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泣雨
五年前
卡拉丁痛恨泣雨季,持续四星期降雨连绵不断,标志着辞旧岁迎新年,令人忧郁。泣雨季的雨从来不大,从不像飓风那样激烈。细雨绵绵,犹如垂死的上一年蹒跚着走向墓穴,在最后几步路程中淌下鲜血。其他季节来去无定,但遗憾的是,泣雨季总在每年同一时期降临,从不失约。卡拉丁躺在赫斯通镇里自家的屋顶上,屋顶带有坡度。他身旁放着一小桶沥青,桶口盖着木板。屋顶被他修补完了,沥青也用得差不多了。在泣雨季干这活让人情绪低落,但如果房顶漏水,此时也最让人头疼。待泣雨季过去,他们还得重新修补一遍,但现在补补,他们就不用在之后几周遭雨水打餐桌的罪。
他凝视天空。也许该爬下屋顶回房去,可反正已湿透了,所以他留在那里,边看边想。
又一支军队经过镇子。这些日子,途经的军队很多——他们常在泣雨季出现,补充兵员后,奔赴新的战场。这一回,荣寿难得一见地亲自迎接了军队领袖,即轩元帅亚马兰。他是荣寿的表亲,也是阿勒斯卡该地区防务的负责人。大部分将领都去破碎平原了,他是剩下的人中最有名望的一位。
细雨砸在卡拉丁身上,蒙了一层雾气。很多人喜欢这几个星期——整个泣雨季只有一场飓风,它会在泣雨季过半时到来。对镇民而言,这是一段弥足珍贵的日子,可以放下农活好好休息。但卡拉丁渴望阳光和风,甚至怀念飓风,怀念它的狂暴和生命力。泣雨季沉闷乏味,何况,他发觉在这段日子很难提起做事的劲头,仿佛力气也随飓风一起跑了。
自那场惨烈的白脊狩猎以来,人们就没怎么见过荣寿。他儿子死了,他躲在宅邸中,愈发离群索居。赫斯通人过得战战兢兢,仿佛担心他随时会爆发,把怒气发泄在他们身上。卡拉丁不担心这个。一场飓风——不管来自天空还是人——都是可以对付的。倒是这种令人窒息的霪雨,缓慢而执拗地浇熄生命……可要糟糕得多。
“卡拉丁?”是提安的声音,“你还在上面?”
“在。”他一动没动,躺着高声回答。泣雨季的云实在太死气沉沉。还有什么能比惨淡的灰色更缺乏生气?
提安绕到屋子后头,那边的屋顶一直斜到地面。弟弟双手插在长雨衣的口袋里,头戴一顶宽檐帽,雨衣和帽子都偏大。不过提安穿衣服总是显大,哪怕合身的衣服也一样。
弟弟顺着屋顶往上爬,走到他身边,然后躺下来看天。换作其他人,也许会试着开口给卡拉丁打气,但一点用也没有。可提安知道该怎么做,这时,正确的做法是保持沉默。
“你喜欢这雨,对吗?”最后,卡拉丁开口问。
“喜欢啊。”当然了,提安几乎喜欢所有的东西,“可这么看雨真不容易,我会眨眼睛。”
不知为何,这句话把卡拉丁逗笑了。
“今天在作坊里,”提安说,“我给你做了件东西。”
卡拉丁的父母没少替提安操心。虽然不需要更多学徒,木匠拉尔还是收下了提安,但据说对这孩子干的活不太满意。他抱怨提安太容易分心。
见提安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卡拉丁坐了起来。那是一匹小木马,雕得非常精致。
“别担心,这东西不怕水,”提安把木马递给他,“我上了漆。”
“提安,”卡拉丁惊讶地说,“雕得真美啊。”木马的细节令人赞叹——那眼睛、蹄子、尾巴的线条,就像为荣寿拉车的那几头威风凛凛的骏马。“你拿给拉尔看了吗?”
“他说我雕得不错。”提安的小脑袋在大帽子下露出笑容,“可他还说我本该雕把椅子的,我好像惹麻烦了。”
“怎么会……我的意思是,提安,他应该看得出你雕得有多棒!”
“噢,是吗,”提安依然笑着,“只是匹马而已。拉尔师傅喜欢实用的东西,可以坐的、可以放衣服的。不过,我想明天我能做出把像样的椅子来,让他为我这个徒弟骄傲一下。”
卡拉丁看着弟弟,看着弟弟那张天真的脸、感受弟弟温和的秉性。都十几岁了,长成了少年,他还是没失掉天真和善良。你怎么一直笑得出来?卡拉丁心想,天气一团糟,你师傅待你如飓砂,你家人被城主逼得喘不过气,可你还在笑。提安,你怎么办到的?
还有,为什么你能让我也想笑呢?
“提安,父亲又花了一枚润石。”卡拉丁不知不觉间开口。每当父亲被迫使用润石,卡拉丁就会显得憔悴一些,身姿也委顿一些。这些天来没有飓风,润石都没了光泽。泣雨季里注不了飓光,它们迟早会耗尽能量。
“还有好多呢。”提安说。
“荣寿想把我们拖垮,”卡拉丁说,“把我们一点一点憋死。”
“其实没那么糟,卡拉丁,”弟弟握住哥哥的胳膊,“事情从来没有看上去那么糟,你会明白的。”
卡拉丁脑中涌起无数反驳,但它们全被提安的笑容融化了。在这一年中最阴沉的日子,卡拉丁觉得自己瞥见了阳光,虽只有短短一瞬。他发誓,他真的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明亮起来,风暴消散,阴霾撤走,天空绽放光明。
母亲绕到屋子后面,抬头看着两人,见他们都坐在屋顶淋雨,似乎有些惊讶。她上前几步,一小群哈斯帕贝吸附在周围的石头上。这种有两片贝壳的小动物会在泣雨季大量繁殖,都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石墙和屋顶上还爬满了与它们有亲缘关系的微型蜗牛,也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
“你们聊什么呢?”她走上前,坐到两人身边。赫希拿的行事风格和镇上其他女性很不一样,有时这令卡拉丁困扰。她不是应该呵斥他们下去、把他们撵进屋、唠叨这么做会感冒么?不,她却穿着一件褐色皮雨衣,和儿子们坐在一起。
“卡拉丁操心父亲花掉润石的事。”提安说。
“哦,我可不操心那个。”她答道,“我们会送你去卡哈巴兰斯的,再过两月,你就够大了。”
“你俩应该和我一起去,”卡尔说,“还有父亲。”
“离开镇子?”提安说。听口气,他仿佛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可我喜欢这儿。”
赫希拿笑了。
“怎么啦?”卡拉丁说。
“大部分像你这么大的年轻人都想尽办法摆脱父母。”赫希拿说。
“我不能独自离开,把你们扔下。我们是一家人。”
“嗯。”
“而且,他想慢慢整死我们,”卡拉丁瞥了一眼提安,和弟弟聊天让他感觉好多了,可心中的反感依然未消,“来看病的都不给钱,我也不知道谁会出钱请你工作。父亲花掉的润石换来了什么?卖给我们的蔬菜是十倍市价,谷子要两倍,还是发霉的。”
赫希拿笑了,“观察得真仔细。”
“父亲教我要注意细节,要有手术师的眼睛。”
“好啊,”母亲眼里闪着光,“你这双手术师的眼睛有没有留意到我们第一次使用那些润石的日子?”
“当然,”卡拉丁说,“就在狩猎意外之后一天,父亲必须买些布匹做绷带。”
“我们那时需要买绷带吗?”
“呃,不需要。可你知道父亲的为人。存货稍微少一点他就不乐意了。”
“所以他花掉了一枚润石,”赫希拿说,“那些他守了那么多月,死活不让城主染指的润石。”
可不是,那些他煞费苦心偷来的润石,卡拉丁心想,不过你都知道。他瞥了眼提安,后者又在看天。就卡尔所知,弟弟还是没有察觉真相。
“所以说,你父亲坚持了这么久,”赫希拿说,“最后功亏一篑,拿出一枚润石,买了一些我们可能几个月都用不上的绷带布。”
她话中所指,为什么父亲突然决定……“他想让荣寿以为自己赢了。”卡拉丁突然惊觉,重新看向母亲。
赫希拿狡黠地笑笑,“荣寿迟早会来报复,但报复的法子却不好找。你父亲是高等暗民,有权要求上峰调查。他的确救了荣寿一命,也有很多人能证实瑞里尔的伤势有多重。不过荣寿终究会找到办法的,除非他以为自己把我们打垮了。”
卡拉丁扭头望向城主宅邸的方向。虽然被绵绵雨幕阻隔,他还能辨识出驻扎在田地里的营帐轮廓。经常忍受风吹雨淋、暴露在狂风骤雨之下的军旅生涯会是何等滋味?卡拉丁一度被那种生活吸引,但矛兵的人生现在对他没有感召力。他的大脑被肌肉图解和各类疾病及症状的知识塞满了。
“我们会接着花,”赫希拿说,“几个星期一枚吧。一方面为补贴家用——其实我娘家已资助了一些度用花销——更大的目的是让荣寿以为我们即将屈服。随后,我们出乎意料地把你送走,润石会万无一失地交到虔诚者手里,作为你的学费。”
卡拉丁眨眨眼,眼中泛出理解的光彩。他们没有输。他们正走向胜利。
“想想看,卡拉丁,”提安说,“你会生活在世上最宏伟的城市之一!这太棒了。你会很有学问,就像爸爸那样。到时候,你想听哪本书,就让文员给你念哪本。”
卡拉丁拨开额头湿漉漉的头发。听提安说得,比他自己想象中的求学光景要气派多了。当然,提安能把一塘飓砂都说得很气派。
“说得没错,”母亲依旧望天,“你可以学习数学、历史、政治、战术、科学……”
“那些不是女人学的吗?”卡拉丁蹙眉。
“光眼种女子学这些,但也有男性学者,只是不太多。”
“当手术师要学这么多?”
“你不必当手术师。你的人生属于你自己,孩子。如果你选择成为手术师,我们会为你骄傲,但不用把延续父亲的老路当成人生的义务。”
“我还能做什么?”卡拉丁一时愕然。
“头脑聪明、学养扎实的男人有很多职业可以选择。如果你真想研究所有学术,也可以当个虔诚者,或读风者。”
读风者。听到这几个字,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按住绣在左袖上的祈祷文——他将在需要全能之主帮助的那天把它烧掉。“他们想预测未来。”
“那不一样,你会明白的。有很多东西可以探究,有很多领域可以容纳思想。世界在变,娘家最近的来信提到一些不可思议的法器,比如能把字句传到千万里之外的芦笔。也许再过不久,男人也能学习阅读了。”
“打死我我也不学。”卡拉丁大为惊骇,看了提安一眼。这种话真是母亲说的?不过她一直这样,无所顾忌,不管思想还是口舌。
要成为读风者嘛……他们研究飓风——确实也预测飓风,但主要还是了解它们、解开它们的秘密。他们研究的是风本身。
“不。”卡拉丁说,“我想当手术师,像我父亲。”
赫希拿笑笑:“如果那是你的选择,如我所说,我们会以你为傲。不过,你父亲和我都希望你明白,你可以自己选择。”
他们就这样坐了一阵,任雨水把自己浇湿淋透。卡拉丁盯着灰蒙蒙的云,好奇提安究竟为何看得津津有味。最后,他听见下方传来脚踩水洼的声音,李伦出现在屋子一侧。
“这究竟……”他说,“三个全在这儿?你们在屋顶上搞什么?”
“聚餐。”母亲轻描淡写地说。
“吃什么?”
“人世间的无常,亲爱的。”她说。
李伦叹口气,“亲爱的,你有时真是古怪。”
“我不是说了吗?人世无常。”
“说得好。但先下来,广场上有集会。”
赫希拿一皱眉,起身顺坡而下。卡拉丁瞥了眼提安,两人也跟着站起来。卡拉丁把木马塞进口袋,在湿滑的屋顶上小心翼翼地朝下走,湿透的鞋子吱吱有声。最后,他踏上地面,凉飕飕的雨水顺着脸颊直往下滴。
他们随李伦朝广场走去。卡拉丁的父亲看起来心事重重,走起路无精打采、脚下无根——最近他经常这样,也许是装给荣寿看的,但卡拉丁怀疑未必全是伪装。就算使诈,父亲也没必要使用润石,这么做实在太像是走投无路了。
前方的城市广场聚了一大群人,人们或打伞,或披着斗篷。
“这是怎么了,李伦?”赫希拿不安地问。
“荣寿有话要说。”李伦道,“他叫瓦贝召集所有人,这是全体镇民的集会。”
“在雨里?”卡拉丁问,“就不能等到见光的日子吗?”
李伦没有作答。一家人默默走着,连提安也严肃起来。他们穿过一些站在水洼里的雨灵,这些灵体闪烁着似有若无的幽蓝光芒,有人的脚踝那么高,形如半融化的蜡烛,但没有火苗。除了泣雨季,它们很少出现,据说这些闪着蓝光的小棍是雨滴的灵魂,仿佛一直在融化,但其实一点儿都不会变小,顶端还有一只蓝色的眼睛。
卡拉丁一家赶到时,大部分镇民已聚集在此,在雨中交头接耳。尤斯特和纳吉特也在,但都没跟卡拉丁打招呼。他们形同陌路好几年了,卡拉丁不禁打个冷战。父母把这座镇子称为家乡,爸爸还不肯离开,可这里越来越没有家乡的味道了。
我马上就可以走了,他心想。他急于走出赫斯通,摆脱这些没有胸怀和头脑的乡民。他要去的地方,光眼种男子心怀荣耀、光眼种女子美丽动人,配得上全能之主赐给他们的崇高身份。
荣寿的马车到了。在赫斯通的这几年令车驾的光彩大不如昔,金漆片片剥落,黑木车身被路上的碎石碰得坑坑洼洼。马车驶入广场时,瓦贝刚和孩子们一起把一小块遮雨篷架好。雨势大了,雨点打在布篷上,发出空洞的鼓噪。
挤了这么多人,连空气的味道似乎都不一样了。屋顶的空气清冽、干净,而这里的空气又潮又闷。车门开了。荣寿显得愈发肥硕,光眼种的制服也不得不重新剪裁,以适应拉长的腰围。他残缺的右腿上安了一截木桩,被裤管遮掩着。现在他爬下车,钻到雨篷下,步伐僵硬,嘴里牢骚不断。
脸上的胡子,还有一头湿漉漉、枯疏的长发,令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但那双眼睛没变。那双眼睛被更加丰润的脸颊衬托得更小、更圆,但打量人群时,一样的怒气满盈,仿佛刚被人扔了石头,正在寻找肇事者一般。
拉劳在车里吗?又有一人爬下车,走进雨篷。那是个身形精悍的浅金眼男子,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此人器宇不凡,穿一件压烫得妥妥帖帖的绿军装,佩剑在腰。轩元帅亚马兰?他的确相貌堂堂,长着一张国字脸,一身肌肉棱角分明,和荣寿简直是云泥之别。
最后,拉劳也现身了,穿一身古典式样的淡黄色裙衫,上身有厚胸衣,下身有喇叭裙。她抬头看看雨势,便站在原地等候。一名男仆急匆匆带着雨伞跑来。卡拉丁的心忽然跳得厉害。自在荣寿的宅邸被她羞辱后,两人再没说过话。然而,她实在美极了。度过青春期后,她出落得愈发袅娜。在有些人眼里,黑发中夹杂金丝是血统不纯的缺陷,可卡拉丁觉得无比诱人。
身边的父亲浑身一僵,低声咒骂起来。
“怎么啦?”提安在卡拉丁身边伸长脖子问。
“拉劳,”母亲说,“她袖子上有新娘的祈祷文。”
卡拉丁浑身一震,看到她袖子上缝着一块绣上蓝色对铭的白布。待正式宣布订婚时,她会把这块布烧掉。
可是……究竟是谁?瑞里尔死了!
“我有所耳闻,”卡拉丁的父亲说,“看来荣寿不愿放弃她所拥有的人脉。”
“他?”卡拉丁惊呆了。荣寿这老头要娶她?人群里的其他人也看到了祈祷文,开始交头接耳。
“光眼种男人一直和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子成婚,”母亲说,“对他们而言,婚姻往往是确保家族忠诚心的手段。”
“他?”卡拉丁又问了一遍。他难以置信,双腿不自觉地向前迈去,“我们得阻止他,我们必须——”
“卡拉丁。”父亲厉声呵斥。
“但——”
“这是他们的事,与我们无关。”
卡拉丁不再说话。大颗雨点打在他头上,小雨点则在风中化作雨雾。雨水在广场上流淌,汇集到低洼处。一只雨灵从离卡拉丁不远的水洼里钻出头来,好似水凝成的。它独眼望天,一眨不眨。
荣寿倚着拐杖,冲管家那提尔点点头。管家的妻子阿拉希亚也在场,她一脸肃然地拍拍枯瘦的双手,让人群安静,很快,现场只剩下细雨的淅沥。
“光明贵人亚马兰,”荣寿朝一身戎装的光眼种点点头,“乃本公国的代理轩元帅。国王陛下和光明贵人撒迪亚斯远征期间,由他负责国土防御。”
卡拉丁点点头。亚马兰的大名无人不知,在来过赫斯通的军方人士里,他的地位远高于其他人。
亚马兰上前一步发话。
“这是个很不错的小镇,”亚马兰向聚集在广场上的暗眼种说,“感谢你们的招待。”他的嗓音低沉有力。
卡拉丁皱起眉头,看了看其他镇民。他们看起来和他一样,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一般情况下,”亚马兰说,“我会把这项任务交给下级军官打理。但既然来此省亲,我决定亲自操办。毕竟此事也不算辛苦,不必非得假手于人。”
“对不起,光明贵人,”农夫卡林斯说,“我斗胆问下,到底是什么事?”
“募兵啊,好农夫。”亚马兰说罢,朝阿拉希亚点点头。后者拿着一块写字板走上前,板上夹了一张纸。“为践行复仇誓约,国王陛下带走了大部分军队。我们的部队人手不足,有必要在途经的所有城镇和村庄招募年轻人。如果可能,我尽量采取自愿征募的方式。”
镇民陷入沉默。男孩子们平时会谈论离家从军的事,但真正付诸行动的寥寥无几。赫斯通的任务是提供粮食。
“我们的战斗不像复仇之战那般光荣,”亚马兰说,“但保卫家园也是我们的神圣使命。你们的军旅生涯将持续四年,服满役期后,还可额外获得相当于总薪饷十分之一的还乡费。届时你们可以选择回家,或自愿延长服役期。你们将得到出人头地、晋升阶级的机会,也就是说,只要立下战功,你和你的后代都能提升一级。有人报名吗?”
“我去。”尤斯特踏前一步。
“我也去。”亚勃雷加入进来。
“尤斯特!”他母亲抓住儿子的胳膊,“那些庄稼——”
“暗眼女,庄稼固然要紧,”亚马兰说,“但远不如保卫我们的人民来得重要。国王陛下将把从平原上抢得的财宝送回国,如果粮食短缺,那些宝石可为阿勒斯卡人提供粮食。欢迎两位入伍。还有其他人吗?”
又有三个镇上的男孩走上前,外加老男人哈尔。他妻子死于疤红热,女儿摔死了——就是卡拉丁没能救活的那个孩子。
“好极了。”亚马兰说,“还有吗?”
剩下的镇民默不作声。这倒怪了,卡拉丁亲耳听见很多孩子时常讨论参军的事,现在他们都把头扭向别处。卡拉丁能感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双腿按捺不住地抽动起来,仿佛要把他往前拉。
不。他要当手术师。李伦盯着他,深褐色眼眸显出一丝深切的不安。见卡拉丁没有向前,父亲松了口气。
“很好,”亚马兰朝荣寿点点头,“看来我们还是得用上你开的名单。”
“名单?”李伦大声发问。
亚马兰瞧了他一眼,“我军需要补充大量人手,暗眼种。我先让你们自愿报名,但兵员必须得到补充。作为城主,我堂兄有责任决定参军的人选,这也是他的光荣。”
“阿拉希亚,报出前四个名字,”荣寿道,“也别放过最后一个。”
阿拉希亚低头看看名单,用冰冷干涩的语调念道:“马佛之子,亚吉尔。塔勒福之子,考尔。”
卡拉丁抬头看向李伦,一脸惊惶。
“他不能点你的名,”李伦说,“我们是二等暗民,为镇上提供不可或缺的服务。我是手术师,你是我唯一的学徒。依据法律,我们可免除兵役,荣寿不会不知道。”
“亚拉菲克之子,哈布林。”阿拉希亚继续念道,“罗阿茨之子,约拿。”她顿了顿,抬起头,“李伦之子,提安。”
广场一片沉寂。有那么一瞬,仿佛连雨水也迟疑着不敢落下。旋即,所有人的视线都对准了提安。这孩子看起来吓呆了。李伦是手术师,卡拉丁是他的学徒,两人都有豁免权。
可提安没有,他只是木匠的三徒弟,无关紧要,无法免除兵役。
赫希拿紧紧抓住提安不放:“不要!”
李伦抢前一步,挡在他们身前。卡拉丁呆站在原地,看着荣寿。他在笑,满足、得意的笑。
我们夺走了他的儿子,卡拉丁恍然大悟,盯着那对小眼睛,这是他的报复。
“我……”提安说,“参军?”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似乎失掉了自信和乐观。他睁大双眼,脸色惨白。他见血就晕、厌恶打架,体格在同龄人里依然显得瘦小。
“他太小了。”李伦大声疾呼。周围的人纷纷退开,留下李伦一家孤零零地站在雨中。
亚马兰皱眉道:“在城里,八九岁的孩子都可以参军。”
“那些都是光眼种的孩子!”李伦说,“去接受军官培训,不用在阵前战斗的!”
亚马兰眉头锁得更紧。他离开雨篷,向这一家子走去。“孩子,你多大?”他问提安。
“十三岁。”李伦说。
亚马兰瞥了他一眼。“手术师,我对你的事有所耳闻。”他叹口气,回头看着荣寿,“表兄,我没时间插手这弹丸小镇上的鸡毛政治,就没有别的孩子可以补缺吗?”
“这是我的选择!”荣寿坚持,“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力。我挑选的都是镇上不必要的人——实际上,这孩子是最没用的人。”
李伦上前一步,眼中满是怒气。轩元帅亚马兰抓住他的胳膊,“暗眼种,别做出让你后悔的事。荣寿的行为符合法律。”
“你躲在法律背后嘲笑我,手术师。”荣寿大声对李伦说,“很好,现在轮到你品尝这滋味了。留着那些润石吧!用这些钱换你此刻的表情,值!”
“我……”提安再次开口。卡拉丁从未见过这孩子如此恐惧。
卡拉丁感到无力。众人目光都聚集在李伦身上。他站在那儿,一手被光眼种将军拽着,两眼死死盯着荣寿。
“我会让这孩子做一两年传令兵,”亚马兰向他承诺,“他不会上战场。我只能做到这些,眼下,我们需要一切能得到的人手。”
李伦两肩一沉,低下头。荣寿笑了,示意拉劳上车。她登上马车,没看卡拉丁一眼。荣寿随后上车,仍然面带笑容,但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僵硬,毫无生气,就像头顶阴郁的乌云。他报了仇,可儿子还在坟里,他也依然被困在这个镇。
亚马兰抬头环视人群,“新兵可以带两套衣物,以及不超过三石重量的个人物品。我们会对物品称重。两小时内,到军中找军士长哈夫报到。”
提安直愣愣地看着将军离去的背影,一脸惨白,就像刷了白漆。卡拉丁可以看出他对离家的恐惧。他的弟弟,那个总能在雨天让他绽放笑容的弟弟,如此惊恐。卡拉丁感到撕扯心肺的痛苦。这不对。提安应该微笑,他天生是该笑的人。
他捏住口袋里的木马。每当他痛苦的时候,提安总是为他带来安慰。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来回报弟弟。是该挺身而出了,别再躲在屋里,让别人举着一大杯润石挡在身前,卡拉丁心想,是该做个男人了。
“光明贵人亚马兰!”卡拉丁大喊。
将军一脚踏进了车门。他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我想代提安参军。”卡拉丁说。
“我不允许!”荣寿在车里吼道,“按照法律,选择权在我。”
亚马兰凝重地点点头。
“那就把我一起带上。”卡拉丁说,“我可以自愿参军吗?”这样的话,至少提安不会孤单。
“卡拉丁!”赫希拿抓住他的一条胳膊。
“可以。”亚马兰说,“我不会拒绝任何士兵,孩子。如果你想参军,我十分欢迎。”
“卡拉丁,别去,”李伦说,“你们不能都离开,别——”
卡拉丁看向提安,尽管戴着宽檐帽,这孩子的脸还是被打湿了。他摇摇头,但眼里似乎闪着一丝期待。
“我自愿参军。”卡拉丁说罢,转身走向亚马兰,“我去。”
“你有两小时准备时间,”亚马兰钻进车厢,“个人物品配额和其他人一样。”
车门关上了,但卡拉丁还是瞥见了荣寿的表情——更满足、更得意的表情。马车嘎吱作响地启程,溅起一地水花,蓄积在顶篷的雨水一股脑洒将下来。
“为什么?”李伦转过身,背对卡拉丁,磕磕绊绊地说,“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这种事?我们不是都计划好了吗?”
卡拉丁看着提安。那孩子抓住他的手臂。“谢谢,”提安小声说,“谢谢,卡拉丁,谢谢。”
“我失去了你们俩,”李伦扯着嘶哑的嗓子,“风操的!你们俩。”他哭了,踩着水花越走越远。母亲也哭了,她再次抱紧提安。
“父亲!”卡拉丁猛一转身,突然感到无比自信,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李伦停下脚步,站在雨中,一只脚踩在雨灵聚集的水塘里。它们缓缓退开,就像一条条直立的蛞蝓。
“四年后,我会把他平平安安带回家,”卡拉丁说,“凭飓风和全能之主的第十个名字保证,我会把他带回家。”
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