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和寓言:女孩和羽毛
从前有一位公主,她拒绝嫁给要娶她的王子。她的家族宣布与她脱离关系,于是她离开了她的王国,卖掉了她的珠宝和长发,换来前往另一个国家的通行证,然后又去了下一个国家,再后来又去了更远的地方,那是一片没有国王的土地,她在那里定居了下来。
她的针线活做得很好,于是就在一个没有裁缝的小镇上开了一家店。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一位公主,这个地方的人从来不打听你的过往经历。
“这片土地上以前有国王吗?”公主问她的一位熟客,这位老妇人已经在这里居住了很多年,她的眼神不好,自己无法再缝补衣服了。
“噢,有过的,”老妇人回答,“现在也有。”
“现在也有?”这话让公主很惊讶,她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情况。
“猫头鹰之王,”老妇人说,“他住在湖那边的山上。他能看见未来。”
公主觉得老妇人在和她开玩笑,因为湖那边的山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树林、白雪和狼群。猫头鹰之王肯定只是孩子们睡前故事里的传说,就像晚风骑士和无星之海一样。她没有再问关于这位前任统治者的任何问题。
几年后,公主与一位铁匠来往密切,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结婚了。有一天深夜,她告诉他自己曾经是一位公主,她在城堡中长大,她养的小狗睡在丝质的刺绣枕头上,邻国长了一张老鼠脸的王子要娶她,而她拒绝了。
她的铁匠丈夫笑了起来,他并不相信她的话。他说她应该去当吟游诗人,而不是女裁缝。然后他亲吻着她腰间的曲线,从此他叫她公主殿下。
他们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女婴睁着大大的眼睛,发出了响亮的哭声。产婆说这是她见过的哭声最响的婴儿。女孩出生的夜晚没有月亮,这不是好兆头。
一星期后,铁匠去世了。
公主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她担心厄运和诅咒,也担心孩子的未来。她找到老妇人询问建议,老妇人让她带着孩子去找猫头鹰之王,因为他能预见这些事。如果她是一个身负厄运的孩子,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公主觉得这个主意有点荒唐,但随着孩子逐渐长大,她会莫名其妙地尖叫,或者瞪着她的大眼睛发呆,一瞪就是好几个小时。
“公主!”有一天,女孩对她妈妈说,那时她刚开始认字。“公主!”她重复道,用小手拍打着妈妈的膝盖。
“这个词是谁教你的?”公主问。
“爸爸。”女孩回答。
于是公主带着女孩去见猫头鹰之王。
她在湖那边的山脚下搭上了一驾马车,不顾车夫的反对,让马车沿着古老的山路向上行驶。上山的路途很长,但天气晴朗,狼群都在睡觉,也可能狼群本身也只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中。公主偶尔停下来歇息时,女孩就会在雪地里玩耍。有时候山路难以看清,但会有成堆的石头和褪色的旗帜做出的标记,那些旗帜以前可能是金色的。
过了一段时间,公主和她的女儿来到了一块空地上,这里几乎全都被高树的树冠挡住了。
空地上的建筑可能曾经是一座城堡,但如今只剩一片废墟,除了一个塔楼之外,其他的角楼都断裂了,坍塌的墙体上爬满了藤蔓。
门前的灯笼是亮的。
城堡内部看上去很像公主很久以前住过的那座城堡,只不过这里满是灰尘,更加阴暗。墙上的挂毯上有狮鹫、花朵和蜜蜂的图案。
“你就待在这里。”公主对女孩说,将她放在一块灰蒙蒙的地毯上,旁边围着家具,它们大概都有着华丽而显赫的过去。
当她妈妈去楼上查看时,小女孩自己玩耍了起来,她给挂毯编故事,还和鬼魂聊天,因为城堡里到处都是鬼魂,它们有好一阵子没见过小孩了,纷纷挤在她身边。
这时有一个金色的东西吸引了女孩的目光。她摇摇晃晃地朝那个闪光的东西走过去,鬼魂们看着她捡起那一片掉落的羽毛,都很惊讶这么小的女孩竟然会操纵这个神奇的护身符,不过女孩不知道“操纵”是什么意思,不认识“护身符”这个词,于是她没有理会鬼魂们。一开始她想把羽毛吃下去,后来又觉得它并不好吃,就把它装进了口袋。
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公主找到了一个房间,门上标着一顶王冠。
她推开门,来到了那座依然矗立的塔楼里。她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几乎完全笼罩在阴影中的房间,光线从高处透进来,在房间中央的石头地面上留下了一束柔和的光圈。公主走进房间,站在那束光里。
“你有什么愿望?”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响彻整个房间。
“我想知道我女儿的未来。”公主说。她觉得这其实算不上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因为她也许过很多其他的愿望,不过只有这个愿望才是促使她来到这里的原因,所以她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让我看看那个女孩。”那个声音说。
公主去把女孩领过来,当她将女孩从她新结交的鬼魂朋友身边带走时,女孩又哭又闹,但很快就笑着鼓起了掌,因为它们成群结队地跟着她们上了楼。
公主把女孩带到了塔楼的房间里。
“留她一个人。”黑暗中的声音说。
公主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女孩放在了那束光中,然后她回到了走廊里,紧张不安地等待着。她周围都是鬼魂,可她看不见,它们拍打着她的肩膀,告诉她不要害怕。
在塔楼的房间里,小女孩注视着那片黑暗,而黑暗也看着她。
从女孩盯着的那片阴影中,走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它有着男人的体格,却长了一个猫头鹰的脑袋。又大又圆的眼睛向下望着女孩。
“你好。”女孩说。
“你好。”猫头鹰之王说。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公主回到了房间里,看见女孩独自坐在那一圈光芒中。
“这个孩子没有未来。”那片黑暗说。
公主皱起眉头看着女孩。她还没想好,除了这个答案之外,自己期望听到的会是什么样的回答。她第一次希望自己没有离开她的王国,希望自己做了不同的选择。
也许她应该把女孩留在这座城堡里,然后告诉镇上的人,她被狼群抓走了。她可以收拾行装,离开这里,重新开始。
“答应我一件事。”那片黑暗对公主说。
“任何事都可以。”公主回答,可她立刻就后悔了。
“等她长大后,带她回到这里。”
公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带着挣扎反抗的孩子离开了城堡,回到了山下她们的小屋里。
在随后几年里,公主有时会想起自己的许诺,有时又会忘记,有时她会觉得这一切就是一场梦。她的女儿根本就不是身负厄运的孩子,她到了会走路的年龄以后就很少尖叫了,也不会瞪着眼睛发呆。
(女孩的腰间有一个类似伤疤的标记,像一片羽毛,可她妈妈却想不起来它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它出现在那里有多久了。)
每当公主想起关于城堡和许诺的记忆都是真的时,她就对自己说,有一天她要带着女孩回到山上,要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就当作一次欢快的远足,而要是那里耸立着一座城堡,那么她就等时候到了再想办法。
可女孩还没长大,公主就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
不久之后,她的女儿也不见了踪影。镇上的人一点都不奇怪。
“她一直是个野丫头。”活了一把年纪的老妇人说。
如今的世界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可在湖边的那个小镇上依然流传着山上那座城堡的故事。
在其中一个故事中,女孩找到了回城堡的路,她隐约记得这座城堡,还以为它是自己梦到的。她发现城堡里空荡荡的。
在另一个版本里,女孩找到了回城堡的路,她隐约记得这座城堡,还以为它是自己的一个梦。她敲了敲门。
门为她而开,鬼魂们敞开门迎接她的到来,可她再也看不见它们了。
门在她身后关上,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传来。
在最罕见的一个版本里,女孩找到了回城堡的路,她隐约记得这座城堡,还以为它来自梦中,她曾经答应要回到这里,不过她自己并非当年许下承诺的人。
灯笼为她的到来而点亮。
她还未敲门,门就已经敞开。
她爬上熟悉的楼梯,她知道这里并不是一场梦。她从自己曾经穿行其中的走廊里走过。
标记着王冠的那扇门已经敞开。女孩走了进去。
“你回来了。”那片黑暗说。
女孩没说话。在那段并非梦境的记忆中,最常萦绕在她心头的,出现的次数比鬼魂们还多的,就是这个场景。这个房间。这个声音。
但她并不害怕。
那个有着猫头鹰脑袋的男人从黑暗中出现了。他并没有她记忆中的那般高大。
“你好。”女孩说。
“你好。”猫头鹰之王回答。
他们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对方。鬼魂们在大厅里观望着,一边猜测会发生什么,一边赞叹着女孩心口上的羽毛,不过女孩自己看不见它,她只能感觉到它的颤动。
“在这个地方住三个晚上。”猫头鹰之王对女孩说,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姑娘了。
“然后你就会让我走吗?”女孩问,不过这并不是她想问的,完全不是。
“然后你就不想离开这里了。”猫头鹰之王说,大家都知道猫头鹰之王说的话句句是真。
女孩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又住了一个晚上。在第二个晚上即将结束的时候,她又能看见鬼魂了。到了第三个晚上,她不想离开这里了。一旦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谁会愿意离开呢?
她留在了那里,直到现在。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跟随米拉贝尔经过了一些过道,在他之前从没注意到的几条走廊之间匆匆转了几个弯,又穿过了几扇门,他没认出来这些原来都是真正的门。当他们走过一处玻璃地板的时候,他放慢了速度,低头打量着他们脚下另一条堆满书的走廊,然后又赶紧追上去。他们回到心之厅所用的时间比扎卡里预测的少了一半,米拉贝尔也没有像他预料中的那样朝电梯走去,而是来到了一个倒在地上的吊灯旁,那里挂着一件褪色的灰色皮夹克和一个黑色的斜挎包。
“我需要穿外套吗?”扎卡里问。这时米拉贝尔穿上了那件夹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要回房间把他那件沾满颜料的外套取过来,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忘记把它送到厨房去清洗了。
左边传来了“喵”的一声,扎卡里转过身,看见那只姜黄色的猫坐在馆长办公室的门口。在它身后,馆长坐在桌前写个不停,尽管他的笔一直在纸上移动,他的目光却越过眼镜上方专注地看着他们。扎卡里差点就要朝他挥手了,但还是决定不要这样做。
“噢,”米拉贝尔说,她没有理睬那只猫和馆长,而是打量着扎卡里的亚麻裤子和高领毛衣,“或许吧,得给你找一件。你把包留在这里。”扎卡里放下了他的包,米拉贝尔飞快地转身,走进离电梯最近的一条走廊,打开了一扇门,只见一间储藏室里乱七八糟地塞满了一堆东西,有外套、帽子和打字机,还有盒装的铅笔和钢笔以及一些破损雕塑的零散部件。她拿起了一件墨绿色的羊毛外套,衣服的肘部各有一块棕色的补丁,在这一片混乱中,它就像一件保存完好的复古珍品。她一边把它递给扎卡里,一边灵活地跨过地板上一尊破碎的半身像,雕像上一只石膏做成的孤零零的眼睛绝望地盯着她的靴子。“这件应该很合身。”她说。确实如此。
扎卡里跟着米拉贝尔穿过那扇门,来到明亮的前厅。她按下电梯的按钮,指示灯听话地亮了起来。箭头变成了朝下的方向。
“你喝了吗?”等电梯的时候,米拉贝尔问。
“你说什么?”
她指着那面墙,之前那一小杯液体就放在那里,正对着骰子。
“你喝了吗?”她又问了一遍。
“噢……是的,我喝了。”
“好吧。”米拉贝尔说。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可以把它倒掉,或者把玻璃杯移到房间的另一边去,还有很多做法。不过那些没把它喝下去的人都没有被留下来。”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门开了。
“那你是怎么做的?”扎卡里问。米拉贝尔坐在其中一排天鹅绒长椅上,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他非常确定这就是同一个电梯,可他也很确定自己当时把颜料滴洒得到处都是,而这些天鹅绒长椅虽然破旧,却一点污迹都没有。
“我?”米拉贝尔说,“我什么都没做。”
“你把它留在那里了?”
“不,我从来就没做过其中任何一个,无论是掷骰子的环节还是‘来喝我’的环节。我没经历过入门测试。”
“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扎卡里问。
“我就出生在这里。”
“真的?”
“不,假的。我是从一颗金色的蛋里孵化出来的,一只挪威丛林猫在蛋上蹲了十八个月。那只猫现在还很讨厌我。”她停了一秒钟,又说,“是啊,是真的。”
“抱歉,”扎卡里说,“这一切都……信息量有点大。”
“别这样,对不起,”米拉贝尔说,“我应该说,让你卷入了这件事情,我对此感到很抱歉,但说实话,我很高兴能有人做伴。”她从包里抽出一个烟盒,递给扎卡里,他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不抽烟,就看见盒子里装满了小小的圆形糖果,每一颗都有不一样的颜色。“你喜欢听故事吗?吃一颗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只有当我们还在电梯上的时候,它们才有效果。”
“你在开玩笑吧。”扎卡里说。他拿起一颗淡粉色的糖,看上去可能是薄荷口味的。
米拉贝尔对他露出了微笑。她把盒子收起来,自己一颗糖都没拿。
扎卡里把糖放在舌头上。他猜对了,是薄荷味的。不对,是钢铁的味道。冰凉的钢铁。
故事不是从耳朵里进来的,而是在他的脑海中展开。文字时有时无,图像、感觉和味道都在变化,从最初的薄荷和金属变成了鲜血、蜜糖和夏日空气的味道。然后它消失了。
“那是什么?”扎卡里问。
“那就是一个故事。”米拉贝尔回答,“你可以试试把它讲给我听,但我知道它们都很难转述。”
“它是……”扎卡里停了下来,想让自己的思绪集中在这场短暂而奇特的经历上,它确实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一个故事,像是一个记忆模糊的童话。“有一个骑士,穿着闪闪发亮的盔甲。很多人都对他心怀爱慕,可他却不爱任何人。人们为他心碎,而他为此也感到痛苦,于是每当有一颗心为他而破碎时,他就在自己的皮肤上刻一颗心。一排又一排伤痕累累的心出现在他的手臂上、腿上和胸膛上。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然后……我……我不记得后来发生什么了。”
“让人心碎的骑士和让骑士痛苦的心。”米拉贝尔说。
“你听过这个故事?”扎卡里问。
“没有,每个故事都不一样。不过它们有相似的元素。所有的故事都有,无论它们采用了什么形式。有的东西不变,而有的东西变了。毕竟变化才是故事的本质。”
“这些糖是从哪里来的?”
“很多年前我找到了一个罐子,里面全都是这种糖。我喜欢把它们带在身边,就像你常常随身带着一本书,我也一样。”
扎卡里看着这位粉色头发的神秘女子,骑士和心的故事还留在他的舌尖。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他指的是所有一切,全部的事情,他相信她会明白的。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给出令你满意的答案,埃兹拉。”她说道,伴随这句话所流露出的情绪,她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微笑,“这是一个兔子洞。你想知道掉进兔子洞以后的生存秘诀吗?”
扎卡里点点头,米拉贝尔向前靠过来。她的眼睛四周都是金色。
“做一只兔子。”她轻轻地说。
扎卡里望着她,在凝视中的某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稍微镇静了一点。
“在新奥尔良,我的那扇门是你画的,”他说,“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没错。我还以为你会打开它呢。这是一个很有效的考验:如果你愿意相信并且尝试去打开一扇画出来的门,那么无论它通往何处,你多半也会对此深信不疑。”
电梯颠簸着停了下来。
“这一趟真快呀。”扎卡里说。如果他对时间的感觉还没有失灵的话,他自己坐电梯下行所用的时间至少是这一次的三倍。大概他在消化那个糖果故事上所用的时间比他自己估计的要多。
“我说过我们得赶时间。”米拉贝尔说。
电梯打开了,面前是石柱楼梯和悬在空中的灯笼,和扎卡里之前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有问题。”他说。
“你会有很多问题的。”米拉贝尔说,他们开始爬楼梯,“或许你要把它们都写下来呢。”
“我们现在究竟在哪里?”
“在中间地带。”米拉贝尔说,“我们还没到纽约,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但我们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这里是那个电梯的延伸区域,过去是楼梯,你得不停地走啊走。或者是直接掉下去,又或者只有一扇门。我也不知道,相关的记载不太多。有时这里是没有楼梯的,而那个电梯已经运行了一段时间。就好比一个四维时空,但只有空间而没有时间,或者说四维空间和两者都有关?我不记得了,实在惭愧。”
他们停在楼梯顶部的一扇门前,它是嵌在石头里的。这是一道普通的木门,门上没有装饰,也没有符号。米拉贝尔从脖子上的钥匙串中取出了一把,打开了门。
“希望他们没有再把书柜抵在门口。”她说着,先将门推开了几英寸,然后停下来,往半开的门里看了看,这才继续把门推开。“快点。”她对扎卡里说,一把将他拉进门,又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了。
扎卡里回头看了一眼,那里没有门,只有一面墙。
“你找找看。”米拉贝尔说。扎卡里辨认出了一些线条,那是用铅笔在墙上画出来的,像油漆裂纹一样纤细,形成了这扇门,还有一抹淡淡的阴影,如同一块污迹,形成了一个门把手,在它下面有一个更为清晰的痕迹,就是钥匙孔。
“这是一扇门?”他问。
“这是一道应急用的暗门。我没指望有人会找到它,但还是把它锁起来了。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居然还没有发现,不过我经常到这里来,他们大概觉得它的存在有着各种与书相关的理由。放书的地方往往对门的接受程度会比较高,我想这是因为同一个地方聚集了太多的故事。”
扎卡里环顾四周。这片光秃秃的墙面隐藏在高大的木质书架之后,书架上堆满了书,有的架子上还贴着红色的标签,看上去很眼熟,可他说不清是为什么。米拉贝尔招呼他往前走。他们离开了书架区,来到一个更宽敞的区域,这里的桌上全是书;另一个区域则摆满了黑胶唱片,上面的标签更多;他们还经过了很多正在安静阅览的人——这时他意识到为什么这个地方如此眼熟了。
“我们在斯特兰德书店 吗?”他们爬上一段宽敞的楼梯时,他问道。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米拉贝尔问,“是看到了那个大大的红色招牌上写着‘斯特兰德’和‘十八英里书廊’吗?感觉这个数量不太准确,我打赌他们的书不止这么多。”
扎卡里的确认出了这家大书店的主楼层,这里更拥挤一点,柜台上放着新书、畅销书和书店推荐书(他自己就非常喜欢这一类推荐书),还有大手提袋,数量可不少。他忽然觉得,这里和下面那个堆满书的地方确实有些许相似之处,只不过规模更小一点,就如同一缕飘散的气味闻起来可能像是记忆中的味道,却让人无法完全捕捉到其中的体验。
他们从柜台、店员和收款机前的长队中穿过,很快就来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站在猛烈的寒风中,扎卡里非常想回到屋里,因为那里有书,而且这条亚麻裤子并不适合1月的大雪和泥泞。
“走过去没有多远了。”米拉贝尔说,“很抱歉让你今天过得这么有诗意。”
“有什么?”扎卡里问,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诗意,”米拉贝尔重复道,“这样的天气,像一首诗。在诗里,每个字都有言外之意,每个事物都是隐喻。意义被浓缩在韵律和声音中,凝聚在字里行间。一切都是强烈而尖锐的,就像寒冷和大风。”
“你直接说外面很冷就行了。”
“是啊。”
傍晚的阳光昏暗地照在街道上。他们一路避开行人,经过百老汇和联合广场,然后右转,这时扎卡里已经找不到他所熟悉的曼哈顿地标了,他脑海中的城市地图分解成了网格状的街道,消失在一片虚无和滚滚河流中。米拉贝尔比他更擅长于避开行人。
“我们要先找个地方歇脚。”说着,她在一栋建筑前停下脚步,把一扇玻璃门推开,扶着门让一对裹着层层外套和围巾的夫妇先走出来。
“你没开玩笑吧?”扎卡里说,抬头看着那个随处可见的绿色美人鱼标志,“我们要停下来喝咖啡?”
“在我的武器库里,咖啡因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武器。”米拉贝尔回答。他们走进去,排在不长的队伍末端。“你想喝什么?”
扎卡里叹了口气。
“我要买了。”米拉贝尔催促道,还戳了戳他的胳膊。他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戴上那副针织连指手套的,他自己冻得手脚冰凉,对她的手套非常羡慕。
“中杯的脱脂牛奶抹茶拿铁。”扎卡里说。令他不爽的是,喝点温热的饮品似乎确实是个好主意,特别是在这种充满诗意的大冷天里。
“好的。”米拉贝尔回答,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仿佛正在通过星巴克的点餐来评价他这个人。他不知道关于他自己,抹茶和泡沫能说明得了什么。
排队等待咖啡的时候,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地板被融化的雪泥打湿了,玻璃橱窗里摆满了烘焙点心,整齐地贴着标签。坐在角落里的人们盯着手提电脑。
过于正常了。这让他感到不安和晕眩。大概一个人去过奇幻之境后就应该留在那里,因为真实世界里的一切就从此变得不一样了,它成了另一个世界。重生后的世界。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告诉那些正在电脑上打字、看上去既像学生又像作家的人,在他们脚下有一个收藏书和故事的地下宝库,那些人是否会相信他。他们不会相信的。他也不会。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相信了。他之所以还没有把这一切当成一场奇妙的幻觉而放弃,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身边这位粉色头发的女士。他盯着米拉贝尔的后脑勺,而她正在研究满满一架子的旅行杯。她的耳朵上打了好几个耳洞,戴着银色耳环。耳后有一道伤疤,大约一英寸长。她的头皮附近露出了发根,是深棕色的,大致和她在派对上戴的那顶假发颜色相近。不知道当时她是不是按自己原本的样子来打扮的。他试着回想有没有看见她和别人说过话,除他之外,她是不是跟其他人交流过。
他不可能在一个人身上编出如此多的细节。而幻想出来的人也不太可能到星巴克里点咖啡。
当柜台后面的女孩直视着米拉贝尔,问她有什么需要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
“一份大杯的蜂蜜星尘,不搅拌。”米拉贝尔说。虽然扎卡里怀疑自己可能听错了,但收银台的女孩毫无异议地在屏幕前下了单。“再来一份中杯的脱脂牛奶抹茶拿铁。”
“名字?”
“泽尔达。”米拉贝尔说。
女孩将消费总额告诉她,米拉贝尔用现金付了款,又把找回的零钱放进了装小费的罐子里。扎卡里跟着她来到柜台的另一头。
“你刚才点的是什么?”他问。
“一份情报。”米拉贝尔回答,但并没有多说,“很少有人会用到这里的隐藏菜单,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一般都去那种独立咖啡店,他们会在黑板上写一些自嘲式的菜单。”
“可你却随口就报出了一个非常具体的星巴克点餐要求。”
“泽尔达。”吧台的店员喊道,把两杯咖啡放在柜台上。
“是泽尔达公主 还是泽尔达·菲茨杰拉德 ?”当米拉贝尔把它们端起来的时候,扎卡里问道。
“两者都有。”她说,把小一点的那杯递给他,“来吧,我们又要去领教那寒冷的诗意了。”
外面天色渐暗,空气也越来越冷。扎卡里抓着杯子,喝了一口滚烫的绿色泡沫。
“你点的到底是什么?”他问道,米拉贝尔已经迈开了脚。
“其实就是一种伯爵茶,里面掺了豆奶、蜂蜜和一点点香草。”米拉贝尔说着,举起了杯子,“不过这才是我选它的原因。”她把杯子又举高了一点,这样扎卡里就能看见杯子底部用记号笔写的六位数字:721909。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等着瞧吧。”
当他们来到下一个街区时,光线逐渐黯淡,只留下一片落日余晖。
“你是怎么认识多里安的?”扎卡里问。他打算把自己的所有问题都分类整理出来,他还考虑或许应该用一个笔记本之类的把它们记下来,因为它们在他的脑海中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又喝了一口拿铁,它正在迅速地冷却。
“他曾经想杀我。”米拉贝尔说。
“什么?”扎卡里问。这时米拉贝尔在人行道中间停了下来。
“这边走。”她说。
扎卡里甚至都没认出这条林荫道。那座挂着收藏家俱乐部招牌的房子看上去普通而友好,或许透着一丝不祥的气息,但这多半是与这片街区人迹罕至的气氛有关。
“你喝完了吗?”米拉贝尔问,指了指他的杯子。扎卡里喝掉最后一口咖啡,把它递给她。她把两个空杯子放在台阶旁的一堆积雪里。
“还有一个地方也叫收藏家俱乐部,离这里不远。”他们朝门走去的时候,她说。
“是吗?”扎卡里问,他后悔自己没问米拉贝尔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那一家是为集邮者开的。”她说。
她转动了门上的把手,令扎卡里感到惊讶的是,门居然开了。狭小的前厅很暗,墙上只有一盏红色的灯,旁边是一个不大的屏幕。这是一个报警装置。
米拉贝尔在警报键盘上按下了7-2-1-9-0-9。
灯变绿了。
米拉贝尔打开了第二扇门。
门厅里很昏暗,只有一束紫色的光透过高高的窗户落下来,让那些丝带和它们的门把手都呈现出了一种淡淡的蓝色。它们的数量比扎卡里记忆中的更多。
他想问米拉贝尔,她是如何在星巴克拿到了警报器的密码,还有她所说的“曾经想杀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又觉得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米拉贝尔拉动了其中一个门把手上的丝带,扯断了它与高处天花板之间的连接,它落下时发出了门把手之间相撞的哗啦声,低沉的音调如同铃响,十分刺耳。
沉默到此为止。
“你本来可以按门铃的。”扎卡里说。
“就算我按了铃,他们也不会让我们进来的。”米拉贝尔回答。她捡起了一个门把手——铜制的把手上泛着绿色的光泽——看了一眼它的标签。扎卡里从相反方向倒着看过去:托菲诺,不列颠哥伦比亚,加拿大,8.7.05。“他们只会在没人值班的时候才使用警报装置。”他们继续往大厅里走,她用手拨弄着那些丝带,仿佛它们是竖琴上的琴弦。“你能想象到有这么多门吗?”
“不能。”扎卡里实话实说。这里的门实在太多了。他们经过时,他还看到了更多的标签:孟买,印度,2.12.13;赫尔辛基,芬兰,9.2.10;突尼斯市,突尼斯,1.4.01。
“它们中的大部分在被关闭之前就已经消失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米拉贝尔说,“它们被遗忘了,被锁起来了。时间造成的破坏和那伙人制造的一样多,他们开始收尾了。”
“它们全部都在这里了吗?”
“他们在开罗和东京也有类似的建筑,不过我觉得他们并没有规定每扇门的残骸应该留在哪里。这些都是装饰,更多的残骸被放在了盒子里。就是那些无法被焚烧的部分。”
她听起来非常难过,扎卡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沉默地爬上楼梯。最后一缕光线悄悄从他们上方的窗户里溜进来。
“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扎卡里问。他忽然想弄清楚这是不是一场营救行动,还是说米拉贝尔有其他理由才会趁着夜色来到这个地方。这种空无一人的状况让他感觉有些刻意。这一切都过于顺利了。
“你担心这可能是一个陷阱,埃兹拉?”当他们在楼梯拐角处转弯时,米拉贝尔问。
“你担心吗,麦克斯?”他反问道。
“我相信我们还不至于笨到自投罗网。”米拉贝尔说。可就在他们快到达台阶顶层的时候,她在原地停了下来。
扎卡里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去,二楼走廊上有东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逐渐消失的光线中有一道身影。显然这个身影就是多里安的躯体,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像楼下的门把手一样被展示在那里,苍白的丝带形成了一张网,将他捆绑和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