迅速而愤怒地擦掉泪水。她的声音变得只剩气音。「但现在我又失去了……」
她努力忍着不哭,全身颤抖,双手交抱,脸庞深深嵌进手臂。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她。站在她旁边,他不晓得如果自己碰触她,她会有什么反应。她会避开吗?光是男人的手碰一下她,会让她反感吗?他无奈地看着她整个人缩成一团,觉得她就要在自己面前崩溃了。
他轻轻碰触她的肩膀。她没瑟缩,没躲开。他把她转向自己,双手环抱着她,拉进自己怀里。她的痛苦之深令他震惊,他感觉得到她全身都在颤抖,就像一场风暴不断吹袭着摇晃的桥。尽管她没发出声音,但他感觉到她颤抖着吸气,强忍着哽咽。他的唇印在她头发上。他忍不住,她的需求令他深有所感。他捧起她的脸,吻她的前额,她的眉毛。
她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他心想:我越过界线了,然后赶紧放开她。「对不起,」他说。「我不该那样的。」
「是啊,是不应该。」
「你可以忘了这件事吗?」
「那你可以吗?」她轻声说。
「可以。」他站直身子。然后又更坚定说了一次,好像要说服自己。「可以。」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他知道她在看什么。他的婚戒。「为了你太太着想,我希望你忘得掉。」她说,故意要引起他的罪恶感,也的确达到目的了。
他看着自己的婚戒,这个简单的金色戒环他戴了好久,久得像是嵌进他的肉里了。「她叫玛丽,」他说。他知道凯瑟琳怎么以为:他背叛自己的妻子。现在他几乎是拚命想解释,好挽回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
「事情发生在两年前。她脑部出血,但没有立刻死掉。有六个月之久,我一直祈祷,等着她醒来……」他摇摇头。「医师说她处于长期的植物人状态。老天,我真恨这个词,植物人。好像她是一棵菜或一棵树,在那边嘲笑她以前的样子。她过世的时候,我都认不出她了。玛丽以前的样子一点也不剩。」
她的碰触出乎他的意料,他自己反倒瑟缩了。在窗外透进来的灰色光线中,他们沉默相对,他心想:任何亲吻和拥抱,都无法让我们比此刻更靠近了。两个人所能分享最亲密的感情,不是爱也不是欲望,而是痛苦。
对讲机的鸣声打破沉默。凯瑟琳眨眨眼,好像忽然想起身在何处。她转向自己的办公桌,按了对讲机的键。
「什么事?」
「柯岱儿医师,外科加护病房刚刚打电话来。他们要你马上过去。」
凯瑟琳瞥了摩尔一眼,从她的眼神中,摩尔知道两人都在想同一件事:妮娜‧裴顿有动静了。
「是有关第十二床吗?」凯瑟琳问。
「对。病人刚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