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暗奴
一年前
卡拉丁静坐在等候室里,这间屋子位于木头搭成的亚马兰军指挥部,该建筑由十二个部分拼接而成,各部分都很牢固,可以拆开用红甲蟹拖运。卡拉丁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营地。成片的营帐中有一个刺眼的空洞,那是卡拉丁小队曾经的驻地,他坐在这儿就能望见。他们的帐篷被拆除,配给了其他小队。只有四个人活下来。二十六个部下只活了四个。大家都说他走运,大家都叫他“飓风恩护者”。他开始信了。
今天,我杀了一名碎瑛武士。他大脑一片空白,就像“铁下盘”拉纳辛、“画符枪”伊沃德,我,我杀了一名碎瑛武士。
可他并不关心这个。
他双臂交叉,搁在木头窗栏上。窗户没有玻璃,他能感受到屋外的微风。一只风灵在帐篷间穿梭。卡拉丁身后的房间铺着厚红毯,墙上挂盾,放着几把安了软垫的木椅,和卡拉丁坐的那张一样。这是指挥部的“小”等候室,说是小,可比他在赫斯通的整座家宅更大,包括手术室在内。
我杀了一名碎瑛武士,他在心里重复默念,却把碎瑛刃和碎瑛甲给了别人。
这一定是古往今来一切国家的所有人干过的蠢事当中最愚不可及的一桩。成为碎瑛武士,卡拉丁会比荣寿更有地位,比亚马兰更高贵。他可以去破碎平原,打真正的战争。
他不用再掺和这些边境的小冲突,不用再看那些小家族出身的光眼种低级军官的脸色——他们低人一等,所以脾气都很臭。他再也不用担心不合脚的靴子会磨出水泡,也不用再忍受有如飓砂的晚饭的味道,或是其他士兵的挑衅。
他会非常富有。但他将这一切拱手让出。
然而直到现在,仅仅触碰碎瑛刃的念头就令他反胃。他不要财富、地位、军队,甚至不想要一顿佳肴。他只想回到过去,保护信赖他的人。何苦追逐碎瑛武士?他应该逃跑。可他却非要冲向一个风操的碎瑛武士。
你保护了轩元帅,他告诉自己,你是个英雄。
但凭什么亚马兰的命就比他手下的命更宝贵?卡拉丁为亚马兰效力,是因为对方表现出的荣誉感。元帅会在飓风中让手下矛兵轮流享受指挥部的舒适,每次一个小队。他坚持改善伙食、足额发饷。他没把他们当垃圾看待。
但他还是让下属做出那种事,也违背了会保护提安的承诺。
我也一样,我也一样……
负罪感和悲伤纠缠在一起,令卡拉丁的内心一片混乱。有一点是清楚的,清楚得像黑漆漆的屋子里仅有的光亮:他不想和碎瑛刃有任何瓜葛,连碰都不想碰。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卡拉丁在椅子上转过身。亚马兰进来了,高大精悍、脸形方正的亚马兰穿一件深绿色军大衣,拄着拐杖。卡拉丁用行家的眼光看了看绷带和夹板。我能包得更好,还会坚持让伤员卧床。
亚马兰正和手下一名读风者说话。那是个留着络腮胡、一身墨黑袍子的中年男子。
“……为什么萨尔达卡要冒险这么做?”亚马兰小声道,“可除了他还有谁?幽血会越来越大胆了。得查出那人的身份。我们对他了解多少?”
“他是魏德纳人,光明贵人。”读风者说,“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会去调查。”
亚马兰点点头,一语不发。两人身后,一群光眼种军官走进屋,其中一人捧着一块纯白的布,上面放着那把碎瑛刃。在这群军官身后是卡拉丁小队的四名幸存者:哈布、里希、阿拉贝特和科瑞布。
卡拉丁站了起来,觉得筋疲力尽。亚马兰依然站在门边,抱着胳膊,直到落在最后的二人走进屋子、关上门。这两人也是光眼种,但阶级较低——是亚马兰亲卫队中的军官。逃跑的亲卫队中有他们吗?
那是明智的选择,卡拉丁心想,比我的做法要明智。
亚马兰倚着拐杖,用淡褐色眼眸打量卡拉丁。他和幕僚们讨论了几小时,试图确认碎瑛武士的身份。“你今天的行为很勇敢,士兵。”亚马兰对卡拉丁说。
“我……”该如何作答呢?我真希望没来救你,长官。“谢谢。”
“所有人都跑了,包括我的亲卫队。”最靠近门的两人羞愧地低下头,“你却冲了上去,为什么?”
“我其实没怎么想,长官。”
亚马兰似乎对这回答感到不悦。“你叫卡拉丁,对吗?”
“是的,光明贵人。赫斯通人,您记得吗?”
亚马兰一皱眉,表情有点困惑。
“您的表弟荣寿是那里的城主。您来征募时,他分配我弟弟参军,我……我就和他一起来了。”
“啊,对。”亚马兰说,“我想我记得你。”他没问起提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出手?肯定不是为了碎瑛刃,你都不要。”
“是的,长官。”
一旁的读风者扬扬眉毛,仿佛不敢相信卡拉丁会拒绝碎瑛刃。手捧碎瑛刃的士兵一直满怀敬畏地看着这把神器。
“为什么?”亚马兰道,“你为什么不要?我非知道不可。”
“我不想要,长官。”
“嗯,但你为什么不想要?”
因为我不想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因为我一看到这把武器,就会想到被它主人杀死的人的脸,他们死得如同草芥。
因为……因为……
“我实在不能说,长官。”卡拉丁叹着气说。
读风者走到火盆边,摇着头,开始暖手。
“您看,”卡拉丁说,“这套碎瑛刃碎瑛甲属于我。那好,我说过把它们交给科瑞布。他在我的士兵当中阶级最高,也最善战。另三人会理解的。何况,等科瑞布成了光眼种,也会照应他们。”
亚马兰看看科瑞布,朝随从们点点头。有一人拉紧窗帘,其余人拔剑出鞘,向卡拉丁小队仅余的四人围拢。
卡拉丁大吼一声冲了上去,但两名军官早就守在他身边。他刚挪步,小腹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老拳。被狠狠打中的滋味令他吃了一惊,随即喘不过气。
不。
他强忍疼痛,回身扫臂,一拳把对方打得眼角迸裂,身子直往后飞。另外几人朝他扑过来。他手无寸铁,又在之前的战斗中耗光了力气,连站都站不直。他们不断击打他的两肋和后背,最终令他不支倒地。他浑身都疼,但还是看得到朝自己的手下步步进逼的士兵。
第一个被砍倒的是里希。卡拉丁惊呼一声,抬起手,挣扎着跪起来。
这不是真的,求求你们,不要!
哈布和阿拉贝特抽出了匕首,但也很快不敌。一名士兵捅穿哈布的肚子,另两人把阿拉贝特砍倒。伴着一声脆响,阿拉贝特的匕首落到地上,接着是整条胳膊,然后是尸体。
科瑞布坚持得最久,他两手前举,不断后退,但没有喊叫。他似乎明白自己的处境。卡拉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士兵们从身后抓住他,不让他上去帮忙。
科瑞布跪地祈饶,却被亚马兰的一名手下利落地砍断了脖子。一切在几秒钟之内就结束了。
“你这个畜生!”卡拉丁不顾疼痛大喊,“你这个风操的畜生!”他发现自己流下了眼泪,在四个壮汉的压制下徒劳地挣扎着。死去矛兵的鲜血浸透了地板。
他们死了。全死了。飓风之父啊!一个不剩!
亚马兰走上前,神色严峻。他在卡拉丁面前单膝跪下:“我很抱歉。”
“畜生!”卡拉丁声嘶力竭地狂吼。
“他们可能走漏风声,我不能冒这个险。士兵,为全军着想,这是必须的措施。军方会宣称你的小队帮助了碎瑛武士。你该明白,必须让大家相信是我杀了他。”
“你要把碎瑛刃和碎瑛甲据为己有!”
“我学过剑术,”亚马兰说,“也习惯穿盔甲。让我使用碎瑛刃和碎瑛甲对阿勒斯卡更好。”
“你可以问我要!风操的!”
“等消息在军营里传开怎么办?”亚马兰一脸冰霜,“碎瑛武士是你杀的,可我拿了碎瑛甲碎瑛刃?没有人会相信你是凭自己的意愿让给我的。何况,小子,你也不会一直让我拿着。”亚马兰摇摇头,“只消一两天,你就会改变主意。你会渴望财富和地位——其他人会说服你的。你会要求我把它们还给你。我花了几个钟头才下了决心,但瑞斯塔雷说得对——这么做是必须的。为了阿勒斯卡的利益。”
“这和阿勒斯卡没有任何关系!只和你自己有关!风操的,你本该比其他人有良心!”眼泪挂在卡拉丁的下巴上,不住往下滴。
亚马兰突然显出一丝愧赧,仿佛知道卡拉丁所言不虚。他别过身,冲读风者招招手。读风者从火盆边走来,拿着一件刚才放进火炭里加热的东西。是一小块烙铁。
“你的所作所为都是演戏吗?”卡拉丁质问,“尊贵高尚、关心部下的光明贵人只是装装样子?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谎言?”
“这是为了我的部下。”亚马兰说。他从垫布上拿起碎瑛刃,单手持握,嵌在剑柄上的宝石闪出一道白光,“你完全理解不了我肩上的重担,矛兵。”亚马兰冷静理性的语调有些动摇,似乎在给自己辩解,“我的决定可能拯救千万人,没办法单单考虑几个暗眼种矛兵的生死。”
读风者走到卡拉丁跟前,准备好烙铁。对铭是倒刻的,写着“sasnahn”,意思是“暗奴”,也就是“暗民奴隶”。
“你挺身而出,”亚马兰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门,绕过里希的尸体。“救了我的命,我也饶你一命。五个人说一样的话会有人信,但区区一个奴隶的话不会有人听。军方会宣布你没有帮助同伴,但也同样没有阻止他们,并在逃跑途中被我的守卫抓获。”
亚马兰在门口停下脚步,将偷来的碎瑛刃靠在肩上,刀背对着自己。他眼里的负罪感依然未消,但被冷硬的表情掩盖。“我以逃兵的罪名驱逐你,贬你为奴。但我慈悲为怀,免你一死。”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烙铁落下,将卡拉丁的命运烧灼进他的皮肉。他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