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别跟法师打赌 Never Bet Against a Magus
罗根在长椅上缩成一团,炙热的太阳烤得他大汗淋漓,滑稽的衣服无助于止汗——说实话无助于任何事。外衣不是为坐下设计的,而只要稍微一动,硬邦邦的皮革刺得他下身痛。
“什么鬼东西。”他抱怨着,第二十次拽了拽衣服。穿法师袍的魁看来也不怎么舒服,衣服上闪闪发光的金银符号让他的脸更显苍白病弱,更突出了他鼓胀抽搐的双眼,他一早上都没怎么说话。他们三人中,似乎只有巴亚兹怡然自得,在汹涌人潮中得意扬扬,阳光在晒成棕色的光头上闪耀。
他们就像放在喧闹群众中一只烂透的大水果,受欢迎程度与之相仿。这些长椅是让观众并肩坐而设计的,但在他们周围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间,没人靠近。
噪声比炎热和拥挤更让人难以忍受,四面八方盘绕着嗡嗡声。罗根尽全力控制自己,才没用双手堵死耳朵,钻到长椅下。巴亚兹俯到他耳边。“你们的决斗不是这样吗?”他的嘴离罗根耳朵不到六寸,但几乎只能喊。
“哈。”即便是罗根对战三树鲁德,即便贝斯奥德的一大半士兵围成超大的半圆,又吼又叫,用武器敲打盾牌围观,即便头顶上乌发斯的城墙站满了人,观众也不及现在一半多,更不及现在一半吵。他杀死没心肺沙玛,像宰狗一样宰掉对方时,围观者不到三十人。回想往事,罗根身子发抖,不由得耸起肩膀。那些疯狂的、不知疲倦的劈砍,舔舐十指的鲜血,狗子惊恐的目光,还有贝斯奥德哈哈大笑的祝贺。他还能尝到血味,不禁颤抖着用力擦嘴。
从前的决斗观众虽少,赌注却高昂得多。斗士的生命是其一,此外还有土地村庄的归属和整个氏族的未来。他和巴图鲁的决斗观战者不满一百,但那血腥的半小时或许是整个北方历史的转折点。倘若他输了,倘若霹雳头杀了他,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倘若黑旋风、寡言哈丁,甚或其他人让他入了土,贝斯奥德还能顶上金帽子、自立为王吗?联合王国还会跟北方人打仗吗?这些想法让他头痛欲裂,并且愈演愈烈。
“你没事吧?”巴亚兹问。
“嗯。”罗根低声说,但仍旧在热气中颤抖。这些人来看什么?不过是找乐子。没人觉得罗根那些决斗有什么乐子,贝斯奥德可能除外。只有贝斯奥德除外。“这跟我的决斗不一样。”他喃喃自语。
“什么?”巴亚兹问。
“没什么。”
“唔。”老人扫了人群一眼,捋捋灰色短须,“你觉得谁会赢?”
罗根根本不关心,但只要能摆脱回忆,做什么都可以。于是他瞥向围栏内蓄势待发的两名选手。他们离他不远,在城门口遇到的英俊骄傲的年轻人正是其中之一,另一人看来身强力壮,脖子极粗,神情颇为无聊。
他耸耸肩:“我说不准。”
“什么,你说不准?血九指说不准?赢过十场决斗的斗士说不准?北方最让人恐惧的人说不准?呃?要知道一对一单挑本质上都一样!”
罗根瑟缩了一下,舔舔嘴唇。血九指似乎很遥远,却没到他希望的那么远。他嘴里仍弥漫着金属味、腥咸味和血味。点到为止和将人劈开,本质上不一样。他再次打量两名选手。骄傲的年轻人卷起袖管,弯腰触碰脚趾,又左右旋身,鼓足劲抡了抡胳膊,一位身穿一尘不染的红色制服的老兵在旁边看他。另一位身材高挑、面带忧虑的战士将长短两把细剑递给年轻人,年轻人以惊人的速度在身前挥舞了几下,寒光闪闪。
他的对手只站在那里,倚住木围栏,不紧不慢地摇晃粗脖子,懒洋洋地打量周围。
“谁跟谁啊?”罗根问。
“大门那头的自大蠢驴是路瑟,快睡着的是葛斯特。”
谁是大众宠儿一目了然。路瑟名字的呼声盖过了喧哗嘈杂,他细剑的每个动作都引来掌声与欢呼。他是如此迅捷、灵巧、机敏,然而大块头懒散的姿势暗藏杀机,某种黑暗的东西在他半睁半闭的眼睛里闪烁。罗根宁愿跟路瑟打,尽管对方速度奇快。“我选葛斯特。”
“葛斯特,你确定?”巴亚兹眼睛一亮,“来点彩头如何?”
罗根听到魁倒吸一口气。“永远别跟法师打赌。”门徒小声提醒。
跟谁打赌有区别吗?“可是见鬼,我没什么能赌的。”
巴亚兹耸耸肩:“好吧,就以荣誉打赌?”
“随你。”罗根没什么荣誉,更不在意输掉多少荣誉。
***
“布雷默·唐·葛斯特!”嘘声和倒彩声压住了零零落落的掌声。笨公牛步履沉重地走向起始位置,半睁的眼睛盯向地面,粗壮的手提着两把粗壮的剑。在短发和衬衫衣领间,本该是脖子的地方,只有一团肥肉。
“丑八怪,”杰赛尔看着对手上场,低声骂道,“见鬼的白痴丑八怪。”但这咒骂连他自己也觉无力。他已看过对方三场比赛,三场完胜,有个对手甚至躺了一周还没能下床。针对葛斯特大开大合的进攻方式,杰赛尔进行了几天特训:瓦卢斯和威斯特用大扫把杆打他,他则不断左躲右闪——结果被击中不下一次,瘀伤仍在隐隐作痛。
“葛斯特?”裁判哀怨地喊,尽力给选手拉点关注,但无济于事。嘘声越来越大,当葛斯特就位时,甚至有人高声嘲讽。
“你这头笨牛!”
“滚回农场拉犁去吧!”
“禽兽布雷默!”等等等等,层出不穷。
观众一圈圈、一圈圈延伸,直到化为无垠的黑暗。全世界所有人都在,全世界都到场围观。阿杜瓦所有的平民坐在远处角落,绅士、匠人和商人挤在中间长椅,而阿金堡所有的贵族男女,无论是无名小卒的五儿子还是内阁或议会的巨头都来到前排。王室包厢也挤满了人:王后、两个王子、霍夫阁下、特维丝公主,甚至国王也难得清醒一回,鼓起双眼惊讶地打量周围,这算是莫大荣誉了。杰赛尔的父兄、朋友与同僚军官,所有的亲友都在。他希望阿黛丽……正看着他……
总之,所有人都来捧他场了。
“杰赛尔·唐·路瑟!”裁判大叫,顷刻间,毫无规律的嗡嗡声爆发为潮水般的喝彩和雷霆似的欢呼。尖叫和呼喊包裹了赛场,让杰赛尔的脑袋阵阵抽痛。
“上啊,路瑟!”
“路瑟!”
“宰了那杂种!”等等等等,不胜其烦。
“该你了,杰赛尔。”瓦卢斯元帅在他耳边低语,同时拍了拍他后背,把他朝决斗圈轻轻推去,“好运!”
杰赛尔木然迈步,欢呼声还在捶打耳朵,似要把他脑袋劈开。数月的训练在眼前闪现:跑步、游泳、负重、拳击、平衡木以及无休止的招式练习。惩罚、学习、汗水和伤痛。他辛勤耕耘,才最终站到决赛场上。七战四胜,胜者为王。
他站到葛斯特对面自己的位置上,盯着对方半睁的眼睛。对方瞪回来,那双眼睛平静而冷酷,似乎当他不存在,直接越过了他。这目光刺痛了他,他不禁昂起完美的下巴,将纷乱思绪抛诸脑后。他不会,也不能,让这白痴胜过他。他要让人们看到他的热血、技巧和勇气。他是杰赛尔·唐·路瑟,天生的赢家。这是真理,他对此深信不疑。
“开始!”
对手的第一剑就让他踉跄后退,击碎了他的自信与平衡,还差点击碎他的手腕。他当然仔细推敲过葛斯特的剑术——如果可以称为剑术的话——他知道对方会大开大合地挥剑,但这雷霆一击仍旧无可防备。见他蹒跚后退,场上观众同时倒抽一口气。他所有的精心策划,瓦卢斯所有的谆谆嘱咐,全都消失了。他又惊又痛,胳膊因那一击抖个不休,耳边回荡着那一击的声响。他合不拢嘴,两股战战。
这实在算不上好开头,但第二剑来势更猛,仿如夹着迅雷迎面劈下。杰赛尔跳向一旁,堪堪躲开,试图拉开距离,争取时间。他需要时间来寻找策略,找到能抵挡无情的钢铁洪流的办法。但葛斯特不给他时间,伴着一声沙哑的狂啸,长剑划出第三道横扫千军的弧线。
杰赛尔尽力躲闪,躲不掉就硬扛,连绵不断的折磨让他的手腕酸痛。他原本寄望于对手会很快疲累,按常理,用如此沉重的兵器进行狂暴攻击撑不了多久。猛攻很快会耗尽元气,大块头会变得迟缓、萎靡,届时其招式自然失去威力。然后杰赛尔可以转守为攻,趁势追击,赢得比赛。观众的欢呼将让阿金堡沸腾,以弱胜强的故事将成为永恒的传奇。
但葛斯特没露出半分疲态,他是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他们打了好几分钟,葛斯特半睁的眼睛仍旧懒洋洋的——实际上,杰赛尔仅有几次在剑锋上看到对方的眼睛,其中没有一丝感情。巨大的长剑凶残地舞动,递出一波又一波毫无间断的重砍,短剑则伺机待发,化解掉杰赛尔偶尔的反攻,从未露出一寸破绽。开场至今,葛斯特的力量未曾衰减,长啸声也没降低半个音阶。观众没了欢呼的对象,开始愤怒地交头接耳。杰赛尔觉得双腿逐渐迟缓,汗水浸满额头,武器在手中打滑。
从一里外他就能看清对手的每个招式,却无能为力,只好一路后退,直至退到决斗圈边缘。他不断格挡、闪避,十指没了知觉。突然间,就在他抬起酸痛的手,举械与对手硬拼时,一只疲劳的脚打滑,令他尖叫着滚出场,体侧着地。短剑飞出抽搐的手指,脸撞在地上,狠灌进一口沙。他摔得又疼又羞,但疲惫和倦怠感让他忘记了沮丧。能暂时终止折磨,他感觉到解脱,尽管只有短短片刻。
“葛斯特拿下第一战!”裁判喊道。微弱的掌声响起,随即被嘲讽的咒骂淹没。大块头似不在意,他低头缓步走回位置,准备打下一场。
杰赛尔手脚并用缓缓起身,趁机屈伸酸痛的双手,拖延一点时间。他需要时间来调整呼吸,思考对策。葛斯特安静地站在那儿等他,魁梧身躯一动不动。杰赛尔扫掉衬衫上的沙子,思维千头万绪。怎么对付他?怎么办?他谨慎地走回位置,举械致敬。
“开始!”
这回葛斯特来势更猛,像镰刀割麦般左劈右砍,赶得杰赛尔四处乱窜。有一击堪堪擦过左脸,剑风凌厉,随后一击差半寸命中右脸,接着葛斯特照杰赛尔的脑袋一记横斩,但也露出了破绽。杰赛尔矮身一闪,对手的武器贴头皮划过,他趁机趋身上前,葛斯特沉重长剑的又一击几乎打中裁判的脸,同时也使其右边门户大开。
电光火石间,杰赛尔长剑刺出,确信终能突破防御,终能刺中那大白痴。但葛斯特的短剑蓦地收回,用蛮力将将接下这一击,两剑剑柄剧烈刮擦。占到上风的杰赛尔立刻转为短剑出击,葛斯特却不知如何及时抽回长剑,刚好在胸前接住。
这一瞬,四把武器凝固不动。剑柄交错摩擦,两张脸几乎贴到一起。杰赛尔像斗犬般龇牙咆哮,仿如戴了张狰狞的面具。笨重的葛斯特却似乎毫不费力,像在撒尿——带着那种不得不做、心不甘情不愿、巴不得早早完事的神情。
这一瞬,四把武器凝固不动。杰赛尔用尽每分力气,全身经过严格训练的肌肉通通暴起——双腿支撑地面,下腹支撑胳膊,胳膊支撑双手,双手则拼死攥紧武器。每块肌肉、每条肌腱、每根筋络都在用力。他知道自己位置占优,大块头平衡已破,只消逼退一步……一寸……
这一瞬,四把武器凝固不动。葛斯特突然肩膀下沉,大喝一声,像小孩扔掉玩腻的玩具一样将杰赛尔轰飞出去。
他向后飞出,眼睛大张,嘴巴大张,双脚使劲扒地,为扎稳下盘耗尽余力。葛斯特却又一声大喝,沉重的长剑破风而来。这次他没空间也没时间躲闪,只是本能地举起左手,但对方厚重的钝剑把他的短剑当稻草般击飞,然后击在他肋骨上,将他体内空气全挤了出去。杰赛尔痛苦的哀号在沉寂的比武场内盘旋不散,接着他双腿一软,四肢瘫倒在草地上,活像个被劈成两半的风箱。
这回连敷衍的掌声都没了。群众咆哮着表达憎恨,冲掉头就走的葛斯特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嘘声和咒骂。
“操你妈,葛斯特,狗杂种!”
“站起来,路瑟!站起来,干死他!”
“畜生滚回家!”
“该死的蛮子!”
等杰赛尔从草地上起来,满场叫骂变成了半心半意的助威。左边身子好痛,若他还能吸气,肯定会继续哀号。尽管他辛苦训练,尽管他付出了所有努力,但也完全不是葛斯特的对手,现在他深刻认识到了。意识到明年要将一切重来,他就想吐。他挣扎着回到围栏,尽力装出英勇的样子,但进去后还是忍不住瘫在椅子上,扔下伤痕累累的武器,大口大口喘气。
威斯特弯腰掀起杰赛尔的衬衫,查看伤势。杰赛尔颤巍巍地低头一看,害怕看到个血洞。还好,那一击只在肋下留了道骇人的红印子,但瘀斑已经出现。
“伤筋动骨没?”瓦卢斯元帅在威斯特身后窥视。
少校用手指探了探,杰赛尔努力忍住泪水。“好像没有。该死的!”威斯特厌恶地甩下毛巾,“你管这叫优雅竞技?规则不管武器超重吗?”
瓦卢斯苦着脸摇头:“规则只要求武器一般长,但对重量没规定。要我说,怎会有人使用太沉的武器?”
“现在有了,不是吗!”威斯特没好气地说,“你确定比赛结束前杰赛尔不会被那混蛋砍掉脑袋?”
瓦卢斯没理他。“听着,”老元帅弯下腰,几乎贴上杰赛尔的脸,“决赛是七战四胜!看谁能拿下四局!你还有时间!”
有时间做什么?有时间被钝剑劈成两半?“他太强了!”杰赛尔喘着气说。
“太强?对你来说没有谁太强!”可惜这话连瓦卢斯自己都不信,“还有时间!你能打败他!”老元帅拉拉胡子,“你能打败他!”
但他没告诉杰赛尔怎么打。
***
格洛塔害怕自己会笑噎死。看到杰赛尔·唐·路瑟被砍得魂飞魄散,他试图想些别的转移注意力,却做不到。年轻人勉强挡住一记侧击,身子一缩——自肋骨挨了那一下,他左侧防守始终不太好,格洛塔几乎能感到他的痛苦。噢,以及我自己的痛苦,我自己的,偶尔换换口味多幸福啊。葛斯特凶猛的攻击将众望所归的冠军赶得落荒而逃,观众们闷闷不乐,格洛塔只觉爆笑声随时可能冲破紧咬的牙关。
路瑟的动作迅捷敏锐,应对攻击时可谓走位风骚。他是位优秀战士,放在正常年份无疑足以赢得剑斗大赛。他有双快手,也有双快脚,只是脑子不够快,太容易被看穿。
葛斯特是完全的异类,似乎只懂砍、砍、砍,不动脑子。但格洛塔不这么看。他自成一派。现在的流行剑式还是戳刺,跟我年轻时一样,但明年剑斗大赛估计就全是挥重武器劈砍的了。格洛塔漫不经心地估算最佳状态的自己能否战胜葛斯特。无论如何,那将是一场史诗般的对决——而非强弱悬殊的无聊比赛。
葛斯特轻而易举地挡住两记无力的戳刺,随后路瑟接了一记屠夫般的劈砍,差点被刚猛的力道震得双脚离地。观众们嘶声怒吼,格洛塔又笑得抽搐。路瑟再度被逼到决斗圈边沿,绝对躲不过下一击,不得不跳向沙地。
“三比零!”裁判喊。
路瑟懊恼得拿剑砍地,溅起一股沙,郁闷的脸像煞白的纸。此情此景,令格洛塔乐不可支。哎哟,亲爱的路瑟上尉,很快四比零了。完败的决赛,天大的笑话,或许能好好羞辱你这自以为是的小混蛋。有的人生来该倒霉,比如看看我,嗯?
“开始!”
第四场的进程和第三场完全一样。路瑟被打得晕头转向,格洛塔知道他束手无策了。他疼痛的左臂动作迟缓,脚步十分凝滞,又一记重击打在长剑上,迫使他朝场边踉跄后退。他失去了平衡,只顾喘气,现在葛斯特只需稍稍加紧攻势。凭我的感觉,此人绝不会轻饶手下败将。格洛塔握紧手杖,站了起来。傻瓜都能看出一切结束了,他可不想散场时被垂头丧气的失望人群包围。
葛斯特沉重的长剑破空而来。这是最后一击,毋庸置疑。路瑟只能迎击,然后被震出圈外。或者被劈开呆脑壳。但愿如此。格洛塔笑着转身欲走。
但在眼角余光中,格洛塔发现这一剑劈空了。葛斯特的长剑砸在草地上,惊得他直眨眼,随后被路瑟的左手剑刺中大腿,闷哼一声——这是他一整天表现出的最强烈的感情。
“路瑟拿下第一战!”裁判愣了愣神,用无法掩饰的震惊声调宣布。
“不可能。”格洛塔喃喃自语,此时周围观众全体起立,掌声如潮。不可能。他年轻时参加过数百场比剑,看过的更是不计其数,但他从没见过这种情况,这超过了人类的极限。他深知路瑟是名优秀剑客,但不可能有这么好。他盯着两名选手第二次返回围栏休息,然后归位,一直眉头紧锁。
“开始!”
路瑟像是变了个人。他狂风骤雨般攻向葛斯特,每一剑都势若雷霆,全不给对方机会。现在换成大块头被逼向边界了,他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地撤退。他和之前的路瑟一样被赶得满场乱蹿,而判若两人的路瑟取代了他的地位。
比赛终于进入高潮,群众声嘶力竭地欢呼雀跃,然而格洛塔感觉不到喜悦。不对劲。不对劲。他扫过周遭脸孔,没发现任何可疑人士。大家只看到想看的东西:路瑟将丑八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格洛塔扫过一排排长椅,却不知要寻找什么。
巴亚兹,那个巴亚兹。他座位靠前,倾身专注地盯着两名选手,他的“门徒”和满脸伤疤的北方人坐在旁边。没人注意他们,大家都盯着前方的决斗,但格洛塔看到了。他揉揉眼睛,再次看向他们。不对劲。
***
“要说第一法师有啥本事,那就是作弊。”罗根吼道。
巴亚兹擦去额上汗珠,嘴角微带笑意:“谁说不是呢?”
路瑟又有危险。非常危险。每次格挡重剑横扫,他的剑都退得更多,他的手都更加无力,他的每次闪躲都让他更接近圆圈边沿。
最后,当结局似已注定,罗根用眼角余光瞄到巴亚兹肩上空气突然发出微光——和那日路上森林着火前一模一样,他也同样感到了肚内奇异的翻腾。
路瑟突然容光焕发,用短剑剑柄接下迎头的致命一击。一秒前这一接毫无疑问会把他武器震飞,现在他竟硬生生挡下,长啸一声,震退了对手的武器,震得对手失去平衡。随后他向前一跃,全力猛攻。
“若在北方的决斗里抓到作弊,”罗根摇头大喊,“你他妈肯定被开膛破肚。”
“我真走运。”巴亚兹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目光片刻未离场上选手,“我们不在北方。”汗珠又爬满光头,大颗大颗地顺双颊流下,他紧握的双拳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路瑟继续猛攻,剑影纷飞,眼花缭乱。葛斯特咆哮着拼命格挡,但路瑟太快、太强了,他无情地驱赶葛斯特,就像一条疯狗在驱赶一只母牛。
“作弊不得好死!”看到路瑟的剑在葛斯特脸上留下一道鲜亮血迹,罗根不禁吼道。几滴鲜血洒进罗根左边的人群中,让他们狂呼乱叫。这一刻,这一瞬,让他想起自己的决斗。裁判高喊三比三的声音几乎听不见。葛斯特微微皱眉,用一只手摸脸。
在喧嚣之上,罗根听到魁轻声细语:“永远别跟法师打赌……”
***
杰赛尔知道自己优秀,但没想到如此优秀。灵如猫,轻似虫,壮如熊。肋骨和手腕没有痛,疲惫和疑虑也都一扫空。他无所畏惧,无法阻挡,无与伦比。雷鸣般的掌声推涌他,每个词都清晰可闻,每张脸都真真切切。他心中涌动的不是血,而是干柴烈火,他的肺犹如疾走流云。
休息时他根本不想坐下,一个劲想返回决斗圈。椅子是对他的侮辱,瓦卢斯和威斯特讲的全是废话。他们都不重要,都渺如尘埃,他们只配惊喜交加地赞美他,只配如此。
因为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剑士。
瘸子格洛塔绝对想不到自己的话如此中肯:的确,杰赛尔只需稍加努力,就无所不能。他舞蹈般归位,忍不住笑出声。人们的欢呼让他肆无忌惮地迎面冲葛斯特大笑。一切如此完美。那双眼睛依然眼睑低垂,在杰赛尔留下的红色伤口上懒洋洋地盯着他,但里面多了些东西——震惊、警惕和尊敬。它们只配如此。
因为杰赛尔无以复加,无可匹敌,无法阻挡,无……
“开始!”
……能为力。身侧的疼痛突然袭来,让他倒抽冷气。他突然又害怕、又疲惫、又虚弱:葛斯特咆哮着,凶狠的劈砍接踵而至,雨点般落在杰赛尔的武器上,让杰赛尔像个受惊的兔子上蹿下跳。高妙的剑技、骇俗的预判和过人的反射神经全都荡然无存,而葛斯特的屠杀比之前更狠。长剑被打脱出抖如筛糠的手指,直接撞在围栏上,他升起一股撕心裂肺的绝望。人群叹息着,一切都结束……
……不,没有结束。这一剑就要砍在他身上。最后一剑。但这一剑好像在漂。好慢,好慢,好像在蜂蜜中一般。杰赛尔笑了,用短剑挡下实在轻而易举。力量又充盈全身。他跳起来,空手推开葛斯特,用短剑荡开长剑,接着又抵住短剑,他靠一把剑连续抵挡两把剑!场内陷入一片窒息的安宁,只听“噼里啪啦”的武器碰撞。杰赛尔的短剑左劈右砍,连削带打,密不透风,快得肉眼无法看清,快得他没时间思考,似乎是短剑在操纵他攻击。
一声清脆的剑吟响彻赛场,葛斯特伤痕累累的长剑被击飞了,未等落地,短剑也被挑飞出去。时间仿佛静止。手无寸铁的大块头正好站在边线上,抬头看向杰赛尔。满场观众鸦雀无声。
杰赛尔缓缓举剑,似乎此刻它重若千钧。他用短剑轻轻抵住葛斯特肋下。
“哈。”大块头轻声说,终于睁大双眼。
掌声如火山爆发,声浪越来越高,越来越猛,一波波将杰赛尔淹没。一切都结束了,杰赛尔感到难以言喻的空虚。他摇摇晃晃闭上眼睛,跪在地上,无力的手指松开剑柄。他虚脱了,好似刚才短短时间内用尽了一周的力气。他连跪着都觉费力,不确定自己能撑多久,可一旦倒下,又不知还能不能站起来。
他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架了起来,举到空中,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他睁开眼睛——他在不停旋转,一片片模糊不清的色彩从眼前掠过,他脑袋里充满各种声音。他被人扛在肩上。光头。是葛斯特。大个子举起他,就像父亲举起孩子,向观众展示,然后抬起头,朝杰赛尔露出丑陋而灿烂的笑容。杰赛尔不由自主地还以微笑。总而言之,一切都那么奇怪。
“路瑟获胜!”裁判无意义地高喊,没几个人听得见,“路瑟获胜!”
混乱的欢呼渐渐统一成有节奏的赞美:“路瑟!路瑟!路瑟!”全场为之摇晃。杰赛尔被人们的赞美弄得晕晕乎乎,像喝醉了。他为胜利而陶醉,为自己而陶醉。
欢呼声渐渐淡去后,葛斯特将杰赛尔放回决斗圈。“你击败了我,”他开心地笑着说,声音很奇怪,高亢轻柔几乎像个女人,“堂堂正正击败了我,我很高兴能第一个祝贺你。”他点点大脑袋,又笑了,毫不在意地揉揉眼睛下方杰赛尔留下的伤口,“你应得的!”他伸出手。
“谢谢你。”杰赛尔挤出一丝笑,以最草率的态度握了握大爪子,立马转身走回围栏。这他妈的当然是他应得的,丑八怪沾光也沾够了。
“英勇的一战!我的孩子!英勇的一战!”杰赛尔瘫进椅子,瓦卢斯元帅唾沫横飞地拍他肩膀,“我就知道你能行!”
威斯特笑容满面地递来毛巾:“这一战会被谈论许多年。”
道贺者们涌来,隔着围栏恭维。一圈圈笑容可掬的脸笼罩了他,其中他父亲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豪。“我知道你能行,杰赛尔!我从没怀疑!一分钟都没有!全家以你为荣!”但与此同时,杰赛尔注意到大哥似乎不太高兴,即便在庆祝胜利的场合,他还是挂着一贯刻板嫉妒的神情。刻板嫉妒的混蛋,就不能为弟弟高兴一次,哪怕一天都行啊?
“能让我也向冠军献上祝贺吗?”肩膀后头有人说。是城门口遇见的老白痴,那个苏法称作师父的人,取名巴亚兹。那人的秃头汗珠密布,脸色十分苍白,眼窝深陷,好像刚跟葛斯特比试七轮的是他一样。“精彩的比赛,年轻的朋友,就像一场……魔法表演。”
“谢谢。”杰赛尔嘟囔。他还是不清楚这老头是谁,想干嘛,总之不值得信任。“抱歉,我必须——”
“没关系,我们有时间谈。”异想天开的语气像替杰赛尔安排好了似的。老头说完转身消失在人群中,杰赛尔的父亲面如土色地盯着老人的背影,活像见了鬼。
“你认识他,老爸?”
“杰赛尔!”瓦卢斯兴奋地抓住他胳膊,“快来!国王要亲自祝贺你!”他拉杰赛尔离开家人,走向决斗圈。杰赛尔穿过见证他胜利的干草地,看台上又响起零落的欢呼。元帅阁下慈爱地搂住杰赛尔的肩膀,朝人群微笑,当那些掌声是给他的。看来每个人都想沾光,好在杰赛尔踏上通往王家包厢的阶梯时,终于摆脱了老兵。
国王的小儿子雷诺特王子坐在第一排,穿着简朴低调,简直不像王族。“干得漂亮!”他用盖过人群的声音大喊,似乎真心为杰赛尔高兴,“干得漂亮!”
“完美啊!”兰迪萨王太子比他弟弟华贵得多,阳光照在他白夹克的黄金纽扣上。“偶像!天才!帅呆了!你是我的英雄!”杰赛尔咧嘴一笑,谦逊地鞠躬,王太子殿下在他背上狠拍一掌,让他不禁缩了缩肩膀。“我就知道你能行!你永远是我的英雄!”
塔林的奥索大公爵唯一的女儿特维丝公主看着他,挂着难以察觉的轻蔑微笑。公主用两根指头漫不经心地拍手,发出微不可闻的应景掌声。她下巴昂得极高,似乎被她注视是他配不上更无法欣赏的至高荣誉。
杰赛尔终于来到高椅上的联合王国至高王、古斯拉夫五世面前。国王陛下头歪向一边,被闪耀的王冠压得抬不起来。他苍白抽搐的手指放在猩红丝披风上,好像鼻涕虫。他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松弛的嘴唇不时溅起几丝吐沫,流过下巴,和肥脖子上的汗水一起把高领弄得湿乎乎的。
这就是杰赛尔荣耀的顶点。
“陛下。”霍夫阁下轻声提醒。安格兰、斯塔兰和米德兰之王,西港与达戈斯卡的保护者无动于衷。王后在一旁尽全力坐得笔直,化着浓妆的脸上露出一丝敷衍僵硬的微笑。
杰赛尔不知该看哪儿,沾满灰尘的靴子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宫务大臣大咳了几声,国王脸上一侧的肥肉动了两下,但还是没醒。霍夫抖擞了一下,眼看周围没人离他太近,便用手指戳向至高王的肋骨。
国王猛然抬头,撑开眼睑,双下巴颤抖着,布满血丝、顶着厚厚眼袋的眼睛狂乱地盯向杰赛尔。
“陛下,这位是杰……”
“雷诺特!”国王喊道,“吾儿!”
杰赛尔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竭力维持僵硬的笑容。老白痴错把他当成小儿子了,更糟的是,王子本人就在不到四步开外。王后僵硬的笑脸稍稍抽搐。特维丝公主完美无瑕的双唇嘲弄地上挑。宫务大臣尴尬地咳了一声:“呃,不,陛下,这位是……”
晚了。国王毫无预兆地起身,热情拥抱杰赛尔,沉重的王冠滑向一边,珠光宝气的冠尖差点戳穿杰赛尔的眼睛。霍夫阁下无声地张大了嘴,两位王子目瞪口呆,杰赛尔只能无能为力地干笑。
“吾儿!”国王激动地哭诉,“雷诺特,我真高兴你回来!我死后,兰迪萨需要你帮助。他太弱了,而王冠如此沉重!你一直更适合戴它!如此沉重!”他趴在杰赛尔肩头哭泣。
这是场噩梦。兰迪萨和真正的雷诺特面面相觑,又面色不善地盯向父亲。特维丝嗤之以鼻,毫不掩饰对未来公公的轻蔑。事情越来越糟,糟糕透顶。他妈的这种事怎么处理?可有什么特殊礼节?杰赛尔生硬地拍拍国王肥胖的背。还能怎样?众目睽睽之下把老白痴推回去坐下?他倒真想这么做。
好在观众以为国王的拥抱是对他剑术的认可,因此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王家包厢外没人听见国王说了什么。他们完全误解了这一切的含义。
毫无疑问,这是杰赛尔生命中最尴尬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