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法典
“那吟唱,那歌声,多么刺耳。”
——收集于1173年第八月第九周第三天,死前十六秒。死者是一名中年陶工,据说人生最后两年都会在飓风来临时经历离奇的梦境。
卡拉丁用疲惫的手揭开绷带,检查他为斯卡缝合的伤口,然后更换绷带。那支箭射中右脚踝,被腓骨骨节弹开,一路往下,划破了脚踝右侧的肌肉。——收集于1173年第八月第九周第三天,死前十六秒。死者是一名中年陶工,据说人生最后两年都会在飓风来临时经历离奇的梦境。
“你很走运,斯卡,”卡拉丁包上新绷带,“痊愈之前别让伤处受力,你就还能走路。我们会找几个人把你扛回去。”
在他们身后,战斗继续激烈地进行,传来此起彼伏、充满韵律的惨叫和击打声。好在战场已经远离他们,主要在高地东部展开。在卡拉丁右边,偻朋正往泰夫特嘴里倒水。老冲桥手一皱眉,用没受伤的手夺过水囊,喝道:“我还没残废咧。”他还很虚弱,但已从起初的昏迷中恢复神智。
卡拉丁往后一坐,体力仿佛被吸干了。飓光消散后,他总是筋疲力尽。幸亏疲惫感很快会过去,离第一波冲锋已过去一小时,口袋里还有几颗注了光的润石,他强迫自己克制住吸取飓光的冲动。
他站起身,打算招呼几个人来,把斯卡和泰夫特扛到高地另一头,以防战局不利、必须撤退的情况发生。这种可能性不大,他上次观察战况时,阿勒斯卡军打得很顺利。
但他再次扫视战场时,被见到的景象惊呆了。
撒迪亚斯正在撤退。
这一切显得太荒谬,让卡拉丁无法接受。撒迪亚斯是想率部下绕到另一侧突袭吗?不对,连后卫都在过桥,撒迪亚斯的旗帜离他们越来越近。是轩亲王受伤了?
“德雷赫、雷滕,照顾斯卡。石头和皮特,你们负责泰夫特。赶快带他们退到高地西侧,准备撤离。其余人入扛桥位。”
众人这才发现前方变故,赶紧焦急地行动起来。
“莫阿什,你跟我来。”卡拉丁紧着步子走向他们的木桥。
莫阿什急忙追到卡拉丁身边:“这是怎么回事?”
“撒迪亚斯在撤兵。”卡拉丁望着撒迪亚斯的士兵如绿色潮水般从仆族智者的防线前退却,像是融化的蜡。“这没道理,战斗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占了上风。撒迪亚斯一定受了伤,我只能这么猜测。”
“那为什么要全军撤退?”莫阿什说,“你觉得他会不会是……”
“他的旗帜没倒,”卡拉丁说,“所以他应该没死。除非他们害怕引起士兵恐慌,所以隐而不报。”
他和莫阿什来到桥边,身后,其余冲桥手正快步赶上列队。马塔尔在深渊另一侧,和后卫部队的指挥官交谈。迅速交代完事项后,马塔尔踏过桥,从冲桥队身旁跑过,招呼他们准备扛桥。他看了卡拉丁的队伍一眼,见他们已准备就绪,便赶紧继续向前。
在卡拉丁右侧的毗邻高地,也就是达力拿发起攻击的高地上,八支借给友军的冲桥队已撤走了桥,来到卡拉丁所在的高地。一名卡拉丁不认识的光眼种军官正向他们发令。在他们身后远处,西南方向有一支仆族智者的生力军已经抵达,正一蜂窝跃上塔地。
撒迪亚斯骑马来到深渊旁,他的碎瑛甲在阳光下光彩夺目,上面连一道擦痕都没有。事实上,他的亲卫队没有一个人受伤。他们登上了塔地,却又脱离战斗、退回来。为什么呢?
卡拉丁找到了原因:一路冲到楔形高地的坡道中上部的达力拿军被团团包围。仆族智者的生力军如潮水般拥向撒迪亚斯军曾占据的阵地,而他本该守住达力拿的退路。
“他们要抛下他!”卡拉丁说,“这是个陷阱,设计好的。撒迪亚斯要让轩亲王寇林——连同其所有士兵——都死在这里!”卡拉丁跌跌撞撞地绕到桥尾,从撤退的士兵中挤出一条道来。莫阿什骂骂咧咧地跟上去。
卡拉丁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顶着密集的人流前往下一座桥——十号桥,也就是撒迪亚斯走的桥。也许他要确定撒迪亚斯有没有受伤,也许他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这是一场恐怖的背叛,可怕至极,与此相比,亚马兰对卡拉丁的背叛几乎不值一提。
撒迪亚斯不紧不慢地策马过桥,木桥咯咯作响。两名身披寻常盔甲的光眼种在一旁随行,三人都把头盔夹在腋下,仿佛是在阅兵。
面色不善的亲卫队员拦住卡拉丁,但他已经够近了,足以确认撒迪亚斯毫发无伤,也足以看清撒迪亚斯掉转马头回望塔地时的表情——那是得意的快感。第二支仆族智者的部队淹没了寇林的部队,把他们死死围困。就算敌人没有援军,寇林依然没有桥,无法撤退。
“我告诉过你,老朋友。”撒迪亚斯的声音很轻,但在远方惨叫声的应和下显得如此清晰,“我说过,你的荣誉感终有一天会害死你。”他摇摇头。
然后他拨转马头,徐徐远离战场。
***
达力拿砍倒一对仆族智者。敌人前赴后继,死了总有人接上。他咬紧牙关,摆出风姿剑的防御姿态,如磐石般钉住坡上的这片小高地,让汹涌如潮的敌人不得不一分为二。撒迪亚斯的撤退计划周详,其部下没遇到什么麻烦;看来他早已命令士兵以方便随时撤退的方式战斗,而且有整整四十座桥可资利用。这些因素综合起来,尽管战斗规模很大,他还是能迅速抛下达力拿。达力拿立刻命令士兵向前突围,指望在桥撤走之前赶上撒迪亚斯,可他的速度远远不够。撒迪亚斯的桥都被拖走了,他的士兵全部越过了深渊。
阿多林在不远处战斗。两个疲惫的人,迎向一整支军队。盔甲上的裂痕多得触目惊心,虽然目前还没有使碎瑛甲解体的损伤,但珍贵的飓光正从裂缝中流走,一缕缕光雾腾起,嘶嘶作响,就像仆族智者垂死时的歌谣。
“我警告过你,不能信任他!”阿多林边打边吼,他砍倒一对仆族智者,又挡下附近一队弓箭手射来的一波箭雨。箭矢被盔甲弹开,划破漆面,有一支正中一条裂缝,使其扩大了。
“我警告过你。”阿多林继续呐喊,放下遮脸的手臂,刀刃划过另一对仆族智者的身体,他们的战锤差点儿砸到他身上,“我说过他是条鳗鱼!”
“我知道!”达力拿回以大喊。
“我们一头扎进这个圈套。”阿多林嘴上不停,仿佛没听见达力拿的回答,“我们让他换掉我们的桥。我们被他引上高地,就在第二波仆族智者到达之前。我们让他控制斥候。我们甚至主动建议这种战术,其结果是他不支援的话,我们就会被围!”
“我知道。”达力拿的心隐隐作痛。
撒迪亚斯执行的是一场蓄谋已久、计划周详、彻头彻尾的背叛。他绝对没被击溃,也不是为了安全才撤退——但毫无疑问,他回营后将如此宣称。他会说这是一场灾难。仆族智者从天而降、势不可挡。他们的联合攻击打破了均势,从而引起敌人的剧烈反应——他被迫撤出,被迫抛下朋友,何其不幸!哦,也许撒迪亚斯的一些部下会说实话,有些轩亲王也能猜出真相。但没人敢公然挑战撒迪亚斯,至少不会在一场如此有力、如此致命的阴谋得逞之后。
营里的人会接受现实。其他轩亲王对达力拿没多少好感,不会为他出头。唯一一个会有所表示的是艾尔霍卡,可国王更亲信撒迪亚斯。达力拿为此心痛不已。难道一切都是演戏?难道他对撒迪亚斯的误判如此彻底?为什么他要证明达力拿的清白?他们在一起的叙旧和计划又算什么?全是谎言吗?
我救了你的命,撒迪亚斯。达力拿看着撒迪亚斯的旗帜撤过集结高地,渐行渐远。在那队远去的人当中,有个身穿深红碎瑛甲的骑手转过马头,回头张望。那是撒迪亚斯,他眼睁睁看着达力拿奋力求生。那个人影停留片刻后,掉转马头继续前行。
达力拿和阿多林挺立于阵前战斗,他们正被仆族智者包围。敌人太多了,达力拿觉得守不住,便跳下制高点,又击杀了一对敌兵,但前臂也挨了一击。仆族智者把达力拿围得水泄不通,他渐渐疲于招架。
“撤!”他冲阿多林大喊,随即朝本阵后退。
年轻人骂了几声,还是依令行事,和达力拿一同退到本军防线之后。达力拿扯下开裂的头盔,喘个不停。他连续不断战斗了很久,就算有碎瑛甲,也免不了上气不接下气。他让一名卫兵去取水囊,阿多林也下了同样的命令。达力拿把温热的水挤进嘴里、挤在脸上。水里有股飓水的矿物味。
阿多林放低水囊,大口漱着嘴里的水。他迎向达力拿的视线,面色凝重沉峻。他知道,达力拿知道,士兵们大概也知道,这场战斗恐怕不会有幸存者,仆族智者不会留活口。达力拿强打精神,准备承受阿多林更多的责备。那孩子一直是对的。不管幻象的真相如何,达力拿至少在一点上被误导了:信任撒迪亚斯给他们带来了毁灭。
附近的士兵纷纷倒下,发出惨叫和咒骂。达力拿渴望战斗,但也急需休息。让碎瑛武士因为疲惫送命不会给部下带来任何好处。
“怎么了?”达力拿不想让沉默继续,“说出来吧,是我带领大家走向灭亡。”
“我——”
“这是我的错。”达力拿说,“我绝不该为那些愚蠢的梦境拿家族冒险。”
“不,”阿多林说,他似乎也对自己的话吃了一惊,“不,父亲,这不是你的错。”
达力拿怔怔地看着儿子,他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
“如果重来一遍,你会改变做法吗?”阿多林问,“你会停止为阿勒斯卡追求更好的未来吗?你会变成像撒迪亚斯和其他轩亲王那样的人吗?不,你不会,我也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人,父亲,无论你的坚持给我们带来什么。令使在上,我真希望撒迪亚斯没把我们骗到这步田地,可我不会因为他的背信弃义而责怪你。”
阿多林凑上前,抓住达力拿被碎瑛甲覆盖的手臂:“你坚守法典是对的,你想团结阿勒斯卡也是对的。是我太蠢,在你追求的道路上不断阻挠。如果我没给你添那么多麻烦,也许我们早就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了。”
达力拿眨眨眼,一时不知所措。这些话是从阿多林嘴里说出来的?是什么改变了这孩子?他为何在这时候——在达力拿即将一败涂地之际——说出这些话?
这些话犹在耳畔,达力拿的歉疚感却马上消散了,被濒死之人的惨叫吹得无影无踪。现在感到抱歉是一种自私。
如果重来一遍,他会改变吗?是的,他可以更加小心,他可以对撒迪亚斯多留个心眼。但他会放弃法典吗?会成为年轻时那个冷血刽子手吗?
不会。
启示对撒迪亚斯的判断是错的,但这重要吗?幻象和《王者之路》改变了他,他该为此羞愧吗?现在,最后一根支柱填入他心房,他发觉自己摆脱了怀疑、摆脱了忧虑。困惑消失了,时隔许久之后,他终于知道该做什么,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走上前,握住阿多林的手臂:“谢谢你。”
阿多林短促地点点头。他依然在生气,达力拿看得出,但他选择跟随达力拿——跟随领袖就意味着在败局已定时也不离不弃。
他们放开彼此的手臂。达力拿转身对身旁的士兵说:“战斗的时刻到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洪亮,“我们战斗,不是为了追求男人的荣耀,而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我们遵从法典,不是为了从中得到什么,而是为了不成为我们所憎恶的那种人。我们孤立于战场,因为我们都是同样的汉子。”
围成一圈的深蓝卫士一个个转过身来,看着他。更外围的预备队士兵——有光眼种、也有暗眼种——聚得更紧,眼中透出恐惧,但面容无比坚定。
“死亡是所有人的终点!”达力拿大吼,“辞世以后,旁人以何盖棺定论?为后代留下多少财富?获得多少为仇敌做嫁的荣耀?还是凭运气爬到的高位?
“不。我们在这里战斗,我们都明白,终点没有区别,走过的道路才是不同。当我们品尝终结的滋味时,要高昂着头,面向太阳。”
他伸出手,召唤渡誓。“我不为自己的行为羞愧。”他十分坚定地大喊。涤除负罪感的滋味是如此奇特,“其他人会为毁灭我而自损品格,让他们自欺欺人去吧,因为我的荣耀将无人可夺!”
碎瑛刃成形,落入手掌。
众人没有欢呼,但他们确实站得更高了,后背挺得更直了,他们的恐惧略微消退。阿多林套上头盔,他的碎瑛刃也出现在手中,蒙着一层冰露。他点点头。
两人一同重新杀敌。
这是我的死地。达力拿冲进仆族智者阵中。在这里,他感到平静,战场上有这种感受令人意外,但他一点也不抗拒,反而觉得难能可贵。
不过,他确实想到一桩憾事:他要抛下可怜的雷纳林,让他成为寇林的轩亲王,身边挤满靠他父亲和哥哥的尸体喂饱的敌人,并被他们淹没。
我没能把承诺的碎瑛甲给他,达力拿心想,他只能靠自己了。愿先祖的荣誉保护你,孩子。
你要坚强——还要比你父亲更早学会做人的智慧。
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