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无名氏女子换病房了。
我手里握着一管她的血,很失望摸起来是冷的。因为放在试管架上太久了,里面原来储存的体温已经隔着玻璃发散而出,消失在空气中。冷冷的血是死掉的东西,没有力量和灵魂,也无法感动我。我留意的是上头的标签,贴在玻璃管上那张长方形的白纸,上头印着病人的名字、病房号码、医院号码。尽管名字是「无名氏女子」,但我知道这管血其实是谁的。她已经不在外科加护病房了,现在移到了五三八号──那是外科病房。
我把试管放回去,架子上还有两打其他试管,上方是蓝、紫、红、绿各色橡胶瓶塞,每种颜色代表不同的处理程序。紫色瓶塞是要做血球计数检验,蓝色瓶塞是凝血检测,红色瓶塞是血液生化分析。某些红色瓶塞的管子里,血液已经凝结成深色的胶状。我翻了那一迭检验单,找到了无名氏女子那一张。今天早上,柯岱儿医师要求检验两项:全血球计数和血清电解质。我又去翻昨天晚上的检验单,找出另一张有柯岱儿医师名字的复写纸。
「紧急动脉血气分析,拔管后。鼻导管输入两公升氧气。」
妮娜‧裴顿已经拔管了。她现在是自行呼吸,不需要机器辅助,喉咙没有管子了。
我在工作站前静坐不动,想的不是妮娜‧裴顿,而是凯瑟琳‧柯岱儿。她以为她赢了这一回合。她以为她是妮娜‧裴顿的救星。现在该是教她搞清自己的位置,该是让她学着谦卑的时候了。
我拿起电话,打到医院膳食部。一个女人接了电话,她的声音很匆忙,背景有餐盘碰撞的声音。晚餐时间快到了,她没时间浪费在闲聊上。
「这里是五楼西翼,」我撒谎说。「我想我们可能搞混了两个病人的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那边五三八号病房是订什么餐?」
她停顿一下,敲着键盘,叫出信息。
「清流质,」她回答。「对吗?」
「对,没错。谢谢你。」我挂断电话。
今天早上的报纸上有报导,说妮娜‧裴顿依然昏迷,尚未脱离险境。结果不是,她已经醒了。
凯瑟琳‧柯岱儿救了她的命,我早就知道了。
一名抽血的护理师来到我工作的位置,把装满血液试管的架子放在柜台上。我们彼此微笑,一如每天惯例,两个友善的同事都自动把对方想得很好。她很年轻,坚实挺立的胸部在白色制服下像两颗甜瓜般突起,还有一口整齐健康的白牙。她拿起一迭空白的检验申请单,摇摇手,然后走出去。我很好奇她的血尝起来是不是咸的。
机器的嗡嗡声和咕噜声持续响着,催人欲眠。
我来到计算机前,叫出五楼西翼的病人名单。那一区有二十个病房,排列成H形,护士站位于中间的横杠上。我逐一看着病患名单,总共有二十三个人,我阅读他们的年龄和诊断状况,然后停在第十二个名字,五二一号房。
「贺曼‧桂多斯基先生,六十九岁。主治医师:凯瑟琳‧柯岱儿医师。诊断:多重腹部创伤,已动过紧急剖腹手术。」
五二一号房所在的那条走廊,跟妮娜‧裴顿病房的那条平行。从五二一号房,看不到妮娜的病房。
我点了桂多斯基先生的名字,叫出他的检验流程表。他已经住院两个星期,他的流程表很长。我可以想象他的双臂,上头的静脉血管充满了针孔和瘀血。从他的血糖浓度,我发现他有糖尿病。他的白血球数很高,则显示他有某种感染。另外我也发现,他有个待验的培养,是从他脚上一个伤口采样的。糖尿病已经影响到他四肢的循环,他脚上的组织已经开始坏死。还有一个待验的培养,是从他中央静脉导管的插入部位采样的。
我的注意力放在电解质。他的钾浓度持续增高。两星期前是四‧五。上星期是四‧八。昨天是五‧一。他已经老了,有糖尿病的肾脏设法要排出每天累积在他血液中的毒素──比方钾。
要把他弄死,真是轻而易举。
我从来不认识贺曼‧桂多斯基先生──至少没有面对面见过。我去找放在柜台上的血液试管架,看着上头的标签。这个试管架是五楼东翼和五楼西翼的血样,里头放了二十四根试管。我找到五二一号房的一根红盖子试管,里头是桂多斯基先生的血。
我拿起那根试管,在灯下旋转着审视。里头没有凝结,颜色深浓,看起来很咸,彷佛刺入桂多斯基先生静脉的那根针是刺入了一口壅塞的井。我打开瓶塞嗅嗅看,闻到了老年人的尿骚味,还有感染的膻甜味。我闻到一具已经开始腐坏的身体,尽管脑子仍不肯承认周围的躯壳即将死亡。
用这个方式,我认识了桂多斯基先生。
这段友谊将不会持续太久。
〆
安洁拉‧罗宾斯是个认真负责的护士,贺曼‧桂多斯基十点该注射的抗生素还没送来,让她很不高兴。她去找五楼西翼的病房职员,「我还在等桂多斯基的静脉注射药品。你能不能再打电话帮我催一下药剂处?」
「你去检查过药剂部推车了吗?是九点送来的。」
「里头没有给桂多斯基的。他现在就需要静脉注射的哌拉西林。」
「啊,我现在才想到。」那职员站起来,走到另一个柜台的收件箱。「有个四楼西翼的助理刚刚把这个送上来。」
「四楼西翼?」
「这一袋送错楼了。」那职员检查上头的标签。「桂多斯基,五二一A。」
「没错,」安洁拉说,接过那个小小的静脉注射袋。回到病房的路上,她检查袋子上的标签,确认病人姓名、开药医师,还有加入盐水袋中的哌拉西林剂量。结果都正确。十八年前,安洁拉刚加入这一行时,注册护士只要走到病房的供应室,拿起一袋静脉注射液,加入必要的药剂就行了。但后来少数几个精神欠佳的护士犯了错,引起几桩轰动的诉讼,一切都改变了。现在就连一袋生理食盐水加钾,都得由医院的药剂部送出。使得本来就已经很复杂的医疗体系上多一层管理,多一道手续。她真讨厌这样,因为这袋静脉注射液因而迟到了一个小时。
她把桂多斯基的静脉注射管换到新的这袋,再将袋子挂上注射架。从头到尾,桂多斯基先生都躺着没动。他已经昏迷两星期了,也开始散发出死亡的气味。安洁拉当了护士这么久,已经认得出那种气味,就像发酸的汗,那是最后一程的序曲。每回她一闻到,就会跟其他护士低声说:「这一个撑不过去了。」她现在就这么想着,把静脉注射率开大,检查病人的生命征象。这一个撑不过去了。不过她还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给予每个病人一视同仁的照顾。
该帮病人擦澡了。她端了一盆温水到床边,浸湿一条毛巾,开始帮桂多斯基擦脸。他嘴巴张着,舌头干得发皱了。真希望他们能放手。真希望他们能让他脱离这个悲惨的苦海。但那个儿子连急救模式都不肯更改,于是这个老人继续活着,心脏在逐渐腐朽的躯体里继续跳动。而其实,这样根本不算活着了。
她脱掉病人身上的袍子,检查中央静脉导管的插入处。伤口看起来稍微发红,让她有点担心。病人的两只手臂都快要没有地方插针了。现在这里是他们唯一的静脉入口,安洁拉很尽责的保持伤口干净,勤于更换纱布。等她擦澡完毕之后,就要换纱布了。
她往下擦着躯干,毛巾抚过一根根肋骨。她看得出他从来就不是肌肉发达的人,现在他的胸部更是只剩皮包骨。
她听到脚步声,不太高兴地看到桂多斯基先生的儿子走进病房。他只看她了一眼,就令她提高戒备──他就是那种人,老是指责别人的错误和缺失。他常常这样对待他妹妹。有回安洁拉听到他们在吵,差点就要开口帮那个妹妹说话了。毕竟,安洁拉没有资格去指责这个儿子不该欺负人。但她也不必对他太过友善。于是她只是点了个头,继续擦澡。
「他情况怎么样?」艾文‧桂多斯基问。
「还是一样。」她的声音冰冷而实际。她真希望他离开,不必在那边假装他很关心,也让她好好做自己的工作。她没那么笨,知道这个儿子来病房不是出于爱,而是他已经习惯凡事作主,才不会把控制权交给其他任何人,哪怕是死神。
「医师来看过他了吗?」
「柯岱儿医师每天早上都来。」
「关于他现在还昏迷,柯岱儿医师有没有说什么?」
安洁拉把毛巾放进水盆里,直起身子来看着他。「我不确定还有什么好说的,桂多斯基先生。」
「他还会昏迷多久?」
「那得看你要让他昏迷多久。」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认为,让他走会比较仁慈吗?」
艾文‧桂多斯基瞪着她。「是啊,这会让每个人都轻松点,对吧?也可以空出一张病床。」
「我没那个意思。」
「我知道现在的医院都有经营压力。病人如果待得太久,就会增加成本。」
「我只是在谈什么对令尊最好。」
「最好的方式就是医院尽自己的责任。」
安洁拉已经很后悔了,于是转头抓起盆子里的毛巾,双手颤抖着拧干了。别跟他吵。做你的事就好。他就是那种会跟你争到底的人。
她把湿毛巾放在病人的腹部,这时才发现老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安洁拉立刻探了探脖子的脉搏。
「怎么了?」那儿子问道。「他还好吧?」
她没回答。只是往他旁边挤过去,冲进走廊。「蓝色警报!」她喊道。「这里有蓝色警报,五二一号病房!」
〆
凯瑟琳冲出妮娜‧裴顿的病房,绕过转角到下一条走廊。医护人员已经纷纷涌向五二一号房,或者出来走廊上察看,还有一群睁大眼睛的医学院学生站在那里,探着头察看动静。
凯瑟琳挤进房间,在一片混乱中喊道:「发生了什么事?」
桂多斯基的护士安洁拉说:「他刚刚停止呼吸了!也没有脉搏。」
凯瑟琳挤到床边,看到另一个护士已经把氧气面罩盖在病人脸上,开始用苏醒球把氧气打到病人的肺脏。一名实习医师双手放在病人胸部,随着他每按压胸骨一次,就把心脏的血液挤出来,推进动脉和静脉,输送到各个器官和脑部。
「心电图电极片贴好了!」一个人喊道。
凯瑟琳的目光转向监视器。上头的轨迹显示出心室纤维颤动,也就是心脏的各个房室再也无法收缩。反之,每根肌肉都在颤动,心脏变成了一个松弛的袋子。
「电击板充好电了吗?」凯瑟琳说。
「一百焦耳。」
「动手吧!」
那个护士把去颤电击板放在病人胸膛喊道,「大家离手!」
电击板放出电流,直透心脏。病人的躯干抽搐着跳起一下,像一只猫在热烫的煎锅上。「还是心室纤维颤动!」
「一毫克肾上腺素静脉注射,然后一百焦耳再电击,」凯瑟琳说。
肾上腺素从中央静脉导管快速注入。
「离手!」
电击板上放出电流,病人的躯体又抽搐着跳起。
在监视器上,心电图的轨迹往上直跳,然后又掉下来成为一条颤抖的线。垂死心脏的最后抽动。
凯瑟琳低头看着病人,心想:我要怎么让这具憔悴的躯体复活?
「你想要──继续──下去吗?」实习医师边按压边喘气着说。一滴晶亮的汗滑下他的脸颊。
我根本不想帮他急救,她心想,正要喊停时,安洁拉过来跟她咬耳朵:
「他儿子在这里。他正在看。」
凯瑟琳的目光射向站在门口的艾文‧桂多斯基。现在没办法了,要是不全力急救的话,他儿子就一定会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监视器上,那条线像是风暴海洋的海平面。
「我们再来一次,」凯瑟琳说。「这回两百焦耳。抽血送去做紧急电解质检查!」
她听到急救车抽屉哗啦啦打开。有人拿出血液试管和皮下注射器。
「我找不到血管!」
「用中央静脉导管。」
「大家离手!」
每个人都后退一步,让电击板释出电流。
凯瑟琳看着监视器,希望电击造成的冲击能让心脏恢复跳动。但那条线垮下来,几乎没有起伏了。
另一剂肾上腺素注入中央静脉导管。
脸红气喘的实习医生又开始按压胸部。另一个护士换手接过苏醒球,把氧气打进肺部,但那就像是想把生命吹入一具完全干掉的躯壳中。凯瑟琳已经听得出周围的人声变化,原来紧张的语气不见了,现在的声调都平板而机械。现在只是做做样子,因为失败已是无法避免的了。她看看病房四周,有至少一打人挤在病床边,也看得出大家都有相同的结论,只等着她说话了。
于是她开口。「正式宣布死亡吧,」她说。「时间是十一点十三分。」
沉默中,每个人都往后退,看着他们抢救失败的对象,贺曼‧桂多斯基,冰冷地躺在一团团电线和静脉注射管中。一个护士关掉心电图监视器,屏幕画面消失了。
「不能用心脏整律器吗?」
正在签急救程序表的凯瑟琳转过来,看到病人的儿子走进病房。「我们实在救不了他,」她说。「很遗憾。我们没办法让他的心脏恢复跳动。」
「他们不能用心脏整律器吗?」
「我们已经用尽所有办法──」
「你们唯一做的就是电击他。」
唯一?她看看房内四周,看着他们努力的证据,用过的皮下注射器和装药品的玻璃小瓶和压皱的包装纸。那是每场战役之后都会留下的医药残骸。病房里的其他人都在看,等着看她怎么处理这个状况。
她放下写到一半的写字板,愤怒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了。但她没有机会说出来,而是转身朝房门看过去。
病房区某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凯瑟琳立刻冲出病房,护士们紧跟在后头。跑过转角,她看见一个医护助理站在走廊上,啜泣着指向妮娜的病房。病房门口的那张椅子是空的。
这里应该有个警察的。他人呢?
凯瑟琳推开病房门,整个人僵住了。
她第一个看到的是血,一道道鲜红的血从墙上流下来。然后她看到她的病人,四肢大张趴在地板上。妮娜倒下的位置在床和门之间,看起来在倒下之前还勉强走了几步。她的静脉注射管拔掉了,一道食盐水从拉开的管口流到地上,形成一滩透明的液体,紧临着旁边更大滩的鲜血。
他来过这里。外科医生来过这里。
尽管所有的直觉都在尖叫着要她退后,逃走,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往前走,在妮娜身边跪下。血透进了她的刷手服裤子,还是温的。她把尸体翻过来仰躺着。
只要看一眼那张苍白的脸,那对瞪大的眼睛,她就知道妮娜已经死了。不久之前,我才听过你的心跳声。
茫然中,凯瑟琳缓缓抬起头,看到一圈震惊的脸。「那个警察,」她说。「那个警察人呢?」
「我们不晓得──」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其他人赶紧后退让开。她没理会自己脚上踩了血,走出病房,双眼慌忙看着走廊前后。
「啊老天,」一个护士说。
在走廊另一头,一条暗色的线缓缓爬过地板。那是血,正从供应室的门底下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