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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和寓言:世界边缘的旅店

  一位旅店主人把店开在了一个极其荒凉的十字路口。山上有一座村庄,与这里相隔几条路,而城镇都在其他方向,大部分都拥有更为便利的道路供人们进出来往,特别是在冬季,可旅店主人一年到头依然会为旅人们把灯点亮。夏天来临时,店里会变得非常热闹,到处都爬满了开花的藤蔓,不过在这块土地上,冬天的时间相当漫长。

  旅店的主人是一名鳏夫,也没有孩子,大部分时间他都独自待在旅店里。他偶尔会去村子里买日用品或是到酒馆里喝一杯,不过时间一长他就不常去了,因为每次他去村里,总会有热心人给他介绍一些合适的男女,有时一次就介绍好几个符合条件的村民,旅店主人只好把酒喝完,对这些朋友们表示感谢,然后独自回到山下的旅店中。

  有一年冬天的暴风雪比往年人们所见过的任何一场都更猛烈。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旅店主人想办法让店里一直亮着灯,虽然大风经常把它们熄灭。他还确保主壁炉里总是生着火,这样冒出的烟气就能被看见,只要它没被大风吹散。

  漫漫长夜,狂风肆虐。大雪吞没了山间的道路。旅店主人无法到村里去,但他的储备很充足。他做好了汤和炖菜,坐在炉火边读起了自己一直都想看的书。他把旅店里的所有房间都收拾好了,等待着客人们的光临,但是却无人前来。他喝着威士忌和葡萄酒。他又看了很多书。时间过去了很久,暴风雪却一直没停,于是他只收拾了挨近壁炉的一部分房间。有时他不回自己的房间,就躺在炉边的椅子里睡觉,这是他在有客人时做梦都不会做的事情。然而现在一个客人都没有,只剩狂风和严寒,这家旅店变得更像是一所房子了,旅店主人觉得它作为房子比作为旅店显得更加空荡冷清,不过他对此并没有想太多。

  一天晚上,旅店主人在火炉旁的椅子里打起了瞌睡,他身边放着一杯酒,膝上还摆着一本摊开的书。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醒来的旅店主人一开始以为是风声,因为这个冬天的大部分时间里,狂风都在敲打着门窗和屋顶,可是敲门声再次响起,比风声更加坚定。

  旅店主人开了门,开门所用的时间比平时多,因为门结了冰,一直紧闭着。门开了,一阵寒风席卷着雪花先钻进了门里,随后进来了一位旅人。

  旅店主人只看到了一袭带兜帽的斗篷,然后他再次集中注意力要把门关上,与企图闯进门的寒风搏斗了一番。他抱怨了一句天气,但大风盖过了他的声音,它愤怒地号叫着,因为被关在外面而暴躁发狂。

  旅店主人关上了门,插上了门闩,还钉上了加固用的木条,这才转过身迎接这位客人的到来。

  他望着站在面前的女人,只有非常勇敢或者极其愚蠢的人才会在这种天气里赶路,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中的来客会是什么样子,但肯定不是这幅模样。这个女人如同月光一样苍白,而她的眼睛却和她那黑夜般的斗篷一样漆黑,她的嘴唇则冻得发紫。旅店主人盯着她看时,他那一套标准的欢迎词和友好的问候语统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女人开口说话了——可能是一声问候,也可能是在抱怨天气,还可能在许下愿望或是发出警告——无论她想说的是什么,她发出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旅店主人一声不吭地匆忙把她扶到了火炉边,想让她暖和起来。

  他让客人坐在自己的椅子里,脱下了她湿漉漉的斗篷。看到她在里面还穿了另一件斗篷,他松了一口气,那斗篷的颜色和她逃离的大雪一样白。他为她端来一杯热茶,把炉火拨旺了一些,风还在外面嘶吼。

  女人渐渐不再发抖。她喝了茶,注视着火苗。旅店主人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是没等他开口,她就睡着了。

  旅店主人站在那里打量着她。她看上去像一个鬼魂,和她的斗篷一样苍白。他查看了两次,确定她还在呼吸。

  他怀疑自己正在睡梦中,可他刚刚去开门的双手还是冰凉的,门闩戳到了一根手指,那道小小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疼。他没有睡着,然而这一切都很奇怪,如同在梦里一样。

  女人睡着的时候,旅店主人把最近处的一个房间又布置了一番,虽然它早就被收拾妥当了。他把屋里那个稍小一些的壁炉点燃,又往床上添了一层被子。他炖上了一锅汤,还把面包加热了一下,这样女人醒来时如果饿了的话就能吃上东西了。他想把她抱进房间,但待在炉火旁更加暖和,于是他又给她披了一条毯子。

  这时旅店主人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只好又站在一旁盯着她看。她并不年轻,她的头发里夹杂着几缕银发。她没戴戒指和饰物,看不出是结婚了还是无牵无挂的孤身一人。她的嘴唇已经恢复了血色,旅店主人发现自己的目光总是徘徊在她的唇边,于是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太管用。)过了一会儿,他在炉边的另一把椅子里睡着了。

  旅店主人醒来时,外面依然是漆黑一片,而他也无法透过暴雪和狂风来判断现在是夜晚还是白天。炉火还在燃烧,可他身边的椅子却是空的。

  “我不想把你吵醒。”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转过身,看到那个女人站在那里,她的脸色不再如月光般苍白,她的个头比他印象中更高。虽然他对当时很多地方的方言都有所耳闻,却分辨不出她说话的口音来自何方。

  “对不起,”他说,为自己不小心睡着了而道歉,也为没有提供往常高标准的招待而表达歉意,“你的房间是……”他转向那个房间的门,却发现她的斗篷已经挂在了壁炉边,而她的包原本被他搁在了她的椅子旁,现在也被放在了床尾。

  “我已经找到了,谢谢你。说实话,我没想到这里会有人,外面没点灯,我从路上也看不见火光。”

  旅店主人一般不会打听客人们的私事,但是他有点忍不住。

  “你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天气外出呢?”他问。

  女人朝他笑了笑,笑容里包含着歉意,他从这个微笑中能看出,她的出行并非一时鲁莽,不过她的到来也应该让他猜到这一点。

  “我与人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就在这个旅店,这个岔路口。”她说,“很久之前就定下了,我想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会遇到暴风雪。”

  “这里没有别的客人。”旅店主人告诉她。女人皱起了眉,不过这个表情一晃而过,转瞬即逝。

  “我可以住在这里等他们来吗?”她问,“我会付房费的。”

  “无论如何我也会建议你留下来的,看看这暴风雪。”旅店主人说,狂风非常配合地咆哮了起来,“你不用支付任何费用。”

  女人又一次皱起了眉,这次的时间要长一些,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

  旅店主人正要问她叫什么名字时,风把紧闭的窗户吹开了,更多的雪花被卷了进来,它们在宽敞的大厅里打着转,戏弄着炉上的火苗。女人帮他把窗户再次关上。旅店主人望着窗外肆虐的黑暗,想不出一个人是如何在其间行走的。

  窗户关上了,炉火也重新旺了起来,旅店主人把汤、温热的面包和酒都端了上来。他们坐在火边,一起用餐,还聊起了书。女人问了一些关于旅店的事情(它开了多久,他何时成为旅店主人的,这里有多少房间,墙里有多少蝙蝠),由于旅店主人一直在为自己之前的行为感到后悔,所以他没有再问女人任何与她相关的事情,而她也没有主动提起。

  吃完面包和汤以后,他们又开了一瓶酒,继续聊了很长时间。外面的风平静了一些,聆听着他们的交谈。

  那一刻,旅店主人觉得外面的世界不复存在了,无风无雪,也没有了日和夜。天地间只有这个房间、这团炉火和这个女人,而他对此也并不介意。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有些犹豫地提出,她想去床上而不是在椅子里休息,于是旅店主人向她道了晚安,虽然他不知道此时是夜晚还是白天,而外面那一片黑暗也拒绝对此发表意见。

  女人朝他笑了笑,然后关上了房门。这一刻在门的另一边,旅店主人第一次在这所房子里体会到了真正的孤单。

  他坐在炉火边沉思了一会儿,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后来他穿过大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陷入了无梦的睡眠。

  第二天(如果这算是一天的话)过得很愉快。远方来的女人帮旅店主人烤了更多的面包,还教他制作了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新月形小点心。在漫天飞舞的面粉中,他们讲了很多故事,有神话,有童话,还有古老的传说。旅店主人给女人讲起了风的故事,风在山间上下穿行,寻找它丢失的东西,它嘶吼着,哀悼它的所失,呼唤它的归来,于是就有了这些故事。

  “它失去了什么?”女人问。

  旅店主人耸了耸肩。

  “那些故事各不相同。”他告诉她,“在有的故事中,它失去了一汪湖水,那湖坐落在山谷间,如今那里却流淌着一条河。在其他故事里,它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它咆哮着,因为凡人无法用同样的方式来回报风的爱。在常见的故事版本中,它只是失去了方向,因为群山与河谷不寻常的布局让风感到十分困惑,于是它迷了路,还为此而怒吼不已。”

  “你觉得哪个故事是真的?”女人问。旅店主人停下来思索这个问题。

  “我觉得它是风,只会像风一样发出怒吼,从山川河流间呼啸而过,而人们却乐意编出故事来解释这些事情。”

  “那是为了告诉孩子们,风声并不可怕,风声里只有哀愁而已。”

  “我想是的。”

  “可孩子们长大后,故事还在继续被讲述下去,你觉得这又是为什么呢?”女人问。旅店主人想不出令人满意的答案,于是他也向她提了一个问题。

  “在你来的地方,人们会不会用故事来解释这些事情?”他问道,依旧没打听她是从哪里来的。他还是无法判断她的口音,也想不出他认识的人中有谁会在方言里加上同样抑扬顿挫的韵律。

  “他们有时会讲一个关于月亮在天上消失不见的故事。”

  “这里的人也讲。”旅店主人说。女人笑了起来。

  “那他们会讲当太阳也消失时它去了哪里吗?”她问。旅店主人摇了摇头。

  “在我来的地方,人们会讲一个与此相关的故事。”女人说,她专注地进行着面前的工作,她的双手稳稳地揉着面团,“他们说每一百年——在有的版本里是五百年,或者一千年——白天的太阳会从天空中消失,与此同时,夜晚的月亮也会失去踪影。据说它们约好了一起失踪,这样它们就能瞒着星星在一个秘密之所见面了。它们一起谈论世事,把在过去一百年或五百年或一千年里各自看到的事情拿出来比较一番。它们见了面,聊完天,再次分开,回到各自在天上的位置,直到下一次见面。”

  这让旅店主人想起了另一个相似的故事,于是他问了一个问题,可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它们彼此相爱吗?”他问。女人的脸颊变得绯红。他正要道歉时,她却继续说了下去。

  “在有的版本里,它们是相爱的。”她说,“不过我觉得,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它们要交流的事情太多了,可能顾不上谈情说爱。”

  旅店主人笑了起来,女人惊讶地抬头看他,接着她也笑了,他们继续讲故事,烤面包。风在旅店周围徘徊,聆听他们的故事,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三天过去了,暴风雪依然凶猛。旅店主人和女人继续悠闲地打发时间,他们沉浸在故事和佳肴里,杯中盛着美酒,喝完又装满。

  到了第四天,门外传来敲门声。旅店主人过去开门,女人依然坐在炉边。

  风变小了,只有几片雪花随第二位客人一同进了屋。门一关上,雪花就融化了。

  旅店主人转向这位新来的客人,本来想聊几句天气,可话就在嘴边,却没说出口。

  这位旅人的斗篷原本是金色的,现在穿旧了,只有几处还在闪闪发亮。这是一个有着深色皮肤和浅色眼眸的女人。她的头发比旅店主人见过的所有发型式样都要短,而发色接近金色。她好像并不觉得冷。

  “我要见这里的另一位客人。”这个女人说。她的声音如同蜂蜜一般,低沉而甜美。

  旅店主人点了点头,指向客厅另一头的炉火旁。

  “谢谢。”这个女人说。旅店主人帮她把斗篷从肩上取下来,融化后的雪水顺着它往下滴,于是他从她手中接过斗篷,把它挂起来晾干。她也穿了另一层斗篷——在这种天气里实乃明智之举——这一件褪了色,也是金色的。

  女人走到壁炉边,坐在另一把椅子里。旅店主人离得太远,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但她们似乎没有寒暄就立刻开始了交谈。

  她们的交谈持续了一段时间。一个小时之后,旅店主人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面包、果干和奶酪,他把盘子送到女人们面前,还拿来了一瓶酒和两个杯子。他走过去的时候她们就停止了交谈。

  “谢谢你。”当他把食物和酒摆在椅子旁边的桌上时,第一个女人说。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之前她没有这样触碰过他,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就离开了,留下她们两个继续交谈。另一个女人露出了微笑,旅店主人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他没有打扰她们的谈话。她们也一直没有离开椅子。外面的风声很安静。

  旅店主人坐在客厅的另一端。他坐得不太远,女人们需要他时,他就能听见她们的召唤;不过也不算太近,她们之间说了什么,他一句都听不见。他为自己也准备了一个托盘的食物,但他吃得并不多,只尝了一块新月形的点心,它融化在了他的舌尖。他想读一会儿书,可每次最多也只能看进去一页的内容。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外面的天色并没有发生变化。

  旅店主人睡着了,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可能睡着了。他眨了眨眼睛,外面还是一片黑暗。第二个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动静吵醒了他。

  她吻了吻另一个女人的面颊,穿过客厅往回走。

  “谢谢你的热情款待。”她走到旅店主人身边,对他说。

  “你不留下来吗?”他问。

  “不,我必须走了。”女人说。旅店主人为她取来了金色的斗篷,把它捧在手里,感觉干燥而暖和。他将它披在她肩上,又帮她系上了搭扣,她再次朝他露出了温暖而愉快的微笑。

  她看上去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也许要发出警告,又或者是要许下愿望,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他开门时又朝他笑了笑,然后就走进了那片黑暗中。

  旅店主人目送她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没过多久),然后他关上门,插上门闩。风又开始怒吼了。

  旅店主人走到炉火边,黑头发的女人还坐在那里,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了。”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看他,“我要把房费付给你。”

  “你可以留下来。”旅店主人说。他把手搭在她的椅子旁。她低头看着他的手指,又一次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我也希望如此。”她轻轻地说。

  旅店主人把她的手抬起来,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留下来陪我吧,”他的请求随着他的呼吸落在她手心里,“和我在一起。”

  “我明天早上必须离开。”女人又说了一遍,一滴眼泪滑过她的脸颊。

  “这样的天气里,谁知道早上什么时候到来?”旅店主人问。女人笑了。

  她从炉火边的椅子上站起来,牵起旅店主人的手,把他领进她的房间,带到了她的床上。风在旅店周围呼啸着,为找到的爱而哭泣,为失去的爱而哀悼。

  因为凡人无法爱上月亮。这份爱无法长久。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非常确定有人袭击了他的后脑勺,不过他记得最清楚的是脑门撞在了楼梯上,等他恢复意识时,这一处疼得最厉害。他还确定自己听见米拉贝尔说那个人还有呼吸,但他现在想不起来她说的是谁了。

  别的事情他一概不太清楚,除了一件事:他的头很疼,特别疼。

  他被绑在了一把椅子上。

  这是一把漂亮的椅子,椅背很高,扎卡里的双臂被绑在它的扶手上,绑他的绳索本身也很有质感,他从手腕到肘部都被黑色的绳子缠绕了一圈又一圈。他的腿也被绑住了,不过它们在桌子下面,他看不见。

  这是一张深色的长条形木头餐桌,放在一个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他从天花板的高度和墙顶的装饰线条推测,这是收藏家俱乐部里的某个地方,不过这个房间更暗,只有桌子被照亮了。天花板上的小射灯在桌上投下了许多一模一样的光圈,从桌子的这一端直到那一端——那边有一把空椅子,铺着蓝色天鹅绒的软垫,看上去大概和绑着他的这把椅子是一样的,因为他觉得这种房间要配上这样的椅子才合适。

  他在头疼之时还能听到轻柔的古典音乐。好像是维瓦尔第的作品。他不知道扬声器的位置。或许这里并没有扬声器,音乐是从外面的房间飘进来的。也可能这只是他想象中的维瓦尔第,是轻度脑损伤所造成的音乐幻觉症状。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个用蓝色天鹅绒装饰的宴席上,只有他一个人,而且没有上菜。

  “看来你又来找我们了,罗林斯先生。”一个声音在整个房间中响起。是扬声器。还有摄像机。

  扎卡里忍住脑袋上传来的阵阵疼痛,思考着该说什么,尽量让自己的脸上不要露出紧张不安的表情。

  “我以为这里会有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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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回答。扎卡里盯着那把空椅子。除了维瓦尔第的乐曲,他什么都没听见。按理说曼哈顿不会这么安静。他想知道米拉贝尔到哪里去了,她是不是在另一个房间里被绑在另一把椅子上。他还想知道多里安是否还活着,可这似乎不太可能,他觉得自己不愿再想这件事了。他意识到自己大概是饿了,也许是渴了,抑或两者都有。现在究竟是几点?此刻产生这些想法很不明智,刚涌起的饥饿感折磨着他,如同挠痒一般,和头部的刺痛感共同占据了他的注意力。一绺头发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用脑袋尝试了几个新姿势,想把它送回原来的位置,可它还在那里,正好落在他新换的眼镜边缘。他想知道凯特有没有织完他的拉文克劳围巾,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凯特,以及学校里的人要过多长时间才会开始担心他。一周?两周?还是更久?凯特会以为他想在纽约多住一阵子,而其他人在开课之前都不会注意到他不见了。像隐士一样离群索居的人往往会陷入这种险境。这个房子的某个地方没准还放着装满碱液 的浴缸。

  他和自己脑袋里的声音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内容是如果他死了,他妈妈是否能感应到,因为她既拥有母亲的直觉,又是一位预言家。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门开了。

  一个女孩走进来,那天晚上就是她假装成同校学生,态度随和地出现在凯特的讨论课上,还一直在织毛线。她端着一个银色的托盘,把它放在桌上。她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就离开了,和她进来时一样。

  扎卡里望着那个托盘,他的手绑在椅子上,够不到它。

  托盘上有一个茶壶。这个又矮又胖的铁壶放在加热器上,下面点着一根蜡烛,旁边放着两只没有把手的陶瓷杯子,里面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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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另一侧的门打开了,扎卡里看到那位北极熊女士走进来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不过她已经脱掉了那件大衣。现在她穿了一身白色套装,整个打扮有一种大卫·鲍伊 的风格,尽管她满头银发,肤色暗黄。她双眼的颜色各不相同:一只眼睛是深棕色的,而另一只却是淡蓝色的,令人感到不安。她的头发扎成了一个发髻,嘴唇上抹着红色的唇膏,完美地体现出了复古风情,还带着一丝威胁的态度。这身套装的领带上打了一个非常利索的结,扎卡里从来没能达到过这种水平,这个细节是最让他感觉不爽的地方。

  “晚上好,罗林斯先生。”她走到他身边时停下来说。他有点期待她会对自己说不必起身。她朝他笑了笑,要不是他此时感到浑身都不自在的话,这个非常和蔼的笑容本来是可以让他放松下来的。“我们还没有正式认识。我叫阿勒格拉·卡瓦略。”

  她探过身来端起了茶壶,往两只茶杯里倒上了热气腾腾的绿茶,又把茶壶放回加热器上。

  “你惯用右手,对吗?”她问。

  “是的。”扎卡里回答。

  阿勒格拉从她的大衣里取出一把小刀。她用刀尖划过绑着他左手的绳子。

  “如果你想给另一只手解绑,或者逃跑,那这只手你就别想要了。”她把刀尖抵在他左手腕的背部,戳得不深,没有见血,“明白吗?”

  “明白。”

  她把刀插进绳索和椅子之间,快速划了两下,就将他胳膊上的绳子解开了,绳子被切成弯曲的几段,掉落在地板上。

  阿勒格拉将刀放回口袋里,端起了一只茶杯。她沿着桌子一直往前走,在对面那把椅子里坐了下来。

  扎卡里没有动。

  “你一定很渴吧。”阿勒格拉说,“茶里没有下毒,要是你担心我们会使用这种消极手段的话,你会注意到,我用同样的茶壶给我的杯子倒了茶。”她喝了一小口茶。“纯天然的。”她补充说。

  扎卡里用左手端起他的茶杯,这个动作引起了肩膀的抗议,于是他身上又添了一处伤痛。他喝了一口茶。茶叶是翠绿色的,有一点苦,但苦味并不重。一个骑士和一颗破碎的心在他的舌头上。很多颗破碎的心。他的头很疼。心也在疼。因为某件东西。他放下了茶杯。

  阿勒格拉从桌子的另一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就像人们在动物园里观看老虎一样,或者说,老虎很可能也是这样观察游客的。

  “你不喜欢我,对吧,罗林斯先生?”她问。

  “你把我绑在了椅子上。”

  “我让人把你绑了起来,没有亲自动手。我还给你倒了茶。一个举动是不是能抵消另一个举动呢?”

  扎卡里没有回答。她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

  “恐怕我给你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太好。我把你撞倒在了雪地里。第一印象太重要了。你与其他人都有一段美丽的邂逅,难怪你会更喜欢他们两个。你把我当成坏人了。”

  “你把我绑在了椅子上。”扎卡里重复道。

  “你喜欢我的派对吗?”阿勒格拉问。

  “什么?”

  “在阿尔冈昆举行的派对。你没太留意它的细则说明。派对的主办方是我经营的一个慈善基金会。它旨在提高全世界贫困儿童的文化水平,还创办了很多图书馆,并为新手作家提供资助。我们也在推动监狱图书馆的建设。这个派对是一年一度的筹款集会。经常会有不请自来的客人,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一个传统。”

  扎卡里沉默地喝着茶。他想起来那个派对确实和某个文学慈善组织有关。

  “所以你们关闭一个图书馆是为了开放其他图书馆?”他放下茶杯问道。

  “那个地方不是图书馆,”阿勒格拉尖声说道,“从任何意义上说都不是。你所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它可不是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地下版本。它的年代更久远。没有任何概念能全面地解释它,也没有任何语言能描述它。人们常常被事物的命名所困。”

  “你夺走了那些门。”

  “我有要保护的东西,罗林斯先生。”

  “如果一所藏书博物馆里的书不允许人们阅读,那它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它的意义在于保存。”阿勒格拉说,“你以为我想把它藏起来,是吗?我只是在保护它。让它远离……远离一个对它来说太过复杂的世界。你能想象如果人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后会发生什么吗?有这么一个地方,它的入口几乎随处可见。就在我们脚下,有一个地方充满魔力——我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了。一旦出现了博客帖子和话题,涌来了大量游客,又会有什么后果?而我们正是在提前做准备,防患于未然。你从我这里偷了东西,罗林斯先生。”

  扎卡里一言不发。她说的是事实,并非无端指控,所以他没有反驳。

  “你知道他为什么特别想得到那本书吗?”她问,“为了拿到那本书,他让你混进了这栋楼。看来你好像不知道,他这个人从来不会多说一句没用的话。”

  扎卡里摇了摇头。

  “也可能是他不肯承认自己是在感情用事。”阿勒格拉继续说,“我们其中一个组织在组建的时候,他们这批人会得到自己在第一次考验中守护过的第一本书,作为一件礼物。大多数人都不记得其中的细节了,但他还记得,他记得这本书。几年前我们修改了这个惯例,那些书被保存在这里,或者在其他分部。很可惜,他历经波折却还是没有把它拿回去。”

  “你们是守卫啊。”扎卡里说。阿勒格拉睁大了眼睛。他希望自己在这个词上使用的强调语气恰如其分,这样她就分不清他只是临时想到了这个叫法,还是从哪里见过它。

  “这么多年我们有过不少称呼。”阿勒格拉说。扎卡里松了一口气,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守卫?”

  “你可真调皮,罗林斯先生。你大概觉得这样做会讨人喜欢吧。你很可能把幽默当作了你的防御机制,因为你相当缺乏安全感,却不想让别人发现。”

  “这么说你们是守卫但你们却不用……守卫?”

  “你所在乎的是什么?”阿勒格拉问,“你的书和你的游戏,我说对了吗?你的那些故事。”

  扎卡里耸了耸肩,尽量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阿勒格拉放下茶杯,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离开桌子,走到了房间一侧的阴影中。扎卡里从那边的动静猜测,她可能打开了一个柜子,但他看不到。声音响了好几下,然后停止了,阿勒格拉返回桌旁的亮光下,灯光再次落在她的白色套装上,几乎把它映照得闪闪发光。

  她伸出一只手,把一样东西搁到桌上,刚好放在扎卡里够不着的地方。他看不出那是什么,直到她挪开了手。

  那是一枚鸡蛋。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罗林斯先生。我认同你的想法。”

  扎卡里没说话,实际上他对她说过的任何话都没表达过认同,也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认同。

  “一个故事就像一枚鸡蛋,如同一个宇宙被包裹在被选中的媒介中。它是新鲜而与众不同的灵感火花,已经完全成形,并且十分脆弱。它需要保护。你也想保护它,不仅如此,你还想走进它,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我曾经四处寻找你这样的人,我很有经验,一眼就能看出这种渴望。你想成为故事中的人,而不是置身其外的旁观者。你想去蛋壳之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将它打碎。可是如果它碎了,故事也就没了。”

  阿勒格拉朝那枚鸡蛋伸出一只手,停在蛋壳上方,将它笼罩在阴影下。她能够轻易地将它打碎。她的食指上戴了一枚银色的图章戒指。扎卡里想知道那枚鸡蛋里究竟有什么,但阿勒格拉的手没有移动。“我们所做的就是防止鸡蛋被打碎。”她接着说道。

  “我可能听不太懂这些隐喻。”扎卡里说,他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鸡蛋上。阿勒格拉把手收了回去,鸡蛋再次置身于灯光下。扎卡里觉得自己能看到它的一边出现了一道细缝,但这也许是他的幻觉。

  “我正在努力向你解释,罗林斯先生,”阿勒格拉说着,回到桌旁的阴影里,“你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明白这一切。历史上曾有一段时间,在你短暂拜访过的那个地方,住着很多守护者和引导者,但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体系的弊端太多,我们如今建立了新体系。在此我恳请你遵守我们的新秩序。”

  “这是什么意思?”扎卡里问。他的话音未落,阿勒格拉就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向后猛拽过去,他能感觉到刀尖抵在他的右耳后面。

  “你还有一本书。”阿勒格拉平静地低声说,“你在学校图书馆里找的那本书,它在哪里?”她发问的语气直率而轻快,就好像在问他茶里要不要加蜂蜜一样。茶壶下面的蜡烛闪烁了几下就熄灭了。

  “我不知道。”扎卡里说,他尽量让头部保持不动,心里涌起的慌乱被困惑压下去了一些。《甜蜜的忧伤》在多里安手里。他们对他的搜查可能不够仔细,所以没有从他那件宽大的毛衣下面把钥匙取出来,但他们肯定能从多里安身上找到那本书。或者说,从他的尸体上找到它。扎卡里吞咽了一下,绿茶口味的心碎滋味在喉咙里变得干涩。他的眼睛盯着桌上的鸡蛋。这不可能是真的,他心想,可是抵在他皮肤上的刀却在提醒他这都是真的。

  “你把它留在那下面了?”阿勒格拉问,“告诉我。”

  “我告诉你了,我不知道。我是拿过它,但我……我把它弄丢了。”

  “真可惜。不过我觉得这就意味着把你留在这里没什么用处。你可以回佛蒙特了。”

  “是的。”扎卡里说。回家的念头忽然变得非常有吸引力,远离这里总好过永远无法走出这座房子,而且他感觉后者很可能会发生。“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把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地方说出去……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能都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我喝多了。”

  不至于吧,脑海里的声音提醒道,不过它立刻后悔这么说了。刀再次戳进了他耳边的皮肤里。他不知道顺着脖子留下来的是血还是汗。

  “我知道你不会乱说,罗林斯先生。我可以砍下你的一只手来向你保证,我是认真的。你有没有注意过,很多故事里都有断手或截肢的情节?你也可以成为其中有趣的一部分呢。不过我相信我们之间是可以达成协议的,不用搞得这么狼狈,你说呢?”

  扎卡里点头,他想起了玻璃罐里的那只手,不知道它之前的主人是否也曾坐过这把椅子。刀被移开了。

  阿勒格拉站远了一点,但仍然在他的肩膀附近。

  “把你记忆中关于那本书的一切都告诉我。把你能想起来的每个细节都写下来,从书的内容到它的装订。等你完成这一切,我会把你送上前往佛蒙特的火车,而你将永远不会再踏上这座名叫曼哈顿的岛。关于那个港口,这座房子,这场谈话,以及你见过的人,还有那本书,你都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如果你说了,或者写下来,或者发了推特,又或者在某个昏暗的酒馆里醉醺醺地提到了‘无星之海’这几个字,那恐怕我就只得给我的人打个电话了,我已经在你妈妈住的农舍附近安排了人手,距离就在狙击射程之内。”

  “什么?”扎卡里艰难地问,他的嗓子如同沙漠一样干燥。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阿勒格拉说,“那座房子很漂亮,有一个别致的花园,搭着花棚,到了春天一定很美。要是其中一扇彩色玻璃窗被打破了,那该多可惜啊。”

  她把一样东西伸到了他面前。手机上显示了一张照片,上面有一座被雪覆盖的房子。那是他妈妈的房子。门廊上还挂着世俗节日的彩灯。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更多的鼓励,”阿勒格拉说着,把手机收起来,回到桌子的另一边,“得在你所珍视的东西上施加一点压力。你与另外那两位的相处时间还不够长,不管你对他们有多么着迷,都没到珍视的程度。我觉得你妈妈是更好的施压对象,而你爸爸已经组建了新家庭。如果对他动手,我们就得把整个家都端掉。或许要借助于煤气爆炸吧。”

  “你不会……”扎卡里刚想说,却又住了口。他并不知道这个女人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

  “受伤和死亡以前就有,”她轻描淡写地说,“以后还会有更多。这件事很重要。比我的性命更重要,也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你我不过是这个故事里的脚注,即使缺了我们,也不会有人在乎。我们存在于鸡蛋之外,永远都是。”她朝他笑了笑,但那双颜色不一样的眼睛里却并没有笑意。她举起了茶杯。

  “这枚鸡蛋里面装满了金子。”扎卡里说着,又打量起鸡蛋来。之前他以为蛋壳上有一条细缝,但实际上那只是粘在他眼镜片上的一根头发。

  “你说什么?”阿勒格拉问,她刚把茶杯举到一半又停了下来,然而就在这时,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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