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马泰亚斯
当马泰亚斯上了甲板,不得不直接朝栏杆走去。那些运河老鼠和贫民窟的人轻轻松松、如履平地,老早习惯了在克特丹水路从一艘船跳到下一艘船。只有比较软弱的那个家伙──韦兰──似乎还在挣扎。他看起来就和马泰亚斯一样惨。
在新鲜空气中好多了,他能仔细注意地平线。他曾以猎巫人的身分在海上旅行,可是在陆地或冰上向来更为自在。让这些异邦人看到他在几小时内三度趴过栏杆呕吐实在丢脸到家。
至少妮娜不在这里目睹这极度羞辱的一刻。他不断想着舱房里的她,照料着那名铜广女孩,一脸关怀、一脸善良──筋疲力尽。她看起来好疲倦。那是失误,她这么说道。她可是把他烙上奴隶贩子的名声、丢上克尔斥的船,再丢进监狱。她说自己在努力纠正失误,但即便她所言不假又怎么样?她的族类毫无节操,她自己已证明这点。
有人煮了咖啡,他看见一名船员用有陶盖的铜杯在喝,生出想带一杯给妮娜的想法,但立刻将之砸得粉碎。他不必去照料她,也不必告诉布瑞克她得休息一下。他紧捏着拳,看着坑坑疤疤的指节。她竟在他心中种下如此软弱的种籽。
布瑞克比手势,叫马泰亚斯过去,他和贾斯柏、韦兰聚集在前甲板,远离船员耳目,检查着冰之廷的平面图。见到那些绘图,恍若一刀插进心脏。那些城墙、闸门、警卫。这些东西应能劝阻这些蠢蛋才是,不过很显然,他的愚蠢并不亚于其余人。
「为什么这上头的东西都没名字?」布瑞克问,手朝平面图比画。
「我不懂斐优达语,但是得把细节搞清楚。」韦兰说:「应该让赫佛来做。」当他看见马泰亚斯的表情,立刻退缩了。「我只是在尽我的责任,不要再瞪我了。」
「我拒绝。」马泰亚斯怒吼道。
「接着。」凯兹说,丢给他一枚在太阳下闪耀着的迷你透明圆片。那名恶魔靠坐在一个桶子上,倾身倚靠桅杆,跛的那条腿搁在盘卷成圈的绳索上,该遭天谴的拐杖架在大腿。马泰亚斯在心中想象着把它砸得烂碎,一片一片逼布瑞克呑下去。
「这是什么?」
「拉斯克的新发明之一。」
韦兰突然抬起头。「我以为他是做爆破的。」
「他什么都做。」贾斯柏说。
「塞在你后面的牙齿中间,」凯兹一面将那枚圆片递给其他人一面说:「但不要咬──」
韦兰立刻又呸又咳,拿手挖口腔。他唇上展开一层透明薄膜,在他试图呼吸时膨胀得像青蛙食道口的薄膜。他眼神惊慌地左右飞快转动。
贾斯柏开始大笑,凯兹只是摇摇头。「我有叫你不要咬了,韦兰。用与子呼吸。」
男孩深吸进一口气,鼻孔大张。
「慢慢来,」贾斯柏说:「这样你会把自己搞得昏过去。」
「这什么东西?」马泰亚斯问,仍将那小小圆片捧在掌中。
凯兹将他的那枚深推进口中,扭动着塞进齿间。「鲸须。我本打算留着这些,但在埋伏后,我不知道在公海上可能会碰上怎样的麻烦。假如掉进海里,又不能浮上水面呼吸,就把它弄出来、咬下去,这能为你争取十分钟呼吸时间。如果你慌了,那就更少一点。」他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了韦兰一眼。他又给了那男孩一片鲸须。「这个你小心点用。」接着点了点冰之廷平面图。
「名字,赫佛,全给我说出来。」
马泰亚斯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韦兰摆在那儿的笔和墨水,潦草写上建筑和周边道路的名字。不知为何,亲手执行此事使他感到更重的叛国感。有一部分的他思考着有没有可能等他们一到那里,就找个法子和这群人分开,揭露他们的位置,并藉此成功回到自己国家的怀抱。但是冰之廷会有任何人认得他吗?他们很有可能认为他死了,在那场害死他挚友与布鲁姆指挥官的船难中溺毙。他没有任何东西可证明自己的真正身分。他会成为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前来冰之廷的理由。而等到他找到愿意聆听的人──
「你有所保留。」布瑞克说,深色双眼紧盯着马泰亚斯。
马泰亚斯忽视那阵爬遍全身的颤抖。有时候,那名恶魔彷佛能读出人的心思。「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良心干扰了你的记忆。想想我们的交易条款吧,赫佛。」
「好,」马泰亚斯不禁怒意上升。「你想要我的专业意见吗?你这计画不会有用的。」
「你根本还不知道我的计画。」
「从监狱进、大使馆出?」
「开头是这样。」
「不可能成功的。监狱区完全独立于冰之廷其他地方,和大使馆不相通。从那里没有路可以通过去。」
「它有屋顶不是吗?」
「你不可能上得了屋顶。」马泰亚斯一脸满足地说:「猎巫人会和格里沙囚犯与警卫一同工作三个月,作为训练的一部分。我曾进过监狱,而就是因为这样,那里才没有任何通往屋顶的路──如果有人想出办法离开他的牢房,我们可不希望他在冰之廷到处乱窜。监狱全面封锁,通不到外层圈另两个区域。你一进去,就会永远困在里头。」
「永远都会有出去的路。」凯兹从那迭纸中抽出监狱平面图。「五层楼对吗?处理区,外加四层牢房。这里有什么?这个地下室?」
「什么都没有。洗衣服的地方和焚化炉。」
「焚化炉。」
「对,囚犯抵达的时候会在那里烧掉衣服,预防疫病,但是──」话一出口,马泰亚斯就领悟布瑞克在打什么主意。「我的乔尔神啊,你要我们从焚化炉的竖井爬上六层楼吗?」
「焚化炉什么时候运作?」
「如果我记得没错,是一大清早,但即使没火,我们──」
「他不是要叫我们爬上去。」妮娜从下层甲板冒出来。
凯兹坐挺了一点。「谁在照顾伊奈许?」
「罗提。」她说:「我马上就会回去,只是要点新鲜空气。如果你打算叫伊奈许拿一根绳索外加一句祷词就爬上六层楼,就别假惺惺地关心她。」
「幻影做得到。」
「幻影是个正失去意识躺在一张桌子上的十六岁女孩,很可能撑不过今晚。」
「她会撑过的。」凯兹说,眼中闪过某些赤裸的情绪。马泰亚斯不禁怀疑,如果能够,布瑞克甚至会亲自去地狱把那女孩拽回来。
贾斯柏拿起他的步枪,用一条软布来回擦拭。「我们现在有更大的问题,为什么还要聊什么爬烟囱?」
「更大的问题是什么?」凯兹问,虽然马泰亚斯感觉他根本很清楚。
「如果佩卡‧罗林斯有一份,孛‧育‧拜尔这件事我们就没戏唱了。」
「谁是佩卡‧罗林斯?」马泰亚斯问,在口中翻转着那些荒谬可笑的音节。克尔斥的名字之于他毫无高尚之处。他知道那人是帮派首领,并且靠着地狱秀赚得口袋满满。光这样就够邪恶了,但马泰亚斯知道还不只如此。
韦兰颤抖着拉扯嘴唇上黏胶似的物质。「就是全克特丹最大、最邪恶的经营者。他有我们没有的钱、我们没有的关系,而且很可能已经领先我们一步。」
贾斯柏点点头。「就这么一次──我要说韦兰讲得有理。如果真有奇迹,我们有办法抢在罗林斯之前劫出孛‧育‧拜尔,只要他一发现抢先他的人是我们,我们就死定了。」
「佩卡‧罗林斯是巴瑞尔的某个老板,」凯兹说:「就这样。别再把他说得像个神好吗?」
好像还有一些什么,马泰亚斯想着。布瑞克彷佛没了稍早杀死巫门时驱策他的暴戾之气,然而他的话语间仍有挥之不去的强烈情感。马泰亚斯很确定凯兹‧布瑞克痛恨佩卡‧罗林斯,而且不只是因为他炸了他们的船,还雇用打手对他们开枪。这其中弥漫着过往伤痕与腐坏的血气。
贾斯柏往后一靠。「你认为要是沛‧哈斯可发现你挡了佩卡‧罗林斯的财路,他会挺你吗?你觉得那老头想要引战吗?」
凯兹摇摇头,马泰亚斯从中看见真心挫败。「佩卡‧罗林斯不是打一出生就身穿天鹅绒、拥有大把克鲁格。你格局还是太小了,就和沛‧哈斯可处理的方式,或罗林斯希望你处理的方式一,样。干成这一档、分了这笔钱,我们会成为巴瑞尔的传说,会成为打败佩卡‧罗林斯的人。」
「也许我们应该放弃从北方推进,」韦兰说:「如果佩卡的人马抢先,我们就该直接开进第尔霍姆。」
「港口会到处挤满守卫,」凯兹说:「更不要提那些原本就有的海关和执法官员。」
「南方?从拉夫卡?」
「那里的边界封锁严密。」妮娜说。
「那是很大一片边界。」马泰亚斯说。
「但是没有办法知道哪里最脆弱。」她回答。「除非你有某种神奇的情报管道,晓得哪座瞭望塔、哪个前哨基地在运作。除此之外,如果我们从拉夫卡进去,就得同时对付拉夫卡人和斐优达人。」
她的话合情合理,却令他抬不起头。在斐优达,女人不会这么说话,她们不谈什么军事啊策略什么的。但妮娜总是如此。
「我们按照计画从北方进去。」凯兹说。
贾斯柏拿头去敲船身,远目看着天空。「好,但要是佩卡‧罗林斯把我们杀光,我要叫韦兰的灵魂教我的灵魂吹长笛,这样我就可以吵得你的灵魂无法安宁。」
布瑞克撇撇嘴。「我只要雇用马泰亚斯的灵魂去打爆你的就好。」
「我的灵魂才不会和你们这些灵魂有什么瓜葛。」马泰亚斯一本正经地说,接着又想,难不成这海风腐蚀了他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