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和寓言:收集钥匙的人
从前有一个收集钥匙的人,他收集旧钥匙、新钥匙和折断的钥匙,还收集丢失的钥匙、偷来的钥匙和万能的钥匙。
他把它们装在口袋里,或者用链子串起来戴在身上,当他在镇上行走时,它们就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镇上的人们都认识这位收集钥匙的人。
有人觉得这是一种怪癖,但收集钥匙的人脾气很好,待人体贴,还总是面带微笑。
如果有人把钥匙弄丢了或是弄坏了,他们就会去找收集钥匙的人,而他总能找到一把替换钥匙来满足他们的需要。这样做往往比制作一把新钥匙更快。
收集钥匙的人总会在手边准备最常见的钥匙形状和尺寸,倘若有人需要一把钥匙来开门、开橱柜或是开箱子,它们就可以派上用场。
收集钥匙的人不会独占自己的钥匙。每当人们需要的时候,他就会把它们送出去。
(不过大家无论如何都会再做一把新钥匙,然后把他们借来的那把还回去。)
大家还会把捡来的钥匙或者闲置的钥匙送给他作为礼物,用以扩充他的钥匙收集。出远门的时候,他们也会把遇到的钥匙随身带回来,那些钥匙有罕见的形状和奇怪的锯齿。
(他们把这个人叫作收集钥匙的人,但其实很多人都为收集出过力。)
最后,收集钥匙的人拥有的钥匙太多了,无法随身携带,于是他把它们在家里展览了出来。他将它们用像窗帘一样的丝带系起来挂在窗户里,还把它们排列在书架上,或者用画框裱起来置于墙上。他把最精致的钥匙保存在玻璃之下,或者放在珠宝盒里。其他的则与相似的钥匙堆放在一起,装在桶里或者篮子里。
很多年之后,整个房子里放满了钥匙,几乎要装不下了。它们被挂到了屋外,门和窗户上到处都是,还有的从屋檐垂落下来。
从路上一眼就能看到收集钥匙的人的房子。
一天,有人敲响了他家的门。
收集钥匙的人打开门,发现一个披着长斗篷的漂亮女人站在他家门口。他以前从没见过她,他也没见过她那件斗篷上装饰的刺绣图案:黑色的布上用金线绣出了星星形状的花朵。这么华丽的打扮不太适合远行,但她肯定经历了长途跋涉。他没有看到马匹或马车,于是猜想她或许将它们留在了酒店里,因为所有路过这个小镇的人都会去那个酒店歇脚,它就在不远的地方。
“我听说你在收集钥匙。”女人对收集钥匙的人说。
“是的。”收集钥匙的人回答,虽然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些钥匙有的挂在他们所站的门廊上方,有的挂在他身后的墙上,还有的放在桌上的罐子里、碗里和花瓶里。
“我在寻找一样被锁起来的东西。不知道你的钥匙中是否有一把能将它打开。”
“请随便看吧。”收集钥匙的人说着,邀请女人进了屋。
他想问这个女人在找什么样的钥匙,这样他或许可以帮她一起找,但他知道描述一把钥匙有多么困难。要找到一把钥匙,你必须首先了解它的锁。
于是收集钥匙的人让女人找遍了整个房子。他给她展示了放满钥匙的每个房间、每个柜子和每个书架。还有厨房,所有的茶杯和酒杯里都装满了钥匙,除了少数频繁使用的杯子,它们是空的,用来盛酒或者倒茶。
收集钥匙的人给女人端来一杯茶,但她婉拒了。他留下她一人寻找,而他自己则坐在前厅,如果她需要就能找到他。他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
几个小时之后,女人回到收集钥匙的人身边。
“不在这里。”她说,“谢谢你允许我这样找。”
“后面的花园里还有更多的钥匙。”收集钥匙的人说完,带着女人来到屋外。
花园被钥匙装饰了起来,它们都系在七彩的丝带上。打着蝴蝶结的钥匙从树上垂下来,上过釉的罐子和花瓶里也摆了一束束钥匙。鸟笼里的小秋千上挂着钥匙,却不见鸟儿的身影。花园小径沿途铺设的石板中也镶嵌着钥匙。冒着泡泡的喷泉里,成堆的钥匙躺在水下,就像那些沉没的愿望。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于是收集钥匙的人点亮了灯笼。
“这里真漂亮。”女人说。她开始查看花园里的钥匙、雕像手里的钥匙和缠绕于造型树木上的钥匙。她在一棵刚开花的树前停了下来,向一把钥匙伸出了手,它和很多钥匙都挂在红色丝带上。
“这把钥匙能打开你的锁吗?”收集钥匙的人问。
“不止如此,”女人回答,“这就是我的钥匙。是我很久以前弄丢的。我很庆幸它来到了你这里。”
“很高兴能把它还给你。”收集钥匙的人说。他伸手为她解开了那条丝带,把它留在她手里的钥匙上。
“我一定会想办法报答你的。”女人对收集钥匙的人说。
“不必客气。”收集钥匙的人对她说,“能帮助你找回被锁上的物品,这是我的荣幸。”
“噢,”女人说,“那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个地方。”
她拿出钥匙,伸到她面前比腰部高出一点的位置,假如这里有一扇门,那就是钥匙孔所在的地方。钥匙的一部分消失了。女人转动钥匙,一扇看不见的门被打开了,就在收集钥匙的人的花园中央。女人将门推开。
钥匙和系着它的丝带悬在半空中。
收集钥匙的人往门里望去,看见了一个金色的房间,里面是高高的拱形窗户。几十支蜡烛立在为盛宴而准备的餐桌上。他听见音乐声和欢笑声从他看不见的地方传来。透过窗户他能看到外面的瀑布和群山,天空被两个月亮照亮,数不清的星星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女人穿过了那扇门,她的长斗篷在金色的地砖上划过。
收集钥匙的人站在他的花园里,目瞪口呆。
女人把系着丝带的钥匙从锁里取下来。
她转身面对收集钥匙的人。她朝他伸出了一只邀请的手,召唤他往前走。
收集钥匙的人跟了上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醒了,他回到了很久以前,来到了很远的地方,至少感觉上是这样的。
他辨不清方向,头晕目眩,他的思维比身体慢了半拍,仿佛正从一片透明清澈的泥浆中回过神来。他似乎还没有醒酒,可又不太像喝醉的样子。
他以前只有过一次相似的感觉,他希望自己把它忘掉,因为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的霞多丽酒。他把此刻的感觉与当时联系起来,那是一种明亮如水晶般的白葡萄酒所带来的醉意,刺痛而尖锐,还有一点橡木的味道。他站起来以后都不记得自己刚刚摔倒过。
他揉了揉眼睛,环顾房间里的一片朦胧,这里太大了,让他感到有些困惑。他记得自己住在一个酒店里,这时昨天晚上的种种经历涌入脑海,冲破了这个房间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所形成的迷雾,于是他想起来自己根本不在酒店,心中开始感到恐慌。
呼吸,他脑袋里的声音说道,还好他听见了,于是他试着集中注意力,吸气,呼气,再如此重复。
扎卡里闭上眼睛,但现实却从其他感官渗入进来。他闻到了房间里先前烧得噼啪作响的炉火和檀香木的味道,还有某种黑暗、深邃、无法辨认的东西。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钟鸣声,他肯定是被这个声音唤醒的。床和枕头摸起来都像棉花糖一样柔软。他的好奇心与焦虑感之间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搏斗,这让他更加喘不过气来,不过当他迫使自己的肺开始缓慢而稳定地呼吸时,好奇心打赢了,他睁开了眼睛。
此时房间变亮了,走廊里的灯光透过门上方嵌在石头中的琥珀色玻璃板照了进来。他觉得这光线让人更容易联想到傍晚,而非清晨。房间里的物品比他记忆中的更多,即使没戴眼镜,他也能认出扶手椅旁的手摇留声机,还有壁炉架上滴着烛油的蜡烛。壁炉上方挂着一幅画,画着大海上的一艘船。
扎卡里揉了揉眼睛,可房间依旧是原样。他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得很不情愿地从棉花糖一样的床上爬起来,开始进行早间例行的洗漱活动。
他看到了被自己扔在盥洗室的衣服,上面的颜料和污渍已经凝固变硬,他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否提供洗衣服务。出于某种原因,想到洗衣服时,他又被拽回了现实,因为梦境和幻觉里都不会出现这种日常琐事。他试着回忆自己有没有在哪个梦中想过“我大概需要一双新袜子”,然而并没有。
盥洗室里的东西也比他记忆中的多:一个带镜子的橱柜里放着一支牙刷和装在金属管里的牙膏,以及几个摆放整齐的罐子,都是贴着标签的面霜和护肤油之类的,其中一瓶须后水闻起来是肉桂和波旁威士忌的味道。
浴缸旁边有一个单独的淋浴器,扎卡里费了很大劲才把头发上的金色颜料都冲掉,又把最后一点残留从皮肤上刮干净。精致的盘子里放着各种肥皂,每一块闻起来都是草木或者树脂的味道,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他的香味喜好而量身定做的。
扎卡里裹着浴巾把房间的其他地方都查看了一遍,他想找一件能穿的衣服,他的那套西装已经被汗浸透,而且沾满了颜料。
一个衣柜靠着墙赫然耸立,旁边是一个和它不太般配的梳妆台。衣柜里面不仅有能穿的衣服,还为他提供了多种选择。抽屉里装满了毛衣、袜子和内衣,柜子里挂满了衬衣和裤子。每件衣服看上去都是手工制作的,衣料用的是天然纤维,上面没有标签。他选了一条棕色的亚麻长裤和一件苔绿色的无领衬衣,衣服上有抛光的木制纽扣。他还挑了一件灰色的麻花针织毛衣,它让他想起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在衣柜底部放着好几双鞋,当然它们也很合脚,与衣服相比,这一点更让他感到困扰。大部分的衣服都略显宽松并且可以调整,每一件都很合身,他的身材属于偏瘦类型,可以用来解释这种情况,然而鞋子却把他吓了一跳。他穿上了一双棕色的绒面皮鞋,它很可能是为他量身(或者应该称为量脚)定做的。
他们大概是趁你睡着时,让小精灵先测量了你的脚再做鞋的,他脑袋里的声音提醒道。
脑袋里的声音先生,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务实而理性的声音呢,扎卡里在心里反驳道,但对方没有回答他。
扎卡里把房间的钥匙和指南针重新戴在脖子上。他犹豫了一会儿,把多里安的剑也挂了回去。他身处地下,虽然担心地上的情况,但也只得试着先把这份担忧放在心底。他打量着这个房间,以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虽然他没法看得太清楚。房间里的物品要走近才能看清,而这意味着每次只能看到几步之内的范围,这么大的房间就只能一点一点地探索了。
他从其中一个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时,想起了一个故事情节,很可能是来自《迷离时空》 中的某一集:可供阅读的东西很多,身边却没有眼镜。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书随便翻到一页,那上面印的文字鲜活而清晰。
扎卡里抬起头。床,墙上的画,还有壁炉,周围的一切都明显呈现出模糊不清的样子,这是近视和散光两种眼疾混合在一起产生的效果。他再低头看向手中那本书。
这是一本诗集。作者是狄金森,他想。读起来毫不费力,虽然字体很小,但字迹清晰,连针眼一般的句号和极小的逗号都能看清楚。
他放下这本书,又拿起了另一本。还是一样,读起来非常轻松。把书放回书架后,他回到书桌前,桌上摆着的那本棕色皮革书,是他从收藏家俱乐部里为多里安拿回来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戏法,但他想试试它对这本书里的插图和阿拉伯文是否同样管用。然而当他把书翻到扉页时,不仅那些扭曲的插图变得清晰了,书名也变成了英文:
命运和寓言
这几个字清楚而显眼,虽然字体花哨,但的确是英文。他猜测这本书里是不是印着不同的语言,而他之前没有注意,但当他翻阅书页时,每一页上都是同样眼熟的字母。
扎卡里放下书,他的头又犯晕了。他想不起自己上一顿饭是何时吃的。是在派对上吗?才过了一晚吗?他记得馆长提到过,壁炉附近有什么和厨房有关。
壁炉看上去依然是模糊的(不过他从这个距离能辨认出它上方那幅画中的船上,除了船长和船员全是兔子以外,其他部分都是写实的海景),在它附近有一块嵌在墙里的门板,就像一扇安装在石头中的柜门,旁边是一个小按钮。
扎卡里打开那扇门,里面的空间是一台升降机的内部,那里放着一本小巧而厚实的书和一个盒子,还有一张折起来的便签卡片搁在最上面。扎卡里拿起了卡片。
您好,罗林斯先生。欢迎光临。
我们祝您生活愉快。
如果您需要任何茶点和饮料,请立刻使用我们的服务系统。其设计宗旨就是提供最便捷的服务。
·将您的要求写在卡片上。这本书里包含了精选的供应种类,但请不要让这份清单影响您的选择,我们很乐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您提供您所希望的任何服务。
·将您的需求卡片放进升降机里。关上门,按下按钮,您的要求就会被送往厨房。
·您的茶水点心在准备好后会被传送上来。铃响一声表示已经送到。
·用餐完毕后,请将所有不需要或不再使用的菜肴和餐具等通过同样的方式送回。
·当您不在自己的房间时,全港口的指定区域也会有额外的通道为您服务。
如果您还有任何疑问,请将它们随您的要求一起写下来,我们将竭尽全力解答。
谢谢,再次祝您生活愉快。
来自厨房
在盒子里有一些相似的便签卡片和一支自来水笔。扎卡里翻了翻那本书,里面有一份长长的菜单,他从没见过比这更长的菜单:食物和饮料按照风格、口味、材质和温度被编成了章节和目录,可供对照检索,而各地菜肴也按大洲进行了分类。
他合上书,拿起一张卡片,想了一会儿之后,写下了“你好”和“感谢你们的欢迎词”,然后点了一杯加奶油加糖的咖啡和一块松饼蛋糕或羊角面包,任何他们有的糕点都可以。他把卡片放进升降机,关上门,然后按下了按钮。按钮的灯亮了,传来一声机械运作的轻响,这个迷你电梯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扎卡里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房间里的那些书上,可是才过了一分钟,墙边就传来了一声铃响。他一边开门一边想,是不是自己操作错误了,又或许他们的松饼蛋糕和羊角面包都没有了,然而他看到门里放着一个银托盘,上面摆着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一个空杯子、一碗方糖块和一小罐(加热过的)奶油,再加上一篮热乎乎的点心(三块不同口味的松饼蛋糕和一些黄油巧克力口味的羊角面包,以及一份叠起来的油酥点心,看上去里面有苹果和山羊乳干酪)。托盘上还有一瓶冷却的气泡水和一个玻璃杯,以及一块折好的餐巾,里面夹着一朵黄色的花。
另一张卡片告诉他,那块柠檬罂粟籽口味的松饼蛋糕是不含谷蛋白的,如果他在饮食方面有什么禁忌,请一定告知他们,还问他是否喜欢果酱或者蜂蜜。
扎卡里望着那一篮糕点,给自己倒上咖啡,还放了一滴奶油和一个方糖块。调配好的咖啡比他习惯的味道更浓一些,但口感香醇而优越。同样美味可口的还有他品尝过的每一样点心,全都来自那个奇妙的糕点篮子。就连那杯水也格外好喝,不过他总觉得气泡水之所以口感更好,是因为里面有泡泡。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扎卡里拿着点心(虽然好吃,但看不清楚)和咖啡回到书桌前,想借助咖啡因和碳水化合物让自己的脑袋变得清醒一点。他再次打开多里安的书,慢慢地翻着书页。书中有一些旧式插画,全彩图的页面随处可见,那些篇名让它看上去像是一本童话书。其中有一篇名为《女孩和羽毛》,他读了几行,然后把书翻回到开头,这时一把钥匙从书脊之下的空隙中掉了出来,咔嗒一声落在了书桌上。
这把钥匙又长又细,是一把万能钥匙,有着圆形的钥匙柄和细小而简单的锯齿。它摸起来黏糊糊的,似乎是被贴在了书脊里,藏在书页的后面和皮革之下。
扎卡里不知道多里安想要的是书还是钥匙,抑或两样都要。
他再次打开书,读起了第一个故事,里面有一段情节和派对上多里安在黑暗中给他讲的那个故事一模一样。让他失望的是,这段故事并没有交代老鼠对命运的心脏做了什么。读故事的时候,那些复杂的情绪又回来了,扎卡里不知道该如何在大清早应对这种情况,于是他合上书,将那把钥匙和他的房间钥匙一起串在项链上,然后穿上了那件灰色的圆翻领毛衣。毛衣很厚实,它把钥匙串、指南针和剑形吊坠都藏在了里面,而且不让它们发出碰撞的声响。他本以为这件毛衣闻起来会有雪松的味道,然而却是一股淡淡的薄煎饼香味。
他一时兴起,给厨房写了一张便条,询问他们关于洗衣服的事情。很快他就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请把所有需要清洗的衣物交给我们,罗林斯先生。
扎卡里把那套被泼上颜料的西装尽量收拾整齐,放进了升降机,然后把它送了下去。
几秒钟后,铃声响起,此时如果送上来的是已经洗干净的衣服,扎卡里也不会感到惊讶,但送还的却是他衣服口袋里忘记取出的东西:他的酒店房卡、钱包和两张纸,一张是多里安给他的字条,另一张是那张印制的入场券,上面有一个潦草的单词,原本是一种波旁威士忌的名称,现在则变成了一团墨迹。扎卡里把这些东西放到了壁炉架上,就摆在画上那些兔子海盗的下方。
他找到了一个邮差包,就是那种老式的军用背包,周身是褪了色的橄榄绿,上面还有很多搭扣。他把《命运和寓言》放进包里,又把一块松饼蛋糕用餐巾小心翼翼地包好,也放了进去。然后,他把凌乱的床铺稍微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房间,将门在身后锁上,试着去寻找回到入口的路。馆长把那里叫作“心之厅”。
他转了三个弯,然后就依靠指南针来指路。那些走廊看上去不太一样了,比先前亮堂了一些,光线发生了变化。一盏盏灯夹杂在书本之间,天花板上还挂着一串串灯泡。那些灯很像十字路口的煤气灯。这里还有楼梯,但他不记得来时走过楼梯,所以他没有往它们那边走。他经过了一个宽敞而空旷的房间,里面摆着长条形的桌子和绿色的玻璃台灯,看上去非常有图书馆的风格,不过整个地板都沉没在一个倒影池中,只有几条过道露出水面,没被浸湿,有的穿过房间,有的通往那些如同小岛一样的书桌。他还路过了一只猫,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水中,顺着它的眼神望去,可以看到一条橘色的鲤鱼在猫的注视下游来游去。
这个地方并不是扎卡里在读《甜蜜的忧伤》时所想象出来的样子。
首先,它的范围更大。无论什么时候,他朝某个方向望去,虽然无法看得很远,但总感觉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甚至想不出该如何形容它。这里就像是把一个艺术博物馆和一个装满了书的图书馆迁移进了一个地下隧道网中。
最重要的是,它让扎卡里想起了他的大学校园:长长的过道向前延伸,将不同的区域连接在一起,无数的书架,还有某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更像是一种感觉,而不仅是一种建筑风格。一个装满学问、故事和秘密的地方蕴藏着一股书卷之气。
而他似乎成了这里唯一的学生,或者说是除了猫之外唯一的存在。
扎卡里穿过那间倒影池阅览室,又经过了一条堆满书籍的走廊(书封全都是蓝色的),接着他转了个弯,就回到了铺满瓷砖、拥有教堂风格的入口大厅,那座宇宙之钟也在那里。那些枝形吊灯变得更加明亮了,但有的只是东倒西歪地摆在地上。它们被长长的绳索和链条悬挂着(有的没有),颜色分为蓝色、红色和绿色。之前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那些瓷砖看起来更加五彩缤纷,但破损和褪色的地方也不少,有的部分看上去像是壁画,可留在原处的瓷片所剩不多,难以分辨出任何画作的主题。钟摆在房间中央摇晃着。电梯门紧闭,不过通往馆长办公室的那扇门却敞开着,能看到那只姜黄色的猫坐在扶手椅上,正盯着他。
“早上好,罗林斯先生,”扎卡里还没来得及敲响那扇敞开的门,馆长就开口了,头并没从桌前抬起来,“但愿你睡了个好觉。”
“我睡得不错,谢谢你。”扎卡里回答。他有很多疑问,但需要先开个头。“人都去哪里了?”
“目前你是唯一的住客。”馆长回答,但他还在继续写。
“可是这里没有……常住的人吗?”
“目前没有。你还有什么需要吗?”
馆长还是没有把目光从他的记事簿上移开,于是扎卡里提出了一个相当具体的问题:
“我就随便问问,你们这里会不会碰巧有多余的眼镜?”
馆长抬起头,放下了笔。
“非常抱歉,”他说着站起身,穿过房间,来到其中一个抽屉很多的储物柜前,“我真希望你昨晚就提出来,我应该有适合你的眼镜。近视还是远视?”
“近视,而且双眼都有点散光,不过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可以了。”
馆长打开了一些不同的抽屉,然后递给扎卡里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好几副眼镜。大部分眼镜都是金丝镜框的,但有一些是更厚实的框架眼镜,还有一副是角质框架眼镜。
“希望这其中有一副能适合你。”馆长说。他回到书桌前继续写,而扎卡里开始试戴不同的眼镜。他放弃了第一副眼镜,因为太紧了。不过有几副都很合适,而且居然和他的验光度数非常接近。他选定了一副铜色的眼镜,镜片是长方形的。
“这一副就很不错,谢谢你。”说着,他把那个盒子还给馆长。
“你住在这里的时候可以一直戴着它们。今天早上还有什么其他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米……米拉贝尔回来了吗?”扎卡里问。
馆长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他似乎变得有些厌烦,但那个表情转瞬即逝,所以扎卡里也不太确定。他猜这位馆长和米拉贝尔可能关系不太好。
“还没有。”馆长说,他的语气里没有透露出丝毫情绪,“你在等她的时候,如果闲着没事,可以四处逛逛。我希望你不要打开任何上了锁的门。等她回来,我会……把你在这里的消息告诉她。”
“谢谢。”
“祝你过得愉快,罗林斯先生。”
扎卡里明白他在暗示自己该走了,于是回到了大厅,现在他有了矫正镜片的帮助,可以注意到很多细节。这个地方简直就和一片破碎的废墟差不多。因为有了旋转的行星、滴答作响的钟表、满怀想象力的意念和细细的绳索,这一切才得以维系。
他有点想找馆长问个清楚,但考虑到昨天晚上他们之间的交流,他觉得还是谨慎行事为好。也许米拉贝尔会更坦诚一些,可以向她打听关于……嗯,任何事情。不知她何时出现。他还记得那个戴着面具的野兽国国王,无法想象她在这里的样子。
扎卡里来到另一条走廊闲逛,这里的书架嵌刻在石头中,大小不一的格子里堆放着书,还有茶杯、瓶瓶罐罐以及零散的蜡笔。这条走廊中也有不少油画,有一些很可能和他房间里那幅兔子航海的画出自同一位画家之手,画风非常写实,却又不乏异想天开的细节。在一幅画像中,画里年轻人所穿的外套上有很多纽扣,从领口一直到袖口,而这些纽扣全都是微型的时钟,钟上的时间各不相同。另一幅画上是月光下一座光秃秃的森林,只有一棵长满金色树叶的树还保留着生机。第三幅画是一幅水果和酒的静物写生,但画中的苹果被雕刻成了鸟笼的形状,里面关着红色的小小鸟。
扎卡里试了很多没有名签牌的门,但大多数都是锁上的。
如果书中所言属实的话,他想知道那个玩具屋在哪里。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就看到有一个书架上放着一个玩偶。
这个圆乎乎的木头玩偶被画成了一个穿着星星长袍的女人。她闭着眼睛,但简单勾勒而成的嘴唇却向上弯成了一个微笑,寥寥数笔残月状的颜料让她露出了满怀期待的平静神情。那副表情就像是闭上眼正准备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开始这个玩偶的雕刻风格让他想起了妈妈收藏的日本木芥子娃娃,后来他发现在它圆形的腰部有一圈缝隙,被隐藏得很好,于是他意识到这更像是一个俄罗斯套娃。他小心翼翼地转动玩偶,把上下两部分拧开。
这个玩偶的星星长袍里是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的里面又是一个女人,穿着金色的长袍,她的眼睛是睁开的。
金袍女人的里面是一只猫,它的眼睛和前面这个女人的颜色一样,也是金色的。
猫的里面是一个小姑娘,披着长长的鬈发,穿着天蓝色的裙子,她睁着眼睛,但目光却看向一旁,在看着她的人面前,她似乎对别的东西更感兴趣。
最小的玩偶是一只蜜蜂,和真正的蜜蜂大小一样。
走廊的另一头挂着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将石墙遮住了,在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比一只猫的体积更大——可是当扎卡里看过去时,却什么都没有。他把所有一分为二的娃娃重新接上,将它们沿着书架排成一行,而不是困在一个身体里,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这里点了很多蜡烛,到处都弥漫着滴落的蜂蜡所散发的香气,它们温柔而甜蜜地混在纸张、皮革和石头之间,还夹杂着几分烟味。这里要是没有别人,点燃这些蜡烛的会是谁呢?扎卡里心想,这时他经过了一个枝形大烛台,上面插着十多根还在冒烟的细长蜡烛,烛油滴落在石头上,之前显然有很多蜡烛油都滴在了那里。
一扇敞开的门通往一个小房间,墙上雕刻着精致的壁画。地上只放了一盏灯,当扎卡里绕着它走时,灯光照在壁画的不同位置,显露了一些图案和文字,但他无法解读出整个故事。
扎卡里继续往前走,这条走廊通向一个花房,高悬的天花板就像电梯旁的大理石一样,将日光般的光芒投射到书本上。有的书被遗弃在长凳上和喷泉边,有的则堆在雕像旁。他经过了一个狐狸雕像和另一个雕像,它看上去像一堆摇摇欲坠的雪球。这个房间的中央有一个半封闭的空间,让他联想到了茶室的模样。里面放着长凳,还有一个真人大小的雕像,是一个坐在石椅上的女人。她的长袍垂落在椅子四周,衣料上起伏的波纹栩栩如生。在她的膝头和手臂上,在长袍的褶皱里,还有她的满头鬈发中,到处都是蜜蜂。雕刻蜜蜂所用石头的颜色和它们的女主人不一样,前者的色泽更加温暖,而且似乎都是整个的石块。扎卡里捡了一块,然后又把它放了回去。女人目光低垂,双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朝上,好像正在读一本书。
雕像的脚边也围着蜜蜂,还放着一个玻璃容器,里面盛了一半黑色的液体,仿佛是一件祭品。
“我就知道我会想念它的。”有人在他身后说。
扎卡里转过身。要不是认出了她的声音,他不会猜到这就是他在派对上遇到的那个女人。她脱下了那顶黑色的假发,波浪形的头发很浓密,被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粉红色,发根处是石榴红,逐渐变淡,到肩膀处就成了和芭蕾舞鞋一样的淡粉色。她黑色的眼睛周围有几抹金色的小亮片。她的年纪比他所猜想的更大,他原以为她比自己大几岁,但可能还不止。她穿着牛仔裤和黑色的高筒靴,靴子上系着长长的鞋带,还穿着一件奶油色的毛衣,看起来似乎没花多少时间就从羊变成了衣服,不过她这一身打扮却洋溢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她的脖子上挂着几条项链,上面拴着好几把钥匙和一个吊坠盒,与扎卡里的指南针相似,另外还有一个银铸的小物件,看上去像一只鸟类的头盖骨。不知为什么,就算没有尾巴,她看上去依然很像麦克斯。
“想念什么?”扎卡里问。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人给她留下一杯酒。”这位粉色头发的女士回答,她指着雕像脚下的玻璃杯,“我从来没看到过是谁放的,也并非没去找过。又是一年的未解之谜。”
“你就是米拉贝尔。”
“本人向来名声在外,”米拉贝尔说,“我总是盼着能这么说。我们还没有正式相互介绍,是吧?你是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我打算叫你埃兹拉,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
“要是你叫我埃兹拉的话,我就叫你麦克斯。”
“就这么定了。”她露出了电影明星般的笑容,表示同意,“我从你的酒店里把你的行李带回来了,埃兹拉。我来找你的时候把它留在了办公室,所以现在很可能有一只猫蹲在上面守护它的安全。我已经帮你从那个酒店退了房,上次我们跳舞时被打断了,算我欠你一次。你和那个谁还好吗?”
“多里安?”
“他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多里安’?看来他很痴迷奥斯卡·王尔德 呢,我以为他那双表情丰富的眉毛和那副闷闷不乐的神色已经够糟糕的了。他让我叫他‘史密斯’先生,他肯定是更喜欢你一些。”
“别管他叫什么名字了,他不在这里,”扎卡里说,“那些人把他抓走了。”
米拉贝尔的笑容消失了。她瞬间表现出来的担忧让扎卡里一直努力压在心底的焦虑也加重了。
“谁把他抓走了?”她问,不过扎卡里能看出她已经知道了。
“那伙人带着颜料,身穿长袍,来自收藏家俱乐部,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就是这些家伙。”他又补充了一句,把银色的剑从毛衣下面扯出来,项链缠绕在了一起,于是他咒骂了几句,他意识到自己其实非常不安,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米拉贝尔什么也没说,但她皱起了眉头,她的目光越过扎卡里,落在了那个女人的雕像上,她身边围绕着蜜蜂,手中却没有书。
“他已经死了吗?”扎卡里问,但他并不想听到答案。
“如果他没死,那就只有一个原因。”米拉贝尔说,她的注意力还在那座雕像上。
“什么原因?”
“他们在利用他做诱饵。”米拉贝尔朝雕像走去,端起了那杯神秘的酒。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放到唇边,一口气喝了下去。她把空玻璃杯放回原处,然后转向扎卡里。
“我们要不要去救他,埃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