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妮娜
我能闻到他们。妮娜一面蹒跚地走过雪地,一面拍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努力不吐出来。那些尸体在眼前挥之不去,鲜红色嫩肉从有如堆高煤块的烧焦黑壳中探出。她觉得自己彷佛浑身覆盖了他们的骨灰,被燃烧人肉的臭气包围,吸不太到空气。
在马泰亚斯身边很容易让人忘了他真正的身分,以及他对她真正的想法。她今天早上才又为他塑形了一次,忍受着他的怒视和牢骚。不对,是享受着。因为有了靠近他的借口而心怀感激,每一次差点让他笑出来,她就感到一股荒谬的愉悦。诸圣啊,我为何要在乎?为什么马泰亚斯‧赫佛的一个笑容彷佛能抵上其他人五十个微笑?在她将他的头往后倾、处理眼睛的时候,她觉得马泰亚斯心跳加速。她想过要吻他;她想要吻他,而她非常确定他也有一样的想法。又或者他是打算再次把我勒死。
她没有忘记他在芙罗琳上说了什么。就是当他问她打算怎么处理孛‧育‧拜尔时,她是否真会把那个科学家交给克尔斥。如果她破坏凯兹的任务,会赔上马泰亚斯的特赦吗?她做不到。不管他是什么身分,她都欠他自由。
船难之后,她和马泰亚斯一起走了三个礼拜。他们没有罗盘,不知道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走,甚至不晓得他们是在北海岸的哪一处被冲上来。他们在长日之中艰难地走过雪地,若在冰寒夜里,则在能拼凑出来的任何阳春遮蔽物,或是运气够好偶然遇到的捕鲸人营地弃屋度过。他们吃烤海草,或能够找到的每根杂草或块茎。当他们在其中一个营地的旅行背包底部找到驯鹿肉干的存货,那简直像某种奇迹。他们在无声的喜乐心情之中啃食,简直为它的滋味深深迷醉。
第一晚后,他们裹在干衣服和找到的所有毛毯里,却在火的两边各自入睡。如果没有木头或火种,就在彼此身旁蜷缩而眠,几乎不碰触到。可是到了早上,他们往往紧贴彼此,有如一弯新月,呼吸一起一伏,烫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之中。
每天早上他都抱怨她叫不起来。
「简直像是叫醒尸体。」
「尸体本人要求多睡五分钟。」她会这么说,然后头又埋回毛皮。
他听到处走动,打包他们那一点点东西,能多大声就多大声,自言自语地抱怨。「懒惰、不可理喻、自私……」直到她终于爬起身,开始准备这一天的行程。
「你回到家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无数个跋涉过雪地、期望找到一点文明迹象的日子里,有一天,她这么问他。
「睡觉。」他说:「洗澡。为我亡故的朋友祈祷。」
「喔对,另外那些恶棍和杀手。是说,你是怎么成为猎巫人的?」
「妳的朋友在一次格里沙突袭中屠杀了我的家人,」他冷漠地说:「布鲁姆收留了我,给了我战斗的理由。」
妮娜不想相信这件事,可是她知道那很有可能。总会有战争,无辜生命在交火之中死去。然而,将禽兽不如的布鲁姆想成某种父亲形象也同样令人不自在。
不管争论或道歉,感觉都不太对,所以她说了脑中跳出的第一句话。
「Jer molle pe oonet.Enel mörd je nej afva trohem verret.」吾被造来保护尔等,唯死亡能使吾打破此誓。
马泰亚斯惊愕地注视着她。「那是猎巫人对斐优达的誓词。妳怎么会知道这句话?」
「能学多少斐优达的知识,我就尽量学。」
「为什么?」
她有些犹豫,然后才说:「这样我才不会害怕你们。」
「妳感觉并不害怕。」
「你害怕我吗?」她问。
「不怕。」他说,而且语气听起来似乎相当惊既。从以前他就表明过自己不怕她。这次她相信他了。她提醒自己这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又继续走了一会儿,然后他问:「那妳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
「吃东西。」
「吃什么?」
「什么都吃。包心菜卷、马铃薯饺、黑醋栗蛋糕、撒柠蒙皮的小薄饼。我等不及要看我走进小行宫时柔雅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柔雅‧纳夏兰斯基?」
妮娜不禁瞬间煞住脚步。「你知道她?」
「我们都知道她,她是强大的女巫。」
于是她领悟:对猎巫人来说,柔雅有点像亚尔‧布鲁姆──残酷、没有人性,双手之中有着死亡,是在黑暗中等待的生物。柔雅是这男孩心中的怪物。这想法令她不适。
「妳怎么从笼子逃出来的。」
妮娜眨了眨眼。「什么?」
「在船上,妳被绑着,还关在笼里。」
「水杯,握柄断了,边缘破成锯齿状,我们用来切断绳子,手一自由……」妮娜的声音不自在地渐渐变小。
马泰亚斯压低眉头。「你们打算攻击我们。」
「我们打算那天晚上行动。」
「但暴风雨来了。」
「对。」
一名风术士和造物法师在甲板打穿一个洞,他们全游了出来。可是有人在冰水中存活下来吗?他们有谁成功抵达陆地吗?她颤抖着。如果他们没发现那杯子的秘密,她也会在笼里溺死。
「猎巫人吃什么?」她问,加快步调。「除了格里沙婴儿?」
「我们不吃婴儿!」
「海豚油脂?驯鹿蹄?」
她看他嘴角扭曲,不禁猜想他是觉得想吐呢,还是──也许──说不定──是在努力不要笑出来。
「我们吃很多鱼。鲱鱼、鳕鱼──没错,是有驯鹿──但不是蹄。」
「蛋糕呢?」
「蛋糕怎样?」
「我热爱蛋糕。我在想我们有没有可能找到些共通点。」
他耸耸肩。
「唉唷拜托,猎巫人啊。」她说。他们仍没有交换名字,她也不太确定该不该。说到底,如果他们真能活下来,就会抵达某个小镇或村庄。她不知道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无论如何,他对于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又不是在泄露斐优达政府的机密。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蛋糕。」
「我喜欢蛋糕,但是我们不被允许吃甜食。」
「每个人吗?还是只有猎巫人?」
「猎巫人。那被认为是放纵的行为。像是酒和──」
「女孩?」
他脸红了,艰难地往前走。要让他不自在实在太容易了。
「如果你们不准碰糖或酒精,你很可能真的会爱上庞达根。」
一开始,他没有上钩,只是一个劲儿往前走。但事实证明这种死寂对他来说太难以承受。「庞达根是什么?」
「龙之碗的意思,」妮娜热切地说:「首先呢,把葡萄干浸到白兰地里,然后关掉灯,在上面点火。」
「为什么?」
「让它变硬到可以拿起来。」
「弄完之后要做什么?」
「吃掉啊。」
「不会烫到舌头吗?」
「当然会啊,但是──」
「那你们为什么要──」
「因为很好玩啊笨蛋,你知道什么是『好玩』吗?斐优达语里面有形容这件事的词,所以你一定熟悉这说法的吧?」
「我常常玩得很开心。」
「那好,你都玩些什么?」
他们就这样持续不断互呛互慰,如同第一晚在水中那样,让双方都能够存活,拒绝接受两人都越来越虚弱的事实,拒绝去想如果不快点找到真正的城镇,可能无法再活多久。有好几天,当他们极度饥饿,北方冰层发出的炫目强光让他们原地打转、走回头路,踉跄踩回自己的脚印,但他们绝口不提,从不说出「迷路」二字,好像两人都很清楚,就某种程度那就等同承认被击溃。
「斐优达人为什么不让女孩战斗?」一天晚上,她问他。他们蜷缩着躲在一片斜棚底下,接触到地面的皮肤清楚感受着冷意。
「她们不想战斗。」
「你怎么知道?你们问过吗?」
「斐优达女性生来就该受尊重、受保护。」
「那可能是个明智的决定。」
现在他已经太了解她,完全不会惊讶了。「因为?」
「想想,要是你被斐优达的女生痛打一顿该有多丢脸。」
他用鼻子喷了一口气。
「要是能看到你被女孩子痛打,一定很棒。」她开心地说。
「这辈子都不可能。」
「反正我想我是看不到了。我尽情享受自己揍倒你的那一刻就好。」
这次他真的笑了,一个真真切切、她从背后就能感觉到的笑。
「诸圣啊,斐优达人,我还真不知道你会笑。小心点啊,不要太急躁。」
「女巫,我很享受妳的傲慢。」
现在换她笑了。「这可能是我听过最烂的赞美。」
「妳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吗?」
「无时无刻。」她一面沉入梦乡一面说:「我只是不表现出来。」
第二天早上,他们小心翼翼绕过将冰原切分成好多块、边缘参差的裂隙,尽可能走在穿插于致命裂口之间的坚硬区域,并争论着妮娜的睡癖。
「妳怎么敢说自己是士兵?如果我没叫妳,妳一定会睡到下午。」
「那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纪律、常规。这对妳来说都没有意义吗?乔尔神啊,我真等不及要再次拥有自己的床。」
「真的,」妮娜说:「我完全能感觉到你多讨厌睡在我旁边──每天早上都感觉到。」
马泰亚斯的脸涨成大红色。「妳为什么老爱把这种事挂在嘴边?」
「因为我喜欢看你脸红。」
「那很恶心。妳没有必要把每件事都弄得那么猥亵。」
「如果你稍微放松一点──」
「我不想要放松。」
「为什么?你到底是怕会发生什么事?怕你可能会开始喜欢我吗?」
他什么也没说。
尽管疲惫不堪,她依旧小跑步到他面前。「就是这样对不对?你不想喜欢上格里沙,你怕如果你因为我的笑话笑出来,或者回答我的问题,很可能会开始把我当成人类,这有那么糟糕吗?」
「我的确喜欢妳。」
「你说什么?」
「我的确喜欢妳。」他愠愠地说。
她绽出微笑,愉快感犹如喷发的井水窜过全身。「好,说真的,这有那么糟吗?」
「有!」他咆哮着。
「为什么?」
「因为妳很糟。妳很吵、很猥亵,很……狡诈。布鲁姆警告过我们格里沙也可以很迷人。」
「喔,我懂了,我就是个勾引男人的邪恶格里沙,我用我的格里沙骗术迷惑了你!」
她去戳他胸口。
「住手。」
「不要,我在迷惑你。」
「给我停下。」
她在雪中绕着他跳舞,戳他胸口、戳他肚子、欢他身侧。「老天,你有够结实,一定经过不少苦练。」他开始笑。「有用了!我的迷惑起作用了。斐优达人伦陷了,你现在毫无抵抗我的能力,你──」
当脚下的冰裂开,她的声音瞬间被一声尖叫中断。她盲目地奋力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任何能阻止她下坠的事物。她的手指在冰块与石头上扒抓。
猎巫人抓住她的手臂,她不禁痛喊出声,因为她的手差点从关节处扭开脱臼。
她挂在那儿,悬在空无之中,唯一挡在她与冰霜那张黑暗大口之间的事物就是他的手。有一瞬间,她看着他的眼睛,确定他一定会放开。
「求求你。」她的眼泪滑过双颊。
他将她拖上边缘,两人慢慢朝着更坚硬的土地爬去,仰躺在那里大口喘息。
「我很怕……我很怕你会让我掉下去。」她勉强地说。
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我有想过,就那么一剎那。」
妮娜喷出小小一阵笑声。「没关系,」最后她说:「是我也会那么想。」
他站起来,手伸向她。「我是马泰亚斯。」
「妮娜,」她说,握住那只手。「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