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他现在跟她在一起。
瑞卓利的刀子在砧板上笨拙地移动,几片切下来的洋葱飞出料理台,掉到地上。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在隔壁房间,电视开着。这栋房子里电视总是开着,这表示每个人老是要扯着嗓门讲话。在法兰克‧瑞卓利家里,如果不扯着嗓门讲话,就没有人听得见,于是一场寻常的家庭谈话,听起来都像在吵架。她把切好的洋葱扫到一个大钵里,接着开始处理大蒜,她的眼睛刺痛,满心仍想着摩尔和凯瑟琳‧柯岱儿那个令人困扰的影像。
波勒却克医师催眠结束后,摩尔负责送柯岱儿回家。瑞卓利看着他们一起走向电梯,看着他揽住柯岱儿的肩膀,她觉得那姿势不光是保护而已。她看得出他看柯岱儿的模样,他脸上的表情,他发亮的双眼。他再也不是一个保护老百姓的警察,而是一个陷入情网的男人。
瑞卓利把大蒜瓣剥开,一个个用刀身拍扁,然后剥掉蒜皮。菜刀狠狠剁击着砧板,她母亲站在炉边朝她看了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他现在跟她在一起。在她家。或许就在她床上。
借着拍那几颗蒜,她把一些积压的挫折感发泄出来,砰—砰—砰。想到摩尔和柯岱儿,为什么会让她这么心乱?她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世上的圣人太少了,肯严格遵守规则的人太少了,而她原以为摩尔是其中之一。他曾经带给她希望,以为并不是所有人类都有瑕疵,而现在,他令她失望了。
也或许是因为她认为,他们这样会影响到调查。一个警察若跟命案关系人有严重的私人纠葛,就不可能理性地思考行动。
也或许是因为你嫉妒她。嫉妒一个女人只要轻轻一瞥,就能令男人转过头来。一碰上不幸的女人,男人就很容易上钩。
在隔壁房间,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看着电视大声欢呼。她真希望能回到自己安静的公寓里,也开始计划要找什么借口提早离开。她至少得待到吃完晚餐。就像她妈妈说的,小法兰克很少回家,小珍怎么会不想跟她哥哥多聚聚?她又得忍受法兰克讲一整晚的新兵训练营故事了。说今年的新兵有多么没用,现在美国年轻人有多么软弱,搞得他得多踢一大堆屁股,才能让这些娘娘腔通过障碍训练。老妈和老爸仔细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最令她愤慨的,就是家人很少问起她的工作。海军陆战队的大英雄法兰克只参加过战争演习罢了,而她每天都亲眼看到战役,对抗真正的人,真正的杀手。
法兰克大摇大摆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什么时候吃晚饭?」他问,开了瓶盖。一副她只是下女的样子。
「再一个小时,」他们的老妈说。
「耶稣啊,老妈。现在已经七点半。我都快饿死了。」
「别对上帝不敬,法兰克。」
「你知道,」瑞卓利说。「如果你们来帮点忙,我们就可以早点吃了。」
「我可以等,」法兰克说,转头走向客厅。到了门口,他停下脚步。「啊,我差点忘了。有人留话给你。」
「什么?」
「你的手机响过,有个叫佛斯提的家伙。」
「巴瑞‧佛斯特吗?」
「是啊,他就叫这个。他要你回电给他。」
「他什么时候打来的?」
「你在外头移车的时候。」
「上帝啊,真该死,法兰克!那是一个小时前了!」
「小珍!」他们的母亲说。
瑞卓利解下围裙,扔在料理台上。「这是我的工作,妈!为什么你们没有人肯尊重这点。」她抓起厨房的电话,按了巴瑞‧佛斯特的手机号码。
才响了一声,他就接了。
「是我,」她说。「我刚刚才接到要回电的留话。」
「你要错过突袭行动了。」
「什么?」
「妮娜‧裴顿那个案子,DNA比对出一个符合了。」
「你指的是精液?在联合DNA索引系统里的?」
「符合一个叫卡尔‧帕切可的家伙,一九九七年被逮捕过,被以性攻击罪起诉,但是无罪释放。他宣称那是两相情愿的。陪审团他的说法。」
「他是强暴妮娜‧裴顿的人?」
「而且我们有DNA可以证明。」
她胜利地对空挥了一拳。「他地址是哪里?」
「哥伦布大道四五七八号。突袭小组应该都快到了。」
「我马上过去。」
她已经冲出门了,才听到她母亲在后头喊:「小珍!那晚餐呢?」
「我得走了,妈。」
「可是这是法兰克在家的最后一天了。」
「我们要去逮捕人了。」
「他们没有你不行吗?」
瑞卓利停下来,一手放在门把上,满肚子火濒临爆发边缘。然后她忽然看清了,一切都清晰无比。无论她达到什么成就,也不管她的事业有多么杰出,这一刻将永远代表着她要面对的现实:小珍,微不足道的妹妹,家里的女孩。
她什么都没说,走出去甩上门。
〆
哥伦布大道位于罗斯伯里区的北端,就在外科医生杀戮猎场的中央。往南是牙买加平原,妮娜‧裴顿的家。往东南是伊莲娜‧欧提兹住的地方。往东北是后湾区,黛安娜‧史特林和凯瑟琳‧柯岱儿都住在这里。匆忙看了一下绿荫成行的街道,瑞卓利看到了一排排连栋房屋,附近的东南大学有很多学生和员工住在这一带。女学生很多。
好猎物很多。
前面的绿灯变成黄灯了。她的肾上腺素激增,踩下油门,冲过十字路口。执行这次逮捕的荣誉应该是她的。几个星期以来,瑞卓利满脑子都是外科医生,连作梦都不例外。他渗透到她生活中的每一刻,不论醒着还睡着。没有人比她更努力想抓到他,现在她忙着要赶过去领取自己的奖品。
离卡尔‧帕切可的地址一个街区外,她猛地踩下煞车,停在一辆巡逻车后方。另外四辆车子也仓促沿街停着。
太迟了,她心想,奔向那栋建筑。他们已经进去了。
到了里头,她听到砰砰的脚步声和男人们在楼梯间大吼的回音。她循着声音来到二楼,走进卡尔‧帕切可住的那户公寓。
〆
里头是一片混乱。门口散落着门撞开而洒落的木头碎片。几把椅子翻倒了,一盏灯摔碎了,好像有一群野牛冲过这个房间,造成了破坏。空气中有浓浓的睪固酮,一堆警察横冲直撞,搜捕着几天前杀掉他们一名同僚的凶手。
在地上,一个男人趴在那里。是黑人──不是外科医生。克罗一脚跟狠狠踩在那黑人的颈背上。
「我在问你问题,混蛋,」克罗吼道。「帕切可人呢?」
那人呜咽着,又错估形势想抬起头来。克罗脚跟往下一使劲,那人下巴撞到地上,发出窒息声音,同时开始翻跳。
「让他起来!」瑞卓利吼道。
「他不肯乖乖趴着!」
「放开他,或许他就肯告诉你了!」瑞卓利把克罗推开。地上那个人翻身仰躺着,喘得像只上陆地的鱼。
克罗大吼,「帕切可跑去哪里了?」
「不──不晓得──」
「你人在他公寓里耶!」
「走了。他走了──」
「什么时候?」
那人开始咳嗽,一种深深的、剧烈的干咳,听起来彷佛肺脏被撕开了。其他警察都围过来,怨恨地看着地板上的那个人。因为他是杀警凶手的朋友。
瑞卓利满怀厌恶地转身,走向通往卧室的走廊。衣橱门打开了,衣架上的衣服拉出来丢在地上。这户公寓已经被彻底而粗暴地搜索过,每扇门都打开来,每个可能的藏匿处都暴露了。她戴上手套,开始检查衣柜抽屉,翻检着里面的口袋,寻找看有没有日志本或地址簿,任何可能告诉她帕切可会逃到哪里的东西。
摩尔走进卧室时,她抬起头。「这次突袭是你指挥的?」
他摇摇头。「马凯特主持的。我们查到帕切可住在这里。」
「那他人呢?」她用力关上抽屉,走到卧室窗前。窗子关着,但是没拴上。防火梯就在窗外。她开了窗子,把头伸出去。一辆巡逻车停在底下的巷子里,不断传来无线电的通话声,她看到一个巡逻警察拿着手电筒,照进一个大型垃圾收集箱里。
她正要缩回头,忽然觉得后脑勺被轻轻敲了一下,听到了防火梯传来的模糊碎石哗啦声。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夜空被城市灯光照亮了,几乎看不到星星。她看了好一会儿,望着淡黑色天空下的屋顶轮廓线,但没看到任何动静。
她爬出窗子,上了防火梯,开始沿着梯子往三楼爬。到了楼梯平台,她停下来检查帕切可楼上那户的窗子;纱窗都完整无损,窗子里头也没有灯光透出。
她又抬头看向屋顶。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也没听到上方传来的声音,但她颈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瑞卓利?」摩尔朝窗外喊。她没响应,只是指指屋顶,无声示意她的打算。
她潮湿的双掌在长裤上擦了擦,继续沿着梯子爬向屋顶。到了最后一级梯杠,她暂停一下,深吸了口气,然后很慢很慢地抬高身子,越过屋顶边缘看去。
在没有月亮的天空下,屋顶是一片阴影森林。她看到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的轮廓,还有一团拱架形的树枝。屋顶花园。她爬过边缘,轻轻踏上涂了柏油的屋顶,掏出手枪。走了两步,脚踢到一个东西,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她闻到天竺葵的花香。明白四周都是种在陶瓦花盆里的植物,形成她脚下的障碍场。
在她左边,有个什么在移动。
她竭力想在那堆影子中看出人形。然后她看到了,像个黑色的小矮人蹲在那里。
她举起手枪命令道:「不准动!」
她没看到他手里已经握着东西,正要丢向她。
才几分之一秒,那把泥铲就击中她的脸,她感觉到气流像一道邪恶的风从黑暗中吹过来,击中她的左脸颊,力道大得她眼冒金星。
她双膝跪下,一股疼痛的大浪袭来,痛得她都没办法呼吸了。
「瑞卓利?」是摩尔,她连他上了屋顶都没听到。
「我没事。我没事……」她瞇着眼睛,望向刚刚那个人影蹲过的地方。人不见了。「他刚刚在这里,」她低声道。「我要逮到那个狗娘养的。」
摩尔悄悄走入黑暗中。她按着头,等待那股晕眩感过去,诅咒自己怎么这么大意。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摇摇晃晃站起来。愤怒是一种强大的燃料,让她稳住了双腿,手枪也握得更紧了。
摩尔在她右边几码处;她只看得到他的轮廓,经过了桌子和椅子。
她往左移,从反方向绕着屋顶走。她颊上的每一次搏动,以及随之带来的每一次抽痛,都是在提醒自己她搞砸了。这次不会了。她的目光扫过树与灌木的盆栽阴影。
突来的一阵哗啦声让她转向右边。她听到奔跑的脚步声,看到一个影子冲过屋顶,朝她而来。
摩尔喊道:「不准动!警察!」
那个人还继续冲。
瑞卓利跪下,举着手枪。脸上的抽痛愈来愈强,成了一阵阵难耐的剧痛。她所受过的一切羞辱,日常的种种难堪、种种责骂,达伦‧克罗那类大男人对她永不休止的谩骂折磨,似乎都缩成了一个愤怒的小点。
混蛋,这一回,你是我的。即使那个男子在她面前忽然煞住,即使他双手举向天空,这个决定也无法逆转了。
她扣下扳机。
那男人抽搐,踉跄后退。
她又开了第二枪、第三枪,每一枪的后座力撞在掌心,感觉好满足。
「瑞卓利!别再开枪了!」
在轰然枪声中,摩尔的吼叫终于传到她耳里。她僵住了,手枪仍然举着,手臂紧绷而发痛。
那个家伙倒地,没在动。她站起来,缓缓走向那个蜷缩的形体。随着每一步,她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心中的惊惶就更增一分。
摩尔已经跪在那人旁边,检查他的脉搏。他抬头看着她,尽管在黑暗的屋顶上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的眼神中有控诉。
「他死了,瑞卓利。」
「他刚刚拿着东西──他手里──」
「什么都没有。」
「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
「他刚刚两手都举起来了。」
「该死,摩尔。我开枪是正当的!这点你得支持我的说法!」
忽然传来其他声音,一堆警察纷纷爬上屋顶。摩尔和瑞卓利再也没有交谈。
克罗拿着手电筒照向那名男子。瑞卓利看到一眼,那对睁着的眼睛有如恶梦般,还有被血染黑的衬衫。
「嘿,是帕切可!」克罗说。「谁撂倒他的?」
瑞卓利语调平板地说:「是我。」
有个人拍了她的背。「警察姑娘做得不错嘛!」
「闭嘴,」瑞卓利说。「给我闭嘴!」她大步离开,爬下防火梯,麻木地回到她的车上。她坐在那儿,蜷缩在方向盘后头,她的疼痛转为想吐的感觉。脑袋里不断重复播放着屋顶的那一幕。帕切可做了什么,她又做了什么。她又看到他奔跑着,只是个影子,迅速飞向她。她看到他停住。没错,停住了。她看到他望着她。
武器。耶稣啊,拜托,让他手里有个武器吧。
但她没看到武器。在她开枪前的几分之一秒,那个影像烙印在她脑海里。一个男人,画面冻结。一个男人投降地举起双手。
有人敲她的车窗,是巴瑞‧佛斯特。她摇下窗玻璃。
「马凯特在找你。」他说。
「好吧。」
「有什么不对劲吗?瑞卓利,你还好吧?」
「我觉得好像一辆卡车辗过我的脸。」
佛斯特靠过来,瞪着她肿起的那边脸颊。「哇。那混账真是自找的。」
瑞卓利也想相信是这样:帕切可死掉是活该。没错,他是活该,她没必要折磨自己。她脸上的事实不是很明显吗?他攻击了她。他是个恶魔,而她开枪射杀他,轻松省事地实现正义。伊莲娜‧欧提兹和妮娜‧裴顿和黛安娜‧史特林一定会赞成的。没有人会为那个人渣哀悼。
她下了车,因为佛斯特的安慰而觉得好过一些了。她走向那栋公寓,看到马凯特站在靠近前门阶梯的地方,正在跟摩尔讲话。
她走近时,他们两个人都转过来看着她。她注意到摩尔没看她的眼睛,而是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别处。
马凯特说:「瑞卓利,你的手枪交给我。」
「我开枪是自卫。那个家伙攻击我。」
「我知道。但是你知道规矩的。」
她看着摩尔。我喜欢过你。我信赖过你。她解开枪套,交给马凯特。「妈的敌人到底是谁?」她说。「有时我真搞不清楚了。」然后她转身走回自己的车子。
〆
摩尔看着卡尔‧帕切可的衣橱内部,心想:完全错了,地上有六双鞋子,尺寸是十一号,加宽型。架子上放着几件积了灰尘的毛衣,一个装了旧电池和零钱的鞋盒,还有一迭《阁楼》杂志。
他听到抽屉拉开的声音,回头看到是佛斯特,正戴着手套在翻帕切可的袜子抽屉。
「有收获吗?」摩尔问。
「没有解剖刀,没有氯仿。连一卷防水胶带都没有。」
「叮叮叮!」克罗从浴室里喊道,然后摇着一个塑料夹链袋走出来,里头的塑料不药瓶里装着褐色液体。「来自阳光普照的墨西哥,制药王国。」
「罗眠乐吗?」佛斯特问。
摩尔看了一眼标签,上头印了西班牙文。「伽玛羟基丁酸。药效一样。」
克罗摇了摇袋子。「这里头的约会强奸药至少有一百剂。帕切可的老二一定很忙。」他笑了。
那笑声让摩尔觉得很不舒服。他想着那忙碌的老二和它曾经毁灭的,不光是身体的毁损,而是精神上的破坏。灵魂被劈成两半。他想起凯瑟琳告诉过他的:每个强暴被害者的人生都被分为之前和之后。性攻击把一个女人的世界变成一片荒凉而陌生的风景,里头的每一个微笑、每一个明亮时刻,都染上了绝望的色彩。几个星期前,他可能几乎不会注意到克罗的笑声。但今天晚上,他听得太清楚了,也感觉到其中的丑恶。
他走进客厅,史力普警探正在讯问那个黑人。
「我说过了,我只是来找他玩而已。」那人说。
「你只是来找他玩,口袋里要装着六百元现金?」
「我喜欢身上带着现金嘛。」
「你要来买什么?」
「没有。」
「你是怎么认识帕切可的?」
「就是认识啊。」
「喔,你们还真要好呢。他卖些什么?」
神仙水,摩尔心想。约会强奸药。他就是来买这个。另一个忙碌的老二。
他出去走进黑夜里,立刻被外头那些巡逻车的闪烁灯光弄得失去方向感。瑞卓利的车子不见了。他瞪着那块空地,想到刚刚自己所做的事,跟马凯特说了他觉得非说不可的话。忽然间,他觉得那重担压着他的肩头,令他无法移动。当警察到现在,他从来不曾面对这样艰难的:,而虽然他心底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却还是觉得很痛苦。他很尊敬瑞卓利,也很想试着解释他在屋顶上目睹的事情。现在还不迟,还可以去把他跟马凯特说过的话收回。当时很暗,屋顶上看不清楚;或许瑞卓利真的以为帕切可手上拿着武器。或许她看到了什么手势,或动作,是摩尔没看到的。但他怎么尝试,都无法改变记忆,无法证明她开枪是正确的。他所目睹的,就是不折不扣的冷血处决。
他再度看到她时,她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手拿冰袋敷着自己的脸颊。此时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他也没有交谈的心情。但他经过时,她抬起头来,那眼光让他当场停下脚步。
「你跟马凯特说了什么?」她问。
「说了他想知道的事。帕切可是怎么死的。我没撒谎。」
「你这狗娘养的。」
「你以为我喜欢告诉他实话吗?」
「你有别的选择。」
「你也是,在屋顶上的时候。你选错了。」
「你从来没有做错过选择,对不对?你从来没犯过错。」
「如果我犯了错,我会老实承认的。」
「是喔,他妈的圣人汤玛士。」
他走近她的办公桌,往下紧盯着她。「你是我共事过最棒的警察之一。但今天晚上,你冷血枪杀一个人,而我看见了。」
「你不必看见的。」
「可是我看见了。」
「你在那上头到底看见了什么,摩尔?一大堆黑影,一大堆动作。正确的选择和错误的选择之间,只有这么小的差距。」她竖起两根手指,几乎碰在一起。「我们向来容许那样的空间。我们会假设对方的判断没有错。」
「我试过。」
「你还不够努力。」
「我不会为另一个警察撒谎。即使她是我的朋友。」
「别忘了真正的坏人是谁,可不是我们。」
「如果我们开始撒谎,那这样下去,到头来,他们和我们又有什么差别?」
她把脸上的冰袋拿开,指着自己的脸颊。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左半边脸胀大得像一颗杂色的气球。她受伤的惨状让他很震惊。「这就是帕切可对我做的。不光是一个友善的小耳光,对吧?要谈他们和我们。那他是在哪一边的?我开枪杀了他,是帮这个世界一个忙。不会有人想念外科医生的。」
「卡尔‧帕切可不是外科医生。你杀错人了。」
她瞪着他,瘀青的脸像一幅毕加索的画,一半怪诞,一半正常。「DNA比对符合!就是他没错──」
「他强暴了妮娜‧裴顿,没错。但是没有一样符合外科医生。」他把毛发与纤维鉴识报告扔在她桌上。
「这什么?」
「帕切可头发的显微照片。跟伊莲娜伤口边缘采到的那根头发颜色不同、卷度不同、表层密度不同。完全没有竹节发的迹象。」
她全身僵住,瞪着那份鉴识报告。「我不懂。」
「帕切可强暴了妮娜‧裴顿。唯一确定的只有这个。」
「史特林和欧提兹都被强暴了──」
「我们不能证明是帕切可干的。现在既然他死了,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她往上看着他,没受伤的那半边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一定是他。在这个城市里随便挑三个人,结果三个都被强暴过的机率有多大?外科医生竟然办到了,三次打击、三支安打。如果他没强暴过她们,怎么晓得要挑哪个、要下手杀哪个?如果不是帕切可,那就是他的哥儿们,他的伙伴。某个操他妈的秃鹰,专挑帕切可吃剩的肉。」她把鉴识报告递还给他。「或许我射杀的不是外科医生。但我的确射杀了一个人渣。大家好像都忘了这一点。帕切可是人渣。能不能记我一个功劳呢?」她站起来,用力把椅子往办公桌推。「行政勤务。马凯特他妈的把我调为内勤,坐他妈的办公桌。真是多谢你了。」
他沉默地看着她离开,想不出能说什么。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区,跌坐在椅子上。我是个恐龙,他心想,在一个瞧不起说实话的世界里笨拙地行进。眼前他不能去想瑞卓利了。现在既然知道帕切可不是外科医生,他们又回到了原点,要找一个不知名的凶手。
三个被强暴过的女人。事情老是回到这一点上头。外科医生是怎么找到她们的?只有妮娜‧裴顿跟警方报了案。伊莲娜‧欧提兹和黛安娜‧史特林都没报案。她们的强暴是个人创伤,只有强暴者、被害人,以及诊治的医疗人员晓得而已。但这三个女人是在不同的地方看医生的:史特林在后湾区的一家妇科医师诊所。欧提兹在朝圣者医学中心的急诊室。妮娜‧裴顿在森林丘女子诊所。三处的医护人员没有重迭,任何医师或护士或接待员,都只接触过其中一个被害人。
不知怎地,外科医生知道这些女人被伤害过,被她们的伤痛所吸引。性凶手挑选猎物时,向来是找社会中最容易伤害的成员下手。他们会寻找可以控制、可以贬低、没有威胁性的女人。而谁会比被强暴过的女人更脆弱?
摩尔走出办公室时,中途在贴着史特林、欧提兹、裴顿照片的墙旁边暂停一下。三个女人,三桩强暴。
还有第四个。凯瑟琳在萨瓦纳被强暴过。
他眨眨眼,心头忽然浮现出她的脸,他忍不住把这个影像加入墙上的被害者行列中。
无论如何,一切都要回到萨瓦纳那一夜。回到安德鲁‧卡普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