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与埃莉诺之歌 借书
西蒙知道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他又累又饿,想起自己为此行准备好了食物,却把包留在了小屋里,随身只带了一把扫帚,这会儿看来那家伙一点用处都没有。莉诺说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对此他并不相信,但她一直没有回来,现在他昏昏欲睡,而她的那本书读起来很奇怪,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喜欢这一类书。
他对他妈妈感到好奇,她居然把这样一个地方藏在了乡下的小屋里。
他无奈地跟着指南针回到了门厅。
他想把那扇门打开,但它却上了锁。
他再试了一次,又推了推门把手。
“你不能把它带走。”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转过身,看到馆长站在门口,身后是摇晃的钟摆。西蒙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馆长说的是他手中那本镶着金边的书。
“我想读一读。”西蒙解释道,虽然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否则他拿着一本书还能做什么?但这却不是实话。他不仅想读这本书,还想研究它。他想用心体会,想让它变成一扇窗户,透过它看到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他想把这本书带回家,带进他的生活,带上他的床,因为他无法用同样的方式对待那个送书给他的女孩。
这里肯定有一套正规的借书流程,他想。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本书借走。”他说。
“你需要留下一样东西来顶替它的位置。”馆长告诉他。
西蒙皱了皱眉头,然后指向了那把扫帚,它还靠在办公室的门边。
“这个可以吗?”
馆长打量了一下扫帚,点了点头。
他走到桌前,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西蒙的名字,然后把它拴在了扫帚上。桌上的猫打了个哈欠,西蒙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书名是什么?”馆长问。
西蒙低头朝书看了一眼,虽然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甜蜜的忧伤》,”他回答,“书上没有标出作者。”
馆长抬头望着他。
“可以给我看看吗?”他问。
西蒙把书递给他。
馆长检查了书,还研究了它的装订和衬页。
“你从哪里找到这本书的?”他问。
“莉诺给我的。”西蒙回答。他觉得自己用不着告诉馆长谁是莉诺,因为她的模样很难让人忘记。“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本。”
馆长把书还给西蒙时,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
“谢谢。”他说,如释重负地拿回了书。
“你的指南针。”馆长摊开一只手回应道。西蒙愣了一秒钟,然后从脖子上取下了那条金链子。他差点就想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或者打听一下莉诺,他还有一堆问题,不过它们都不太愿意被问出口。
“晚安。”他只说了这一句。馆长点了点头。这次西蒙离开时,门顺从地为他打开了。
他站在上升的笼子里睡着了,它停下来时,他一脸睡意地被惊醒了。
点着灯笼的石头房间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通往小屋的门还开着。
月光从小屋的窗户照进来。西蒙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觉得冷,却累得不想生火,他很庆幸自己穿了一件外套。
他瘫倒在床上,连堆在上面的书都没有挪开,他的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本《甜蜜的忧伤》。
他睡着的时候,它掉到了地板上。
西蒙醒来时脑袋里一片茫然,背上还被书压出了几道印子。他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也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早晨的阳光从常春藤的缝隙中探进来。风拉扯着一扇打开的窗户,窗轴发出了吱吱的响声。
关于钥匙、小屋和火车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他朦胧的思绪中。他一定是睡着了。他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
怀着半是好奇、半是疑惑的心情,他试了试小屋的后门,它卡在那里,可能被外面的荆棘顶住了。
他在壁炉里生起了一团火。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小屋和这些书,它们想必都是他妈妈留给他的。
他从床底下找到了一个又长又扁的箱子。箱子的锁和合页都已经生锈,他用鞋跟使劲一踢,就把它们打开了。箱子里装着褪色的纸张和更多的书。其中有一份文件是一张契约,把这个小屋转让到了他的名下,还包括周边一大片土地。他在剩下的文件中寻找他妈妈的信。她提前为他的十八岁生日做了安排,让他能找到这个地方,却从来没有亲手给他写过一封信,这让他很不开心。他发现其他大部分纸上都写了一堆高深莫测的东西:一些笔记和文章的片段看上去就像童话故事,杂乱的长篇大论写的都是轮回、钥匙和命运。唯一的一封信不是他妈妈写的,而是写给她的。这封信热情洋溢,署名是一个叫阿希姆的人。西蒙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它很有可能来自他的爸爸。
他忽然想到,他妈妈是不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安排了这一切是不是因为她预料到了自己的离世。他以前没有这样想过,而且他并不喜欢这个念头。
他继承了一份遗产。一个灰尘遍布、书籍满屋、藤蔓丛生的地方。这是属于他的。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住在这里,也没想好自己是不是愿意住下来。也许可以铺上地毯,换上更好的椅子,再放一张舒适的床。
他把那些书整理了一下,将神话寓言类的书堆在了桌子一侧,把历史地理类的书放到了另一侧,而那些他无法分类的书则被留在了中间。其中还有地图集和他看不懂的外文书。有几本书上标了注释和符号:王冠、剑和猫头鹰的图案。
他看到床边有一小册书,不像其他的书那样落满了灰尘。他认出它时,又失手让它掉了下去。它落进书堆里,和其他的书混在一起,难以区分。
那不是梦。
如果这本书不是梦,那么女孩也不是梦。
西蒙朝后门走去,对它又推又撞,把全身力气都用在肩膀上来迫使它打开。这一回它妥协了。
他又见到了那些楼梯。底下亮着灯。
那个金属笼子在等他。
下降的过程很漫长,让他急得发狂。
这一回前厅里不再有底座。那扇门畅通无阻地放他进来了。
馆长的办公室是关着的,西蒙沿着一条过道往前走时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看。
没有指南针就很难再次找到心之门的位置。他转错了几个弯,原路折返了好几趟。他沿着由书本堆成的台阶向上走。
终于,他来到了一个熟悉的转角,经过那个阴影覆盖下的角落,来到了那扇门前,门上有一颗燃烧的心。
门里的房间是空的。
他打开了那扇羽毛之门,但门后面什么都没有。他又把门关上。
她随时都可能回来。
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西蒙围着桌子踱步,走累了就在躺椅上坐下来。他调整了它的角度,这样他就能面朝那扇门了。他想知道那只猫等待有人开门把它放走时,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多久,还有它一开始怎么会被留在这里。
他坐得烦了,于是又开始踱步。
他从桌上拿起一支羽毛笔,打算写一封信,从门缝下面递过去。
他想不出写什么能管用。他觉得自己现在能理解他妈妈为什么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信件了。他在这里等待莉诺,却连时间和日期也无法告诉她,因为他找不到计算时间的依据。他意识到一旦离开阳光,就很难判断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放下了笔。
他想知道等待一个女孩应该花多长时间比较合适,她或许只是一场梦,又或许不是。他有可能梦到了一个女孩,而她所处的地方却是真的,又或者连那个地方也只是一场梦。这时他的头疼了起来,于是他觉得也许自己应该找一些书来读,而不是继续胡思乱想。
他后悔把那本《甜蜜的忧伤》留在了小屋里。他在书架前浏览上面的书。有一些书既陌生又奇怪。其中一本厚重的书里标满了脚注,封面上有一只渡鸦,它从众多书籍中脱颖而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津津有味地读着书中两个英国魔法师的故事 ,把时间抛到了脑后。
这时羽毛之门打开了,她来了。
西蒙放下了书。他没有等她开口说话。他等不及了,害怕她会又一次消失,再也不出现了。他飞快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然后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如饥似渴。片刻之后,她以同样热烈的吻回应了他。
埃莉诺想,书里对亲吻的描述都不太准确。
他们一件一件地脱掉了对方的衣服。他抱怨她的服饰上有很多奇怪的搭扣和拉锁,而她也笑他的衣服上纽扣太多了。
他没有取下她的兔子耳朵。
在这个房间坠入爱河很容易,因为周围的门全都锁上了。整个世界都装进了一个房间里,都安放在了一个人身上。宇宙凝聚起来,变得强大而炽热,它明亮又欢快,充满勃勃生机,仿佛通了电一般令人激动不已。
但门不可能永远都关着。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站在一个女人的雕像前,她全身都布满了蜜蜂,他在想她是不是只差一顶王冠就可以成为女王了。
在他的新任务中(这算是主线任务还是支线任务?他脑袋里的声音正在思考),关于蜜蜂女王,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可他不知道该如何把钥匙交给她。他在这尊大理石雕像上寻找钥匙孔,但除了裂痕什么都没找到,而且他没有能交出来的钥匙。他卡在了“从未被锻造”这一句上,也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一把金钥匙。也许他应该把馆长办公室里的那些罐子翻个遍,或者去寻找《甜蜜的忧伤》里提到的那个全是钥匙的房间,他意识到罐子里的钥匙很可能就是那个房间里的钥匙,它们被保管起来了。
他检查了每一只蜜蜂,还把女人坐在身下的大理石椅子也整个查看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大概别的地方还有一位能够统治蜜蜂的女人吧。这些蜜蜂并非雕像的一部分,它们是由另一种石头雕刻而成的,有着非常合适的蜂蜜色,色调更暖,可以移动。也许它们全都属于另一个地方。自从扎卡里第一次看见这个雕塑之后,它们中有一些被移动过了。
扎卡里在女人摊开的掌心里各放了一只蜜蜂,然后就离开了,留下她独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是雕像在地下无人相伴、身上还布满蜜蜂时才会做的事情。
他选了一条没去过的走廊,在一个奇特的装置面前停了下来,它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老式口香糖贩卖机,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金属球。扎卡里转动了一下那个华丽的手柄,机器里掉出了一个铜球。它比看上去的样子更重,扎卡里设法将它打开,看到里面塞了一小卷纸,展开来就像自动收报机里使用的纸带,上面写着一个长度惊人的故事,讲述了失去的爱、城堡和交错的命运。
扎卡里把空出来的铜球和缠绕成一团的故事纸带塞进了包里,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然后就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楼梯前,楼梯向下通向一个相当开阔的空间。那是一个宽敞的舞场,空无一人。扎卡里想象了一下它里面挤满了跳舞和狂欢的人群时所能容纳的人数。它比心之厅高一些,高耸的天花板隐没在上方如同夜空一般的阴影中。墙边有一排高大的壁炉,其中一个生了火,其余的亮光都来自沿墙垂落的链条上挂着的灯。他猜想会不会是莱姆把它们点亮的,以便有人经过房间或者想要跳舞,又或许是它们自己亮了起来,期盼着能发出炫目的火光。
扎卡里穿过舞场时,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错过了一些事情。他来得太晚了,舞会早已曲终人散。倘若他在很久之前就把那扇画出来的门打开,是不是也已经为时过晚了?很有可能。
远处的墙上有一扇门,要经过好几个壁炉,再走过一排漆黑的露天拱门才能到达。扎卡里打开那扇门,看见在舞会过后的一片空寂中坐着一个人。
在酒窖里有一面没有窗户的墙,米拉贝尔蜷缩在墙上一个很像窗口的隐蔽角落里,在几排摆满酒瓶的置物架之间。这个酒窖里所收藏的酒用来供应舞场所有举办过的和没举办过的派对都绰绰有余。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连衣裙,要不是裙身太长的话,本来大概能称得上修身性感的。它遮住了她的腿,也挡住了她脚下的一堆酒瓶和一部分地板。她手里端着一杯泛着泡沫的酒,正在埋头阅读一本书,扎卡里走近一些,就能看见封面上写着:时间的皱折 。
“我记不住关于四维空间的那些术语,真是让人火大。”米拉贝尔说。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解释任何与时间和空间相关的细节。“也许你会有兴趣听听这个消息,曼哈顿一家私人俱乐部发生了一场电气火灾,造成了巨大破坏,灾情已经得到了控制,没有波及到周边建筑。他们大概连动手将它拆除都用不着。”
她把书靠在旁边的一个酒瓶上,让摊开的书停留在她读的那一页,然后低下头望着他。
“据报道,当时那座建筑里并没有人。”她继续说,“我想在把你送回地面之前先搞清楚阿勒格拉的去向,如果你同意的话。”
扎卡里觉得自己是否同意其实无关紧要,而且他再一次认定自己并不急于回到地面上去。
“蜜蜂女王是谁?”他问。
米拉贝尔疑惑地看着他,于是他确定那张字条不是她写的,但这时她耸了耸肩,指向了他身后。
扎卡里转过身。很多带长凳的长条木桌挤在酒架之间,石墙上还有其他像窗口一样的角落,其中最大的一处挂了一张巨幅画像,米拉贝尔所指的就是它。
画像上的女人穿着酒红色的低领礼服,一只手拿着一个石榴,另一只手持着一把剑。画的背景是一片有纹理感的黑暗,画中的光亮来自人物本身。她在阴影中闪闪发光的样子让扎卡里想起了伦勃朗 的一幅画。女人的脸被一群蜜蜂完全遮住了。有几只蜜蜂飞到下方去打量那只石榴。
“她是谁?”扎卡里问。
“我也不知道,”米拉贝尔说,“它很像是在暗示那位珀耳塞福涅 。”
“冥府的王后。”扎卡里说,他盯着那幅画,想弄清楚怎样才能把钥匙给她,却毫无办法。他希望石榴上会画着一个钥匙孔,这有点异想天开,但也并非不可以。
“你读的书不少嘛,埃兹拉。”米拉贝尔一边评价,一边从她坐的地方滑下来。
“我读的神话不少。”扎卡里纠正道,“小时候我以为赫卡忒 、伊希斯 和所有小精灵都是我妈妈的朋友,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我觉得他们曾以某种方式存在过。一直都在。或许吧。”
米拉贝尔从一张桌子上的冰桶里取出一瓶已经打开的香槟。她举起酒瓶,递给扎卡里。
“我更喜欢喝鸡尾酒。”他说,不过他也认为气泡酒适宜任何场合,他很欣赏米拉贝尔的品位。
“你爱喝那一款?”她问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欠了你一杯酒和一支舞,还有别的,我知道。”
“边车鸡尾酒,不加糖。”扎卡里回答,他的目光被香槟旁边的一副纸牌所吸引。
米拉贝尔溜到画像另一侧的那面墙边,她的长裙拖在身后。她在墙上的某块地方敲了敲,那一片墙就打开了,露出了隐藏的自动升降机。
扎卡里将目光移回到纸牌上。
“这是你的吗?”他问。
“我会忍不住去洗洗牌,但不怎么用它们算命。”她说,“我没想到这里竟然没有更多的牌了,其实它们都是一段段故事,可以重新组合。”
扎卡里翻开一张牌,以为会看到一个熟悉的塔罗牌图形,但牌上是一个陌生的图案:一幅黑白的素描解剖图,被水彩画出的一片血泊包围着。
肺
牌名很适合这幅图:只有一个肺,而不是一对。水彩画出的血看上去仿佛在流动,旋转着涌进肺里再流出来。
扎卡里把这张牌放回那堆牌的最上面。
墙上的门里传来一声铃响,吓了他一跳。
“你妈妈会用牌算命吗?”米拉贝尔问。她把一杯冰镇的边车鸡尾酒递给他,杯口很明显没有加糖边。
“有时候会,”扎卡里说,“人们常常希望她这么做,所以她会在算命的时候摆出几张纸牌,不过大多数时候她都要触摸物品,从中得出对它们的印象。这叫作通灵术。”
“她通晓灵魂。”
“我想是这样的,如果你喜欢从字面直接解释的话。”扎卡里喝了一口酒。这简直是他喝过的最完美的边车鸡尾酒了,但他想不通这种完美为何会令他如此不安。
“厨房的调酒师相当优秀。”米拉贝尔回应了他脸上那一连串的表情,“正如我所说,我们必须伏在地下,低调一点。不是故意要用双关语。别告诉我你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也没有任何人需要照顾。”在扎卡里对这句话提出反驳之前,米拉贝尔继续说:“想想吧,如果你在图书馆选中的是另一本书,那么你此时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很遗憾你把它弄丢了。”
“噢,”扎卡里说,“它一直在我身上。多里安把它放在我的外套里了。”他从包里取出《甜蜜的忧伤》,递给米拉贝尔。“你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吗?”
“它可能是档案室里的一本书。”她翻了翻书页,说道,“我也不确定,只有侍从才被允许进入档案室。也许莱姆知道得更多,但她大概不会告诉你,她要严格遵守她的誓言。”
“这是谁写的?”扎卡里问,“为什么书里会有我?”
“如果它来自档案室,那么它就是在这里被写出来的。我听说档案室所保存的记录并非完全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一定是有人动过它,把它放到了最上面。这可能就是阿勒格拉在寻找它的原因,她喜欢把一切都锁起来。”
“她所做的事情就是这个,试图把它锁起来?”
“她觉得把它锁起来就能让它远离危险。”
“远离什么危险?”扎卡里问。
米拉贝尔耸了耸肩,说道:“人为的破坏?社会的进步?时间的流逝?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差点就成功了。从前世上只有实体的门,在我发现自己可以画出新的门之前,她已经关闭了很多扇门,后来她把我画的门也关闭了。把门封上,让它远离伤害。”
“她经常提到鸡蛋,还说要保护它们不被打碎。”
“如果鸡蛋被打碎了,它就不仅是鸡蛋了。”米拉贝尔思考了一会儿,说道,“鸡蛋原本就是用来被打碎的,否则它还能是什么?”
“我觉得鸡蛋是一种隐喻。”
“要想做一份炒鸡蛋,就得打碎几个这样的隐喻。”米拉贝尔说。她合上《甜蜜的忧伤》,把它还给扎卡里。“如果它确实属于档案室,我想莱姆是不会介意由你来保管它的,只要它一直留在这里就行。”
她转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时扎卡里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那些项链多了一条。
这条多层项链上挂着一把金色的剑,和他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很像,另外还有一把钥匙和一只蜜蜂。
“那条项链是金的吗?”扎卡里指着它问道。米拉贝尔好奇地看了看他,然后低头瞄了一眼那把钥匙。
“我想是吧。至少是镀金的。”
“去年你戴着它参加派对了吗?”
“是啊,你在电梯里讲述事情的起因时,我才想起来。我很高兴它能派上用场。有用的首饰才是最好的。”
“我能……能借那把钥匙用一用吗?”
“你佩戴的首饰还不够多吗?”米拉贝尔说,她看着他的指南针和钥匙,还有多里安的剑,像护身符一样挂在他身上。
“你的首饰也不少。”
米拉贝尔眯起眼睛,喝了一口酒,然后她把手伸到脖子后面,解开了项链的搭扣。她把挂着钥匙的那条项链和脖子上的其他饰物分开,递给了他。
“别拿去熔化了。”她说,将它放进他摊开的手掌里。
“当然不会,我会把它还回来的。”
扎卡里把项链放进包里。
“你要去做什么,埃兹拉?”米拉贝尔问。他差点就告诉她了,不过有某种东西阻止了他。
“我还不太确定,”他说,“等我搞清楚了就告诉你。”
“一言为定。”米拉贝尔带着好奇的微笑说道。
扎卡里从桌上端起她的酒杯,喝了一口。酒的味道就像冬天里的阳光和融化的雪,那些气泡明亮而扎眼,纷纷破裂。
每只酒瓶里的每个气泡都有一个故事,在每一杯酒中,在每一次啜饮里。
美酒难留,而故事不朽。
扎卡里不确定这个声音是时常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还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也许米拉贝尔的酒也是由故事组成的,就像她那个神奇的糖盒里装的不是糖一样。
他无法确定任何事情。
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在意这种不确定性。
他将剩下的边车鸡尾酒一饮而尽,想把它连同那些讲故事的声音一起咽下去。当一切都被吞进肚子以后,在他口中还剩下一个问题:
“麦克斯,那片海在哪里?”
“什么?”
“那片海。无星之海,那片水域,这个地方是它的港口。”
“噢。”米拉贝尔说,对着她那个嘶嘶冒气的杯子皱了皱眉。扎卡里在等她告诉自己,无星之海是哄小孩的睡前故事,或者无星之海是一种精神状态,又或者根本就没有无星之海,它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然而她并没有说这些话。她站起来说:“这边走。”她从桌上拿起那瓶香槟,走出酒窖,进了舞场。
扎卡里跟上去,把他的空酒杯放在那副纸牌的旁边,如果将它们按合适的顺序排列的话,它们会把整个故事讲给他听。
米拉贝尔领着他穿过酒窖大门旁那排笼罩在阴影中的拱门。这里实在太暗了,扎卡里之前都没有注意到它们前方的台阶。他们走下台阶的时候,他只能看清自己面前一臂之远的范围。他在米拉贝尔身后保持着两级台阶的距离,生怕踩到她那条长袍的裙边。可是即使只隔两级台阶,她也几乎要消失在阴影中了。
“还要往下走多远?”他问道,周遭的黑暗没收了那个“还”字,又把它抛还给他:还还还还还。
他现在明白了,这片黑暗浩瀚无边。
台阶的尽头是一道长长的矮墙,嵌在岩石里,一根根短柱从粗糙的石头地面上冒出来。
扎卡里回头看了一眼那段台阶,六座拱门的亮光凝望着黑暗。
“你想看这片海。”米拉贝尔平静地说。她越过那道墙,望着那片黑暗。扎卡里不知道她是在对他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又或者是在对着黑暗说话,他猜那是一个洞窟。洞窟回答道:海海海海海。
“它在哪里?”扎卡里问。
米拉贝尔又朝石墙靠近了一些,放眼眺望。扎卡里站在她身边朝下看去。
来自舞场的亮光落在一大块粗糙的岩石上,它还尚未隐没到空虚中和阴影里。扎卡里勉强能辨认出自己映在石头上的剪影,就在米拉贝尔的影子旁,但是那亮光没有照出任何像是海水或者海浪的地方。
“还有多远?”
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米拉贝尔拿起香槟酒瓶,把它扔进那片黑暗中。扎卡里等着它撞碎在岩石上,或者落进他以为并不存在的海水里,但它并没有。他一直在等待。等啊等。
米拉贝尔喝着酒。
过了一会儿——这段时间最好用分而不是秒来计算——从下面很深的地方传来了极轻的响声。相隔太远,扎卡里分辨不出那是不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回声敷衍地将这响声拾起来,却只带着它走了一半,仿佛已经消耗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么小的声音传到了这里。
“无星之海。”米拉贝尔说着,用她的酒杯指了指下方的深渊和面前的黑暗,所指之处见不到一颗星星。
扎卡里凝视着这片虚无之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里原本是沙滩。”米拉贝尔告诉他,“在派对上,人们会在海浪里跳舞。”
“发生了什么?”
“它慢慢消失了。”
“是……是因为这样人们才离开的,还是因为人们的离开它才开始消退的?”
“都不算对。也都不算错。你可以去找一个时间点,从那一刻起人们开始大批迁离,但我认为这只是到时候了而已。在阿勒格拉和她的同伴开始行动之前,昔日的门就已经逐渐崩塌了,而他们把门拆卸下来,还将门把手如同狩猎的战利品一样四处展览。地方变了,人也变了。”
她又喝了一口酒,扎卡里觉得她大概想起了某个人,但他没有问。
“这里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了,”米拉贝尔继续说,“请不要为错过了它的黄金岁月而难过,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早在我出生之前,海潮就已退去。”
“可这本书——”扎卡里开了口,但他还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这时米拉贝尔打断了他。
“一本书是一种解读。”她说,“你希望一个地方能和书里写的一样,但它并不存在于书中,那只是文字而已。存在于你想象中的地方才是你想去的地方,可那个地方只是想象出来的。而这里是真实存在的。”她把手放在他们面前的石墙上。她手指附近的石头裂开了,一条裂缝伸向旁边,消失在一根柱子里。“你可以无穷无尽地写下去,但那些文字永远无法成为这个地方。况且,那是它以前的样子。不是现在的样子。”
“它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是吗?”扎卡里问,“如果我们把门修好,人们就会回来。”
“我很高兴你说的是‘我们’,埃兹拉,”米拉贝尔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做这件事。人们来过,却不愿停留。唯一留下来的人就是莱姆。”
“馆长说所有以前住在这里的人都离开了,或者去世了。”
“或者不再出现了。”
“不再出现?”扎卡里重复道,他的话又被他们周围的洞窟所重复,那回音将这个词都变成了碎片,只挑它最喜欢的说:出现,出现,出现。
“拜托你一件事,埃兹拉。”米拉贝尔说,“不要向下走得太远。”
她转过身,吻了吻他的面颊,然后走上了台阶。
扎卡里朝那片黑暗看了最后一眼,就跟上了她。
他还没登上台阶的顶端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已经结束了,不过当他经过她身边,穿过宽敞的舞场继续前进时,她把手中的空酒杯朝他稍微倾斜了一下,以示告别。
他能感觉到她在目送自己离开,但他没有转身。他在空旷的舞池中间单脚立地旋转了一圈,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听见了她的笑声。
忽然之间他感觉一切都很好。甚至连空荡荡的舞场和噼啪作响的一团炉火也变得没那么糟糕了,原本应该有十二团炉火的。
也许,一切都在燃烧,都曾被焚毁,都将被点燃。
也许,按常规他不该在这里喝任何东西。
也许,沿着舞场尽头的台阶往上走时,他在心里想,这里还有很多神秘往事和未解之谜是自己永远也无法解开的。
扎卡里来到台阶顶部时,有一个人影从走廊尽头穿过,他从发型上看出那是莱姆。他想追上她,但她始终走在他的前面。
他看见她把有的灯调暗了,却没有动其他的灯。
他感到好奇,尤其想知道她除了穿梭于走廊之间点亮蜡烛之外,还会去哪里,于是他继续远远地跟着她。
他跟着她来到一条走廊,里面摆满了精致的雕塑和高大的雕像,大理石做的手掌纷纷向她伸出,她点亮了那些手中的蜡烛。
莱姆忽然停了下来。扎卡里后退一步,撤到阴影下的一个壁龛里,挤在两个雕像中间,真人大小的森林之神与林间仙女定格在一个高难度的拥抱姿势里,令人印象深刻。透过雕像的大腿和手臂,他能看见莱姆。她站在一面石雕墙前,伸手按住了墙上的某个机关,墙移开了。
莱姆走了进去,那面墙在她身后又挪回了原位,就像那个蜡烛画框后面的墙一样。
扎卡里走过去瞧了瞧那面墙,门合上以后就看不出来了。石头上雕刻的图案全都是藤蔓、花朵和蜜蜂。
蜜蜂。
大部分雕刻图案都是凸出来的浮雕,只有蜜蜂用的是沉雕手法,在石头里凿出凹下去的蜜蜂形状,造型很精致。
他试着回想了一下莱姆在门上按住的位置,于是发现了一个蜜蜂图案。
她肯定在这个图案里嵌入了一只蜜蜂。就像插进了一把钥匙。
也许这里就是米拉贝尔所说的档案室,只有侍从才能进去。
那面墙再次移动了起来,扎卡里便躲到了雕像背后。
莱姆从墙里走出来,又碰了碰那扇门。她手里拿着某件东西,很小的一个金属物件,扎卡里猜那一定是蜜蜂形状的。
在她的另一只手里有一本书。
莱姆等门关上以后才转过身。她打量了一下林中仙女和森林之神的雕像,举起那本书,把它放在了一张桌子上。
莱姆特意多看了一眼雕像,这才离开了。
扎卡里走过去拿起那本书。他不知道这个意外的转折说明自己在跟踪别人时是有所进步了还是做得更糟了。
那本书体积不大,镀了一层金色。它看上去很像《甜蜜的忧伤》,但装帧用的是深蓝色。封面和封底都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任何特征能区分哪个是封面,哪个是封底。
书里的文字是手写的。扎卡里一开始以为它大概是一本日记,但第一页却有一个书名:
西蒙与埃莉诺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