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裂影界
“耶利拿,又称萎风,善言人语,但它的话语声常常伴随着被它吞噬之人的惨叫。”
——灭者显然是民间传说所捏造的形象。但有意思的是,大部分灭者不是个体,而是各种毁灭力量的人格化身。这段文字出自《特拉西》第33行,被视为第一手文献,但我觉得其可靠性存疑。
他们是不同寻常的迎接者,这些旷野中的仆族。沙兰读到,这又是迦维拉尔国王的口述,记于国王遇害前一年。初次遭遇迄今已近五月,达力拿不断催促我回国,反复强调此次探险拖延得太久。——灭者显然是民间传说所捏造的形象。但有意思的是,大部分灭者不是个体,而是各种毁灭力量的人格化身。这段文字出自《特拉西》第33行,被视为第一手文献,但我觉得其可靠性存疑。
这群仆族承诺会做向导,带我们去猎杀一头巨壳生物,他们称之为ulo mas var——我的学者粗略地译成“深渊中的怪物”。如果他们的描述准确,这些巨兽的心脏是一颗巨大的宝石,而它们的首级将是非常了不得的战利品。他们还谈起自己的神祇,听来非常可怕,我们认为那是指几头特别巨大的深渊巨壳兽。
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些仆族也有宗教。这是存在完备的仆族社会的决定性证据——其他证据还包括文明、文化和独特的语言。这一发现令人震惊。我的读风者开始称他们为“仆族智者”。这个群体显然与我们日常生活中使唤的仆族截然不同,也许根本不是同类,尽管皮肤纹理一样。他们可能是仆族的远亲,和普通仆族的差异就像阿勒斯卡斧狐犬和瑟莱斧狐犬的差异那么大。
仆族智者见过我们带的仆族,感到困惑不解。“他们的音乐呢?”克雷德经常问我,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们的仆役对仆族智者完全没有反应,也毫无模仿他们的兴趣。这一点令人安心。
他所谓的音乐,也许是指仆族智者的吟唱和齐唱,他们常常这么做,具有一种集体演绎音乐的能力,这很不寻常。我敢发誓,有一次,我遇见一名仆族智者在独自歌唱,但很快便遇到了另一个,两人距离很远,无法互相听见,却唱着同一首歌,不管是节奏、音调还是歌词,都几乎一模一样,这十分诡异。
他们偏爱的乐器是鼓,这些鼓做工粗朴,侧边有染料印出的手印。他们简陋的建筑也是同样的风格,材质为飓砂和石头,造在破碎平原边缘的火山口状大坑里。我问克雷德,难道他们不怕飓风?可他只笑笑。“为什么要担心?如果房屋被吹垮,再造就是了,我们难道造不出来?”
壁读台另一头,迦熙娜把书页翻得沙沙作响。沙兰放下手头的书,在桌上书堆中挑选下一本。她的哲学课已告一段落,重又投入到对迦维拉尔国王遇刺事件的研究中。
她从书堆底部抽出一本小册子:读风者马太因口述的记录,他是陪伴国王的学者之一。沙兰快速翻动书页,寻找特定的段落——对他们遇见的第一支仆族智者狩猎队伍的描述。
事发时,我们刚在一条河边扎下营。河很深,位于茂密的树林里。该地是理想的长期扎营地,茂密的玉穗树可以抵挡飓风,深深的河谷能规避爆发洪水的危险。陛下睿智地采纳了我的建议,朝上下游分别派出斥候。
轩亲王达力拿的斥候队首先遇到这些未经驯化的古怪仆族。当他回来讲述见闻时,我和很多人一样,不相信他的话。毫无疑问,光明贵人达力拿只是碰见了另一支与我们类似的探险队的仆族仆役。
但待第二日他们主动造访我们的营地,此事的真实性便无从否认了。来访者共十人——绝对是仆族,但比我们所熟悉的仆族更高大。他们的皮肤都有大理石般的纹理,有些是红黑色,有些是在阿勒斯卡常见的仆族的红白色。他们携带的武器十分魄丽,都是亮闪闪的好钢,上面有复杂的花纹,但他们穿着朴素,衣服仅用纳滨布织成。
陛下很快对这些奇特的仆族产生了很大兴趣,坚持让我着手研究他们的语言和社会。必须承认,我起初只想证明他们是某种恶作剧或玩笑。但我们了解得越多,我就越是认识到最初的判断是大错特错。
沙兰用指头轻叩书页,思索。随后,她取出一本名为《迦维拉尔·寇林国王传》的大部头,那是迦维拉尔的遗孀纳瓦妮创作的传记,出版于两年前。沙兰翻动书页,快速浏览,寻找某段话:
我丈夫是一位杰出的明君——万人服膺的领袖、举世无双的决斗家、战场上的天才。但他的左手没有一根属于学者的手指。他不仅从未对关于飓风的记载显出任何兴趣,一谈科学就无聊,而且完全无视在战场上没有明显效用的法器。他是一个按古典尚武理念打造成的男子。
“那为什么他会对仆族智者感兴趣?”沙兰不禁把心中疑问大声说出口。
“嗯?”迦熙娜问。
“迦维拉尔国王,”沙兰说,“您母亲在她写的传记中强调,他没有丝毫学术气息。”
“的确。”
“可他却对仆族智者感兴趣,”沙兰说,“他当时甚至不知道他们有碎瑛刃。据马太因的记述,他想了解他们的语言、社会和音乐。这会不会是马太因的粉饰之词,好让后世读者以为国王不是大老粗?”
“不,”迦熙娜放低书本,“他在无主山岭逗留得越久,就越痴迷于仆族智者。”
“这其中必有蹊跷,试想一个过去对学术毫无兴趣的人,为何突然执迷于此?”
“不错,”迦熙娜说,“我也觉得奇怪。但有时候,人是会变的。他回来后,我被他的学术兴趣鼓舞,有许多个夜晚和他一起讨论这些发现。我很少能和父亲进行这种真正的交流。”
沙兰咬咬嘴唇。“迦熙娜,”她终于开口问,“您为什么让我研究这起事件?您是亲历者之一,早就知道我‘发现’的一切。”
“我觉得,从全新的视角去解读也许会有收获。”迦熙娜放下手中书本,看着沙兰,“我无意让你去寻求确切的答案,而是希望你发现我疏漏的细节。你已发现我父亲的人格在那几个月间的转变,说明你钻研得很深。不管你信不信,尽管有很多人提到他返回塔冠城之后的变化,但几乎没人察觉到你刚才指出的蹊跷之处。”
“饶是如此,我还是觉得有点儿别扭。也许我依然受过去导师的影响,按他们的观念,年轻女士只应阅读经典著作。”
“经典著作确实值得阅读,我会安排些时间让你去读,就像安排你的道德观课程那样。但我想让这些延伸课程与你目前的课题形成联动。你专注的焦点必须是当前的课题,而非那些发了霉的谜团。”
沙兰点点头,“可是,迦熙娜,您不是历史学者吗?研究那些发了霉的谜团难道不是您的本行吗?”
“我是求真者,”迦熙娜说,“我们探寻有关过去的答案,重构历史真相。对很多人而言,撰史无关真实,只为了竭尽所能地鼓吹自己和自己的动机。会中姐妹和我选择的课题都是我们认为最被世人误解或误读的,我们研究这些课题,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当下。”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花那么多时间去研读民间故事、寻找恶灵?不,迦熙娜在探寻某种真实的存在。那东西如此重要,能令她远离破碎平原、远离为父亲复仇的战场。她想通过那些传说做些什么,而沙兰的研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尽管她还不知具体关联。
想到这里,她激动起来。自儿时起,她就一直向往这种经历。她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父亲屈指可数的藏书,为父亲又赶走一名导师而沮丧。现在在迦熙娜这里,沙兰是某项事业的一部分——而且凭她对迦熙娜的了解,这一定是一项宏大的事业。
可是,她心想,托兹贝克的船明早就来了。我要走了。
我得开始诉苦,我得让迦熙娜相信,那次巷子的事故比我预想的更难以释怀。这样一来,当我离开时,她才不会感到意外。我得哭一哭,装出崩溃和丧气的样子,我必须——
“乌有斯麓是什么?”一开口,沙兰却说出了这句话。
令她吃惊的是,迦熙娜毫不迟疑地作了回答:“据说,乌有斯麓是白银十王国的中心,十王国的王座都在这座城市,分属十位国王。它是全世界最宏伟、最惊人、最重要的城市。”
“真的吗?为什么我以前没听说过?”
“因为甚至在光辉变节者出卖人类之前,它就被废弃了。绝大多数学者认为它只是神话。虔诚者对该城闭口不谈,因为它与光辉骑士有关,也便和沃林教的第一次严重错误有关。我们对该城的了解大多来自失传作品的残篇,保存在古典著作的引文当中,而很多这类著作本身也不完整,只余下一些片段。早期历史传下的唯一完整作品是《王者之路》,这多亏了梵蕊尔修会的努力。”
沙兰缓缓点头:“若确有一座宏伟的古城遗址尚未得见天日,自然该去林木疯长、蛮荒、无人探索过的纳塔纳坦找。”
“乌有斯麓不在纳塔纳坦。”迦熙娜笑道,“不过猜得不坏,沙兰,继续用功吧。”
“那些武器。”沙兰说。
迦熙娜抬抬眉毛。
“我是说仆族智者。他们一方面有带蚀刻的精美精钢武器,另一方面却用皮鼓——鼓上还有属于原始部落的手印——住石头和飓砂垒成的破屋。您不觉得这种差异很不协调吗?”
“是的,我认为这十分奇怪。”
“那么——”
“我向你保证,沙兰,”迦熙娜说,“那座城市不在那里。”
“但您确实对破碎平原感兴趣,您用对芦和光明贵人达力拿通笔时提到过。”
“的确。”
“虚渡又是什么?”沙兰心想,这下你总该回答了吧,“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迦熙娜饶有兴趣地端详她。“没人知道确切答案。大部分学者认为,虚渡和乌有斯麓一样,只是神话中的存在。而神学家视它们为全能之主的对立面——栖居在人心中的怪物,就像全能之主曾住在人心中一样。”
“可是——”
“接着用功,孩子。”迦熙娜拿起书本,“这个话题我们可以改天再谈。”
王女的语气里有种“到此为止”的暗示。沙兰咬咬嘴唇,把打算激迦熙娜重新开口的冒失言论吞了下去。她信不过我,恐怕不无理由,她心想。你得走了,沙拉再次提醒自己,明天,你就要坐着船离开这里。
只剩一天。留在恢宏的帕拉奈图书馆,与数不清的书本、与书本中的力量和知识相处的时间,只剩一天。
“我想要一本蒂凡朵给你父亲写的传记,”沙兰在书堆里摸索,“他的书总是引用她。”
“在馆里靠下的某层,”迦熙娜幽幽地说,“我也许能找出索引号。”
“不用了,”沙兰起身道,“我自己去查,我还需要多加练习。”
“你自便吧。”迦熙娜说。
沙兰笑笑。她很清楚那本书在哪儿,只是假装去查找,好换来一些独自活动的时间。她要试试能不能靠自己发现虚渡的秘密。
***
两小时后,沙兰端坐在帕拉奈图书馆下层某间阅读室里,眼前桌子摊得乱七八糟。提灯里的润石照亮了一堆匆忙选就的书册——结果全都没用。看起来,人人对虚渡都略知一二。农村人称它们为夜晚出没的神秘生物,专司盗取倒霉蛋的财物、教训蠢人。这些虚渡看起来淘气更甚于邪恶。但又有一则怪诞故事,讲述一头虚渡化作流浪旅者,在接受一名种溻娄米的农夫的好心招待之后,却杀光他全家,喝干他们的血,然后用黑灰在墙上画下虚渡的符文。
大部分城里人把虚渡看作夜里游荡的邪恶精灵,这种灵体会侵入人心,让人做出可怕的事。如果一个好脾气的人哪天发了怒,准是虚渡干的好事。
学者们觉得这些想法很可笑。白纸黑字的历史文献——她短时间内能找到的那些——互相矛盾。虚渡是诅咒之地的住民吗?倘若如此,既然虚渡已征服了宁静园,把人类驱逐到柔刹大陆,那诅咒之地如今岂非空空如也?
我早该料到,很难得出任何实质性结论,沙兰往椅背上一靠,迦熙娜研究了数月,甚至几年,我在几个小时里又能有什么收获?
这番研究的唯一成果是加深了她的困惑。到底是什么怪风把迦熙娜吹到这项课题上的?研究虚渡好比琢磨死灵是否真实存在,有何意义呢?
她摇摇头,叠好书本。虔诚者会替她把书本归架,她只需取下蒂凡朵的传记,返回壁读台。于是她站起身,闲手挂着提灯,朝阅读室的出口走。她只打算带一本书,所以没叫上仆族。来到出口,她见到另一盏灯飘出走道向她靠近。刚踏出房门,她便差点与一个高举石榴石提灯的人撞个满怀。
“卡波萨?”看见这张被灯光映照得一片幽蓝的年轻脸庞,沙兰吃惊地问。
“沙兰?”他也一惊,抬头看看刻在入口上方的编号,“你怎么在这儿?迦熙娜说你在找蒂凡朵的传记。”
“我……我走错地方了。”
他挑了挑眉毛。
“这谎撒得不够好?”她问。
“烂透了。”他说,“你比那本书所在的地方高了两层,差上千个索引号。我在那里没找到你,就请升降台的操作员把我送到你去的楼层,于是他们把我带来这儿。”
“迦熙娜的课程很累人,”沙兰说,“所以我有时会找个安静角落放松一下,调整状态。我只有这么点独处的时间。”
卡波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个谎好点儿了吧?”她问。
“还是有问题。你是来休息的,竟然会待两小时?何况,我记得你告诉我,迦熙娜的课程并不太吓人。”
“她会相信我的话。”沙兰说,“她以为自己很苛刻,其实不然。或者说……好吧,她确实苛刻,也以为我很介意,但我其实没那么介意。”
“很好。”他说,“可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咬咬嘴唇,令他不禁莞尔。
“笑什么?”她红着脸质问。
“你咬嘴唇的样子真是纯真得要命啊!”
“我是很纯真。”
“你刚才不是连着骗了我两次吗?”
“纯真的意思是不世故。”她做个鬼脸,“如果我不纯真,我的谎言会更有说服力。来,陪我一起去取蒂凡朵的传记。如果抓紧点儿,我就不必对迦熙娜撒谎了。”
“好吧。”他赶上沙兰,两人沿环绕帕拉奈图书馆内墙的走道大步前行。图书馆内部空间是倒置的金字塔形,向上方洞顶延伸,四面墙壁以一定斜度伸展开去。上方的楼层比较明亮,易于辨识,能看到一个个微小的光点沿栏杆前后移动,那是虔诚者和学者手中的提灯。
“一共五十七层。”沙兰说,“我简直无法想象,你们要付出多大心血才能造就这一切。”
“不是我们造的,”卡波萨说,“至少主体不是,它一开始就在。卡哈巴兰斯人只是开凿出放书的房间。”
“山洞主体是自然形成的?”
“和塔冠城一样自然。你忘了我的演示吗?”
“没忘,可你为什么不能拿这座洞穴作为演示范例呢?”
“我们的确还没找到相应的沙图。”他说,“但我们确信,就像那些城市一样,这里是由全能之主亲手创造。”
“那破晓圣灵情何以堪?”沙兰问。
“它们怎么了?”
“这里不是它们创造的吗?”
他扑哧一笑——两人已走到升降台前。“破晓圣灵不是干这个的。它们是全能之主派来的治愈者,是善良的灵体,来照看被逐出宁静园的世人。”
“听起来像是虚渡的对立面。”
“我想可以这么说。”
“送我们下两层。”她告诉操控平台的仆族。这些仆族转动绞盘,滑轮吱呀作响,脚下木板晃晃悠悠。
“如果你想用这些话题来蒙混过去,”卡波萨两手抱胸,靠在护栏上说,“你是不会得逞的。我和你那不待见人的尊师一起坐了一个多小时。请容我说,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经历。我想,她知道我仍然有意说服她皈依。”
“她当然知道。她可是迦熙娜,天底下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除了某人来这里研究的课题。”
“是虚渡。”沙兰说,“那也是她研究的课题。”
他眉头一紧。过了一会儿,升降台停在目标楼层。“虚渡?”卡波萨的语气透着好奇。她本以为他会嗤之以鼻,或觉得好笑。不,她心想,他是虔诚者,他相信虚渡的存在。
“虚渡究竟是什么?”她走出升降台,问道。下方不远处,洞壁汇聚成一点,那里放着一颗注了光的大钻石,标志着图书馆的最低点。
“我们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卡波萨跟上来。
“为什么呢?你是虔诚者,虚渡是你信仰的一部分。”
“不受欢迎的部分。人们更乐意听我们谈论神之十性或人之十堕,我们也乐于配合,因为我们同样不愿谈及那段久远的过去。”
“是因为……”她试探道。
“因为我们的错误。”他叹口气,“沙兰,虔诚会各个分支的信仰依然以古代沃林教为核心,也就是说,神权统治和光辉变节者都是我们的耻辱。”他把绽放出深蓝色光芒的提灯举高。沙兰满怀好奇地走在他身边,不去打断他的话。
“我们相信虚渡存在,沙兰,它们是灾难、是瘟疫,它们曾一百次降临到人类头顶。先是把我们赶出宁静园,接着又想毁灭来到柔刹的人类。它们可不是什么藏身石头底下,只出来偷几件衣服的简单灵体。这些妖孽拥有可怕的破坏力,它们诞生于诅咒之地,为仇恨而创造出来。”
“是谁?”沙兰问。
“什么?”
“是谁创造了它们?我的意思是,全能之主不可能‘为仇恨’来造物。那又是谁造了它们?”
“万物都有对立面,沙兰。全能之主是善良的神,为平衡他的善,三界宙需要虚渡来作为他的对立面。”
“这么说,全能之主行善越多,作为副产品的邪恶也造得越多?如果会造出更多的恶,那行善又有什么意义?”
“看来迦熙娜的哲学课没停啊。”
“这不是哲学,”沙兰说,“只是简单的逻辑。”
他叹口气:“依我看,你不会想要深入这个神学话题。姑且这么说吧,全能之主纯粹的善的确会造出虚渡,但人类可以选择向善,而不会造出恶来,因为我们是善恶二元的凡身肉胎。所以,让三界宙增加善业的唯一途径是由人类来创造一只有通过这种方法,善才能压倒恶。”
“好吧。”她说,“但我还是不能接受你对虚渡的解释。”
“我以为你是信徒呢。”
“我的确是。但崇敬全能之主不代表我会无条件接受一切解释,卡波萨。或许这属于宗教范畴,但也得有理有据。”
“你不是说,你对自己都不了解吗?”
“嗯,是的。”
“你现在却妄图参透全能之主的所作所为?”
她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好吧,算你在理,可我还是想多了解一下虚渡。”
他耸耸肩,随她走进一间摆满书架的库房,书架上塞满了书。“基本要点我都告诉你了,沙兰。虚渡是邪恶的化身,在令使选中的光辉骑士组成的十个骑士团的率领下,人类把它们击退了九十九次。最后,‘亚哈里提安’降临,也就是最后的灭世。虚渡被逐回宁静园,令使们乘胜追击,还要把它们赶出天堂。而柔刹的令使纪元就此告终,人类遂进入孤独时代,也就是现代。”
“可为什么古时的记载都如此支零破碎?”
“那是成千上万年前的事,沙兰。”卡波萨说,“属于史前时代,甚至早于人类学会锻造铁器。若非令使赐予碎瑛刃,我们只能拿木棍和虚渡战斗。”
“可我们却拥有白银十国和光辉骑士。”
“都是令使创建和领导的。”
沙兰紧锁眉头,顺着书架一排排数过去。她停在准确的位置,把提灯交给卡波萨,踏进走道,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传记。卡波萨举着提灯跟在她身后。
“肯定还有隐情。”沙兰说,“否则,迦熙娜不会花这么大功夫去钻研。”
“我能告诉你她这么做的理由。”他说。
沙兰瞧了他一眼。
“你看不出来吗?”他说,“她想证明虚渡并不存在。她想证明这纯粹是光辉骑士的捏造。”他抢到她身前,与她四目相对。两侧书本反射着灯光,把他的脸映照得一片苍白。“她想彻底证明虔诚会和沃林教是一场巨大的骗局。这就是她的真实意图。”
“也许吧。”沙兰陷入沉思。卡波萨说得在理。对一个公然的异端来说,除了驳斥愚蠢的信仰、证明宗教的虚伪,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追求?这能解释迦熙娜为何要研究虚渡这种看似无足轻重的课题。只要在历史文献中找出合适的证据,迦熙娜也许真的可以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我们受的报应还不够吗?”卡波萨的眼里冒出怒气,“虔诚者对她构不成威胁,如今的我们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我们不能拥有财产……诅咒之地啊,我们本身就是别人的财产。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看城主和诸侯的眼色行事,不敢直言他们的罪孽,害怕招来报复。我们是被拔下獠牙和利爪的白脊,天生该蹲在主人脚边谄言献媚。可这是真的,全是真的,只是他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还——”
他突然闭嘴,看着她,紧闭双唇,咬紧牙关。她从未在这个和善的虔诚者身上看到如此狂热和暴怒的一面。她根本不知道卡波萨原来是这样的人。
“对不起。”他转过身去,领沙兰走向书架夹道的出口。
“没关系。”她赶紧跟上,突然感到一阵沮丧。沙兰本期待迦熙娜不可告人的研究背后隐藏着某种更宏大、更神秘的东西。难道真的只是为证伪沃林教?
他们默默走出书库,步上走道。此时,她想起有些话不得不说:“卡波萨,我要走了。”
他看着她,一脸惊讶。
“家里来了消息。”她说,“我不能透露具体内容,但肯定不能再待了。”
“与你父亲有关?”
“为何这么问?你听说了什么吗?”
“他最近都闭门不出,比过去更难见上一面。”
她尽量不显出紧张。消息已传得这么远了?“抱歉,走得如此唐突。”
“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
他探寻地盯着她的眼睛。“你打算何时起程呢?”他的语气突然冷了下去。
“明天一早。”
“那好。”他说,“至少给我画幅肖像吧,我能有这份荣幸吗?你为很多虔诚者画过像,就是没为我画。”
她一愣,随即意识到事实如此。在一起这么久,她从未给卡波萨画像。她用闲手捂住嘴:“真对不起!”
他似乎吃了一惊,“我没生气,沙兰,这真不算什么要紧事——”
“怎么不要紧,”她抓住卡波萨的手,拽着他沿走道往回走,“来吧,我把画具留在上面了。”她一路拉他赶回升降台,示意仆族把他们送上去。升降台启动后,卡波萨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的那只纤手。沙兰赶紧松开。
“你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他板着脸说。
“我不是警告过你吗?”她把那本传记按在胸口,“何况,我记得你说过,你把我看清楚了。”
“我收回那句话。”他看着她,“你真的要走?”
她点点头。“对不起,卡波萨……我和你想的不一样。”
“我想,你是个秀外慧中的女人。”
“好吧,至少女人这点是说对了。”
“你父亲病了吗?”
她没回答。
“我理解你为什么要回到父亲身边,”卡波萨说,“但你一定不会放弃学术追求。你会回来找迦熙娜。”
“她不会永远待在卡哈巴兰斯。过去两年间,她几乎一直辗转各地。”
他的头转向前方,看着飞驰而过的景色。片刻后,他们转乘另一座服务于另一组楼层的升降台。“我不该和你相处这么多时间。”他最终开口,“虔诚会里的前辈觉得我分散了心思,他们从不喜欢会内兄弟对外部世界感兴趣。”
“你有权追求异性,这是受法律保护的。”
“我们是别人的财产。一个人的权利即使受保护,也一样会在行使中受到阻挠。我逃避工作,违抗上级……追求你的同时,我也引来了麻烦。”
“我没要求你这么做。”
“你也没有阻止。”
她无话可说,只是愈发不安,甚至感到一丝惊恐,一丝想要逃到角落躲起来的冲动。在那段足不出户困守父亲宅邸的日子里,她从未如此和人交往,做梦都没想过。这是恋爱吗?她的恐慌不断扩散。初到卡哈巴兰斯时,她脑子里只有一根筋,可现在怎么到了要让别人心碎的地步?
而令她愧赧的是,她心里明白,做学问会比卡波萨更令她怀念。有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差劲?她确实喜欢他,这男人很有趣,也好相处。
他看着她,眼里闪动着渴望。他好像……飓风之父啊,他好像真的爱上她了。她也该陷入爱河吗?她觉得自己没有。无论如何,她心乱如麻。
抵达帕拉奈图书馆升降系统的顶层后,她跑出升降台,踏进浣纱厅。卡波萨跟在身后。但他们还要乘另一座升降台才能到迦熙娜的壁读台,所以没多久,沙兰发觉自己又和他困在了一个狭小空间里。
“我可以离开这里,”卡波萨柔声道,“和你一起回雅克维德。”
沙兰更恐慌了。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不错,他们经常聊天,可谈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他退出虔诚会,就会被贬为十等光民,差不多和暗眼种一样低微。他会一贫如洗,陷入和她家族差不多的凄惨境地。
她的家族。如果她把这陌生人带回家,哥哥们会怎么说?又来一个分享家族秘密、并为他们的麻烦火上浇油的人?
“从你的表情看,这法子恐怕行不通。”卡波萨说,“看来,我在某些非常重要的问题上产生了误解。”
“不,不是那样。”沙兰急忙说,“只是……唉,卡波萨,连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的所作所为,你岂能看穿?”她碰碰他的手,让他转过身,“我对你并不诚实,对迦熙娜也是。而且最气人的是,我对自己也不诚实。我很抱歉。”
他耸耸肩,无所谓的神情明显是装的。“至少我能得到一幅画像。不是吗?”
她点点头。升降台颤了几下,终于停住。她沿黑暗的走廊往下走,卡波萨提灯随行。迦熙娜抬起头,用质询的眼神打量走入壁读台的沙兰,但没问她为何耽搁了这么久。收拾画具时,沙兰发觉自己脸红了。卡波萨还站在门廊里,不知该不该进来。桌上有他留下的一篮面包和果酱,篮子上裹的布没动过,迦熙娜碰都没碰。作为示好,他每次都会问迦熙娜要不要尝尝面包,但从不提果酱,因为那是迦熙娜讨厌的东西。
“我该坐哪儿?”卡波萨问。
“站在那儿就行。”沙兰说着坐下来,把素描本搁在腿上,用袖子下的禁手压住。她抬头看他——一手扶着门框斜立,头上光光,裹一件浅灰色短袖袍,系白色腰带,眼里满是困惑。她一眨眼,把场景定格入脑,随后挥笔作画。
这是她一生中最尴尬的时刻之一。她没告诉卡波萨不必站定不动,于是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也没说话,或许以为多嘴会搅了画作。沙兰发觉拿画笔的手在颤抖,但谢天谢地,她还能忍住眼泪。
眼泪。她一边描出卡波萨身边墙壁的线条,给整幅画收尾,一边想。我为什么要哭?被拒绝的人又不是我。哪怕一次也好,我的感情能稍微理性一些吗?
“给,”她取下画纸递过去,“别忘了封胶,否则会糊掉。”
卡波萨犹豫片刻,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接过画。“画得太好了。”他喃喃道,抬起头,匆忙拿起提灯,打开灯罩,“拿着,”他取出里面的石榴石布罗姆递上,“就当润笔。”
“我不能收!再说,这又不是你的。”作为虔诚者,卡波萨身上的一切都属于国王。
“请收下,”卡波萨说,“我想给点儿什么。”
“这幅画是礼物,”她说,“如果你付钱,我就什么都没送过你了。”
“那我再拜求一幅。”说话间,他把明亮的润石塞进她掌心。“这张画我白拿了,但要请你再画一张我们两人的合相。”
她一怔。给自己画像的事她很少干,因为觉得很别扭。“好吧。”她接下润石,像做贼似的塞进放着魂器的禁袋。在里头放这么重的东西感觉有些奇怪,但她已习惯了魂器突起的形状和重量。
“迦熙娜,您有镜子吗?”她问。
迦熙娜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显然不喜欢被打搅。她在随身物品中摸索,取出一面镜子,卡波萨上前接过。
“举在你脸旁。”沙兰说,“好让我看到自己。”
他走了回来,一脸困惑地照她吩咐做了。
“朝边上转一点儿,”沙兰说,“好,就这样别动。”她眨一下眼,把两人脸靠脸的景象定格入脑。“坐吧,不用举镜子了。我只是参考一下——这能帮助我把自己的形象放入要描绘的场景。我会把自己画成坐在你身边的样子。”
他坐在地上。沙兰开始作画,借此麻痹混乱矛盾的情感——有罪恶感,因为她对卡波萨的感觉不似卡波萨对她那么强烈;有哀伤,因为再也见不到他;但最强烈的,是对于魂器的焦虑。
把自己画在他身边颇有挑战性。她画得极为投入,将卡波萨端坐的现实场景和自己的虚像结合在一起,想象自己穿着花卉图案的绣裙侧腿而坐。镜子里的脸庞成为她的参照,以那张脸为基础,她先勾勒出头部。脸形太窄,算不得美,发色太浅,脸颊还长着雀斑。
魂器,她心想,带着它留在卡哈巴兰斯有危险,但离开同样危险。有没有第三种选择?如果我把魂器送走呢?
她犹豫起来,炭笔游走在画纸上方,迟迟不落。她敢不敢把魂器包好,偷偷交给托兹贝克,让他送回雅克维德?只要销毁所有关于魂器的画像,被搜身或搜查房间时,她就不必担心人赃俱获。而且,当迦熙娜发现魂器不管用,她也不会因为突然离去而招致怀疑。
她继续作画,愈发沉入思绪中,让手指凭本能动作。如果她只把魂器送回去,那就能留在卡哈巴兰斯。这是一幅诱人的金色美景,却令她的情绪陷入更加混乱的境地,她之前一直在为离开做着心理准备。她该拿卡波萨怎么办?还有迦熙娜。做出这种行径后,沙兰真的可以留在这里,接受迦熙娜的免费辅导吗?
对。沙兰心想。对,我可以。
这股情绪是如此灼热,令她吃了一惊。只要能继续学习,她情愿日复一日怀着罪恶感活着。这种想法极其自私,也令她羞愧。但她会这么做,至少短时间内可以。当然,她最终是要回去的。她不能让兄长们独自面对危险,他们需要她。
自私之后是勇气。后者给她带来的惊讶几乎不亚于前者,两者都不是别人曾认为她具备的品质。但她已逐渐明白,她并不了解自己。至少在离开雅克维德,离开她所熟悉的一切、别人期望她所成为的一切之前,她并不了解。
她的笔触越来越激烈。人物已经画好,开始画背景。迅捷粗放的线条是地面和身后的拱廊,一片模糊的黑线是书桌侧边和投下的阴影。清爽的细线是桌上的提灯。圆润如风的线条勾出背景中的几双腿和几件长袍——
沙兰一怔,指间的炭笔无意识地划出一条黑线,停止了对卡波萨身后人物的描绘。这是她画出来的,但并不存在,衣领上方没有脑袋,而是悬着一个棱角分明的立体符号。
沙兰猛然起身,又重重跌坐在椅子上,闲手紧紧攥住素描本和炭笔。
“沙兰?”卡波萨站了起来。
又来了。为什么?转眼间,画画所带来的平静消失无踪,她的心开始猛跳,压力也回来了。卡波萨。迦熙娜。兄长们。决断。选择。难题。
“没事吧?”卡波萨上前一步。
“对不起。”她说,“我——我画砸了。”
他一皱眉。一旁的迦熙娜抬起头,额头紧蹙。
“不打紧。”卡波萨说,“瞧,我们先吃点面包果酱,缓一缓,然后再画。我不介意——”
“我得走了。”沙兰打断他,觉得喘不过气来,“抱歉。”
她从不知所措的虔诚者身边挤过,急忙跑出壁台,始终与那些怪人在画里所站的位置离得远远的。她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冲向升降台,一边命令仆族往下降,一边回头望去。卡波萨站在走道上,看着她。沙兰紧紧攥着素描本,一脚跨进升降台,心脏怦怦直跳。冷静一下。她背靠升降台的木质扶手,心中默念。仆族开始把她往下放。她抬起头,看着上方空荡荡的升降台等候区。
她不知不觉眨了眨眼,记住这个场景,又一次画了起来。
她用禁手支着素描本,漫无目的地画。升降台左右两侧分别挂着两枚很小的润石,挂绳晃晃悠悠,这就是唯一的照明。她抬头仰望,什么也不思考,只是作画。
片刻后,她低头看自己画了什么。画中的等候区站着两个人形,穿着僵挺的袍子,布料硬得有如金属。他们弯着腰,看着她离去。
她重新抬起头,等候区空空如也。我这是怎么了?她愈发惊恐。待升降台降至底层,她拔腿就跑,跑得裙裾翻飞。她一口气跑到浣纱厅的出口,跑到门廊下。几名侍从大师和虔诚者投来不解的目光,她毫不在意,只是不知所措。
往哪儿跑呢?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如果你疯了,逃跑又有什么用?
她一路冲进主洞穴的人群中。时近傍晚,晚餐高峰期到了——侍从们推着餐车,光眼种纷纷回房,学者们背手踱步。沙兰在这些人当中硬挤出一条道来,随即听到一声脆响,原来是她的发饰掉落在身后岩地上,头发登时披散开来,绽放出一条红色瀑布。她跑到通往自己房间的走廊,气喘吁吁,发丝凌乱。回头一望,一整排人困惑地看着她。
虽然心里不愿意,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眨眼,定格眼前场景,再次举起素描本,用汗涔涔的手抓起炭笔,飞快画出洞窟内人头攒动的景象。只是一些模糊的印象,直线组成的男子,曲线组成的女子,倾斜的石壁,铺有地毯的岩地,墙上挂着的润石提灯绽放的光芒。
还有五个人形,穿着僵直的长袍和斗篷,躯干上没有脖子,应该是脑袋的位置悬着某种符号。每个人形悬的符号都不一样,狰狞扭曲,她从未见过。这些人形在人丛中穿梭,就像隐形的猎食者,死盯着沙兰。
这只是我的想象,她试图说服自己,我太累了,承受了太多压力。它们是我罪恶感的化身吗?其源头是对迦熙娜的背叛,对卡波萨的欺骗?还是她离开雅克维德之前的所作所为?
她想站在原地等待,手指却不肯停下。她眨眨眼,又在空白画纸上作画。画毕,她挪开颤抖的闲手,赫然看到那几个人形几乎近在眼前,本该是脑袋的地方悬着狰狞的棱形,本该是脸的地方只有诡异的符号。
逻辑和理性警告她不要做出过激反应,可无论如何,她的头脑都听不进去。这些东西是真的,而且是来找她的。
她拔腿就跑,吓到了几名想上前帮她的侍从。她穿着凉鞋跑,鞋底和走廊地板之间有些打滑。终于,她来到迦熙娜的房门前,把素描本夹在胳膊底下,用颤抖的手指打开锁,冲进屋子,旋即狠狠把门甩上,重新上锁,然后立即跑进自己的房间,再次关门落锁。面对紧闭的房门,她踉跄后退。床头柜上一口大水晶杯里放着三颗钻石马克,是屋里仅有的照明。
她退到床上,一个劲儿往后缩,拼命远离房门,直到背贴墙壁。她心惊胆战地喘着气,腋下依旧夹着素描本,但炭笔掉了,不过床头柜里还有更多。
别画了。她想。坐在这里冷静一下。
一阵彻骨的寒冷和恐惧在她体内蔓延、扩散。她必须搞清楚。于是她慌乱地拿出炭笔,眨眨眼,开始画自己的房间。
先画天花板,四条直线。往下是墙壁。还有四角的线条。她的手指不断动作,连眼前的素描本也画了下来,裹在袖子下的禁手在素描本后支撑着。然后是站在周围的人形——扭曲的符号悬在歪斜的肩膀上,这些不算头的头呈现出无可名状的角度,各截面以违背几何原理的方式怪异地捏合在一起。
正前方的怪物向沙兰伸出手指,那手指好光滑,指尖离素描本仅有几寸。
噢,飓风之父……沙兰停下手中炭笔。除了她,屋内空无一人,可面前的速写中却挤满了这些几何体般的形象。它们离得非常近,如果它们有呼吸的话,沙兰应该能感觉到。
屋里怎么有股寒气?沙兰挣扎着、迟疑着——她虽然吓坏了,却无法控制自己——抛开炭笔,抬起闲手向右边摸索。
摸到了什么。
她惊声尖叫,在床上蹦了起来,扔掉素描本,背脊紧贴墙面。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由自主地在袖子中拼命摸索,想把魂器取出来,这是她身边唯一可当作武器的东西。不,这是犯傻,她不知道如何使用,只能听天由命。
除非……
风操的!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得魂飞魄散。我不能用那个,我发过誓。
可她还是开始了。十次心跳,将唤出她的罪恶之花,她一生最可怕的行为结成的果实。但召唤过程被一声神秘而清晰的质问打断。
你是什么?
她用手抚胸,在柔软的床榻上失去了平衡,双膝一软,跪倒在乱得皱巴巴的床铺上。她伸手扶着床头柜稳住身子,指尖划过柜子上的大水晶杯。
“我是什么?”她低声说,“我是惊惶的人。”
这是真的。
整间卧室开始变化。
床、床头柜、素描本、墙壁、天花板——切都仿佛爆裂开来,裂成无数微小的黑晶球。恍惚之间,她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异世界,天空是黑色的,地平线上悬着一轮古怪的白日,离得很远,看起来很小。
沙兰惊声尖叫,她发觉自己浮上半空,朝后跌去,落进一片珠雨。一团团火焰在周围盘旋,有好几十团,也许几百,它们好似点点烛光,飘浮在半空,汇入风中。
她撞到了什么?那是一片无垠的黑暗海洋,只是没有水。这片海完全由微小的晶珠填成。一波波晶珠向她涌来,如海浪般起伏。她大口呼吸、拼命挣扎,努力不被淹没。
你想让我改变?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头脑中响起,与之前冰冷的低语截然不同,这声音深沉浑厚,显出无穷岁月的积淀。这声呼唤似乎来自她的手,她发现手里握着东西。
一颗珠子。
晶珠海卷成涡流,仿佛要把她吞没;她拼命扑腾,勉强不让自己沉下去。
我现在这个样子,维持了很久很久。那个温暖的声音说。我睡得太久了,我会改变。把你的给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救我,求你了!”
我会改变。
她突然觉得冷,仿佛体内热量被抽走了,而她手里的珠子绽放成发热的光球,令她厉声尖叫。她赶紧把珠子甩走,与此同时,一股浪头从她身下涌起,晶珠滚来滚去,发出轻柔的碰撞声。
她往后一仰,跌到自己床上,又回到了卧室。床头柜上的水晶杯融化了,杯里的三颗润石掉在柜子上——那杯子本身变成了红色液体,沾满床头柜,溢出柜沿,淌到地面。沙兰吓得直往后缩。
高脚杯变成了鲜血。
她惊慌中碰到了床头柜。床头柜摇晃起来,原来高脚杯旁还放着一口玻璃水罐,被这一晃掀翻,砸到地上。碎片撒了一地,溅起一片血花。
是塑魂术!她明白。她把玻璃杯变成了血,血也是十元素之一。她抬手扶额,凝视着红色液体在地板上慢慢扩散成一汪血池。看来还真不少。
她完全糊涂了。那些声音,那些怪人,晶珠海,还有冷峻的黑色天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我施放了塑魂术,她再次意识到。我成功了!
这和那些怪人有关吗?可她在偷取魂器之前就在自己的画作中见过他们,怎么会……到底是什么?她低头看看禁手和藏在袖子暗袋里的魂器。
我没戴上它。她想。可我还是使出了塑魂术。
“沙兰?”
这是迦熙娜的声音,就在沙兰屋外。王女一定是跟过来了。沙兰感到一阵突然的恐慌,眼见一道血迹正流向门口,与之近在咫尺,只要一下心跳的工夫,那道鲜血就会钻过门缝。
为什么非要变出血来呢?真恶心。她跳到地上,凉鞋被血水浸透。
“沙兰?”迦熙娜的声音更近了,“那是什么声音?”
沙兰惊恐万状地看着血迹,又看看素描本,每张画上都有诡异莫名的怪人。如果他们真的和塑魂术有关呢?迦熙娜会认出来的。一道阴影出现在门下。
她慌乱起来,把素描本塞进行李箱。可还有血,只有致命伤才会流出这么多血,这会是她的罪证。迦熙娜会看到,会识破。无中生有地出现血,属于十元素之一的血……
迦熙娜会揭穿沙兰的行为!
沙兰突然有了计较,不算高明,但毕竟是脱身之计,也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她跪在地上,用禁手隔着袖子拾起一片水罐的碎玻璃。她深吸一口气,卷起右臂袖管,浅浅地割了一道。她甚至惊惶得感觉不到疼痛。血液随即涌出。
门把手一转,门开了。沙兰丢掉碎玻璃,侧身躺下。她闭上眼,装作失去意识。房门此时被完全打开。
迦熙娜倒抽一口凉气,立刻大声求救。她冲到沙兰身边,抓起她的胳膊,按住伤处。沙兰就像神志不清的人那样吐出几个字,禁手紧抓着禁袋和里面的魂器。他们不会把禁袋打开吧?她收拢胳膊,蜷在地上默默听着更多脚步声和呼喊声临近。几名侍从和仆族跑进屋,迦熙娜依然在大声呼救,要更多人来帮忙。
这下,沙兰心想,可不好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