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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可怜虫

“他们住在荒凉之地,总在等待灭世的降临——偶尔也会干到一两个不在意夜晚黑暗的蠢孩子。”
——诚然这只是一篇童话,但这段《勿忘暗影》中的文字似乎暗含着我所寻找的真相。见82页的第四篇故事。
卡拉丁伴着熟悉的恐惧感醒来。
他大半夜辗转无眠,躺在硬地上,凝视着黑暗,思索。为什么还不死心?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人没希望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迷失在旷野上的流浪者,为躲避野兽,不顾一切地寻找进城的道路。可城市位于陡峭的山顶,不管他怎么努力攀登,总是难于登天。他尝试了一百条不同的路线,结局却没什么不同。
熬过飓风的审判救不了他的队员。训练他们、让他们跑得更快也救不了他们。他们是诱饵,再怎么高效的诱饵,也毕竟只是诱饵。
卡拉丁强迫自己站起来,他觉得地面陷了下去,像一块用久的磨石。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逃过一劫的。是你留我一条命吗,全能之主?好让我亲眼见证他们的死?
要让全能之主听见,得焚符祷告才行。全能之主正等待着令使们为他夺回宁静园。卡拉丁从不信这套说辞。据说全能之主无所不见、无所不知,若是如此,还需焚什么符纸?说到底,他又何需别人为他战斗?
卡拉丁走出营房,踏进阳光下,惊呆了。
众人已列好队,在门外等候。这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冲桥手,穿着棕色皮背心和只遮到膝盖的裤子,上身一件肮脏的衬衣,袖子卷到肘部,前襟用绳子扎起。他们个个灰头土脸,发如鸟窝。可现在,凭石头的礼物,他们都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或打理得整整齐齐。他们身上的一切破破烂烂,但脸庞焕然一新。
卡拉丁迟疑不决地抬起手,触摸着拉碴杂乱的黑须。众人似乎在等待什么。“怎么了?”他问。
他们不自然地扭身,看向堆木场的方向。噢,那还用问,他们是在等他带领大家晨练。可训练是白费力气。他刚要把这话说出口,但见有群人接近,便没作声。四个人扛着一顶轿子向他们走来,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子在一旁步行,穿着紫色的光眼种上衣。
众人扭头观望。“那是啥?”胡勃挠挠粗壮的脖子,问。
“应该是拉马利尔的继任者。”卡拉丁说罢,轻轻从冲桥手的队伍中挤出一条道。茜尔从天而降,落在他肩头。轿夫已在卡拉丁跟前停步,把轿子转了九十度,轿内的黑发女子出现在他眼前,穿着柔滑亮泽的紫裙,上面绣着装饰性的金色对铭。她侧躺在软榻上,露出一对苍蓝色眼睛。
“我是光明女士哈莎尔,”她带有一点塔冠城的口音,“我丈夫光明贵人马塔尔是你们的新任桥务总长。”
卡拉丁管住了舌头,把骂人话硬生生咽了下去。他跟“晋升”到这类职位的光眼种打过交道。马塔尔本人站着一言不发,一手搭剑柄。他长得很高,差不多和卡拉丁一样,但比较瘦削。双手纤细,看来那把剑用得不多。
“有人给我们忠告,”哈莎尔道,“说你们这支队伍喜欢惹麻烦。”她眯起眼,盯着卡拉丁,“看来,你在全能之主的审判中活了下来。上级让我传个话:全能之主只是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证明作为冲桥手的价值,仅此而已。很多人借题发挥,生发出种种臆想,所以轩亲王撒迪亚斯禁止那些爱看热闹的人再来围观你。”
“我丈夫不会像他的前任那样疏忽冲桥队的经营。他德高望重,与轩亲王撒迪亚斯私交甚笃,绝非拉马利尔那种血统不纯、瞳色暗沉的贱徒。”
“是吗?”卡拉丁说,“那他怎会落得这份屎坑一样的职缺?”
哈莎尔没显出半点恼怒。她冲边上摇摇手指,一名士兵上前几步,用矛尾捅向卡拉丁的肚腹。
卡拉丁一手接下,过去练成的反射神经依旧犀利。破招拆招的后续变化在他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他已看穿了对方所有的行动:
猛拉矛杆,让士兵失去平衡。
踏前一步,以手肘攻击其小臂,令士兵的武器脱手。
抢占先手,起矛横击士兵的头侧。
回矛横扫,打倒前来助阵的两名同伴。
抬矛刺向——
不,那只会让自己送命。
卡拉丁松开矛杆。士兵惊讶地眨巴眼睛,不敢相信区区一个冲桥手也能挡下他的一击。他横眉怒目,抬起矛尾,砸中卡拉丁的头侧。
卡拉丁不挡不闪,任矛柄把自己打翻在地。他的头被震得嗡嗡作响,天旋地转。但片刻后,视觉就恢复正常。头会疼上一阵,但应该不会脑震荡。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躺在地上,两手攥拳。摸过矛的手指仿佛在燃烧。那个士兵退回原位,站在轿子旁。
“我不会再让你们恣意妄为。”哈莎尔平静似水,“如果你们一定要知道,是我丈夫主动要求担当此任的。在这场复仇之战中,冲桥队是轩亲王撒迪亚斯保持优势的重要一环。拉马利尔管理不善,堪称耻辱。”
石头屈膝跪下,一面狠狠瞪视光眼种和士兵们,一面扶卡拉丁站起来。卡拉丁挣扎着起身,一手扶头。手指上滑腻腻的,一股温热的鲜血顺着脖子淌到肩膀。
“从现在起,”哈莎尔说,“除了正常冲桥任务,每支冲桥队固定分派一种杂务。盖兹!”
矮壮的冲桥士官从轿子后面探出头来,卡拉丁之前没注意到他。“光明女士,有何吩咐?”盖兹连连欠身。
“我丈夫希望第四冲桥队永久承担下沟工作。不用出桥时,他们必须在崖底干活。这样一来,效率便会大大提高,知道最近搜过哪些区域,就不会有重复劳动。效率,懂吗?马上执行。”
她敲敲轿子侧边,轿夫随即转向,扛着轿子走了。她丈夫还是一言不发地随轿子步行,盖兹赶紧跟上。卡拉丁凝视着他们的背影,一手按头。杜内跑过来,递给他一块绷带。
“下沟,”莫阿什牢骚满腹,“好极了,大贵人。即便仆族智者的箭没射穿我们,她也会让我们死在深渊恶魔手里。”
“咱们怎么办?”头发越来越少的皮特问。这瘦子的语气里闪动着不安。
“咱们干活。”卡拉丁接过杜内的绷带。
他迈步走开,把这群惊恐的人留在身后。
不久后,卡拉丁站在悬崖边低头张望。正午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后颈,把他的影子打下深渊,与下方的黑暗结成一体。我可以飞。他想,踏出去,下坠,任风吹拂,飞上片刻。短暂而美妙的片刻。
他跪下来抓住绳梯,爬向下方的黑暗。其他冲桥手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被他的情绪所感染。
卡拉丁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他正一步步退化成过去那个可怜虫。他一直明白危险所在,所以一直把这些冲桥手当作救命稻草。可现在,他不想坚持了。
他顺着绳梯往下爬时,一个半透明的蓝白色小人降到他身边,坐在一张秋千般的凳子上。两条吊绳向上延伸,在比茜尔的脑袋高几寸的地方消失于无形。
“你哪里不对劲?”她柔声问。
卡拉丁只顾闷头爬梯子。
“你该高兴才对。你活下来了,其他冲桥手都那么激动。”
“我真想揍那个士兵。”卡拉丁小声说。
茜尔歪歪脑袋。
“我打得赢他,”卡拉丁继续说,“我大概能把那四个人都打趴下。我使起矛是一把好手。不,不只是好,德科说我是个奇才,是天生的士兵,是使矛的艺术家。”
“那你就应该揍他们啊。”
“我以为你不喜欢杀人。”
“我讨厌杀人。”她的身形变得更透明了,“可我帮过别人杀人。”
卡拉丁定在梯子上,“什么?”
“是真的。”她说,“我记得,依稀记得。”
“怎么发生的?”
“我不知道,”她更苍白了,“我不想说这个。可我没做错,我能感觉到。”
卡拉丁又在绳梯上停了一会儿。泰夫特在上面直喊,问他是不是遇到麻烦。他这才继续往下。
“今天,我没和士兵起冲突,”卡拉丁两眼对着崖壁,“因为这没用。父亲告诉我,用杀戮来保护生命是不可能的。好吧,他错了。”
“可是——”
“他错了,”卡拉丁说,“他那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有其他办法可以保护生命。而实际上,根本没有办法。这个世界要他们死,努力挽救也没有意义。”他降到崖底,踏进黑暗。泰夫特随后落地,点燃火把,覆满苔藓的岩壁沐浴在明灭不定的橘黄色火光之下。
“所以你才没有接受?”茜尔飘然而至,落在卡拉丁肩头,“我是指,好几个月前的那份宝物。”
卡拉丁摇摇头:“不。那有别的原因。”
“你在说什么,卡拉丁?”泰夫特高举火把。摇曳的火光下,老冲桥手的脸看起来更显苍老,脸上的皱纹被阴影勾勒得十分明显。
“没什么,泰夫特。”卡拉丁说,“没什么要紧事。”
茜尔嗤之以鼻,卡拉丁当没看见。其他冲桥手陆续下地,卡拉丁用泰夫特的火把点燃自己的那根。待所有人都下到谷底后,他在前领路,走进黑暗的狭缝。在这里,苍凉的天空仿佛无比遥远,像是远方的溪流。这是片坟墓,散布着腐烂的木头和腐臭的死水,只适合飓虫的幼虫生长。
每当来到这片荒凄之地,冲桥手们都会下意识地聚到一起,这次也不例外。卡拉丁走在最前面,茜尔也不说话。他把粉笔交给泰夫特,让泰夫特沿途做方向标记,但他不曾停下脚步捡拾物品,走得也不快。其他冲桥手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声音小得激不起回音。阴沉的气氛仿佛把他们的话语吞噬了。
终于,石头抢前几步,与卡拉丁并行:“我们的活,挺难。可我们是冲桥手!生活本就挺难,对不?这不算新鲜事。我们得有计划。接下来该怎么反抗?”
“没什么反抗了,石头。”
“但我们已经赢得了辉煌的胜利!看吧,几天前你还神志不清,本来该死的,我看得出。可结果你醒了,能走路了,还和其他人一样强壮,哈!更强壮。这是奇迹,‘乌里特卡纳奇’指引着你。”
“这不是奇迹,石头,”卡拉丁说,“倒更像诅咒。”
“怎么会是诅咒呢,我的朋友?”石头笑问。他纵身一跃,落进水塘,激起一片水花,同时迸发出更大的笑声。泰夫特就走在他身后,被溅了一身。大个子吃角族人有时相当孩子气。“活着,绝不是诅咒。”
“如果要我看你们死个精光,那活着就是诅咒。”卡拉丁说,“死在飓风里还好一些。最终我也会被仆族智者一箭射死,我们都一样。”
石头显出忧虑之色,卡拉丁没再开口,他便退到后面。众人继续前进,惴惴不安地经过一段段留着深渊恶魔爪痕的岩壁。最终,他们撞上一堆被飓风冲到一起的尸体。卡拉丁停步,举起火把,其他冲桥手在他周围探头张望。大约五十具尸体被冲到岩壁的一处凹陷里,那是一条短短的死巷。
尸体堆在里面,像一堵死亡之墙,胳膊垂在外,缝隙间塞着芦苇和各种垃圾残骸。卡拉丁一眼便看出这些尸体放了很久,已开始肿胀腐烂。他身后有个人开始呕吐,引得另几人跟着一起吐。这是一幅骇人的景象,无数飓虫和体型较大的食腐动物被光线惊扰,四散奔逃,尸体已被它们啃得稀烂。一只残缺不全的手掌横在不远处,血迹仍从掌下流出。石壁苔藓上也有新鲜爪痕,最高处离地有十五尺。一具尸体已被深渊恶魔扯出来吃掉,它也许会回来吃其他的。
卡拉丁没吐。他把烧了半截的火把插进两块大石的缝隙里,开始工作,从尸堆往外拖尸体。至少,它们没烂到一扯就碎的程度。冲桥手慢慢围拢过来,开始忙活。卡拉丁冰封了自己的思维,什么也不去想。
把尸体都拖到地面后,冲桥手们将它们排成一行,剥除盔甲、搜摸口袋、取走腰带上的匕首。卡拉丁把收集长矛的工作留给其他人做,独自在一旁干活。
泰夫特跪在卡拉丁身边,把一具头部在坠落时砸烂的尸体翻过来,解开胸甲系带。“想聊聊吗?”
卡拉丁闷不作声,自顾干活。别思考将来,别思考以后会发生什么,只管生存就好。
别关怀,也别绝望,顺其自然。
“卡拉丁。”泰夫特的话语字字如刀,扎进卡拉丁自我防护的外壳,令他难堪。
“如果我想说话,”卡拉丁支吾道,“我还会独自一人在这里干活吗?”
“倒也是。”泰夫特总算解开了胸甲带子,“大伙儿都不知所措,孩子,他们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卡拉丁叹口气,站起身,回头对同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设法自保,就会招来撒迪亚斯的惩罚!我们是诱饵,就是拿来送死的。我对此无能为力!我们没希望了。”
众人震惊地看着他。
卡拉丁扭头继续干活,跪在泰夫特身边。“看,”他说,“我刚解释过了。”
“笨蛋。”泰夫特压低嗓门,“完成这一切后,你倒要抛下我们不管了?”
周围的冲桥手也回身继续工作。卡拉丁听见几人在低声埋怨。“混账东西。”莫阿什说,“我就说过会是这个结果。”
“抛下你们?”卡拉丁嘶哑地反问。就让我这样下去吧,让我变回行尸走肉吧,至少那就不会感到痛苦。“泰夫特,我想了很久很久,努力思考解决的办法,可确实没办法可想!撒迪亚斯想让我们去死。光眼种总能得遂所愿,这是世界运转的法则。”
“所以呢?”
卡拉丁不再理他,转身去干活。他想从一名士兵脚上扯下靴子,尸体的腓骨裂成了三块,所以脱起来风杀的别扭。
“好吧,我们也许会死,”泰夫特说,“可整件事的关键不是活不活得下去。”
居然是泰夫特来给他打气?“活不活都无所谓,那究竟什么才有所谓呢,泰夫特?”卡拉丁总算扯下了靴子,挪到下一具尸体旁,随即愣住了。
这是光眼种的尸体。卡拉丁不认得此人,但背心和凉鞋的式样错不了。尸体靠在墙边,双手垂在身侧,嘴巴微张,眼皮凹陷,一只手上的皮肤已经脱落。
“我不知道。”泰夫特咕囔道,“总之自暴自弃太丢人了。我们应该继续抗争,直到被箭射穿,所谓‘行胜果’嘛。”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泰夫特赶紧低下头,“只听人说过一次。”
“这是光辉变节者的话。”从他们身旁走过的西格吉尔说。
卡拉丁扭头一瞧,那说话温文尔雅的亚泽许人正把一面盾牌放到盾牌堆上。他抬起头,褐色皮肤在火光下显得更黑。“这曾是他们的座右铭,至少是一部分。‘生先死。强护弱。行胜果。’”
“光辉变节者?”斯卡捧着一堆靴子走来,“谁提的这茬?”
“是泰夫特。”莫阿什说。
“哪有!这只是我的道听途说,也只听过一次而已。”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杜内问。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知道!”泰夫特道。
“据说是他们的信条之一。”西格吉尔说,“在玉威国,还有一些团体在谈论光辉骑士,希望他们能回来。”
“谁想要他们回来?”斯卡往石壁上一靠,两手抱胸,“他们把人类出卖给了虚渡。”
“哈!”石头说,“虚渡,低地人瞎掰的,全是孩子在篝火边讲的故事。”
“那是真的,”斯卡辩解,“谁不知道。”
“不听篝火怪谈的都不知道!”石头笑道,“空气太多,让你们思维钝化,但没关系,你们还是我的家人,只是笨家人!”
众人继续谈论光辉变节者,泰夫特显得很不高兴。
“行胜果,”茜尔在卡拉丁肩头低语,“我喜欢。”
“为什么?”卡拉丁跪下来,去解一名死去的冲桥手脚上的凉鞋。
“因为泰夫特是对的。”她说,仿佛这便是充分的解释,“卡拉丁,我知道你想放弃,但你不能。”
“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
“从现在起,我们的杂活就是下沟。”卡拉丁说,“没法再收集芦草赚钱,也就不再有绷带、消毒剂和宵夜。成天和尸体打交道,我们迟早要被腐灵缠上,大家会生病——当然,除非深渊恶魔把我们吃掉,或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把我们淹死。何况我们还要出桥,直到诅咒之地毁灭的那一天。我的同伴会一个接一个死去,这是无望的绝境。”
众人还在交谈。“光辉变节者为虎作伥,”斯卡争辩,“从一开始就包藏祸心。”
泰夫特被这句话惹毛了。这个壮实的男子刷的一下站起来,指着斯卡说:“你知道个屁!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为啥所有传说都讲得一样?”斯卡质问,“他们抛弃了人类,就像不顾我们死活的光眼种。也许卡拉丁是对的,也许确实没有希望。”
卡拉丁低下头,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也许卡拉丁是对的,也许确实没有希望……
他以前就是这样。在被卖给图拉科夫、成为冲桥手之前,他曾带领戈舍尔和其他奴隶造反,结果所有人都被他那时的主人杀了,只有他活下来。风操的,为什么他总是死不了?在那个宁静的夜晚,他放弃了希望。我没办法再来一次,他紧闭双眼,心想,我帮不了他们。
提安、图克斯、戈舍尔、戴立特、图拉科夫笼车里那个他想医治的无名奴隶。所有人的下场都一样。卡拉丁是霉运的化身。他有时会带给人希望,可希望不都是又一次失败的前奏吗?一个人要跌倒多少次,才会再也站不起来?
“我只是觉得,我们并不知道真相。”泰夫特嘟囔道,“我可不想随便相信光眼种讲述的过去。要知道,历史都是他们的女人写的。”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会争这个,泰夫特。”斯卡抓狂起来,“接下来你还要怀疑什么?我们是不是该让虚渡来偷走我们的心?它们大概只是被误解了。还有仆族智者,是不是应该随时欢迎他们来杀我们的国王?”
“你们闭上风操的嘴行吗?”莫阿什怒道,“这些破事还有什么好争的。你们都听见卡拉丁的话了,连他也觉得我们死定了。”
卡拉丁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踉跄着走开,远离火把,遁入黑暗。没人跟来。他躲进一条漆黑的狭缝里,只有头顶一线遥不可及的天光。
在这里,卡拉丁能避开他们的目光。他在黑暗中奔跑,撞上一块大石,踉跄止步。石头上布满滑腻的苔藓和地衣。他用双手撑着石头,长叹一声,然后转身靠在石头上。茜尔飘落到他跟前,凌空而坐,整了整脚边的裙裾。周围一片漆黑,卡拉丁还是能看见她。
“我救不了他们,茜尔。”卡拉丁痛苦地轻声说。
“你肯定?”
“我每次都失败。”
“所以这次就一定失败?”
“嗯。”
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她终于开口,“就算你说得对。”
“那还抗争什么?我说服过自己再试最后一次,可事情还未开始就失败了。他们无法得救。”
“难道抗争本身没有意义?”
“如果注定得死,就没有意义。”他垂下头。
西格吉尔的话在他耳边回响。生先死。强护弱。行胜果。卡拉丁扬头望着那一线天光,犹如远方的河流,蔚蓝而纯洁。
生先死。
这句话有什么意义?教导人们在死前尽力求生?显然这是字面意思。又或有其他含义?是指生命总是诞生于死亡之前?这也无须赘言。然而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眼却在向他诉说、低语。死亡总会降临,降临到所有人头顶。但生命来得更早,要好好珍惜。
死亡是终点,可重点在于行程,也就是生命。
一股冷风钻进岩缝,洗濯全身,带来清冽的滋味,吹走了腐尸的恶臭。
没人关心冲桥手,没人在乎这些最底层的杂碎、这些眼睛最黑最暗的贱种。可那阵风仿佛在不断耳语。生先死。生先死。你死之前,得活下去。
他的脚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弯腰捡起来看,那是一块小石头,在周围的黑暗中几乎看不分明。他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这种忧郁、这种绝望,经常在少年时困扰着他,在天空被云层遮掩的泣雨季最为频繁。那时,提安会给他鼓劲,帮他振作起来。提安总有办法。
没了弟弟,他的低落期更难熬了。他成了条可怜虫,不会关心——但也未曾绝望。相比痛苦,麻木无感似乎更好。
我会辜负他们,卡拉丁紧闭双目,为什么还要努力?
过去的他一直要求得太多,岂不是傻?其实只要成功一次,就足够了。只要他相信自己还能帮助别人,只要他相信还有一条能逃离黑暗的道路,他就能燃起希望。
你向自己保证,再试最后一次,他想,他们还没死呢。
他们仍然活着,至少现在还活着。
还有一种办法他没试过,因为他不敢。过去的每一次尝试都让他失去一切。
那个爬虫似的可怜人仿佛站在他面前。他想放手,想无动于衷。卡拉丁啊卡拉丁,你真的想变回那种人?那是自欺欺人的逃避,变成那样也保护不了自己,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直到生不如死。
生先死。
卡拉丁忽然站身,睁开眼,丢开那块小石头,缓缓走回火光照亮的区域。冲桥手们抬起头,停下手里的活。这么多双带着疑问的眼睛,有的怀疑,有的严峻,有的充满鼓励。石头、杜内、胡勃、雷滕,他们对他有信心。他熬过了飓风,他就是奇迹。
“还有一个法子。”卡拉丁说,“但我们很可能统统死在军队手里。”
“横竖是死,”图人应道,“你都说了。”另有几人点头称是。
卡拉丁深吸一口气:“我们想办法逃走。”
“可营地有人把守!”断耳亚克斯说,“冲桥手不能单独外出,他们知道我们会逃跑。”
“我们会死的,”莫阿什一脸沉重,“我们离文明世界不知相隔多远,外头除了巨壳生物什么也没有,而且没法躲避飓风。”
“我明白,”卡拉丁说,“可不冒这个险,我们只有被仆族智者射死的命。”
众人陷入沉默。
“他们会每天打发我们来搜刮尸体,”卡拉丁说,“而且没人监督,因为他们害怕深渊恶魔。冲桥手的大部分工作只是为了让我们忙活,让我们忘记自己的命运,所以只需带回少量物资就够了。”
“你以为我们可以在崖底找出逃跑路线?”斯卡问,“军队曾派人勘察,从未有任何队伍抵达平原另一侧,他们不是被深渊恶魔吞了,就是被飓风降下的洪水淹了。”
卡拉丁摇摇头“这不是我们的计划。”他踢起脚边某个东西——是一把长矛。长矛破空而起,朝莫阿什飞去。他惊讶地一把接住。
“我能教你们用矛。”卡拉丁徐徐道。
众人一言不发,纷纷看着那把武器。
“这有什么用?”石头从莫阿什手里拿过矛,仔细查看,“我们打不过军队。”
“确实打不过,”卡拉丁说,“但经过我的训练,你们能在夜里袭击岗哨,我们就有机会逃走了。”卡拉丁看着众人,与他们一一对视,“逃出营地后,他们会派人来追捕。撒迪亚斯不会让杀死士兵的冲桥手逍遥法外。唯一的希望在于他低估我们,先派小队人马。如果我们能歼灭追捕队,就有可能跑出足够远,使他们无从追踪。这是一招险棋,可能撒迪亚斯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抓捕我们,派一大队人马前来追杀。风操的,我们甚至可能根本逃不出营地。但这毕竟是条活路。”
说完,他一言不发地等待,看着众人交换不安的眼神。
“我干。”泰夫特挺起胸膛。
“算我一个。”莫阿什抢前一步,看起来跃跃欲试。
“还有我。”西格吉尔说,“我宁可死在阿勒斯卡人剑下,顺便朝他们脸上吐口唾沫,也不愿一直当奴隶。”
“哈!”石头道,“那我就给你们煮很多吃的,让你们吃饱了去杀人。”
“你不和我们一起战斗?”杜内惊讶地问。
“这不合我高贵的身份。”石头昂首道。
“好吧,我干。”杜内说,“听你的,队长。”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表态,有几个还从潮湿的地面抓起矛来。他们不像卡拉丁从前带领过的队伍那般兴奋,也没有大喊大叫。战斗令他们恐惧——他们大多只是普通的奴隶或卑微的工匠。可他们愿意加入。
卡拉丁走上前,阐述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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