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雨滴
“十六块中的三块曾在此统治,如今只剩破碎者独霸。”
——收集于1173年第三月第二周第二天,死前八十四秒。死者是一名患慢性病的小偷,有部分伊里血统。
飓风终于歇停。那一天,那孩子死于黄昏;那一天,茜尔离他而去。卡拉丁把脚伸进拖鞋——就是来这儿头一天从皱纹脸的男人身上取下的那双——站起身,在拥挤的营房里穿行。——收集于1173年第三月第二周第二天,死前八十四秒。死者是一名患慢性病的小偷,有部分伊里血统。
营房没有床,每个冲桥手只有一条薄毯。你得选择,要么用来垫肩,要么用来取暖——要么挨冻,要么忍疼,这就是冲桥手的选择。但有几人找出了毯子的第三种用途。他们用毯子裹住脑袋,阻隔视觉、听觉和嗅觉,好逃避这个世界。
但世界还是会找上门来,那是它擅长的把戏。
屋外雨水依旧肆虐,风还是刺骨。闪电刺亮西方地平线,飓风的风眼正朝那里移动。离飓雨大概还有一小时,如果想在飓风中安全地出门,现在是最早的时刻。
说实话,你永远也不会想在飓风交加时出去,但现在出门是安全的,而且不能更早了。光眼种已经走了,风势也算能够承受。
他穿过昏暗的堆木场,迎着风,弓着背。木头七零八落,就像白脊巢穴里的骨头。树叶被雨水打湿,黏在营房粗糙的墙面上。卡拉丁不断踏进水坑,溅出一片片水花,双脚冰冷。这感觉很不错,因为上次冲桥留下的酸痛还没消除。
一波波夹杂着冰渣的雨水劈头盖脸砸向他,打湿他的头发,顺脸淌下,流进乱糟糟的胡子里。他讨厌留胡子,尤其讨厌胡须蹭到嘴角的瘙痒感。胡子就像斧狐犬的幼崽,是男孩子梦寐以求的东西,但他们从来想不到胡子有多麻烦。
“出来散步吗,大贵人?”有个声音传来。
卡拉丁抬起头,盖兹就在不远处,挤在两座营房间的空隙里。雨还没停,他出来干什么?
噢。盖兹先前将一口金属篮子固定在营房一侧背风的墙上,一丝柔光从桶里透出。他趁飓风来临,把润石留在屋外吸收飓光,然后尽早出来回收。
这么做有风险。就算是固定好的金属篮子也有可能被风卷走。有些人相信,光辉变节者的鬼魂会在飓风中游荡,偷走润石。也许这是真的。但在从军的这段日子,卡拉丁不只一次得知有人在风暴最猛烈时偷偷外出搜寻润石,并因此受伤。毫无疑问,这种迷信的根源是一些比鬼魂更接近现世的小偷。
有更安全的方法给润石注入飓光。钱商会用注好的润石换取无光的润石,或者,你可以付一笔酬劳,让他们在守备万全的风巢中替你注光。
“你干啥呢?”盖兹喝问。这个五短身材的独眼男把篮子紧紧抱在胸前,“如果你偷别人的球币,我就把你吊死。”
卡拉丁转过身去。
“风操的!不管你偷没偷,我都要吊死你!别以为自己逃得了,周围还有哨兵,你——”
“我去光荣沟。”卡拉丁平静地说。他的声音几乎被风暴淹没。
盖兹闭上了嘴。光荣沟。他放低篮子,不再找茬。走上这条路的人总会得到某种尊重。
卡拉丁继续朝营地外围走。
“大贵人。”盖兹喊道。
卡拉丁回过头。
“把拖鞋和背心留下,”盖兹说,“我可不想派人到底下去找。”
卡拉丁脱下背心往地上一扔,溅起一片水花,然后把拖鞋留在一个水塘里,身上还剩一件脏衬衣和一条硬邦邦的棕裤,都是从死人身上剥来的。
卡拉丁迎着风暴走向堆木场东沿。西方的低空传来阵阵轰雷。他已熟悉通往破碎平原的道路,因为和冲桥队的队友们跑过十多次。战斗不是每天都有——大概两到三天一次,也不是每次都要全体出动。但有战斗的经历是如此恐怖、如此使人心力交瘁,使得冲桥手在几天的休息时间里完全陷入了麻木、呆滞的状态。
很多冲桥手丧失了决断力,在战场上受惊吓过度的人有同样的症状。卡拉丁觉得这种症状影响到了自己,即便作出跳崖的决定也很艰难。
但那个无名男孩流血的眼睛始终挥之不去,他不会让自己再经历那种场面,他不能。
他来到斜坡底部,大风裹挟雨水,猛抽他的脸,仿佛想把他推回营地。他继续前进,走到最近的那道地缝。光荣沟,这是冲桥手给起的名字,因为在这里,他们能作出一个决定,他们能做出的唯一的、“光荣”的决定——死亡。
这些深渊不太自然。拿这一条来说,起点处很窄,但愈往东变得愈宽、愈深,而且变化幅度大得不可思议。才走过十尺,裂缝已宽得难以跃过。六条装有木横杠的绳梯在那里一字排开,以岩钉固定,用来让冲桥手下去收集在冲桥过程中失足坠崖的人身上的物品。
卡拉丁向远方的平原眺望,大雨和昏暗的天色阻挡了视线。不,这片土地不正常。大地已经破碎,还要把涉足此地的人也捏碎。卡拉丁从绳梯旁走过,沿深渊边缘走了一段,然后坐下来,双脚悬空,低头往下看。雨水在他周围落下,一滴又一滴,扎入黑暗的深处。
身旁,一些比较大胆的飓虫已钻出巢穴,四处乱窜,采食正贪婪地汲取雨水的植物。李伦解释过,飓风中的降雨富含养分。塔冠城和魏德纳的读风者证实,用飓风降水浇灌的植物长得比江河湖水养大的植物更好。科学家为什么总是为一些农民世世代代都知道的所谓发现而激动呢?
卡拉丁看着雨滴笔直飞向深渊中被遗忘的世界。这些跳崖的小家伙,成千上万,甚至有几十几百万。谁知道那片黑暗中等待它们的是什么?你看不到,也没办法知道,除非加入它们,纵身跃向虚空,让风载你下去……
“你是对的,父亲。”卡拉丁喃喃自语,“不能以暴止暴。不能靠杀戮来保护生命。我们都该做医生,直到最后。”
他在说胡话。但奇怪的是,他觉得现在是几周来思路最清晰的时刻。或许是因为他有了明确的思考方向。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在揣度未来。好了,他的未来空空如也,所以他回溯往昔,想着父亲,想着提安,想着那些决定。
他的生活曾经很单纯。那是在失去弟弟之前,是遭到亚马兰军背叛之前。如果办得到,卡拉丁想不想返回那些纯真的日子?是不是更愿意假装一切都很单纯?
不。他堕落的过程不像雨滴那般简单。他拼出了一身伤疤,他用手和脸砸过墙,他曾失手错杀无辜,他曾与那些没有良心的人为伍,还拥戴他们。他奋斗、往上爬、跌落,最后绊倒。
现在,他沦落至此,经历过这一切,面临最终的结局。他理解的东西比以前多得多了,可是不觉得比过去更聪明。他站起身,临渊而立,感觉父亲的失望如巨山压顶,犹如头顶的雷鸣。
他向虚空探出一只脚。
“卡拉丁!”
温柔但锐利的呼喊让他一顿,一个透明的轮廓在空中上下起伏,迎着渐弱的雨势向他靠近。那个轮廓向他扑来,突然一沉,接着又冲得更高,仿佛扛着重物。卡拉丁收回脚,伸出一只手。茜尔狼狈地在他掌心着陆,其形状好似飞鳗,嘴里衔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她变回少女形象,脚畔裙袂飞扬,两手夹着一片窄窄的墨绿色叶子,尖头分成三瓣。是黑毒。
“怎么回事?”卡拉丁问。
她看起来筋疲力尽。“这东西好沉哪!”她使劲举起叶子,“带给你的!”
他用两根手指接过叶子。黑毒,剧毒的植物。“为什么带这个给我?”他厉声问。
“我想……”茜尔后退一步,显得有些害羞,“喏,你以前那么小心地藏着一片这种叶子,后来,你想帮那个笼子里的人,却把它弄丢了。我觉得再帮你找一片你会高兴的。”
卡拉丁差点儿笑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为他找来一片全柔刹最致命的天然毒物之一,因为想让他开心。这很荒谬,也很甜蜜。
“你丢了那片叶子后,一切似乎都不对劲了。”茜尔柔声道,“之前,你会战斗。”
“我失败了。”
她蜷下身子,跪在他掌心,雾绡似的裙摆笼着脚,一滴滴雨水穿过她似水的形体,荡起一圈圈涟漪。“那你不喜欢?我飞了好远……差点儿忘记自己。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卡拉丁。”
“为什么?”他问,“你为什么在意这种事?”
“因为我就是在意,”她歪着脑袋,“还在军队里的时候,我看到你总是关注那些孩子、那些缺乏训练的人,然后保护他们,让自己身处险境也在所不惜。我记得这些,很模糊,但我记得。”
“我辜负了他们,他们现在都死了。”
“如果没有你,他们会死得更快。你让他们在军中找到了家的感觉。我记得他们的感激,起初我就是被这个吸引过来的。你帮助了他们。”
“不,”他握紧拳头,把黑毒攥在指间,“我触摸的一切都会凋零和死去。”他在崖畔蹒跚欲跌,雷鸣轰隆,响彻天际。
“那些冲桥队里的人,”茜尔小声说,“你能帮他们。”
“太晚了,”他闭上眼,想着今天早些时候死去的男孩,“太晚了。我失败了,他们死了,他们都会死,求生无门。”
“再试一次,好不好?”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却有比风暴更强大的力量,“试试能有什么坏处?”
他停住了。
“这一次你不会再失败了,卡拉丁,你都说了,他们总是要死的。”
他想起提安,昂起头,用死气沉沉的双眼瞪着苍天。
“大部分时候,我不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说,“我脑子里仿佛有一片雾。不过,看起来你生怕自己会害了别人,那么帮帮这些冲桥手没什么可怕的。你还能给他们带来更多伤害吗?”
“我……”
“再试一次,卡拉丁,”茜尔低声说,“求你了。”
再试一次……
那些人窝在营房里,除了一条毯子一无所有。为风暴恐惧,为彼此恐惧,为明天会发生的事情恐惧。
再试一次……
他想到自己,为一个一无所知的男孩的死哭泣,甚至没有试着伸出援助之手。
再试一次。
卡拉丁睁开双眼。他又湿又冷,但感到体内燃起一股决意,像是微弱而温暖的烛火。他攥了攥拳头,握紧手心的黑毒,然后松开手,任叶子飘落深渊,又把托着茜尔的另一只手放低。
茜尔闪到空中,急切地呼喊:“卡拉丁?”
他大步离开崖边,一往无前。赤足溅起水花,踩到石壳木的藤蔓。他方才走下的斜坡覆盖着一层平整如板岩一般的植物,现在它们在雨中展开,宛如一本本书,红色和绿色的叶子遍布透孔,任风雨打乱。生灵如绿色光点,比茜尔还亮,却跟孢子一样小,它们在植物丛中起舞,腾挪躲闪着雨点。
卡拉丁逆坡而上,雨水在他脚边流过,汇成一条条小溪。到了坡顶,他返回场子,那里除了盖兹还是空无一人,盖兹正把一块油布系回原位。
直到两人近在咫尺,盖兹才发现他。这个一身腱子肉的士官满脸怒容:“胆儿太小不敢跳吗,大贵人?哼,别以为我会还你——”
他的话被打断了,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卡拉丁一个箭步上前,捏住了盖兹的脖颈。盖兹大吃一惊,扬起一条胳膊,但卡拉丁挡开后顺势一个扫腿,让他仰面跌倒在岩地上,溅起一大片水花。盖兹惊得双眼圆瞪,不断挣扎,试图挣脱卡拉丁的手掌。
“变天了,盖兹,”卡拉丁欺身凑近,“我已死在那条深渊底下,现在你要对付的是我的鬼魂,来找你寻仇的。”
盖兹一边扭来扭去,一边拼命四下张望,但找不到能帮他的人。放倒他对卡拉丁来说并不困难。做冲桥手至少有一点好处:只要活得够久,就能练出一身肌肉。
卡拉丁松开手,让盖兹能竭尽全力喘口气,然后凑得更近,说:“我们要建立一种全新的关系,从现在起,你和我,没有第三人。有些事,我希望你从一开始就明白:我死了,你伤害不了我。明白吗?”
盖兹缓缓点头,卡拉丁又让他吸了一口寒冷潮湿的空气。
“第四冲桥队归我了,”卡拉丁说,“你可以给我们派任务,但队长是我。前任队长今天死了,所以你总要选一个新的,明白吗?”
盖兹又点点头。
“你很懂事。”卡拉丁放开他的喉咙,后退了一步。盖兹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眼含怒火,但有所掩饰。他似乎在担心什么,某种比卡拉丁的威胁更可怕的东西。
“我不想继续支付自己的赎身债了,”卡拉丁说,“冲桥手能赚多少?”
“一天两个清马克。”盖兹恶狠狠地瞪着他,揉着自己的脖子。
那么奴隶可以赚一半,一个钻石马克。少得可怜,但卡拉丁用得上。他还要让盖兹听话。“从现在起,我要支领薪饷,”卡拉丁说,“不过每五马克中,你可以留一马克。”
盖兹一脸愕然,在阴云笼罩的昏暗天色中瞪着他。
“给你添麻烦的报答。”卡拉丁说。
“添什么麻烦?”
卡拉丁凑到他跟前:“麻烦你别他妈的碍事,明白吗?”
盖兹再次点头。卡拉丁转身走开。他讨厌把钱浪费在行贿上,但有必要持续、反复地提醒盖兹,使他记住让卡拉丁活着的好处。每五天一个马克不算多,但对于一个会冒着飓风外出守着自己的润石的人来说,这也许足够了。
卡拉丁走回第四冲桥队逼仄的营房,拉开厚厚的木门。冲桥手们缩在房里,和他离开时一样,但有些东西变了。他们一直都显得如此凄惨吗?
是的,一直都是。变的不是他们,是卡拉丁。他有一种奇特的时空错乱感,仿佛自己忘却了过去九个月的经历——哪怕只是一部分。他回溯时光,揣摩过去的自己,那个依然在战斗、而且善于战斗的男子。
他没法变回那个人——伤疤和烙印都无法消除。但他可以向那个人学习,就像新上任的队长从昔日百战百胜的将军身上学习那样。“飓风恩护者”卡拉丁死了,冲桥手卡拉丁身上流着相同的血,继承着他的潜能。
卡拉丁走到第一个人身边。那个人蜷成一团,并没有睡——谁能在飓风大作时睡着?见卡拉丁蹲下身子,他往边上缩了缩。
“你叫什么名字?”卡拉丁问。茜尔飞了下来,端详那人的脸。那人看不见她的。
他看起来比卡拉丁年长,两颊松弛,有一双褐色的眼睛,头发剃得只剩寸许,夹杂着白斑,仿佛撒了把盐。他胡子很短,没有奴隶的印记。
“你的名字?”卡拉丁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决。
“闭上你的臭风嘴。”那人翻过身去。
卡拉丁犹豫片刻,凑上前去,低声道:“嘿,伙计,告诉我你叫什么,否则我一直烦你。如果你始终不肯说,我就把你扔到飓风底下,捆住一只脚,倒吊在悬崖边,直到你开口为止。”
那人回过头,瞪大了眼。卡拉丁盯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泰夫特,”他终于开口,“我叫泰夫特。”
“这不难嘛,”卡拉丁伸出一只手,“我是卡拉丁,你们的冲桥队长。”
那人犹豫片刻,握住卡拉丁的手,蹙起额头,不明白这是哪一出。卡拉丁依稀对此人有印象,他此前在另一支冲桥队,入第四队已有一段时间,至少有几个星期。违反营规的冲桥手会受到的惩罚之一就是发配到第四冲桥队。
“休息一会儿,”卡拉丁放开泰夫特的手,“明天会很辛苦。”
“你咋知道?”泰夫特摸摸下巴的胡渣,问道。
“因为我们是冲桥手,”卡拉丁起身,“每天都不好过。”
泰夫特呆了半晌,露出一丝笑容:“克勒克作证,这话没错。”
卡拉丁跟他作别,沿着这群缩成一团的人所排成的长列往前,跟每一个人打招呼,不断试探或威胁,直到问出名字。他们起初都有所抗拒,仿佛姓名是仅存的私人物品,不想轻易示人。他们委实感到惊讶——也许还有点儿欢欣——因为居然有人不嫌麻烦,愿意问问他们。
他牢牢记下这些名字,在心中不断默念,就像保存珍贵的宝石。姓名很重要,人很重要。也许卡拉丁下次冲桥时就会死去,又或者,他会在压力下崩溃,让亚马兰得到最终的胜利。但当他定下心来作未来的打算时,他觉得有股微微的暖意在体内不屈地燃烧着。
这股暖意来自作出的决定和确定的目标,来自责任感。
他坐下来,小声嘀咕那些人的名字。茜尔落到他腿上,显得欢欣鼓舞、神采飞扬,但他丝毫没有察觉,只感到严峻、疲惫,浑身潮湿。他没有被褥裹身,却有一份责任,那是他自己主动担起的责任、对这些人的责任。他紧紧抓住这份责任,就像沉入水底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会找出保护他们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