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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方夫人﹐厨房地窖里有一个人──一个可能知道案发经过的小孩﹐」瑞卓利警探说。「妳知道那小孩是谁吗﹖」
女警端详着我﹐在我吸收这句话的当儿监视我的反应。办公室的门关着﹐我听得见外面教室里学员练功的声响﹐有木棍撞击的剧烈劈啪声﹐有学员齐声喊口令的声音。但我的办公室里很安静﹐因为我正在斟酌几种可能的响应方式。沉默也是一种反应﹐瑞卓利警探想必忙着解读含义﹐但我不允许情绪的波动荡漾到脸皮上。在她与我之间﹐这次问答变成了棋局中的棋局﹐每一步棋走得微妙﹐站在一旁观棋的佛洛斯特警探可能察觉不到。
这女人才是我真正的对手。我直盯着她问﹕「妳怎么知道地窖里有人﹖」
「厨房里有脚印﹐地窖阶梯上也有。是一个小孩的脚印。」
「可是﹐事情已经过了十九年。」
「即使过了好几年﹐方夫人﹐血迹仍然会残留微量证据﹐」佛洛斯特解释。他的语气较柔和﹐属于朋友之间的口吻﹐耐心解说着他以为我不了解的事物。「在某些化学药物的作用之下﹐我们看得见血迹被带到什么地方。我们也知道﹐有个小孩从地窖走出来﹐踩到吴伟民的血﹐然后从厨房进巷子。」
「没有人对我提过这件事。英格叟警探完全没提过。」
「因为他没有看见那些脚印﹐」瑞卓利警探说。「那天晚上警方赶到现场时﹐那几个脚印已经被擦洗掉了。」她靠近过来﹐近到我看得见她的瞳孔──巧克力棕色的虹膜﹐中间是乌黑的标靶红心。「方夫人﹐谁会做这种事﹖谁会想隐瞒地窖里有小孩的事情﹖」
「为什么问我﹖案发的时候﹐我根本不在国内。我回台湾探亲去了。」
「可是﹐妳认识吴伟民夫妻。妳和他们一样﹐会讲北京话。地窖里的小孩是他们的女儿﹐对不对﹖」瑞卓利取出一本口袋型的小笔记簿﹐从中朗读﹕「美梅﹐五岁。」她望着我。「母女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案发三天﹐我才订到机位回美国。等到我回来﹐母女已经不见﹐带走了衣服和家当。我不知道她们去哪里。」
「她们为什么逃走﹖因为妻子是非法移民吗﹖」
我咬紧上下牙齿﹐怒视着她。「她跑掉了﹐妳觉得意外吗﹖警探﹐假如我是偷渡客﹐妳认定我丈夫刚杀了四个人﹐妳会迟疑多久﹐才替我戴上手铐﹐把我驱逐出境﹖那女孩有可能是在美国出生的﹐丽华不是。她希望女儿能在美国长大﹐所以带小孩躲警察﹐躲在阴影里﹐妳能怪她吗﹖」
「如果脚印是被她擦掉的﹐她湮灭了重大证据。」
「也许是想保护女儿。」
「那女孩是证人﹐有可能改变侦查的方向。」
「妳愿意把五岁小女孩叫进法庭﹐叫她作证﹖爸妈是非法移民﹐全波士顿一口咬定爸爸是妖魔﹐这样的小孩子作证﹐妳觉得陪审团会相信吗﹖」
我的回答令她陡然心惊。她沉默无语﹐思考着我这话的逻辑﹐明了丽华的行为确实不无原因。身为人母的丽华不信任警方﹐担心警方抢走女儿﹐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佛洛斯特柔声说：「方夫人﹐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想追求的是真相。」
「真相﹐我在十九年前说过了﹐」我指出。「我告诉警方﹐吴伟民绝不可能伤害任何人﹐警方却听不进去。比较容易接受的是﹐相信他是个发疯的中国佬。中国佬的脑袋里发什么神经﹐有谁在乎呢﹖」我听出自己口气里的怨恨﹐但我不想压抑。怨恨之意哗哗倾泻而出﹐尖锐而刺耳。「追寻真相太累人了。这才是当时警方的想法。」
「我的想法跟他们不一样。」佛洛斯特小声说。
我把视线转回他脸上﹐见到他眼中的诚意。隔壁教室下课了﹐我听见学员离去时的开门关门声。
「如果美梅当时在地窖﹐」瑞卓利警探说﹐「我们非找到她不可。我们想知道她记得什么。」
「妳愿意相信她﹖」
「视她是什么样的小孩而定。妳对她了解多少﹐能告诉我们吗﹖」
我思考片刻﹐思绪穿越十九年的迷雾。「我记得她什么也不怕。她定不下心﹐老是跑跑跳跳的。她父亲叫她小虎。我的女儿劳拉当过她的保姆﹐回家时累坏了﹐对我抱怨说﹐如果她生的小孩都和美梅一样野﹐她宁愿永远不生。」
「聪明吗﹖」
我对她哀戚一笑。「妳有小孩吗﹐警探﹖」
「我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那妳八成认为﹐她是史上最聪明的小孩。」
现在轮到瑞卓利微笑。「我知道她确实是。」
「因为所有小孩看起来都很聪明﹐不是吗﹖小美梅的反应好快﹐好奇心好强……」我的音量愈来愈小﹐重重干咽一口。「母女一走﹐我失去亲生女儿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她们去哪里了﹖」
我摇头。「丽华在加州好像有个亲戚。她当时才二十几岁﹐还漂亮得很﹐改嫁应该没问题﹐可能随夫姓了。」
「妳不知道她人在哪里﹖」
我停顿的秒数拿捏得恰到好处﹐足以令她生疑﹐怀疑我说的话是否属实。我和她的棋局持续﹐妳动一步棋﹐我立刻下棋反制。
「不知道﹐」我久久之后回答。「连她是死是活﹐我都不清楚。」
有人敲门﹐进办公室的是蓓拉。她刚教完一班﹐运动得满脸通红﹐黑色短发汗湿冲天。她颔首敬礼。
「师父﹐今天最后一堂课结束了。妳要我留下来吗﹖」
「妳等一等。我们快谈完了。」
两位警探看得出﹐我已无法提供有用的线索﹐所以他们转身离去﹐来到门口﹐瑞卓利停下来﹐审视着蓓拉﹐视线逗留许久﹐带有猜忌的神态。我几乎能看穿她动个不停的心思。美梅失踪时五岁﹐这个小姐今年多大﹖有可能吗﹖但瑞卓利不发一语﹐仅仅点头告辞﹐走出武术馆。
办公室的门一关﹐我对蓓拉说：「我们快来不及了。」
「他们知道吗﹖」
「他们逼近真相了。」我深吸一口气。一阵新来的倦怠笼罩下来﹐压得我忧心忡忡。我同时面对两座战场﹐一方面对抗骨髓里酝酿造孽的敌人﹐另一方面对抗警探。我知道﹐其中一方绝对能夺走我的生命。
问题在于﹐先杀死我的人是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