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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乞丐和陪酒女

“就像飓风,屡见不鲜,却总能把人吓一跳。”
——提到它们的出现时,“灭世”一词被用了两次。见《壁炉边的童话》第57、59和64页。
“我得出结论了。”沙兰宣布。
埋首故纸堆的迦熙娜抬起头,把书放到一边,背对浣纱厅,打量起沙兰。“很好。”她难得这么看重旁人。
“在严格的字面意义上,你的行为合法又正确,”沙兰说,“但不符合个人良知,也无疑有悖于社会道德。”
“这么说,道德和法律是两码事?”
“几乎所有的哲学体系都这么认为。”
“你怎么想?”
沙兰犹豫片刻才回答:“不错,行为可以合乎道德但不合法,也可以合法但不道德。”
“你还说,我的行为‘正确’但不‘道德’。这两者的差异似乎更难界定。”
“行为本身可能是正确的,”沙兰说,“正确与否只考虑事实,而不管意图。为自保杀死四人是正确的。”
“但不道德?”
“道德评判需要考察意图,也要参考具体情况。蓄意寻找杀人机会是不道德的,迦熙娜,无论最终结果如何。”
迦熙娜用指甲轻叩桌面。她戴着手套,手套下是坏掉的魂器,看得见鼓起的宝石。过去两周了,她不可能还没发现,为何如此平静?
她想不动声色地偷偷修好吗?也许害怕魂器损坏之事泄露出去,令她丧失政治实力。又或,她意识到魂器被调了包?再或,万分之一的可能,迦熙娜没再使用过魂器?无论如何,沙兰不能久留,但在迦熙娜察觉调包之前就走是有风险的,她有可能在沙兰刚走后便试用魂器,从而把怀疑的矛头指向沙兰。等待的焦虑几乎要把沙兰逼疯。
终于,迦熙娜点点头,继续埋头读书。
“你不说点什么吗?”沙兰道,“我刚谴责了你的谋杀行为。”
“不,”迦熙娜说,“谋杀是个法律概念。你是说我杀人不道德。”
“你觉得我说错了?”
“你是错了。”迦熙娜说,“但我认可的是你相信自己的言论,也进行了理性思辨。我看了你的笔记,相信你对各派哲学已有相当了解,而且某些阐释我认为很有见地。你这堂课收获不少。”她打开面前的书本。
“哲学课上完了?”
“当然没完,”迦熙娜说,“日后,我们还要进一步学习哲学;只是眼下,我对你的成果表示满意,你打下了坚实的哲学基础。”
“可我还是认定你是错的,我还是觉得能在某处找到绝对真理。”
“嗯,”迦熙娜说,“你花了两个星期,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出这个结论。”迦熙娜抬头迎向沙兰的视线,“这不容易,对吗?”
“对。”
“你心中还有疑惑,对吗?”
“对。”
“那就够了。”迦熙娜双目微合,又朝沙兰笑了笑,“为帮助你在情感挣扎中理出头绪,孩子,这么说吧:你要知道,我是想做好事的。有时候,我会考虑能不能用这件魂器多做些有意义的事。”她低头继续看书,“今天你自由安排吧。”
沙兰眨眨眼:“什么?”
“自由安排。”迦熙娜说,“你可以走了,做些喜欢的事,我猜你会画上一整天的乞丐和陪酒女。总之,那由你自己决定。现在去吧。”
“好的,谢谢您!光明女士!”
迦熙娜挥挥手,示意她快走。沙兰拿起什物,急忙走出壁台。自那天自作主张去花园写生后,她一直没有丁点儿活动时间。迦熙娜还略为斥责了沙兰一番,因为她只让沙兰回屋休息,没让沙兰出去画画。
沙兰急不可耐地等待仆族脚夫把升降台降到浣纱厅底层,随即冲进中央大厅。她走了很久,最后来到客人的居住区,朝在出入口当班的侍从大师点头致意。他们既是守卫,又是礼宾,负责检视客人的出入情况。
她用身上那把粗大的黄铜钥匙打开迦熙娜的房门,侧身闪入,随即把门锁上。里面是间小小的前厅,铺着一块地毯,壁炉旁放着两把椅子,厅里的光亮来自一些黄玉。桌上有半杯橙酒,还有一只放着几片面包的盘子,那是迦熙娜昨晚熬夜苦读时留下的。
沙兰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从禁袋里取出魂器。宝石发出温润的白光和红光,映照着她的脸庞。这些宝石很大,所以也很亮,亮到难以直视。每块宝石都值得上十到二十颗布罗姆。
她在最近一次飓风中把宝石藏在户外充能,不说别的,光这件事就够她操心的了。现在她做了个深呼吸,跪到地上,从床底下抽出一根小木棍。她尝试了一个半星期,还是没法让魂器……呃,有任何反应。她什么办法都试过:叩击宝石、转动宝石、摇手、分毫不差地模仿迦熙娜的手势。她一张接一张地研究自己画的王女像,还试着发令、专注,甚至祈求。
不过,她昨天找到一本书,看到一条似乎有用的线索。书上说,吟唱能提升魂器的效力。虽只是一笔带过,可比她能找到的其他线索强多了。她坐在床上,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闭眼握住木棍,在想象中把它变成水晶,然后开始吟唱。
什么也没发生,但她还是接着哼,尝试不同的曲调,并尽力保持全神贯注。她就这么专注了大半个钟头,意识最终开始飘忽。一份新的忧虑啮咬着她:迦熙娜是全柔刹最有智慧和见地的学者之一,她把魂器放在别人能染指的地方,莫非是故意拿赝品引沙兰上钩?
这么做似乎太费周章了。何不直接点破陷阱,揭穿沙兰的小偷行径?她绞尽脑汁,想为无法启动魂器的事实找到合理解释。
她停止哼唱,睁开眼。木棍还是老样子。这条线索也没用。她叹了口气,把木棍往边上一放。本来是抱着很大期望的。
她往床上一躺,盯着棕色的石头天棚放松。和大岩宫的其余部分一样,这间屋是在山体中直接开凿的。这里的石壁刻意保留着粗糙外观,让人联想到洞穴。岩石的色泽和线条仿佛波澜乍起的池水,有一份她从未意识到的微妙美感。
她从画包里取出一张白纸,开始临摹岩石的纹理。她打算画张素描定定心神,然后继续琢磨魂器。兴许应该换只手试试。
她无法用炭笔再现岩层的丰富色调,但可以绘出繁复交错、美不胜收的线条。太奇妙了,这究竟是石匠有意雕琢而成的精美岩雕,还是大自然无心插柳的鬼斧神工?她笑了,想象着某个疲惫的石匠注意到岩石的美妙纹理,决定按自己的审美观和趣诣来雕刻出波浪状的图案。
“你是什么?”
沙兰惊叫着坐了起来,素描本从腿上跌落。有人正在对她耳语,她听得一清二楚!
“谁?”她问。
沉默。
“谁在那儿?”她提高嗓门,心跳加速。
屋外传来一些声响,来自前厅。沙兰一惊,赶紧把戴魂器的手藏到枕头底下。门嘎吱作响地开了,门后站着一名干瘪年迈的暗眼种宫廷侍女,穿着黑白两色制服。
“噢,天哪!”她惊道,“我不知道您在屋里,光明女士。”说完,她深鞠了一躬。
宫廷侍女,每天的例行扫除而已。沙兰专注于胡思乱想,没听见她进屋。“你为什么跟我说话?”
“跟您说话?光明女士,我不明白。”
“你……”不对,那是耳语,而且明显来自沙兰所在的屋内。不可能是侍女发出的。
她一个激灵,四下顾盼。但这是犯傻。如此狭小的房间藏不住人,虚渡不可能躲在屋角或床底。
那她听见的究竟是什么?显然,是侍女打扫房间的响动。只是一些噪音罢了,被臆想成了谈话。
沙兰强迫自己放松,张望侍女身后的前厅。只见酒杯和面包已被收走,墙上靠着一把扫帚。此外,迦熙娜的房门开了条缝。“你刚才进了光明贵人迦熙娜的房间?”沙兰质问。
“是的,光明女士。”老女人说,“整理书桌,铺床——”
“光明女士迦熙娜不喜欢别人进她房间。侍女们都被吩咐过,不得入内打扫。”国王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的侍女都是百里挑一,绝不会有人手脚不干净,但迦熙娜还是坚持不让任何人进她卧室。
侍女脸色苍白:“对不起,光明女士,我没听说!没人告诉我——”
“嗳,没事,”沙兰说,“待会儿你得跟她说一声。如果东西被人动过,她一定会发现。你主动向她解释比较好。”
“是、是的,光明女士。”老女人又鞠了一躬。
“说真的,”沙兰突然有了主意,“你应该现在就去,别拖拖拉拉。”
老侍女叹道:“当然,马上,光明女士。”她退下了。几秒钟后,外边的房门关闭、落锁。
沙兰一跃而起,取下魂器,塞回禁袋里。她急匆匆跑出小房间,心狂跳不止,那个离奇的话语声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因为她有了千载难逢的窥探迦熙娜房间的机会。沙兰知道自己不太可能找到有关魂器的有用信息,但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反正有侍女背黑锅,弄乱东西也不怕。
负罪感微乎其微。东西都偷了,与之相比,翻翻房间根本不算什么。
迦熙娜的卧室比沙兰的卧室大,但感觉还是很逼仄,因为它同样没有窗户。迦熙娜睡了一张很大的四柱床,那床占了一半房间。远端墙壁旁靠着迦熙娜的梳妆柜,边上是梳妆台,也就是沙兰偷走魂器的地方。除此以外,屋里只有张书桌,书本在桌子左侧高高地码了一叠。
沙兰从未得到过窥视迦熙娜笔记本的机会。她会不会在里头记一些有关魂器的内容?沙兰坐到桌前,急吼吼地拉开最上层抽屉,在各种毛笔、炭笔和纸张间摸索。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纸张都是空白。底部靠右的抽屉放着墨水和空白笔记本,底部靠左的抽屉里有少量参考书。
只剩下桌上的书了。迦熙娜会在工作时带上大部分笔记本。但是……没错,这里还留着几本。沙兰的心怦怦狂跳,她找出三本薄薄的册子,放到跟前。
第一本的内页上写着“乌有斯麓笔记”,其中已没有空白页,写满了迦熙娜在各类书籍中找到的引文和注释,全部与乌有斯麓有关。迦熙娜对卡波萨提过这个地名。
沙兰把它放到一边,看起下一本笔记,希望里面提到了魂器。这本笔记也记得满满当当,但没有标题。沙兰一页页浏览,挑部分条目细读。
“火与灰烬的生物,被令使无情地杀戮,像死不足惜的虫豸……”记载于《玛司勒》第337页。经蔻雯和哈萨瓦考证确认。
“彼等潜伏之处,尽取光明。皮肉焦灼。”《考木申》第104页。
因尼娅所记载的童话形容虚渡“就像飓风,屡见不鲜,却总能把人吓一跳。”提到它们的出现时,“灭世”一词被用了两次。见《壁炉边的童话》第57、59和64页。”
“他们在变化,甚至在和我们战斗的同时变化。就像影子、就像跃动的火焰般改变形态。切勿因第一印象而低估他们。”据称为塔拉廷所收集,塔拉廷是一名护地骑士团的光辉骑士。此文献来源——辜伏罗所著《化道》——一般被视为可靠资料,但这一段来自“第七晨之诗”的复本残篇,其原本已失佚。
她翻看了一页又一页,这些条目读来都是如此。迦熙娜教过她笔记的做法——一本笔记写满后,要对每一条重新评估,判断其可靠性和价值,然后抄录到另一本更精要的笔记上。
沙兰皱眉翻开最后一本。这本全是关于纳塔纳坦、无主山岭和破碎平原的,摘录了猎人、探险者或商人的发现——这些商人想寻找一条通往新纳塔楠的河道航线。
总体来看,三本笔记中,关于虚渡那本最厚。
王女又在研究虚渡。在比较偏远的地区,很多人谈论它们,还谈论其他黑暗中的怪物。锉刀兽、风语兽,甚至可怕的夜灵。严厉的导师们教育沙兰,这些怪力乱神的说法全是迷信,全是光辉变节者捏造的故事,好让人类接受他们的邪恶统治。
虔诚者们有另一套说法。他们说,光辉变节者——彼时称为光辉骑士——在保卫柔刹的战争中打退了虚渡。据他们所言,光辉骑士是在打败虚渡——也就是令使们离去——之后才变节的。
但两派都认同虚渡已不复存在。不管是捏造的怪物,还是早已被打败的敌人,它们的下场都一样。沙兰可以想象,有些人——甚至包括部分学者——相信虚渡依然潜伏于人类世界的角落。但善于怀疑的迦熙娜会信吗?否定全能之主存在的迦熙娜会信吗?一个思维如此扭曲、乃至否认神的存在的女性,会接受神话中描述的人类公敌是真实的存在?这说得通吗?
有人敲了敲外面那扇门。沙兰吓了一跳,抬手抚抚心口,急忙把笔记本复归原位,慌慌张张地向门跑去。迦熙娜不会敲门,你这傻瓜蛋。她一边对自己说,一边拧开锁,把门打开一条缝。
卡波萨站在门外。这个英俊的光眼种虔诚者提着一口篮子。“我听说你今天放假。”他以挑逗的姿态晃晃手里的篮子,“想来点果酱吗?”
沙兰定定心神,回头瞥了一眼迦熙娜卧室虚掩的房门,真该再翻查翻查才是。她回头看着卡波萨,打算回绝,但他的眼神是如此诚恳。那一抹笑容、那纯良而放松的姿态,实在令人无法拒绝。
如果沙兰应允卡波萨的邀请,也许可以向他打听魂器。但这不是促使她下定决心的原因,真相在于,她需要放松。最近她绷得太紧,不仅被哲学折磨得头疼,还把所有空余时间都用来尝试魂器的启动方法,出现幻听有何奇怪?
“果酱?太好了。”她大声说。
***
“真心话果酱,”卡波萨举起一口绿色小罐,“产自亚泽许。传说,吃了这种果子的人在下一次日落之前只说真心话。”
沙兰挑挑秀眉。两人坐在大岩宫的花园里,拿靠垫做椅子,靠垫下还垫了毯子,这里离她第一次尝试魂器用法的地方不远。“真的吗?”
“没有的事。”卡波萨打开罐子,“果子本身是无害的,但真心话果的茎叶燃烧时会释放出有毒的烟气,令人飘飘欲仙。人们常常采集这种植物的茎秆来生火,然后围着篝火吃果子,从而经历一个非常……有趣的夜晚。”
“那倒怪了——”沙兰刚起个头,便咬住嘴唇不说了。
“什么?”他追问。
她叹口气:“这种果子竟然不叫生育果,你想——”她脸一红。
他笑了:“说得妙!”
“飓风之父,”她的脸憋得更红,“我真是太不像淑女了。给我点果酱尝尝。”
他笑笑,递上一片抹了厚厚一层绿色果酱的面包。一名两眼无神的仆族坐在页岩皮木的围墙边,临时充做陪护,这是他们从大岩宫里偷带出来的。跟一名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在一起,且只有一个仆族在场,这种感觉很奇怪。无拘无束、充满活力——又或许只是阳光和新鲜空气的作用。
“我也很不像学者。”她闭上眼睛深呼吸,“我喜欢户外,简直是太喜欢了。”
“很多最最伟大的学者一生都在旅行。”
“每出一个这样的学者,就会有至少上百名学者守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埋首于故纸堆。”
“而他们安于此道。大部分热衷研究的人喜欢角落、喜欢图书馆,可你不一样,所以才让人感兴趣。”
她睁开眼,朝他笑笑,无比满足地咬了一口涂好酱的面包。这块泰勒拿面包是如此松软,简直像蛋糕。
“那么,”她对嚼着面包的卡波萨说,“吃了果酱,你觉得自己更想说真心话吗?”
“我是一名虔诚者,”他说,“永远真诚是我的天职和感召。”
“那当然,”她说,“我也一直很真诚。说真的,我快被体内满满的真心话撑爆了,谎话会被生生地往外挤。你瞧,我体内没有谎言的容身之处。”
他乐不可支:“沙兰·达瓦,我无法想象你这样可爱的人能说出哪怕一句谎言。”
“那我就一次说两句,免得把你逼疯。”她笑道,“我现在很不爽,食物也难吃得要死。”
“你刚推翻了一整套关于真心话果酱的民间传说和玄学!”
“挺好,”沙兰说,“果酱就不该有传说或玄学,她应该既甜美、又鲜艳、还可口。”
“是啊,就像年轻女士。”
“卡波萨兄弟!”她又脸红了,“你这话太不检点。”
“但你还是笑了。”
“我忍不住,”她说,“我确实既甜美、又鲜艳、还可口。”
“鲜艳倒是鲜艳,”他说,显然在拿她脸上重重的红晕开玩笑,“甜美也算甜美。至于可口与否……”
“卡波萨!”她大声嗔怪,但并不很吃惊。她告诫过自己,卡波萨对她的兴趣只是出于保护灵魂的需要,但这种解释变得愈发难以相信。他每周至少会来一次。
卡波萨为她的局促忍俊不禁,可那只令她更加面红耳赤。
“别说了!”她抬手掩面,“我的脸一定和头发一样红!你不该说这种话,你可是宗教人士。”
“但我也是男人啊,沙兰。”
“一个声称对我只有学术兴趣的男人。”
“是的,学术,”他悠然道,“学术需要大量实验和第一手的现场调研。”
“卡波萨!”
他开怀大笑,随即咬了口面包。“抱歉,光明女士沙兰,可你的反应太有意思了!”
她低下头,嘟囔了几句,心知对方的不当之辞至少部分得归咎于她自己的大舌头。她控制不住自己,从未有人向她表现出同样的关注,而且一日更甚一日。她喜欢他——喜欢和他聊天,喜欢听他说话。在一成不变的学习生活中,这是难得的美妙时刻。
当然,他们不可能结合。要保护家族,她就得寻找有利的政治联姻。与卡哈巴兰斯国王的虔诚者玩暧昧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处。
我很快就得向他暗示真相,她心想,他一定知道这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对吗?
他凑上前:“你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吧,沙兰?”
“你是说我看起来能干、聪明、有魅力?”
他笑笑:“我是说真诚。”
“我可没这么说。”她说。
“你的确真诚,我看得出来。”
“我不是真诚,而是天真。我的整个童年就没出大门。”
“你身上没有不合群的气场,你能轻松自如地与人交流。”
“我别无选择嘛。我孩提时几乎都是独处,所以特别讨厌无聊的谈伴。”
他对此笑笑,但眼含忧虑:“你这样的人却得不到关注,多可惜啊,这就像反挂一幅美丽的画,让画面对着墙壁。”
她往后一靠,用禁手撑地,吃完手里面包:“也不能说没人关注,这绝不是问题,因为我父亲时时盯着我。”
“我对令尊有所耳闻,听说他是个严厉的人。”
“他生……”沙兰意识到,她必须装作父亲还活着,“我父亲生来是个热情而高尚的人,只是两种品质从不同时出现。”
“沙兰!这大概是我听你说过的最风趣的话了。”
“很不幸,可能也是最诚实的话。”
卡波萨看着她的眼眸,似乎在探寻。他看到了什么?“你似乎并不十分敬爱你父亲。”
“又一句大实话,我看,这果子对咱们都起效了。”
“言下之意,他是个粗人?”
“没错,但他从不对我动粗。我是他理想中完美的女儿,金贵得很。你知道吗,把画反过来挂的正是我父亲,这样一来,它就不会被低俗的眼睛和下贱的手所玷污。”
“多可惜,我就很想动手摸摸。”
她杏眼圆睁:“我都说了,不许再这么没轻没重的。”
“那不是玩笑话,”他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打量她,眼里满是诚恳,“你令人想一探究竟。”
她觉得心跳加速,还感到一阵异样的慌乱。“我怎么会令人想一探究竟呢。”
“此话怎讲?”
“逻辑谜题令人想一探究竟,数学计算令人想一探究竟,政治谋略令人想一探究竟。可女人……女人是捉摸不透的。”
“要是我觉得有点儿看透你了呢?”
“那我就麻烦大了,”她说,“因为我自己都看不透自己。”
他笑笑。
“我们不该这样说话,卡波萨,你是个虔诚者。”
“我可以还俗的,沙兰。”
她浑身一震。他毫不动摇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英俊、文雅、诙谐。情势有可能一下子难以收拾,非常危险。她心想。
“迦熙娜觉得你是为了她的魂器才接近我。”沙兰脱口而出,随即暗暗叫苦。呆瓜!有个男人暗示会为了你抛弃全能之主,而这是你的回复?
“光明女士迦熙娜相当聪明。”卡波萨又给自己切了片面包。
沙兰眨眨眼:“噢,呃,你的意思是,她说中了?”
“中也不中。”卡波萨说,“虔诚会很想很想得到那件法器。按我的计划,迟早要求你帮助的。”
“可是?”
“可是我的教长们觉得这主意糟糕透顶。”他苦着脸说,“照他们判断,阿勒斯卡国王性子暴躁,会为此不惜向卡哈巴兰斯开战。魂器并非碎瑛刃,但重要性未必来得低。”他摇摇头,咬了口面包,“听任姐姐使用那件魂器,艾尔霍卡·寇林恐怕也羞愧于心,尤其是对那些轻率的用法。但如果我们去偷……好吧,全柔刹所有信仰沃林教的地区都会被波及。”
“真的?”这番话令沙兰觉得恶心。
他点点头:“大多数人都没想过,我以前也没想到。国王依靠碎瑛武器来统治王国、赢得战争——可军队是由塑魂术维持的。你知道得要多长的补给线、多少后勤人员才能取代魂器吗?离开塑魂术,战争不可能进行,每个月光粮食就要运好几百车!”
“我想……大概挺难。”她深吸一口气,“这些魂器令我着迷,我一直好奇使用魂器时会有什么感觉。”
“我也是。”
“这么说,你从未用过?”
他摇摇头:“卡哈巴兰斯连一件都没有。”
对,她想,当然啦,我怎么忘了。所以国王才需要迦熙娜出手援救孙女。“你听别人说起过吗?”她紧张地用更大胆的方式提问。会不会令他起疑?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这里头有个秘密,沙兰。”
“真的?”她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抬头看她,一脸神秘:“其实一点儿不难。”
“其实……什么?”
“真的,”他说,“我听几个虔诚者说过。塑魂术被裹上了太多迷雾,从不见光,充斥着各种典礼仪式,其实里头并无玄机。你只要戴上魂器,按着某个物体,然后用手指敲击某颗宝石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可迦熙娜不是这么用的。”她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头。
“嗯,我也觉得奇怪。但设想一下,如果你使用一件魂器的时间够长,就能熟悉掌握其控制方法。”他摇摇头,“我不喜欢笼罩在魂器周围的神秘色彩,简直就像古代神权统治时期的神秘主义,我们最好是别重蹈覆辙。让大家知道魂器用起来很简单又有什么关系?全能之主的圣理和恩赐往往都不复杂。”
沙兰几乎没听见最后几句。可惜,看来卡波萨和她一样一无所知,甚至所知更少。她不折不扣地尝试过他所说的方法,但不管用。也许那些虔诚者为保守秘密欺骗了他。
“总而言之,”卡波萨说,“我完全改变了想法。你问我是否想偷走魂器,请放心,我不会让你陷入那种为难境地。那是个愚蠢的念头,也很快被教长否定了。他们命我来关怀你的灵魂,以免你被迦熙娜的说教荼毒。如果我有机会,也会试着拯救她的灵魂。”
“哦,最后那个目标可不容易。”
“我不介意。”他自嘲道。
她笑笑,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我好像煞风景了,是吗?我们之间的?”
“煞得好。”他拍掉手上的面包屑,“我越界了,沙兰。有时我怀疑自己当这虔诚者当得很不像样,就像你当这淑女当得不太像样一样。只是你的说话方式令我思如泉涌,我张口就来了。”
“那么……”
“那么我该告辞了,”卡波萨起身道,“我需要时间想想。”
沙兰也准备起身,便伸出闲手示意他帮忙拉一把,穿着光滑的沃林长裙站起来颇有难度。花园里有部分页岩皮木长得不高,所以起来后,沙兰看到国王正好从附近走过,边走边与一名长着马脸的中年虔诚者交谈。
国王正午散步时经常途经花园。她冲他挥挥手,但那位慈祥的老人一门心思与虔诚者谈话,没有注意到她。卡波萨见到国王,马上蹲下身。
“你干吗?”沙兰问。
“陛下对自己的虔诚者的动向了解得很清楚。他和以西耳兄弟都以为我今天在做编目。”
她不禁莞尔:“你翘班来和我野餐?”
“对。”
“我还以为你来陪我属于本职工作,”她两手抱胸,“来保护我的灵魂。”
“本来是这样,可有些虔诚者不放心,觉得我对你的关注未免太多了点儿。”
“他们是该不放心。”
“我明天再来看你,”他在页岩皮木底下微微探头张望,“但愿他们不会罚我做一整天索引。”他朝她笑笑,“如果我决定还俗,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他们可以设法说服我改变主意——但无法禁止我。”
沙兰整理心绪,想告诉卡波萨你想得太多了,可还没开口,他已翻墙走了。
她说不出口。也许是因为她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她不是应该一门心思挽救家族吗?
眼下,迦熙娜很可能已发现魂器失灵,只是觉得走漏风声没好处。沙兰应该马上离开,马上去找迦熙娜,利用那个夜晚在巷子里的可怕经历为借口告辞。
然而她极不情愿。卡波萨是一部分原因,但并非主要原因。真相在于,尽管偶有牢骚,她热爱着学习,想成为一名学者。哪怕经历了那堂哲学课,哪怕日复一日地阅读读不完的书,哪怕充满困惑和压力,沙兰还是每每感到充实,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诚然,迦熙娜杀人是不对,可沙兰想深入研究哲学,从而说明王女的不对之处在哪儿;诚然,埋头查阅历史文献枯燥乏味,可沙兰觉得从中学到的技巧和耐心相当受用。将来,当她从事自己的研究时,这些学养必然大有裨益。
在独自学习中度过的一个个白天、与卡波萨在欢笑中度过的一次次午餐、与迦熙娜在谈话和辩论中度过的一个个夜晚,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可这种生活却是由彻头彻尾的谎言堆砌成的。
她心事重重地提起盛着面包和果酱的篮子,返回大岩宫,返回迦熙娜的套间。放信的篮子里有一封给她的信。沙兰皱了皱眉,刮开火漆便读。
姑娘,信上写道,我们收到了你的来信。“风之愉悦”号很快会再次抵达卡哈巴兰斯港,我们当然能载你一程,送你回家。我很高兴能迎你上船,我们与达瓦家有莫逆之交,受你家恩惠良多。
我们正往大陆做一次短期航行,此后会尽快赶到卡哈巴兰斯。预计一周后可接你上船。
——托兹贝克船长
托兹贝克的妻子所写的旁白意思更加清楚:光明女士,如你不介意在途中为我们做些文书工作,我们很乐意免费送你一程。船上的分类账目亟需重写。
沙兰盯着信纸看了许久。她本来只想问问他在哪儿、计划何时返回,可船长显然把那封信当做了请求——请求他们来卡哈巴兰斯接她。
一个星期,作为截止期还算合适。那样的话,她将在偷走魂器的三周后离开,和她答应长子巴拉特的期限也吻合。届时,如果迦熙娜还是对魂器被调包一事没有任何反应,那沙兰只能相信自己没有受到怀疑。
一星期后,她将登上离别的船只。意识到这点,她突然感到无比惆怅,但该做的事必须要做。她放下信纸,走出客厅,麻木地穿过弯弯曲曲的走廊,进入浣纱厅。
不久后,她在迦熙娜的壁读台外站定。王女坐在桌前,手中芦笔在一本笔记本上沙沙作响。她抬起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今天可以自由安排,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的。”沙兰道,“可我意识到,我想做的事就是学习。”
迦熙娜露出会心的笑容,仿佛能理解沙兰的感受,甚至洋溢着满足感,如果她知道真相……“好吧,我倒不会为此责怪你。”说罢,她埋头继续研读。
沙兰坐下,把面包和果酱递给迦熙娜。后者摇摇头,继续研究。沙兰又给自己切了一片面包,涂上果酱,随后翻开一本书,满足地舒了口气。
一星期后,她必须离开。但在此之前,她还能自欺欺人一小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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