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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命运和寓言

  命运和寓言:卖星星的人

从前有个商人四处游历,一边走一边卖星星。

  这个商人卖各种各样的星星。有坠落的星星,有迷路的星星,还有装在瓶子里的星尘。精致的星星颗粒被漂亮的项链串起来,可以戴在脖子上,而璀璨的星星标本则可以放在玻璃之下展览。大家纷纷买下星星的碎片送给心爱的人做礼物。而星尘则被买去挥撒在神圣的场合,或者和蛋糕一起烘焙,用以提升美感。

  商人把所有库存的星星都装在一个大口袋里,上面绣着各种星座;他背着口袋,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

  商人的要价很高,但价格通常都好商量。星星可以用钱币换得,也可以用好处或者秘密来交换,满怀希望的梦想家会将它们攒起来,等着与那位卖星人不期而遇。

  有时候,卖星人在旅途中会用星星去交换落脚之处或者交通工具。他用星星换来在酒店过夜的机会,有时会有客人相伴,有时则是孤身一人。

  一个黑暗的夜晚,走在路上的卖星人停在了一家客栈旁,打算在这里打发时间,直到太阳升起。商人坐在炉火边喝酒,还与另一位同样在客栈过夜的旅人聊天,而明天一早他们就会踏上各自不同的旅途。

  “为寻找而干杯。”卖星人说着,他们的酒杯又满上了酒。

  “也为找到而干杯。”对方按惯例回敬道。“你卖的是什么?”旅人问,他把酒杯歪向那个绣满星座的口袋。他们还没聊过这个话题。

  “星星,”卖星人回答,“你想买吗?咱们相处得如此愉快,我可以给你打个折。我还可以给你瞧瞧我压箱底的星星,它们都是为贵客准备的。”

  “我对星星可没兴趣。”旅人说。

  商人笑道:“人人都想要星星。大家都希望抓住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都想把非凡之物捧在手心,收入囊中。”

  一阵短暂的沉默,唯有火堆在噼啪作响。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沉默过后,旅人说道。

  “请吧。”卖星人说,示意把酒再次倒满。

  “从前,很久以前,”旅人开始讲了,“时间爱上了命运。它们的爱热烈而深沉。星星从天上看着它们,担心时间会为此凝固不前,或者命运之线为此纠缠成结。”

  炉火紧张地嘶嘶作响,还伴随着一些爆裂声,不时打断旅人的话。

  “星星齐心协力将一对爱侣拆开。之后它们也松了一口气。时间如往常一样向前奔跑,命运将注定要彼此纠缠的道路编织到一起,而最终命运和时间再次相遇——”

  “它们当然会相遇,”卖星人插嘴道,“命运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可是星星们并不接受失败,”旅人继续说,“它们缠着月亮,向她倾吐担忧,诉苦抱怨,于是她答应召集猫头鹰议会。”

  这时卖星人皱起了眉。猫头鹰议会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商人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度过了他的孩提时代,在那片土地上,这个传说被当作一个诅咒。你若在路上踌躇不前,猫头鹰议会就会降临在你面前。故事还在继续,商人认真地听着。

  “猫头鹰议会得出了结论,应该除掉其中一个。他们选择留下大家认为更重要的那一个。星星们兴高采烈,而命运则被撕扯,在尖嘴和利爪之下四分五裂。”

  “难道没人阻止他们吗?”卖星人问道。

  “当然,月亮本来可以阻止的,如果她在场的话。可是他们选择了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来完成这场献祭。没有谁敢干涉,除了一只老鼠,它拿走了命运的心脏,将它安全地保存了起来。”旅人说着,停下来喝了一口酒,“猫头鹰们正在尽情享受那场盛宴,没有注意到老鼠的行动。有一只猫头鹰吃掉了命运之眼,他获得了强大的视力,被加冕为猫头鹰之王。”

  这时传来一阵动静,就来自外面的夜色中,可能是风声,也可能是翅膀扇动的声音。

  旅人等那声音停止以后,才继续把这个故事讲了下去。

  “星星们在天上洋洋得意地歇息了。它们看着时间在心碎的绝望中消逝,终于开始质疑一切它们曾经认为无可争议的真理。它们看着猫头鹰之王的冠冕被一个接一个地传递下去,像一份祝福,又像一个诅咒,因为活着的生灵不应该拥有这样的视力。它们还在犹豫不安中闪烁着,至今依然如此,我们坐在这里,它们就在我们头顶上。”

  旅人停下来,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故事讲完了。

  “正如我所说,我对星星不感兴趣。星星是由怨恨和悔恨构成的。”

  卖星人一言不发。绣满星座的口袋沉甸甸地靠在炉火边。

  旅人对商人的酒和陪伴表示感谢,商人也回应了他的心意。离开之前,旅人靠过来,在商人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命运偶尔会将自己重新拼起来,而时间则一直在等待。”

  旅人走了,留下卖星人独自坐在那里,喝着酒,望着炉火。

  到了早上,满天的星星在太阳注视的目光下四散逃走,卖星人前去打听那个旅人是否已经离开,自己是否还有时间找他正式道个别。

  酒店的人礼貌地告诉卖星人,这里除他之外并没有别的客人。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坐在电梯里的天鹅绒长凳上,这是他乘坐过的最华丽的电梯,他怀疑这或许根本就不是电梯,而是一个静止不动的房间,装饰成了电梯的样子,因为他坐在里面感觉已经过了很长时间。

  他担心自己会突发幽闭恐惧症,他的隐形眼镜让他想起了自己很少佩戴它们的原因。这个大概是电梯的家伙发出嗡嗡的响声,不时还会伴随着摩擦声振动一下,所以它很有可能正在移动中。他的胃里有一种感觉,就好像他身处一个镀金的笼子里,正在以平稳的速度下降,又或许他醉得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严重。鸡尾酒的后劲上来了。

  枝形吊灯在他头顶摇摆不定,忽明忽暗,断断续续的灯光落在稍显巴洛克风格的电梯内部,金色的墙壁和栗色的天鹅绒基本上都被磨去了各自的光泽,显得光秃秃的。电梯门内也有蜜蜂—钥匙—剑的图案,但除此以外就再没有别的装饰了,没有数字信息,没有楼层提示,连一个按钮都没有。显然电梯只有一个目的地,而他们尚未到达。他背上和手臂上的颜料逐渐变干,成了金属色的斑点,有的粘在他的外套上和头发上,让他的脖子阵阵发痒,还有的则嵌在了他的指甲缝里。

  扎卡里感觉非常清醒,但又格外疲惫。浑身上下都在嗡嗡作响,而他不知道是电梯、酒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造成的。他站起来,在电梯允许的范围里来回踱步,其实也不过是朝各个方向走两步而已。

  或许是因为你终于跨进了一扇画出来的门,却没有到达你意料之中的地方,他脑袋里的声音提示道。

  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扎卡里问自己。

  他停下脚步,面向电梯门。他伸手去摸它,他的手落在那个钥匙图案上。它在他的手指之下颤动了起来。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成了巷子里那个十一岁的小男孩,他手指之下的那扇门是画出来的,而非金属制成,却在不停震颤,而来自派对的爵士乐停留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循环,将一切都带入舞动的眩晕中,忽然之间电梯似乎移动得更快了。

  它倏地停下来。枝形吊灯惊讶地晃动起来,洒下了一地闪烁的光斑。这时电梯门开了。

  扎卡里之前怀疑自己根本没有移动,这是毫无根据的,因为现在他看到外面的房间已经不是刚开始那个洞穴般的地方了。这个明亮的房间有着玻璃墙壁和弧形的镶板天花板。这让他想起了大学图书馆的中庭,不过这里的面积更小一些,蜂蜜色的玻璃不透光,色泽多变,像大理石一样,而且呈半透明状,闪烁着光芒,它把一切都覆盖了,除了石头地板、电梯和房间对面的另一扇门。根据乘坐电梯的时长和速度,他觉得自己实际上已经抵达了地下的深处,虽然他脑海里的那个声音还在坚持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这里太安静了。空气中有一种沉重的感觉,仿佛他身负重压。

  扎卡里迈出电梯,电梯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又传来了哐当哐当的声响,电梯回到了别处某个地方。电梯门上有一个圆形的指示标记,上面没有数字,只有一个金色的箭头。片刻之前它还指向正下方,而此时它正缓慢地向上移动。

  扎卡里朝房间另一头的那扇门走去。这扇巨大的门上有一个金色的门把手,让他想起了自己最初遇到的那扇画中之门,只是这扇门更大一些,似乎它和他一起长大了,不过这扇门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用真正的木头雕刻而成的,门上很多地方的镀金装饰都褪色了,但蜜蜂、钥匙和剑的图案却依然清晰可见。

  扎卡里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抓那个门把手。它摸起来温暖而结实,可当他试图去转动它时,它却纹丝不动。他又试了一次,原来门是锁着的。

  “不会吧?”他大声说。他叹了口气,后退了一步。门上有一个钥匙孔,扎卡里弯腰透过它往里面看,感觉自己傻乎乎的。门后是一个房间,这一点很明显,但除了乱晃的灯光,他什么都没看清。

  扎卡里坐在地上,地面的石头光溜溜的,让人觉得不太舒服。他从这个角度能看出门口地面中央的石头磨损严重。在他之前,曾经有很多人从那里走过。

  醒醒吧,他脑海里的声音说道,你对于这种事情一向很擅长。

  扎卡里站起来,身后留下了一些剥落下来的金色颜料,他把这个房间的其余各处都查看了一番。

  电梯附近有一个按钮,大理石和连接在大理石镶板上的某种黄铜状金属将它遮挡住了一半。扎卡里按下按钮,并不指望会有什么反应,结果也确实如此。按钮没有变亮,电梯也没有动静。

  他又去试了试其他几面没有门的墙,从它们那里有了一些发现。

  第一面墙的中间有一个壁龛,和窗户的高度齐平。站得稍微远一点它就不见了,消失在大理石的光彩中。壁龛之内有一个碗形的坑,是一个水池,就像在墙里造了一个没有水的喷泉,水池的四面向内呈弧形弯曲,底部则是平坦的。

  水池中央有一个黑色的小袋子。

  扎卡里抓起那个袋子。它放在手中的重量让他觉得十分熟悉。拿起袋子以后,它下方的石头上露出了一个刻上去的字:

  掷

  “开什么玩笑。”扎卡里一边说一边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到手中。

  六个骰子,都是典型的六面体,由深色的石头刻制而成。刻在每一面上的不是数字或点数,而是一个图符,还涂上了金色。他转动其中一个骰子,这样就能把所有的图符都辨认一遍。蜜蜂、钥匙和剑是他所熟悉的,但不止这些。一顶王冠。一颗心。一片羽毛。

  扎卡里把袋子放到一边,将骰子充分晃动,然后让它们滚落到那个石头水池里。当它们立稳之后,每个骰子露出的标志都是一样的。六颗心。

  他还没来得及看个究竟,池底便已从池中沉了下去,骰子和袋子都不见了。

  扎卡里没有去查看那扇门,就直接朝对面的墙走去,当看到那边也有一个相似的壁龛时,他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壁龛里面放了一个小小的高脚杯,是用来品尝餐后甜酒的那一款,杯口还有一个与之相配的玻璃盖,就像他喜欢的茶杯一样。

  扎卡里端起玻璃杯。同样地,杯子下面也露出了一个刻上去的字:

  喝

  玻璃杯里盛着一点点蜂蜜色的液体,一口就能喝完。

  扎卡里把玻璃盖取下来,放在那句刻出来的指令旁边。他闻了闻那液体。它散发出一股蜂蜜的甜腻味道,闻起来还有香橙花、香草和香料的气味。

  扎卡里想起来,童话故事里有数不清的警告,让人们身处地下世界时不要随便吃喝,而与此同时他却发觉自己非常口渴。

  他猜想这是能继续前行的唯一方式。

  他将那液体一饮而尽,把空玻璃杯放回到石头上。它尝起来的味道包含了他从中闻到的一切,还不止这些——还有杏、丁香和奶油——并且它的酒劲非常猛烈。

  他一时失去了平衡,无法重新考虑这个猜想是不是有点愚蠢,但随着杯子沉入它自己的深渊,这种感觉消失了。他的头刚才还是昏昏沉沉、晕晕乎乎的,现在感觉清醒多了。

  扎卡里回到门边,转了转门把手。把手动了,门锁发出咔嚓一声,大门为他敞开,他得以穿过。

  门后的房间看上去像一个教堂,高悬的天花板上铺满了瓷片,装配了扶壁(如果说可以用“装配”这个词的话),做得十分精致。六个巨大的立柱也铺上了带图案的瓷片,不过四处都有一些缺失不见的瓷片,大多数位于柱底附近,缺口之下裸露的石头非常显眼。地上也铺了瓷砖,它们遭受磨损后,露出了下面的石头,扎卡里脚边就有很多,绕着这块圆形区域的外缘形成了一个圈,其他入口处的磨损情况更严重。除了他踏入的那道门,还有五个入口。其中四个是拱门,朝不同方向通往黑洞洞的走廊,而他的正对面是一个巨大的木门,半开半合,一道柔光从门后照进来。

  这里还有枝形吊灯,有的高低不一地挂在并不适合它们的位置,其他的则被放在地上,成为一堆闪闪发光的金属和水晶,灯上的小灯泡有的光芒黯淡,有的则完全熄灭了。

  头顶上还有一盏更大的灯,那不是枝形吊灯,而是一簇发亮的球体,被安在一堆铜环和铜杆中间。扎卡里伸长脖子能看见铜杆的末端有很多手掌,这些铸金的人手指向外面,在它们上方的瓷砖上有一些数字和星星的图案。在中间,也就是房间的正中央,一条锁链从天花板垂下来,末端挂着一个钟摆,离地面几英寸远,在缓慢地小幅度摇摆。

  扎卡里觉得这个奇妙的装置可能是一个宇宙模型,也可能是某种钟表,但他看不懂。

  “有人吗?”他喊道。其中一条黑暗的走廊里传来咔嚓一声,好像是一扇门打开了,但之后就没有动静了。扎卡里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朝那些走廊望去,走廊里长长的弧形书架上放满了书,地板上也堆着书。在其中一条走廊里,他还看到了一双发光的眼睛在瞪着他,可当他眨了眨眼之后,那双眼睛又消失了。

  扎卡里将注意力放回到那个既像宇宙又像钟表的物体上,他换了一个不同的角度打量它。他发现一根较短的铜杆正随着钟摆一起摆动,正当他打算找找月亮是否在那些球体之中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需要我的帮助吗,先生?”

  扎卡里飞快地转过身,把脖子都扭疼了。他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这个人温和的询问是针对他的举动还是他的出现,抑或两者都是。

  这个地方还有别人。这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切都是真的。

  扎卡里发出了急促而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他想止住自己咯咯不停的傻笑,却做不到。那个人脸上淡淡的关切加深了一些。

  这个男人一眼看上去年龄不小了,可能因为他有一头花白的长发,编成的发辫十分醒目。不过扎卡里眨了眨眼睛又盯了他一会儿,等他的隐形眼镜勉强聚焦后,他发现这个人可能快到五十岁了,但并没有他的白头发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老。他的发辫上串着珍珠做点缀,在没有光线照在上面时,它们的光泽就被发色掩盖了起来。他的眉毛和睫毛都是黑色的,与他的眼睛一样乌黑。他的肤色在头发的衬托下看上去更深一点,是一种中度的棕色。他的金丝眼镜架在像马一样的鼻子上,让扎卡里想起了他七年级时的数学老师,不过这个人的发型更酷,他身上还穿着一件深红色的长袍,上面有金色的刺绣,系着结成环的绳扣。他的一只手上戴了很多戒指。其中有一个戒指看起来像一只猫头鹰。

  “需要我的帮助吗,先生?”这个人又问了一遍,可扎卡里笑得停不下来。他开口想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可以,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膝盖似乎忘记了如何站立,他披着一件羊毛外套和一身金色颜料跌坐在地板上,发现自己正与一只姜黄色的猫大眼瞪小眼,它在那个人的长袍衣角边东张西望,然后用琥珀色的眼睛盯住了他。这一幕让整个场景变得更加疯狂,他还从来没有因为大笑不止而造成恐慌症发作,不过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一人一猫耐心地等待着,好像已经见惯了这种狂笑不止、满身颜料的客人。

  “我……”扎卡里开了口,却又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身下的地砖很凉。他慢慢地站起来,有点期待那个人会扶他一下,因为自己的动作实在很笨拙,但那个人的双手一直放在身体两侧,而那只猫往前走了一步,在扎卡里的鞋子上嗅来嗅去。

  “如果你需要时间缓一缓,那是完全没问题的,”这个人说,“但恐怕你得离开这里。我们关门了。”

  “我们什么?”扎卡里问,他正在重新找回平衡,不过当他站稳时,男人审视的目光落在了扎卡里敞开的外套上第三颗纽扣的附近。

  “你不该到这里来。”这个人说,看着挂在扎卡里脖子上的那把银色的剑。

  “噢……”扎卡里说道,“噢,不是的……这不是我的。”他试着去解释,但这个人已经领着他朝那扇门和电梯走去,“有人把这个交给我是为了……为了给我做掩护?我不是那个……不是他们那伙人。”

  “他们不会轻易把这种东西给别人。”男人冷冷地说。

  扎卡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现在他们又回到了那扇门边。他猜测多里安可能是某个组织的前成员,这个组织主要收集脱落的门把手,用来装饰他们在曼哈顿市区里的房子,但他还不确定这把剑是多里安自己的还是复制品之类的。在这所刚刚因业务问题或翻新工程而关闭的地下教堂里,这件挂饰引来了责难,让他措手不及。这个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他措手不及,也许那趟出租车之行除外。

  “他自称名叫多里安,他请我帮助他,我以为他遇到了麻烦,我不认识佩戴这种剑的那些人。”扎卡里匆忙解释道,可他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几乎就和撒谎一样。虽然他很确定他们就是守卫,但他们的举动和《甜蜜的忧伤》提到的并不一样。

  男人什么都没说,他彬彬有礼地将扎卡里强行护送到电梯前,然后停了下来,用戴满戒指的手指了指它旁边那个六边形的按钮。

  “祝你和你的朋友能顺利渡过当前的难关,但我必须请你离开。”他说,又朝那个按钮示意了一下。

  扎卡里按下了按钮,希望电梯还会慢悠悠地运行,为他争取一些时间来解释,或者让他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按钮没有任何反应。它没有亮起来,也没有发出声响。电梯门依然是关着的。

  男人皱起了眉头,先冲着电梯,然后又冲着扎卡里的外套。不,是冲着他外套上的颜料。

  “你进来时经过的门是画出来的吗?”他问。

  “是的。”扎卡里回答。

  “从你这件外套的情况来看,我猜这扇门已经不能用了。是这样吗?”

  “它大概是消失了。”扎卡里说,他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虽然他已经抵达这里了。

  男人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我警告过她,这么做会出事的。”他自言自语道,然后又问,“你掷出来的是什么?”扎卡里还没来得及问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什么?”

  “你的骰子,”男人解释了一下,再次用优雅的手势示意了一下他身后的墙,“你掷出来的是什么?”

  “哦……呃……全是心。”扎卡里说。他回忆起骰子滚落到黑暗中,感觉脑袋晕乎乎的。他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掷出来的全部是同一种标志会不会是坏兆头。

  男人盯着他,比之前更加仔细地审视着他的脸,露出了一个诧异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是认出了什么。他好像要问一点别的事情,但并没有开口。他只说了句:“请你赏光跟我走吧。”

  他转身往回穿过了那扇门。扎卡里跟着他的脚步,心里生出了几分成就感。至少他没有刚到这里就被赶走。

  特别是考虑到他还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这个宽敞的房间里摆着东倒西歪的吊灯和落满灰尘的书堆,和他预期的不一样。首先,这里的瓷砖更多一点。和他来的时候所想象的样子相比,这里更壮观,更古老,更安静,更昏暗,也更有亲切感。他意识到自己曾经那么笃定地认为他会以某种方式来到这里,因为《甜蜜的忧伤》里已经暗示了这一点。

  尚未找到,他想。他抬头看见那个宇宙在他的头顶旋转,而那些手掌指向不断变化的方向,他琢磨着自己来到这里以后应该做些什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当他们从摇晃的钟摆下穿过时,男人说道,仿佛他能听见扎卡里心中所想。

  “是吗?”

  “你来这里是因为你想去无星之海上航行,呼吸那萦绕不散的空气。”

  扎卡里身下的脚步一顿,这句话说出了令他欣慰的真相,也让他感到困惑——他不明白其中的意义。

  “这里就是无星之海吗?”他问。男人走向大厅的另一边,他继续跟了上去。

  “不,这只是一个港口,”对方回答,“而且,我说过了,它已经关了。”

  “或许你应该贴一张告示。”扎卡里还没来得及收回这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听了这话,对方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比他以前任何一位数学老师看他时都更令人难堪。他含糊地说了声抱歉。

  扎卡里跟着这个人,半路上那只姜黄色的猫又回到了他们身边,他们所到之处在扎卡里看来只能被称作是办公室,不过又与他以前见过的办公室都不一样。四面的墙壁都隐藏在书架、文件柜和卡片目录之后,卡片目录装在一排排小抽屉里,上面贴了标签。地上铺着和外面一样的瓷砖,从门到书桌之间被磨出了一条小路,非常显眼。书桌边亮着一盏绿色的玻璃灯,一串串纸灯笼围绕在书架的顶部。留声机轻轻地播放着一首经典乐曲,夹杂着唱片的刮擦声。壁炉占据了正对门那面墙的绝大部分,火苗在炉膛里快要烧尽了,炉边罩了一个丝绸做的屏风,将摇曳的火光染上了一层红褐色。一把用树枝扎成的老式扫帚靠在一旁的墙边。一把剑挂在壁炉架上,那是一把尺寸不小的真剑,架上还有几本书、一副鹿角标本、另一只猫(活的,不过在打瞌睡)和几个大小不同的玻璃罐,里面装满了钥匙。

  那个男人在一张大书桌后面坐了下来,桌上堆满了纸、笔记本和墨水瓶。他看上去轻松了不少,而扎卡里却依然非常紧张。除了紧张,他还感觉比刚才多了几分莫名的兴奋。

  “那么,”男人开口了,那只姜黄色的猫坐在桌子的一角,打了个哈欠,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打量着扎卡里,“你的那扇门在哪里?”

  “中央公园。”扎卡里答道,他感到嘴里的舌头沉甸甸的,组织起语言来很吃力,“它被破坏了,被那些……俱乐部里的人。我觉得那个穿着皮毛大衣、像北极熊一样的女人是他们的首领,她威胁要请我喝茶。那个自称多里安的人可能遇到麻烦了。他把我从他们的总部带到了这里,却没说原因。”

  扎卡里把那本书从他的外套里取出来,递了过去。男人皱着眉头接过书。他打开书,翻看了几页。扎卡里从上方倒着看这本书时,觉得那些阿拉伯文看上去很像英语,不过这可能是他的眼睛在和他开玩笑,因为他的隐形眼镜之下感觉很痒。他怀疑自己或许对猫过敏,在他确定这一点之前,那个人又把书合上了。

  “这本书属于这里,谢谢你把它带回来。”男人说着,把书还给了他,“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替你的朋友保管它。”

  扎卡里低头看着这本有着棕色皮革封面的书。

  “是不是应该派人……”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去救他?我不知道。”

  “我相信,会有人去的。”男人回答,“如果无人护送的话,你是不能离开的,所以你要等米拉贝尔回来。在此期间,我可以安排你住下来,你看上去需要休息。只不过在我们继续之前,我还需要再了解一些信息。你的名字是?”

  “呃……扎卡里。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扎卡里顺从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而没有把自己的满腹疑惑问出来。

  “很高兴认识你,罗林斯先生。”男人说着,把扎卡里的名字写进桌上的一本记事簿里。他在怀表上确认了时间,把它也添到了记事簿上。“他们都叫我馆长。你说过你那个临时入口就在中央公园,我想你指的是美利坚合众国纽约市曼哈顿地区的那个公园?”

  “是的,就是那个中央公园。”

  “很好。”馆长说,又在记事簿上写了几笔。他还在另一份文件上做了记号,可能是一份地图,然后他从桌旁站起来,走向身后的一个储物箱,那些储物箱上有很多小抽屉。他从其中一个抽屉里取出了一样东西,转过身,将它递给扎卡里,那是一个一个圆形的金色吊坠盒,上面还拴着一条长链。它的一侧是一只蜜蜂,另一侧则是一颗心。

  “如果你想回到这个地方——大多数人都把这里叫作‘心之厅’——这个会给你指路的。”

  扎卡里打开吊坠盒,看到了一个指南针,上面有一个简单的符号,标志着北方的位置,它的指针在不规律地旋转着。

  “你想知道圣城麦加的位置吗?”馆长问。

  “噢,不用,谢谢。我是信奉不可知论的异教徒。”

  馆长疑惑地歪着头。

  “崇尚精神力量,但不信教。”扎卡里解释道。他没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的宗教仪式是聆听惊心动魄的故事,是深夜音乐会震耳欲聋的狂欢,是在游戏里完美的终极战斗中敲打键盘按钮。他的信仰埋在大雪初落的寂静中,浸在精心调制的鸡尾酒里,藏在一本书开始之后、结束之前的某几页纸间。

  他想知道刚才自己喝的东西里究竟有什么。

  馆长点了点头,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些储物箱上。他又打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然后再次关上了它。

  “请跟我来,罗林斯先生。”馆长说着离开了房间。扎卡里看了看那只猫,但猫一脸漠然地闭上了眼睛,没有跟过去。

  馆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领着扎卡里来到了其中一个堆满书的走廊。这个地方更有一种身在地下的感觉,像一条隧道,零星分布的蜡烛和灯笼将这里照亮,低矮的天花板是圆弧形的,转角的出现没有任何明显的规律可循。扎卡里很庆幸自己有一个指南针,这时他们已经走过了第三个转角,穿过了门与书籍构成的迷宫,一条走廊分叉连接着其他走廊,通往更大的房间,然后再次汇入像隧道一样的走廊里。依托岩壁弧度而立的书架上塞满了书,桌子上、箱子里和椅子上都放着成堆的书,就好像是一个主打文学风格的古老店铺。他们经过一座戴着丝质高顶礼帽的大理石半身像,还路过了一只睡觉的猫,它趴在扶手椅的软垫中,而那把椅子则隐藏在墙内的凹室里。扎卡里一直希望会遇到别的人,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也许大家都在睡觉,只有馆长在值夜班。现在一定已经很晚了。

  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门边立着书架,书架上挂满了发光的小灯笼。馆长打开门,示意扎卡里进去。

  “房间简陋,请见谅——”馆长停下来,环顾房间,皱起了眉头,然而这里并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

  这个房间……好吧,这个房间简直是扎卡里能想象出的最奢华的酒店客房了,只不过它位于一个洞穴中。天鹅绒随处可见,大部分是深绿色的,有的铺在椅面上,还有的装饰在床帘里,罩在一张四柱床上。为了迎接客人的到来,床已经提前铺好了。这里还有一张大书桌和几处可供阅读的角落。墙和地板都是石头的,它们从书架之间、艺术画框后面和地毯的接缝里露了出来。这实在是太舒适了。壁炉里烧着火。床边的灯已经点亮,就好像这个房间一直在等着他。

  “我希望这个房间能合你的心意。”馆长说,皱起的眉头还没有完全舒展。

  “这里简直太棒了。”扎卡里回答。

  “盥洗室在门这一边的后面。”馆长说,指了指房间的后部,“厨房与壁炉旁边的门板相通。到了早晨走廊里会变亮一些。请不要喂猫。这是你的钥匙。”馆长把拴在另一根长链上的钥匙递给扎卡里。“有任何需要的话,请尽管开口,你知道到哪里能找到我。”他从长袍里拿出一支笔和一小张长方形的纸,写下了几个字。“晚安,罗林斯先生。祝你住宿愉快。”他把长方形纸片放进了门边的一小块门签牌里,朝扎卡里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往回走,消失在大厅里。

  扎卡里目送他离开后,转身看了看门签牌里的纸片。在一块黄铜门牌里,象牙白的纸面上留下了手写的字迹:

  Z.罗林斯

  扎卡里关上门,他很好奇曾经有多少名字被放在了那个地方,而上一个名字被放在那里又是多久之前的事。迟疑了几秒钟之后,他锁上了门。

  他把头靠在门上,叹了口气。

  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那这又算是什么呢?他脑袋里的声音问道。他答不上来。

  他把那件沾上颜料的外套脱了下来,搭在椅背上。他走进盥洗室,没顾得上注意那些黑白相间的瓷砖和爪脚浴缸,就开始洗手。他摘掉了隐形眼镜,从水池上方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他把隐形镜片扔进了垃圾桶,稍微思索了一下没有矫正镜片该怎么办,不过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考虑。

  他回到主屋,天鹅绒和炉火都变成一片朦胧。他一边走一边把鞋子甩掉,还没走到床边就已经脱下了上衣和背心,不过他太困了,来不及解开更多的纽扣就倒在了亚麻床单和羊毛枕头中,它们像云朵一样包裹着他,而他欣然接受了这一切。入睡前他最后想起的是对这个终于结束的夜晚的种种回忆,它们交织在一起,转瞬即逝,还有各种困惑和担忧,比如他的精神状态,以及如何才能清除头发上的颜料,再后来这一切都消失了,最后一缕思绪停留在这个问题上:如果你已经身在梦中,那该如何入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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