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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诅咒之地

“十个人,握着闪亮的碎瑛刃,站在一堵黑白红三色的墙前。”
——收集于1173年第一月第三周第四天,死前十二秒。死者是一名虔诚者,我们的兄弟,他在弥留之际说出上述言语。
卡拉丁被分到第四冲桥队并非偶然。在所有冲桥队里,第四队的死亡率最高。考虑到冲桥队出动一次的平均死亡率已达三至五成,第四队的情况就更显夸张。
卡拉丁坐在屋外,背靠营房的石墙,雨水飘洒在身。这不是飓风,只是寻常春雨,是狂暴的飓风轻柔而害羞的亲戚。
茜尔坐在卡拉丁肩头,或者说悬在那儿。不管怎样,她没有任何重量。卡拉丁坐得沉沉的,下巴抵住胸口,死盯着石头上的小坑,雨水在坑里慢慢汇集。
他应该待在第四冲桥队的营房里面。尽管营房阴冷简陋,至少能挡挡雨。他只是……没力气操这个心。他在第四冲桥队待了有多久?两周、三周?永远?
在头一次冲桥后存活下来的二十五人当中,二十三人已经死了,其中两人被调到其他冲桥队,因为他们做了些事情取悦了盖兹,但还是死了。只有卡拉丁和另外一个人活着。起初近四十人的队伍现在还剩两人幸存。
更多的苦命人加入进来,补充了人员损耗,其中大多也已丧命。他们又被后来者替代。这些替代者又死了一大批。冲桥队长选了一个又一个,本来这是冲桥队中比较好过的角色,总能占到最好的位置。但在第四冲桥队,当不当队长没什么区别。
有几次冲桥并不太糟。如果阿勒斯卡军早于仆族智者抵达目的地,就不会有冲桥手牺牲;如果本方到得太晚,被其他轩亲王抢先一步,撒迪亚斯也不会出手相助,而是直接班师回营;就算运气不好,碰上仆族智者先到,对方通常的做法也是集中火力攻击某几支队伍,而非全面打击。有时候,第四冲桥队会一下死几十人,有时则一个人也不会死。
但后一种情况很少出现。不知为何,第四冲桥队似乎总是攒射的目标。卡拉丁懒得去问同伴的姓名,所有冲桥手都不会问。有什么意义呢?就算知道某人的名字,不出一周,彼此就有一个会死,或者都死。也许他应该问问,这样等到了诅咒之地,能有个聊天对象。他们可以一起叙旧,谈谈第四冲桥队是多么恐怖,相比之下,永恒的业火多么使人舒坦。
他呆滞地傻笑,依旧盯着眼前的岩石。盖兹马上就会来使唤他们,派他们干活。刷厕所、扫大街、收马粪、堆石头。找些事情忙活,让他们别去想自己的命运。
他还是不懂为什么要在那些狂风肆虐的高地上战斗。也许和那些巨大的石蛹有关。显然,石蛹的核心部位有宝石。但这和复仇誓约有什么关系?
另一个冲桥手——一个金红色头发的魏德纳青年——躺在旁边,瞪着朝他们大吐唾沫的天空。雨水汇集在他凹陷的眼角,顺着脸庞流下,他那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他们不可能逃跑,军营就像座大监狱。冲桥手可以在商贩那里买东西,用微薄的薪饷买些低价酒、招些下等妓女,可他们出不了营地。军营是封闭的。这么做,部分是为了防止各营地士兵乱蹿——不同的部队碰面总会发生矛盾——但最大的原因是阻止冲桥手和奴隶逃跑。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非得如此可怕?这一切都不合道理。为什么不让几名冲桥手举着盾牌,列队在最前方阻挡箭矢?他问过,得到的回答是这么做会大大延缓前进速度。他又问了一次,这次的回复是闭嘴,否则就吊死他。
瞧那些光眼种的所作所为,就仿佛这整场闹剧是某种盛大的游戏。如果确实如此,那游戏规则是不会让冲桥手知道的,就好比棋盘上的棋子不知道棋手的策略。
“卡拉丁?”茜尔以少女的形象飘落到他腿上,裙袂飘飘,与裙尾的雾气浑然一体,“卡拉丁?你好多天没说话了。”
他的视线没有移动,身形依旧颓然。确实有一条路可以让冲桥手离开营地——去离军营最近的一处深渊。论规矩这是禁止的,但哨兵不会阻止。这似乎是冲桥手能得到的、唯一的仁慈。
走上这条路的冲桥手一去不返。
“卡拉丁?”茜尔柔声呼唤,语气中带着关切的忧虑。
“父亲常说,世上的人分两种,”卡拉丁用嘶哑的嗓音低语,“一种人夺取生命,另一种人拯救生命。”
茜尔歪着脑袋,皱起眉头。这种对话使她困惑,她不善于理解抽象概念。
“我一直觉得他是错的。我相信有第三种人,为救人而杀人的人。”他摇摇头,“我太蠢了,第三种人确实存在,而且数量很多,但和我想的不一样。”
“那是哪种?”她落到卡拉丁的膝盖上,抬头看他。
“那些生来就等待别人拯救或杀戮的人,那些既不救人也不杀人的人,那些无能为力、没人保护就要死的人,那些牺牲品。我就是其中之一。”
他抬头望向被雨淋湿的木场。木匠都去躲雨了,只在未完工的木料上胡乱扔了几块油布,带走了易生锈的器械。冲桥队的营房围绕在堆木场的西北两侧,其他营房离第四冲桥队都有些间隔,仿佛厄运是一种会传染的疾病。接触就要传染,卡拉丁的父亲会这么说。
“我们活着是为了被杀,”卡拉丁说。他眨眨眼,瞥了瞥几个对雨水麻木不仁的队友,“如果我们还没死的话。”
***
“我讨厌你这个样子。”茜尔跟在卡拉丁脑边嗡嗡飞个不停。他正和其他几名冲桥手把一根圆木拖进堆木场。仆族智者经常纵火焚烧最外围的固定桥梁,所以轩亲王撒迪亚斯的工程师和木匠总在忙活。
从前的卡拉丁也许会奇怪,为什么这些军队不投入更大精力来守卫桥梁。有些地方不对劲!有个声音在他体内呼喊,*你没有把握事件的全貌。他们白白浪费资源和冲桥手的性命,似乎并不急于进军,也对袭扰仆族智者的部队不感兴趣,仅仅到一块块高地上列阵交锋,然后返回营地、庆祝胜利。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他对那个声音无动于衷。那只属于以前的自己。*
“你本来充满活力,卡拉丁。”茜尔说,“好多人敬仰你,你的小队,和你作战的敌人,其他奴隶,甚至还有一些光眼种。”
午饭时间快到了。吃过饭,他就能睡上一觉,直到队长把他们踹醒,去执行下午的任务。
“我过去一直看着你战斗,”茜尔说,“我快要记不起来了,那时的记忆很不清晰,就像隔着暴风雨看到的你。”
等等,这就怪了。在他被踢出军队之前,茜尔并没有跟着他。而且那时,她和寻常的风灵没什么两样。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换来工头的咒骂和落到背上的鞭子。
他再次迈步,拖着木头前进。干活时,落在后面的冲桥手会挨鞭子,冲桥时,落在后面的冲桥手会被处决。军队对这项规定执行得非常严厉。不肯向仆族智者的阵地冲锋、故意落在其他冲桥队后面,你就会被砍头。事实上,只有这种罪行才能换来死刑。
作为冲桥手,你能受到的惩罚五花八门。你会被迫干更多的活、被鞭打、被克扣薪饷。要是干了什么特别糟糕的事,他们会把你吊在柱子上、或捆在墙上,暴露于飓风的怒号下,让飓风之父决定你的生死。但如果想被就地正法,唯有拒绝对仆族智者冲锋这一种办法。
其中传达的意思不言自明:扛着木桥冲锋,你可能会被杀,但如果抗命,你肯定会被杀。
卡拉丁和队友们将圆木放进木料堆,卸下拖绳,反身走向堆木场边缘,那里有更多木头等着搬运。
“盖兹!”有个声音传来。一名身材高大、发色黄黑相间的士兵站在冲桥队营区边缘,一群面黄肌瘦的男子挤在他身后。他叫拉雷什,在军务处当差,带了一群新的冲桥手,以填补死者留下的空缺。
天空万里无云,日头炙烤着卡拉丁的背脊。盖兹小跑着去见那些新来的,要去搬木头的卡拉丁等人正好也朝那个方向走去。
“真是群废物,”盖兹上下打量着那群人,“当然,若不是废物,也不会被送到这儿来。”
“那可不,”拉雷什说,“前排的十人是走私被抓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冲桥队总是需要补充新人,但这种人从来不缺。奴隶唾手可得,小偷和其他作奸犯科之徒在随军闲杂人员里也很常见。仆族是宝贵的劳力,从不会进入冲桥队,况且,仆族智者与他们有某种亲缘关系。最好是别让军营里的仆族劳工看到同类战斗的场面。
有时,士兵也会被发配到冲桥队。只有犯了极大罪行——例如殴打长官——的士兵才会遭此厄运。在其他军队里要被绞死的罪过,在这儿意味着沦落至此。如果能熬过一百次冲桥任务,你会被释放。据说,这种事情偶尔发生过一两次,但那可能只是传说,为了给冲桥手一点点活下去的盼头。
卡拉丁等人从新队员身前走过,一路盯着脚下,将绳子套上另一根圆木。
“第四队需要加点好手。”盖兹摸着下巴说。
“第四队总是需要好手。”拉雷什说,“别担心,我为此专门准备了一批。”他冲走在后面的另一群人努努嘴,他们看起来更加蓬头垢面。
卡拉丁慢慢直起身子。那群人里有个男孩,看起来才十四五岁,长着一张圆脸,又矮又瘦。“提安?”他低声自语,往前迈了一步。
他停住脚步,摇了摇头。提安死了。可两人是如此相像,都有一双惊恐的黑眼睛。卡拉丁想让这个男孩远离危险,想保护他。
但是……他已经失败了。所有他试图保护的人——从提安到塞恩——最终都死了。这么做有何意义?
他转过身,继续拉木头。
“卡拉丁,”茜尔落到圆木上,“我要走了。”
他惊讶地眨眨眼。茜尔,要走?可……除了她,他已经一无所有。“别。”他低声说,声音嘶哑暗沉。
“我会尽量回来的,”她说,“可我不知道离开你以后会发生什么。好奇怪,我有一些奇怪的记忆。不,大部分都算不上记忆,而是直觉。这种直觉告诉我,如果离开你,我可能会迷失自我。”
“那就别走。”他害怕起来。
“我必须走,”她说着,身子往后退了退,“这一切,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会想办法回来的。”她有些忧郁,“再见。”说完,她划着复杂的轨迹蹿上半空,化作一把微小的、透明的树叶,在空中打着卷儿。
卡拉丁僵立原地,看着她离去。
接着,他继续拖起木头。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
下一次冲桥,那个让他回想起提安的孩子就死了。
那次出击运气很糟。赶到时,仆族智者已列阵等候撒拉迪斯。卡拉丁向深渊猛冲,周围的人一个又一个中箭身亡,他连眉头都不皱。驱使他前进的不是勇气,他甚至希望有一支箭矢能射中他,了结这一切。他只是奔跑着,犹如大石滚下山坡,或者雨水从天而降。它们别无选择,他也一样。他不是人,只是个东西,而东西只管做它的本分。
冲桥手将木桥架在深渊上,深渊的间隔很小。此时已有四队崩溃,卡拉丁所在的队伍损失很大,几乎无法继续前进。
架好桥后,卡拉丁转身让开,军队踏着木桥冲锋,真正的战斗开始了。他踉跄着往回走,在高地上穿行。过了一阵,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寻找某样东西——那孩子的尸体。
卡拉丁站在那儿,风撕扯着他的头发。他低头看着那具仰面躺在小石坑里的尸体。卡拉丁回想起,他曾躺在一个类似的石坑里,抱着一具类似的尸体。
附近又有一名冲桥手倒地,浑身插满箭矢。那是卡拉丁第一次上阵以来唯一幸存的队友。只见他身子一歪,重重倒在地上,躺在一块比男孩的尸体高出一尺左右的石头上。一支箭当胸把他射穿,从后背冒出箭头,血从那个口子如一颗颗红宝石滚落,溅在那孩子死不瞑目的眼睛上。一条红色的涓流顺着眼角往下淌,就像猩红的泪滴。
那一晚,卡拉丁蜷缩在营房里,听着飓风在屋墙上呼啸。他缩起身子,紧靠冰冷的石墙。屋外轰雷大作,天空也不住颤抖。
再这样下去,我要挺不住了,他想,除了这具躯壳,我已经死透了,就像被矛头捅穿了脖子。
风暴继续无休止地肆虐。一年来头一次,卡拉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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