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 Nobitity
杰赛尔刮掉下巴最后几茬胡子,在碗里清洗剃刀。他擦净刀合上后,小心地放到桌上,欣赏阳光在珍珠母把手上流转。
他把脸也擦净,然后——这是他一天的精华时刻——对镜自赏。这面上好的镜子刚从威斯尼亚进口,是父亲的礼物。明亮光滑的椭圆形玻璃镶嵌在雕饰华丽的黑檀木框中,这等家具才配得上这般俊美的人儿,那人儿正从镜子里回望他——说真的,俊美委实不足以形容这般容貌。
“你真是完美无瑕,对不?”杰赛尔微笑着自言自语,一边抚摩光滑的下巴。多美的下巴。人家常说这是他身上最美的部分——这当然不是指他其他部分就不好看——他向右偏偏头,又向左偏偏头,以便更好地欣赏自己完美的下巴。肉不多,皮不粗,很有型,却与女性线条不同,没那么软弱。毫无疑问,这是男人的下巴,末端那个极浅的沟,既显出力量与权威,又不失于敏感和思想。世上还有这样的下巴吗?也许某位国王或传说里的英雄与之逊色不远。总而言之,这是个高贵的下巴,没有哪个平民能拥有这样的下巴。
杰赛尔猜想,这样的下巴一定是从母亲那头遗传的,因为父亲下巴很软,兄弟们也一样。他简直为他们感到一丝遗憾,毕竟自己集所有的完美于一身。
“以及所有的才干。”他愉快地告诉自己。他勉强从镜子前抽身,走进起居室,取出衬衫扣好纽扣。今天他必须拿出最佳状态,这让他有点紧张。紧张感从胃里慢慢上涌,一路涌到喉头。
城门已开,观众应已鱼贯涌入阿金堡,在元帅广场的一排排大木椅上落座。场子里会有数千观众,有身份的会来,啥也不是的也会来。他们会聚在一起叫嚣、推挤、兴奋地等待——他。想到这,杰赛尔不由得咳嗽两声,定了定神。昨晚他后半夜都没睡。
他来到桌边,早餐盘放在桌上。他心不在焉地夹起一根香肠,就着末端咬下一口,食不知味地咀嚼。然后他抽抽鼻子,把剩下的香肠扔回去,认定今天早上没胃口。用布擦手时,他忽然发现门下地板上有张纸,弯腰捡起打开一看,纸上只有一排字,一排优雅而精准的字:
今晚,四角区哈罗德大王雕像下见。
——阿
“见鬼。”他难以置信地低声咒骂,把那排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才将纸折回去,紧张地四下巡视。他只认识一个“阿”。近几天,他成功地把她推到了意识边沿,将闲工夫都用于训练。这毫无疑问是她,一切又都回来了。
“见鬼!”他打开那张纸,又读了一遍。今晚见面?他感到一丝难以压抑的激动,又逐渐膨胀为真实的喜悦。他呆头呆脑地咧嘴笑了。黑暗中的幽会?他浑身发抖。但幽会可能曝光,若被她哥哥发现?他涌起不安,便用双手握住那张纸,几乎就要撕开。
他在最后一刻收起它,悄悄放进口袋。
***
走下隧道时,杰赛尔几乎能听到群众的欢呼,奇特的回音似乎从石头内部传来。作为观众,他无疑在去年剑斗大赛上听过这些欢呼,但那时他绝不会浑身冒汗、肠胃打结。说到底,当观众和做主角是两个世界。
他慢下来,最后完全停步,闭眼靠墙。群众的欢呼从耳旁流过,他试图调整呼吸,镇定自己。
“别担心,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威斯特安慰地拍拍杰赛尔的肩膀,“第一次上场我差点扭头就跑,但等武器出鞘,这些就不算什么了。相信我。”
“是,”杰赛尔低声答应,“没错。”他不相信威斯特明白他真正的感受。威斯特确实参加过两届剑斗大赛,但杰赛尔完全有理由怀疑他会在比赛当晚与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妹妹幽会。若威斯特知道杰赛尔胸前口袋里那张纸,还会如此体贴吗?似乎不太可能。
“我们走吧,迟到就没资格了。”
“走。”杰赛尔做了最后一次深呼吸,睁开双眼,狠吐一口气,然后推离墙壁,快步走下隧道。他莫名地紧张——剑呢?他慌乱摸索,最终长呼出一口气。剑就在他手中。
大厅远端聚了不少人:训练师、助手、亲朋好友以及谄媚奉承之徒。参赛选手一目了然:十五个紧握武器的小伙子,满怀恐惧——并且这情绪还在互相传染——个个脸庞苍白紧张,额头汗津津,焦虑的眼神不敢与人对视。群众的喧哗是火上浇油:房间远端紧闭的双开大门外,喧哗声犹如汹涌澎湃的狂风恶浪,充满不祥意味。
只有一个人对周遭一切似乎满不在乎,那人靠在墙上,曲起一条腿踩墙,头向后仰,半闭的眼睛懒洋洋地顺着鼻子看向众人。参赛者个个精瘦轻巧、身材矫健;此人正相反,他粗壮沉重,头剃得只剩黑色发茬,脖子极粗,下巴极宽——这是平民的下巴,杰赛尔心想,却不失威势和力量。若非此人一只手随意握着两把剑,杰赛尔肯定将其当成仆役。
“葛斯特。”威斯特对杰赛尔耳语。
“哈。他是剑士还是工人啊?”
“罢了,但不要以貌取人。”群众的呼声逐渐消退,屋内只听见嗡嗡私语。威斯特抬抬眉毛。“国王要发言了。”他低声说。
“朋友们!同胞们!联合王国的公民们!”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呼唤,隔着沉重的大门也清晰可闻。
“是霍夫,”威斯特嗤之以鼻,“剑斗大赛也由他代表国王,他干吗不戴上王冠算了?”
“一月前的今日,”宫务大臣在远处大声发言,“本人和本人的内阁同僚讨论了一个严肃的话题……今年还举办剑斗大赛吗?”一阵狂乱的否定和嘘声。“这是个好问题!”霍夫大叫,“因为我们正处于战争状态!我们在北方进行着殊死搏斗!我们最珍贵的自由,我们带给世界最好的礼物,乃至我们的生命,都受到野蛮人的威胁!”
一名办事员在房间里把参赛者和他们的亲朋好友、助手等一干人分开。“祝你好运,”威斯特拍拍杰赛尔肩膀,“我在外面等你。”杰赛尔嘴唇干燥,只能点头。
“问出这个问题的都是勇士!”霍夫在门外高声宣讲,“都是有识之士!都是爱国者!都是本人意志坚定的内阁同僚!本人了解他们的顾虑,他们认为今年不宜举办大赛!”长长的停顿。“但本人坚持:决不妥协!”
他的话被狂热的喝彩淹没。“决不!决不!”群众狂呼乱叫,办事员把杰赛尔领到其他参赛者站成的队列中,两两一组,一共八组。宫务大臣继续发言时,他又摸索起武器——大概是今天第二十次了。
“决不妥协,本人坚持!能让那些野蛮人、那些在冰天雪地的北方生活的畜生,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吗?能让照亮世界的自由灯塔就此熄灭吗?决不,本人坚持!决不放弃我们无价的自由!朋友们,同胞们,联合王国的公民们,请相信……我们必将得胜!”
又一阵狂风暴雨的喝彩。杰赛尔咽了口口水,紧张得四下张望。布雷默·唐·葛斯特跟他一组,这大蠢货居然还有工夫眨眼微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见鬼的白痴。”杰赛尔低声咒道,特意留心没动嘴唇。
“所以,朋友们,所以,”霍夫完成讲话,“面临严峻的考验时,不是最适合举办庆典吗?让我们讴歌技巧,讴歌力量,讴歌勇气,讴歌王国最英勇的子弟兵!同胞们,联合王国的公民们,本人宣布参赛者——入场!”
大门打开,欢呼声猛灌入厅,梁柱都在颤抖,什么也听不清。当先的两位剑士迈步出发,走过明亮的拱门,然后是下一组、再下一组。杰赛尔以为自己僵得不能移动分毫,活像吓呆的兔子,但轮到他时,他却雄赳赳地踏步跟上葛斯特,擦得锃亮的靴子踏在瓷砖地上,走进拱门。
元帅广场完全变样。广场四周搭起一排又一排看台,座椅向后延伸、延伸,向各个方向延伸,直到再也数不清。选手们在高耸的看台中间的峡谷里列队——木梁、木桩和树干撑起这片暗影森林——朝中央的宽敞赛场前进。在前方,似乎很远的地方,决斗圈设好了,那是如海一般的脸孔中一圈枯黄干燥的草。
杰赛尔逐渐看清前排人士个个有财有势,穿着最好的衣服,手搭凉棚遮挡耀眼阳光,比起关注参赛选手,他们似乎更热衷于展示时髦。往后看,坐在更高地方的人地位较低,服装也较为朴实。广大平民是五颜六色的色块,挤在这个令人头晕目眩的碗型场地边沿,但他们的兴奋劲儿隔着老远也体会得到:欢呼、叫嚣、踮着脚尖拼命挥手。在他们头顶,在能俯瞰广场的高墙和屋顶上,在那些窗户和城垛中,同样塞满了观众,犹如突出人海汪洋的岛屿。
杰赛尔眨眼望着人潮,心知自己正合不拢嘴,却没法控制自己闭嘴。见鬼,他快吐了。早知道该吃点东西,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若是在这里,在半个世界面前吐出来会怎样?紧张的情绪将他占据。武器带了吗?武器在哪里?在手中,在手中。观众咆哮、叹息、号叫,无数声音组成迷之海洋。
选手们从决斗圈旁退开。并非所有人今天都得上场,大部分只是围观。有的选手径直走进前排落座,活像今天的观众还不够!——但杰赛尔得不到这份解脱。太过分了,他只能走向剑士作准备活动的围栏。
进去之后,他猛然瘫倒在威斯特身边的座位上,闭眼不住擦拭满头大汗。观众无休止地欢呼,这里的一切都太明亮、太喧哗、没法抵抗。瓦卢斯元帅就在一旁,俯过围栏凑在某人耳边大叫。杰赛尔望向场子正对面的王家包厢,隐约指望能分心。
“国王陛下似乎很满意今天的场面。”威斯特对杰赛尔耳语。
“嗯嗯。”事实上,国王显然已陷入沉睡,王冠歪斜到一定角度。杰赛尔懒洋洋地猜测它会不会掉下来。
兰迪萨王太子在那儿,跟往常一样穿得华贵非凡,他喜气洋洋地转来转去,好像大家都是来捧他场的。他弟弟雷诺特王子则是一副朴素、严肃的样子,皱眉观望人事不省的父亲。他们的母亲,也即联合王国的王后陛下,在他们身旁坐得笔直,高高扬起下巴,极力假装她高贵的夫君正光华万丈地君临现场,而其王冠绝对没有随时掉下来砸她膝盖的危险。在王后和霍夫阁下之间,杰赛尔捕捉到一个年轻女子,非常、非常漂亮,穿得甚至比兰迪萨更华贵——如果说那可能的话——脖子上一串沉重的钻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姑娘是谁?”杰赛尔问。
“哦,特维丝公主,”威斯特低语,“塔林之主、奥索大公爵的女儿。她的美貌名副其实,一点也没夸张。”
“我听说塔林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也这么听说,可她是例外,你以为呢?”杰赛尔不太信服。她美是美,但眼里有种冰冷的骄傲。“我记得王后有意让兰迪萨太子娶她。”杰赛尔看见王太子倾身越过母亲,用无聊笑话奉承公主,说完后自己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地拍膝盖。公主报以冷冰冰的微笑,隔着场子都能瞧出其中的厌恶,只有兰迪萨自己浑然不觉。这时,杰赛尔的休息时间到头了,一个穿红外套的高个儿沉重地走到决斗圈中央。他是裁判。
“开始了。”威斯特低语。
裁判演戏般夸张地抬起一只手,伸出两根指头缓缓转动,等待喧哗慢慢消停。“今天,你们有幸目睹两场顶尖水平的比试!”他声若雷霆,抬起另一只手,伸出三根指头,等待欢呼不断拔高。“三战两胜制!”他平放两条胳膊,“四位最优秀的剑士!其中两位将会回家……两手空空。”裁判放下一条胳膊,伤感地摇头,观众也跟着叹息。“另外两位将进入下一轮!”观众高呼赞美。
“准备好了?”瓦卢斯元帅凑到杰赛尔肩膀边问。
见鬼的蠢问题。没准备好又能怎样?就此弃赛?取消比赛?对不起了大家,我没准备好?明年见?杰赛尔说出口的只是:“嗯,嗯。”
“时辰已至!”裁判一边高呼,一边在场子中央缓缓转身,“第一对上场!”
“你的夹克!”瓦卢斯斥道。
“呃。”杰赛尔摸索着纽扣,慌忙脱掉夹克,又机械地挽起衬衣袖子,他偷眼瞥去,发现对手也同样匆忙。那是个高瘦的青年,胳膊很长,无神的眼睛稍带阴霾。似乎不是个高手。杰赛尔注意到对方从助手手里接剑时手微微发抖。
“由赛普·唐·维森训练,来自斯塔兰的罗斯托的……”裁判停了片刻,追求戏剧效果,“……库特斯·唐·博亚!”一阵热烈的掌声,杰赛尔嗤之以鼻,白痴才为小丑鼓掌。
高瘦的青年从座位上起身,严肃地走向决斗圈,他的武器在阳光下闪烁。“博亚!”那高瘦小丑就位时,裁判再度大喊。威斯特从剑鞘中抽出杰赛尔的武器,金属声让杰赛尔再度想吐。
裁判又指向剑士围栏:“他的对手!王军军官,由瓦卢斯元帅阁下亲自训练!”周围响起喝彩,老元帅听了很受用。“让我们欢迎来自米德兰的路瑟家族、在阿金堡服役的……杰赛尔·唐·路瑟上尉!”海潮般的欢呼席卷比武场,比博亚得到的嘹亮得多,其中更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很多人喊出数字,无疑是在下注,杰赛尔迈步时,不由泛起又一阵恶心。
“好运。”威斯特剑柄朝前,递上武器。
“他无须好运!”瓦卢斯斥道,“这博亚显然是个废柴!看那姿势!压迫他,杰赛尔,压迫他!”
走到中央那圈干草地似乎花了很长时间,观众们呼声之高,却也压不住他胸膛的心跳。他汗津津的手把武器转来转去。“路瑟!”裁判看着杰赛尔靠近,露出宽阔的笑脸大喝。
无聊和无用的问题在脑子里盘旋。阿黛丽在场吗?她在看台,猜测他今晚会不会赴约吗?他会被杀吗?元帅广场中央这圈草哪儿弄的?他抬头瞥向博亚。对方也是同样的感受吗?观众静了下来,静得怕人,深邃的静默沉沉地压在杰赛尔肩头。他走到决斗圈内自己的位置。博亚耸耸肩,摇摇头,举械致敬,而杰赛尔想尿尿,从没这么想尿尿。尿裤子怎么办?布料上现出暗色大点,被称作尿裤子的剑士。若是真尿了,只怕一百年也洗不清。
“开始!”裁判高声喝令。
但什么也没开始。两位剑士只是站在原地,注视对方,武器在手。杰赛尔眉毛很痒,他很想挠,但怎么挠呢?对方舔舔嘴唇,向左谨慎地踏出一步。杰赛尔也跟着踏一步。两人诚惶诚恐地绕圈,靴子轻轻踩碎干草。他们缓缓地、缓缓地靠近。杰赛尔的世界缩小到长剑尖头之间。不到一跨,不满一尺,只剩六寸。杰赛尔只看见那两个闪耀的尖头。三寸。博亚虚弱地前刺,杰赛尔下意识地躲开。
他们的剑轻轻擦过,却似乎向全场发出了信号。呼喊顿时重新响起,排山倒海:
“杀了他,路瑟!”
“是的!”
“刺!刺!”
这些呼喊很快溶解为无意识的凶暴海洋,在决斗圈外肆意澎湃。
杰赛尔越是看清高瘦小丑的动作,就越是鼓起勇气,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博亚笨拙地戳刺,杰赛尔简直无须移动就能格开,博亚没信心的下砍也被他毫不费力地挡住。随后博亚发起冲锋,但姿态冒失,失去了平衡。杰赛尔轻松绕开对手,用长剑钝头刺中其肋下。
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
“路瑟拿下第一战!”裁判宣布,看台应声涌起欢呼。杰赛尔对自己微笑,沐浴在观众的赞美中。瓦卢斯说得对,小丑是废柴。再胜一场,就能进入下一轮。
他归位,博亚也归位。博亚用一只手揉着肋骨,责难地看向杰赛尔。这可吓不住杰赛尔,你是要用眼神防守吗?
“开始!”
两人立刻接近,来往了两回合。
杰赛尔难以置信对手这么慢,好像剑有一吨重。博亚的长剑不断出击,试图远程压制杰赛尔——这小丑几乎没利用短剑,更别提双剑合璧了。更糟的是,他已喘起粗气,才打了不到两分钟啊,这乡巴佬到底受过正规训练没有?还是从街上随意找个仆人来充数?杰赛尔向旁跳开,在对手身边舞蹈。博亚试图跟上他的节奏,态度顽强,动作却太笨拙。比赛开始向闹剧的方向发展。没人会为闹剧喝彩,这呆头呆脑的傻瓜抹黑了杰赛尔的精彩表演。
“噢,加油啊!”他鼓励对手,看台上一阵笑声。博亚咬紧牙关,使出浑身解数,却远远不够。杰赛尔挡下他无用的攻击,继续在他身边舞蹈,于决斗圈内穿梭自如,而对手很快只能盲目跟随,始终差上三步。这小丑失去了准头、丢掉了速度、没有了思想。仅仅几分钟前,杰赛尔还惧怕这无能的小丑,现在他无聊了。
“着!”他一声暴喝,忽地转守为攻,一记凶猛的砍劈正好抓住失去平衡的对手。观众沸腾了,他们号叫着支持杰赛尔。杰赛尔连刺数剑,博亚绝望地格挡,始终没能恢复平衡。他摇摇晃晃地后退,直到再也撑不住,双臂乱舞,短剑脱手飞出,一屁股坐倒圈外。
观众哄堂大笑,杰赛尔也情不自禁地加入。可怜的小丑,模样实在有趣,活像只四脚朝天的乌龟。
“路瑟上尉获胜!”裁判大喊,“二比零!”博亚翻身起来时,观众发出阵阵嘘声。小丑看来快哭了。杰赛尔踏步上前,伸出手,却没法完全抹去脸上的笑意。手下败将激烈地回绝了帮助,他撑起自己,用半是憎恨半是受伤的眼神瞪着杰赛尔。
杰赛尔轻松地耸肩:“你这么烂不是我的错。”
***
“再来一杯?”卡斯帕摇摇晃晃的手伸出酒瓶,醉眼惺忪。
“不,谢了。”杰赛尔在卡斯帕倒酒前把他轻轻推开。卡斯帕困惑了片刻,转向加兰霍。
“再来一杯?”
“再来,再来。”大个子将玻璃杯滑过粗糙桌面,似乎在强调“我没醉”,实际上他早醉了。卡斯帕眯起眼,放低瓶子倒酒,好像杯口离得很远。杰赛尔瞅着瓶颈在空中颤动,“哒哒”点在杯沿,死活也倒不进。酒洒入桌,流到加兰霍腿上。
“你醉了!”大个子抱怨,晃悠悠地起来,用那双醉得发抖的大手抹了抹脸——同时打翻了椅子——周围几名客人厌恶地瞥向他们这桌。
“再来再奶。”卡斯帕咯咯笑。
威斯特从杯间略一抬头:“你俩都醉了。”
“不是咱俩的错儿,”加兰霍拼命够椅子,“是他的错!”他的指头点点戳戳杰赛尔。
“他赢了!”卡斯帕打个大嗝,“你赢了,不是吗,我们要为你庆祝!”
杰赛尔真希望没来庆祝。他开始觉得有些窘。
“我表妹阿瑞丝宅场——权看见了。她很敢动。”卡斯帕伸手环住杰赛尔的肩膀。“我觉得她蜜上你了……蜜上……蜜上了。”他潮湿的嘴唇凑到杰赛尔脸畔,试图把话说清。“她很油钱,很油钱。蜜上了。”
杰赛尔皱紧鼻子。他对卡斯帕那骨瘦如柴的无知表妹没有一丁点儿兴趣,不管她多有钱——而卡斯帕的口气实在太臭。“很好……她很可爱。”他脱出中尉怀抱,推搡动作算不上轻柔。
“那么,几时北伐呢?”布林特的提问声太吵,他似乎等不及了。“应该快了吧,下雪之前就能班师,呃,少校?”
“哈,”威斯特喷口鼻息,自个儿皱起眉,“按现在的整备速度,下雪之前能出发就不错了。”
布林特有点吃惊:“好吧,不管何时起程,我们都能好好教训那帮北蛮子。”
“教训背蛮子!”卡斯帕叫道。
“是啊。”加兰霍点头赞同。
威斯特似乎并不乐观:“我没那么肯定。你们看见贵族们送来的新兵了吗?很多人连走路都难,不消说打仗。真丢脸。”
加兰霍恼火地一挥手,打消掉所有疑惑:“我们要对付的是蛮子!我们会打得他们屁股吃土,跟杰赛尔今天料理那白痴一样。呃,杰赛尔?下雪之前就能班师,大家都这么说!”
“你了解北方吗?”威斯特在桌上倾身,“你了解那里的森林、山脉、河流吗?那里没有多少开阔地用于打仗,没有几条道路可供行军。想教训谁,至少得先抓到他。下雪之前能班师?我猜是明年下雪的时候,如果回得来的话。”
布林特震惊得双目圆瞪:“不是吧!”
“不……不,算了。”威斯特叹息着摇头,“我确信一切都会没事,大家都能获得荣誉和晋升,下雪之前就能班师。只是我会给你们多带件外套,以防万一。”
这群伙伴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威斯特就这样,老是不合时宜地严肃,他紧锁的眉头仿佛在说:“今晚我根本没兴致。”布林特和加兰霍闷闷不乐又迷惑不解。只有卡斯帕保持住好心情,懒洋洋靠在椅背,半闭眼睛,兀自喜滋滋地不在乎周围状况。
所谓的庆祝。
杰赛尔只觉疲惫、烦恼和担忧同时涌上心头。他担忧比赛,担忧战争……担忧阿黛丽。那封信还在口袋里。他瞟了威斯特一眼,赶紧移开目光。妈的,他有负罪感,以前从未有过的负罪感,而他不喜欢这样。不去见她,他会因为让她白白等待而负罪;见了她,又会因为打破对威斯特的承诺而负罪。这是两难,杰赛尔咬着拇指甲想。他们该死的一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了,”威斯特突然声明,“我得走了。明天要赶早。”
“嗯嗯。”布林特喃喃道。
“好的。”加兰霍答应。
威斯特望进杰赛尔的眼睛:“我有话跟你说。”他表情严肃、认真,甚至有几分恼怒。杰赛尔心往下沉。莫非威斯特知道那张纸?阿黛丽是不是告诉他了?少校转身走向僻静角落。杰赛尔环视周围,绝望地寻找脱身之术。
“杰赛尔!”威斯特唤道。
“来了,来了。”他极勉强地起身,跟上朋友,摆出自认为最无辜的笑容。也许是别的事呢。与阿黛丽无关。拜托,千万要是别的事。
“此事我不想让人知道……”威斯特谨慎地查看,确保没人听见。杰赛尔咽了口口水,他随时可能迎头挨一记老拳。第一下肯定躲不了。打人不打脸,他还没被人真正揍过脸。曾有个姑娘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但那毕竟跟拳头不一样。他听天由命地做好准备,咬紧牙关,微微发抖。“伯尔定下了日期。我们还有四周。”
杰赛尔茫然回瞪:“什么?”
“离出发还有四周。”
“出发?”
“去安格兰,杰赛尔!”
“噢,是的……去安格兰,当然!你说还有四周?”
“我认为此事你应该知情,因为你忙于比赛,没时间调整。你必须准备好。”
“是的,当然。”杰赛尔擦擦汗津津的额头。
“你还好吗?脸色不太对。”
“我好,很好,”他深吸一口气,“太刺激了,你知道,比剑和……所有的事。”
“别担心,你今天表现得很好,”威斯特拍拍他肩膀,“但今天只是个开始,想获得冠军,你必须再赢三轮,每轮对手会越来越强。千万不要松懈,杰赛尔——也不要喝得太醉。”他松手朝门走去,杰赛尔回到同伴们的桌旁时长舒了一口气。鼻子总算没断。
一旦确定威斯特不回来,布林特立马开口抱怨:“他到底哪根筋不对?”他皱紧眉竖起拇指朝门边指点,“我的意思是,好吧,我知道他是我们这伙人中的英雄,好吧,我的意思是……”
杰赛尔朝下看他:“你到底什么意思?”
“好吧,说穿了!他、他太悲观!”酒精给了中尉勇气,他终于说出想法,“实际上……好吧,我的意思是……他发表的全是懦夫言论!”
“不,看看你,布林特。”杰赛尔厉声反驳,“他三次上战场,第一个冲进乌利齐城的缺口!他也许不是贵族,但他妈的确有胆色!他了解麾下官兵,了解伯尔元帅,了解安格兰!你了解什么,布林特?”杰赛尔嘟起嘴,“除了喝酒跟输钱?”
“男人了解这两样就够了嘛,”加兰霍紧张地笑笑,尽力缓和气氛,“上酒!”他不知朝谁吼道。
杰赛尔一屁股坐下。若说威斯特离开前已是兴味索然,现下可谓意兴阑珊。布林特生起闷气。加兰霍摇晃椅子。卡斯帕终于睡着了,瘫倒在浸满酒水的桌上,轻微而有节奏地打鼾。
杰赛尔干了杯中酒,环视身边这帮酒鬼。见鬼,真无聊。没错——他开始认识到了——酒鬼们的对话只有酒鬼们自己才觉得有意思。几杯黄汤下肚,足以让正派人变成无法忍受的白痴。他不禁担心自己有没有像卡斯帕、加兰霍甚或布林特那么烂醉失态过。
他审视这帮白痴,浅浅一笑。若他当上国王,为治这酗酒之罪,他要把他们统统抓来砍头,至少关上个一年半载。他站起身。
加兰霍抬头:“你干吗?”
“我要睡一觉,”杰赛尔叫道,“明天得训练。”他真想直接冲出去。
“可你赢了!我们不该庆祝吗?”
“这只是第一轮,我还有三个对手,个个都比今天那小丑强。”杰赛尔从椅背上取下外套,披上肩。“睡便。”加兰霍大声喝着自己的酒。
卡斯帕把脑袋从桌面上抬了一会儿,酒液粘住一侧头发:“泽么快就走?”
“嗯嗯。”杰赛尔边说边转身大步离开。
酒馆外的街道冷风吹拂,让他更清醒了。清醒得痛苦。他渴望有理解他的人,但这个钟点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人?他只能想到一个地方。
他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纸,就着酒馆窗户的昏暗灯光又读了一遍。如果他全力奔跑,也许还能见到她。他缓步朝四角区走去。说说话而已,他需要跟人说说话……
不,他强迫自己站住。他真要假装只做她朋友?所谓男人女人间的友谊,就是其中一位追了另一位太长时间,却无疾而终。他对这种关系没兴趣。
那该如何是好?结婚?跟个毫无血统、一贫如洗的女孩结婚?决不可能!带阿黛丽回家该怎么说?这是我老婆,爸爸!老婆?她有哪些关系?杰赛尔想想就打颤。
他们能不能在结婚和做朋友之间找个中间点,让彼此皆大欢喜呢?他又开始缓步前进。不是朋友,也并非夫妻,在两者之间?他大步朝四角区前进。他们可以私下幽会,聊天、说笑或者找张床……
不。不。杰赛尔陡然停下,恼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即便她愿意,他也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威斯特是一方面,其他人发现会怎么想?自然,这损害不了他的名声,但她可就全毁了。全毁了。他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毫无疑问,他不能这么对她。她的确出身不好,但这是生来注定的,为这个就可以轻贱她?太自私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以前居然没意识到这点。
结论出来了。实际上,同样的结论他今天已得出了十次:跟她见面没有好结果。很快,他就要出发打仗,结束这段荒诞的相思。回去睡吧,明天再训练一整天。练,拼命练,直到瓦卢斯元帅把她从他脑海里赶跑。他深吸一口气,摆正肩膀,转身朝阿金堡走。
***
哈罗德大王的雕像隐现于黑暗中,立在几乎与杰赛尔等高的大理石底座上,对四角区旁这个僻静的小广场而言,它显得太大了。他一路躲在阴影里,避开行人,鬼鬼祟祟来到这地方。幸好附近没什么人。夜色已浓,阿黛丽多半早已放弃——如果她真的来过。
他蹑手蹑脚绕雕像走了一遭,窥探周围的憧憧阴影,活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不知路过这里多少次了,难道这里不是公共广场吗?他和任何人一样有权待在这里。可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贼。
广场上空无一人。很好。对大家都好。没有得到,也就无所谓失去。就这样吧。可他为何如此失落?他抬头望向哈罗德的脸,望着雕刻家为真正的伟人塑造的容颜。他也有个强壮、俊美的下巴,这个哈罗德,几乎和杰赛尔一样。
“醒醒!”有人在他耳边说。杰赛尔发出女孩般的尖叫,往外一躲,抓住哈罗德王的巨腿才没摔倒。他身后有个戴兜帽的黑影。
黑影轻笑。“别尿裤子。”是阿黛丽。她推开兜帽,一扇窗透出的光斜射在她微笑的下半边脸,嘴唇一边高一边低。“只有我啦。”
“我没看见你。”他无意义地呢喃着,松开死握住巨石腿的手,竭力装得镇定。他觉得这是个糟糕的开始,这种斗篷蒙面的游戏他一窍不通,阿黛丽却似乎很自在,他不由得怀疑她以前玩过类似的把戏。
“最近,很难见到你啊。”她说。
“是啊,呃,”他低声道,心仍在怦怦直跳,“我最近很忙,剑斗大赛以及……”
“噢,了不起的剑斗大赛。今天我看你比剑来着。”
“你看了?”
“你很棒。”
“呃,谢谢你,我——”
“我哥说了什么,对吗?”
“啥?关于比剑?”
“不是,呆子,关于我。”
杰赛尔愣住了,他搜肠刮肚想方设法回答:“其实他是——”
“你怕他吗?”
“不!”一阵沉默,“好吧,我是有点怕。”
“但你还是来了,我想我应该感到荣幸。”她缓缓绕着他转,上下打量他,从脚到头,从头到脚。“不过,你花了太多时间。现在很晚了,我马上就得回家。”
她看他的眼神里有些东西,丝毫无助于平复他躁动的心。他必须明确声明不能再见她。这事不对。对他们俩都不好。他们之间不会有好结果……不会有好结果……
他的呼吸急促、兴奋、紧张,他的目光无法从她阴影下的脸庞移开片刻。就现在,他必须告诉她。他不是为这个才来的么?他张嘴欲言,但所有词汇似乎都飘向了远方,属于另一个时代和另一个人,不能理解,也无法表达。
“阿黛丽……”他说。
“嗯?”她走近他,头歪向一边。杰赛尔想退,但背抵住了雕像。她走得更近,双唇微启,盯住了他的唇。说来,这到底有什么错?
更近了。她朝他抬起脸,他闻到她的气息——脑海里充满她的香味,脸颊下是她的温暖。这到底有什么错?
她凉凉的指尖扫过他下巴的线条,埋进头发,将他的头推向她。她的唇亲到他的脸,既软且烫,然后是他的下巴,然后是他的双唇。她温柔地吮吸他的唇,把自己完全投向他,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背。她的舌头舔过他的口腔,他的牙齿,他的舌头,她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呻吟,也许那是他的呻吟——他真的分不清。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晃荡,忽冷忽热,两片唇代替了全部思考。就好像这是他的初吻。这到底有什么错?她咬了他,有点痛,但没咬出血。
他睁开双眼,气喘吁吁、浑身发颤、腿脚酥麻。她抬头看他,黑暗中目光闪烁。她正小心翼翼地研究他。
“阿黛丽……”
“什么事?”
“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她浅笑着低头——好一抹残酷的笑,好似刚刚诈骗了他全副身家。但他不在乎。“什么时候?”
“噢,我会让你知道。”
他只想再吻她。见鬼的后果,去他妈的威斯特,统统滚一边去。他向她弯腰,闭上眼睛。
“不,不,不行,”她推开他的嘴,“你应该早点来。”她挣脱他的怀抱,转身就走,嘴角依然留着微笑。她走得很慢,他默默地、着迷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背依然靠在冰冷的石座上。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从未有过。
她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为确认他还在看她。她的眼神令他胸膛发紧,紧得生痛,然后她转过角落不见了。
他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眼睛睁得老大,扑哧扑哧喘气。冷风吹过广场,终于让他回到现实世界。比剑,战争,好友,诺言。这是一个吻,仅此而已。一个吻,就让他所有的决心像打碎的夜壶里的尿一样流失殆尽。他茫然四顾,突然感到无比的负罪感,迷惑而恐惧。他刚才做了什么?
“妈的。”他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