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妮娜‧裴顿惊惶的双眼睁得好大。四条约束带把她的手腕和脚踝系在床边栏杆上,她奋力想挣脱双手,手臂的筋腱突出,像一根根绳子。
「她大概五分钟前恢复意识,」外科加护病房的护士史达夫妮说。「我先是注意到她的心跳加快,然后看到她睁开眼睛。我一直想让她冷静下来,但是她一直想挣脱束缚。」
凯瑟琳看着心脏监视器,看到心跳虽然很快,但是没有心律不整。妮娜的呼吸也很急促,中间偶尔还夹杂着一阵阵痰排出气管的猛喘。
「是因为气管插管,」凯瑟琳说。「害她很恐慌。」
「要我给她一点镇静剂吗?」
摩尔站在门口说:「我们需要她保持清醒。如果她又失去意识,我们就没法让她回答问题了。」
「她现在插着气管,反正也不能讲话。」凯瑟琳看着史达夫妮。「上次的血液气体分析状况怎么样?能不能帮她拔管?」
史达夫妮翻着病历表上的一张张纸。「都在边缘。氧分压六十五。二氧化碳分压三十二。我们插管输送的是百分之四十的氧气。」
凯瑟琳皱起眉,眼前的选项她一个都不喜欢。她希望妮娜醒着,能让警察尽量访谈,但现在她同时要担心太多事情。一根管子插在喉咙,任何人都会因此恐慌,而妮娜更是焦虑得手腕都已经擦伤了。可是拔管也有风险。开刀后,她的肺部可能有液体累积,尽管她都在吸百分之四十的氧气──含氧量是一般空气的两倍──但她的血氧饱和度还是远远不足。这就是为什么凯瑟琳还是让插管留在原处。如果他们拔管,就会失去安全的缓冲地带。如果不拔管,病人就会继续恐慌而挣扎。如果给她打镇静剂,摩尔的问题就得不到回答了。
凯瑟琳看着史达夫妮。「我要帮她拔管。」
「你确定?」
「如果有任何恶化状况,我再插管就是了。」凯瑟琳说,看到史达夫妮眼中的表情是说得倒是容易。插管几天之后,咽喉组织有时会肿起来,再度插管就会变得很困难。到时候,就只能采用紧急气管切开术了。
凯瑟琳绕到病人头部后方,轻轻捧着她的脸。「妮娜,我是柯岱儿医师。我要把管子拔出来。这是你希望的吗?」
病人拚命猛点头。
「我要你完全不能动,好吗?这样才不会伤到你的声带。」凯瑟琳抬头看了一眼。「面罩准备好了吗?」
史达夫妮举起塑料的氧气面罩。
凯瑟琳鼓励地捏了一下妮娜的肩膀,然后撕开固定管子位置的,将气球状充气套囊内的空气排出。「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凯瑟琳说。她看着妮娜的胸部膨胀,接着等妮娜吐气时,凯瑟琳就把管子拉出来。
随着管子出来,妮娜又咳又喘地喷出一阵黏液。凯瑟琳抚摸她的头发,轻轻在她耳边说话,同时史达夫妮把一个氧气面罩帮她系好。
「你做得很好,」凯瑟琳说。
但心脏监视器上显示的心跳速度还是很快。妮娜惊恐的目光一直盯着凯瑟琳,好像视她为救生索,不敢移开目光。凯瑟琳看着病人的双眼,感觉到一种不安的熟悉感闪过心头。这就是两年前的我。在萨瓦纳的医院里醒来。脱离了一个梦魇,又进入另外一个……
她看着绑住妮娜手腕和脚踝的约束带,想起被绑着的感觉有多么可怕。她当初就是被安德鲁‧卡普拉这样绑住的。
「帮她解开约束带,」她说。
「但她可能把身上的管线拉掉。」
「解开就是了!」
被她这么一凶,史达夫妮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解开约束带。她不明白;没人能明白,除了凯瑟琳──即使在萨瓦纳事件两年之后,她仍然受不了袖口被束紧。随着最后一条约束带解开,她看到妮娜的嘴唇嚅动,无声发出一个讯息。
谢谢。
逐渐地,心电图的哔哔声减缓了。在心跳声持续的韵律中,两个女人凝视彼此,如果凯瑟琳从妮娜的双眼中认出了一部分的自己,那么妮娜也一样,似乎在凯瑟琳的双眼中认出己。那是被害者之间无言的姐妹之情。
我们的人数远超过任何人所知。
〆
「两位警探,你们现在可以进来了。」护士说。
摩尔和佛斯特走进加护病房的隔间里,发现凯瑟琳坐在床边,握着妮娜的手。
「她要求我留下,」凯瑟琳说。
「我可以找个女警来。」摩尔说。
「不,她要的是我。」凯瑟琳说。「我不会离开的。」
她双眼直视摩尔,眼神毫不让步,于是他明白,这已经不是他两个小时前拥在怀中的那个女人了;眼前是她的另一面,凶猛又防备,在这件事情上,她不会退让的。
他点点头,坐在床边。佛斯特放好录音机,然后退到床尾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摩尔会挑选佛斯特进来协助访谈,就是因为他沉稳、安静,又有礼貌。眼前妮娜‧裴顿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太有侵略性的警察。
她的氧气面罩已经取下来,代之以氧气鼻导管,空气嘶嘶从管子输入她的鼻孔。她的目光惊惶地投向两个男警探,对于任何威胁、任何突来的姿势都很警觉。摩尔小心翼翼地保持温和的口气,先介绍自己和巴瑞‧佛斯特。他引导她讲完开场白,确认她的名字和年龄及地址。这些信息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但要求她对着录音机说出来,可以证实她的精神状态正常,也可以表明她的清醒,有能力做这份陈述。她回答的声音沙哑、没有高低起伏,而且怪异地缺乏情绪。她的冷漠让他不安;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听一个死人说话。
「我没听到他进我屋子,」她说。「一直到他站在我床边朝下看,我才醒来。我不该让窗子开着的。我不该吃那些药……」
「什么药?」摩尔轻声问。
「我一直失眠,因为……」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因为强暴的事情?」
她别开眼睛,躲掉他的目光。「我一直作恶梦。去了诊所,他们给我一些药丸。好帮助我入睡。」
结果一个恶梦,活生生的恶梦,就走进她的卧室了。
「你看到他的脸吗?」他问。
「当时很黑。我听得到他的呼吸声,但我没办法动,也没办法尖叫。」
「你已经被绑住了?」
「我不记得他动手绑我。我不记得是怎么被他绑住的。」
氯仿,摩尔心想,趁她还没完全醒来,先把她迷昏。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妮娜?」
她的呼吸加快。在她病床上方的监视器上,心跳的哔哔声变快了。
「他坐在我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我看得到他的影子。」
「他做了什么?」
「他──他跟我说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她呑咽着。「他说我很肮脏。被玷污了。他说我应该被自己的污秽搞得很恶心。而他──他要割掉被污染的那部分,让我恢复纯净。」她暂停,然后用气音说:「那一刻我知道,我死定了。」
尽管凯瑟琳的脸色发白,但病人的脸看起来却奇异地镇定,彷佛她是在谈另一个女人的梦魇,不是她自己的。她再也不看摩尔了,而是瞪着他后方的某个点,像是透过远方一个绑在床上的女人看出去。而在一张暗处的椅子上,有个男人低声描述着他接下来要做的恐怖事情。摩尔心想,对外科医生来说,这是前戏。让他兴奋、让他滋长的就是这个:一个女人的恐惧气味。他坐在她床边,以种种死亡的画面灌输她的心。她的皮肤冒出汗水,散发出惊恐的酸味。这是他渴望的诱惑香水。他吸进去,变得兴奋起来。
「接下来呢?」摩尔说。
没有回答。
「妮娜?」
「他把灯转过来,照着我的脸。就正对着我的眼睛,所以我看不到他。我唯一能看到的,就是灯的强光。然了我的照片。」
「然后呢?」
她看着他。「然后他走了。」
「他把你一个人留在屋里?」
「不是。我听得到他,走来走去。还有电视──一整夜,我都听到电视的声音。」
凶手的模式改变了,摩尔心想,和佛斯特交换了震惊的眼神。外科医生现在更有自信,也更大胆了。他这回没在短短两三个小时内完成杀人,而是拖得很久,一整夜,还有次日的白天,他就让他的猎物绑在床上,让她想着即将到来的苦刑。他不管其中的种种风险,把她恐惧的时间拉长。也延长自己的愉悦。
监视器上的心跳速度又加快了。尽管她的声音听起来单调而死板,但在平静的表面之下,她其实还是很害怕。
「然后呢,妮娜?」他问。
「到了下午的某个时间,我一定是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四周又是一片黑暗。我好渴。我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好想喝水……」
「他中间离开过你吗?让你单独在屋子里?」
「我不知道。我只听得到电视的声音。后来他关掉的时候,我知道。我知道他又要回我房间了。」
「接着他做了什么?他开了灯吗?」
「对。」
「你看到他的脸吗?」
「只有眼睛。他戴了口罩,就是医师们戴的那种。」
「但是你看到了他的眼睛。」
「对。」
「你认得他吗?你这辈子见过这个人吗?」
她沉默许久。摩尔心脏怦怦跳,希望能等到自己要的答案。
然后她轻声说:「没见过。」
他往后沉坐回椅子里,病房里的紧张气氛忽然消除。对这个被害人来说,外科医生是个陌生人,一个无名男子,他为什么挑上她,依然是个谜。
他掩饰着自己的失望,又开口:「描述一下他的样子,妮娜。」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彷佛要召唤回忆。「他……留着短发。剪得很整齐……」
「什么颜色?」
「褐色。一种淡褐色。」
符合他们在伊莲娜‧欧提兹的伤口里发现的那根头发。「所以他是白人了?」摩尔问。
「对。」
「眼珠呢?」
「一种淡的颜色。蓝色或灰色。我不敢直接看他的眼睛。」
「那他的脸型呢?圆的?椭圆的?」
「窄窄的,」她暂停一下。「很普通。」
「身高和体重?」
「我实在很难──」
「你就尽量猜一下。」
她叹了口气。「中等吧。」
中等,普通。这个恶魔看起来就跟其他入一样。
摩尔转向佛斯特。「让她看一下嫌犯档案照相簿。」
佛斯特递给他第一本,这种照片集每页有六张照片。摩尔把相簿放在一张附滚轮的床边侧桌上,然后把桌子推到病人面前。
接下来半小时,他们看着她不停地翻阅着相簿,心中的希望也一路往下沉。没有人讲话,只有氧气的嘶嘶声和翻阅相簿的声音。这些照片是已知性犯罪者的档案照,当妮娜一页接一页翻过去,摩尔觉得这些脸孔好像漫长得没有尽头,好像这一张张脸代表着每个男人的黑暗面,代表人类面具底下卑劣的兽性冲动。
他听到有人轻敲着病房的窗子。抬头一看,珍‧瑞卓利跟他打了个手势。
他走出去找她。
「指认出任何人了吗?」她问。
「不会有的。他当时戴了外科手术面罩。」
瑞卓利皱起眉头。「为什么要戴口罩?」
「可能是他仪式的一部分,让他兴奋的一部分。在自己的梦想中扮演医师。他跟她说,他要割掉她被玷污的器官。他知道她被强暴过。他切除掉什么?就是子宫。」
瑞卓利看着病房内,轻声开了口:「他戴着那个口罩的原因,我想到了一个。」
「什么?」
「他不希望她看到他的脸。他不希望她认出他。」
「但那就表示……」
「就是我从一开始在讲的。」瑞卓利把头转回来。「外科医生本来就打算要让妮娜‧裴顿活着。」
〆
我们对人类心灵的所知,实在是太少了。凯瑟琳心想,一边审视着妮娜‧裴顿胸部的X光片。站在半黑暗中,她凝视着夹在灯箱上的片子,研究着骨头和内脏投下的影子。胸廓,像弹簧床一般的横膈,以及最上方的心脏。心脏不是灵魂的所在之处,只是一个肌肉构成的泵浦,并不比肺脏或肾脏具有更多神秘的功能。但就连凯瑟琳这样受过扎实科学训练的人,当她看着妮娜‧裴顿的心脏,也很难不被它象征的意义所感动。
那是幸存者的心。
她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人声。是彼得,正在问档案职员一个病人的片子。过了一会儿,他走进X光判读室,看到她站在看片台前时,他暂停了一下。
「你还在这里?」他说。
「你也是啊。」
「但是我今天晚上待命,你又没有。怎么不回家呢?」
凯瑟琳转回去看妮娜的胸部X光片。「我想先确定这个病人稳定下来再说。」
他走过去站在她旁边,好高,好壮硕,因而她差点忍不住避开一步。他看了一下那张片子。
「除了一点气肺,我看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看到了片子角落的名字是「无名氏女子」。「这是十二号病床的那个女人吗?一大堆警察老守着不走的那个?」
「对。」
「听说你帮她拔管了。」
「两个小时前,」她不情愿地说。她不想谈妮娜‧裴顿,不想透露自己跟这个案子有个人牵扯。但彼得一直在追问。
「她的血液气体分析还好吧?」
「都还可以。」
「其他一切也都稳定?」
「对。」
「那你就回家吧,我可以帮你处理的。」
「我想自己盯着这个病人。」
他一手放在她肩膀上。「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信任你自己的工作搭档了?」
被他一碰,她立刻全身僵住。他也感觉到了,于是抽回手。
沉默一会儿之后,彼得走到一旁,开始把他那几张X光片放到灯箱上,迅速推好位置。他带来的是一套腹部的计算机断层扫描,那些片子占用了一整排夹子。等到他都放好了,他直直站着不动,X光影像映在他的眼镜上,看不到他的双眼。
「我不是你的敌人,凯瑟琳,」他轻声说,没看着她,而是看着灯箱。「我真希望能让你相信这点。我一直在想,我一定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会改变我们之间的一切。」最后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我们以前都习惯依赖对方的。至少是以工作搭档的身分。要命,才前两天,我们简直是在那个男人的胸腔里携手合作!但现在你连让我帮你照顾一个病人都不肯。认识这么久,你难道对我还不够熟悉,还不能信任我吗?」
「我最信任的外科医师,就是你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早上去办公室,才发现有人闯入过,可是你却不跟我谈这件事。我问你有关十二号床的病人,你也不肯跟我谈。」
「警方要求我不要谈。」
「这几天警方好像控制了你的生活。为什么?」
「我不能跟别人讨论这件事。」
「我不光是你的工作伙伴,凯瑟琳。我还以为我是你的朋友。」他朝她走了一步。他的体型很魁梧,光是走近就忽然害她觉得喘不过气来。「我看得出你很害怕。你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看起来像是好几天没睡觉。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凯瑟琳把妮娜‧裴顿的X光片拉下灯箱,放进封袋内。「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有,只要影响到你,就跟我有关系。」
她的防卫心立刻转变为愤怒。「我们就把事情说清楚吧,彼得。没错,我们一起工作;没错,我尊敬你的医术。我喜欢你这个工作伙伴,但我们并不分享彼此的生活,也绝对不分享彼此的秘密。」
「为什么不?」他轻声说。「你怕告诉我的是什么?」
她凝视他,被他声音里的温柔搞得心慌。在那一刻,她最想做的就是卸下身上的重担,把自己在萨瓦纳所发生的种种丢脸细节都告诉他。但她知道这样坦白的后果。她明白被强暴就是永远被玷污,永远都是受害者。她无法容忍怜悯。尤其不能是彼得的怜悯,他的尊重对她太重要了。
「凯瑟琳?」他伸出手。
她双眼泛泪,望着他举起的那只手。然后就像一个溺水的人选择了黑暗的大海而非被救援,她没去握。
反之,她转身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