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信任
寒冷的春季也许终于到了尾声，夏季应该快回来了。夜里依然挺冷，但不算难熬。卡拉丁站在达力拿·寇林的集结区，眺望东方的破碎平原。
这场失败的背叛和随之而来的营救行动后，卡拉丁一直有点紧张。自由。用一把碎瑛刃赎来的自由。这不可能。他人生每一点每一滴的经历都告诉他，这是个圈套。
他背着双手，茜尔坐在他肩头。
“我敢信任他吗？”他轻声问。
“他是个好人。”茜尔说，“我观察过他。虽然他有那东西，但人挺好。”
“什么东西？”
“碎瑛刃。”
“你为什么在意那个？”
“不知道。”她抱紧自己，“只是觉得……有问题。我恨那东西，他能摆脱那东西，我很高兴。他现在是更好的人了。”
诺梦升起，第二个月亮用苍蓝色明光沐浴大地。与卡拉丁交战的仆族智者碎瑛武士一定还在平原某处。他从背后下手，扎中那人的腿。旁观的仆族智者没有插手，也尽量不去攻击受伤的冲桥手，卡拉丁却以最卑劣的方式突袭他们的勇士，介入一场一对一的较量。
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安，这令他沮丧。战士不能操心攻击的对象和方式，生存是战场上的唯一法则。
好吧，除了生存，还有忠诚。有时，他会放过受伤的敌人，只要他们不构成威胁。他也救过需要保护的年轻士兵。而且……
而且他从来就不擅长做战士。
今天，他救了一位轩亲王——一个光眼种——及其麾下几千士兵。靠杀戮仆族智者来救他们。
“你能靠杀戮来拯救吗？”卡拉丁大声发问，“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我不知道。”
“你在战场上表现很奇怪。”卡拉丁说，“你在我身边转了一阵，然后就飞走了。我没怎么见到你。”
“杀戮，”她小声说，“让我难受。我只能离开。”
“可催促我去救达力拿的也是你，你想让我回去杀戮。”
“我知道。”
“泰夫特说，光辉骑士有一套行事准则。”卡拉丁道，“他说，按他们的规矩，你不能为了好的目标而去做可怕的事。可我今天干了些什么？为了救阿勒斯卡人去屠杀仆族智者，这算什么？对方不算无辜，可我们也一样，不管是凭飓风还是微风的名义。”
茜尔没有回答。
“如果我没去救达力拿的部下，”卡拉丁说，“就会让撒迪亚斯犯下可怕的背叛罪行，就会眼睁睁看着我能救的人去死，就会对自己感到恶心。然而结局是我失去了三个好伙伴，他们离自由仅咫尺之遥。为了别人牺牲他们的生命，这值得吗？”
“我不知道答案，卡拉丁。”
“有谁知道？”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茜尔转过头：“是他。”
月亮刚刚升起，看来达力拿·寇林是个非常守时的人。
他走到卡拉丁身旁，腋下夹着一包东西，即便没穿碎瑛甲，达力拿也散发出行伍气息。实际上，他不穿碎瑛甲时更威严。从肌肉线条看，他并不依赖碎瑛甲赋予的力量，整洁笔挺的制服表明，他明白领袖的仪容能鼓舞部下的士气。
那些伪君子看起来也一样高贵，卡拉丁心想。可谁会为保持形象而放弃碎瑛刃？如果真有这种人，他们的伪装又算不算是一种诚实？
“抱歉这么晚约你见面。”达力拿说，“我知道，今天是漫长的一天。”
“反正我也睡不着。”
达力拿一声低吟，似乎能够理解：“你的手下都安顿好了？”
“嗯。”卡拉丁说，“说真的，安顿得挺不错。谢谢你。”冲桥手们被安置到空营房，还得到达力拿手下最好的手术师的照料——比受伤的光眼种军官优先。其他队伍的冲桥手想都没想，便立刻接受了卡拉丁的领导。
达力拿点点头：“你觉得有多少人会接受我给予的自由和遣散路费？”
“不少其他冲桥队的人会。但我敢打赌，不想走的人更多。冲桥手通常不会动逃跑或重获自由的脑筋，他们不知道怎么做。至于我的队员……我有预感，他们会跟着我。我留下，他们也留下；我走，他们也走。”
达力拿点点头：“你怎么打算？”
“还没想好。”
“我和手下军官商量过，”达力拿脸上闪过一丝苦涩，“和还活着的那些。他们说，你给他们下达命令，就像光眼种那样掌控战局。我儿子还在为你……你对他说话的口气闹别扭。”
“连傻瓜也看得出，他没法杀到你身边。至于那些军官，他们几乎个个六神无主，或是疲于奔命。我只是催促他们一下。”
“你救了我两次，”达力拿说，“还救了我儿子和我的部下。”
“你已经还清了。”
“没有，”达力拿说，“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他看着卡拉丁，仿佛在打量他、琢磨他，“你的队员为什么来救我们？说真的，究竟为什么？”
“你又为什么交出碎瑛刃呢？”
达力拿迎向他的目光，点点头：“说得是。我有个提议，国王和我打算做一件非常非常危险的事，让十片营地天翻地覆的大事。”
“恭喜。”
达力拿淡淡一笑：“我的亲卫队几乎全部阵亡，那些确实听命于我的人还得用来扩充国王的卫队。最近，我能信任的人越少了，用人之处却越来越多。我需要有人保护我和我的家人，就此，我想让你和你的手下来担当这份工作。”
“你想让一群冲桥手当护卫？”
“是让冲桥手中的精锐，”达力拿说，“也就是你的队伍，你亲手训练的那些人。至于其他冲桥手，我想让他们加入我的军队。我听说，你的手下战斗力很出色。你瞒着撒迪亚斯训练他们，一边还要扛桥。我很好奇，如果给你充分的条件，你能做到什么程度。”达力拿转身望着北方，那是撒迪亚斯营地的方向。“我的兵力锐减，必须用上每一个能得到的人手，但征募来的人不能完全让我放心。撒迪亚斯会派间谍混进我的营地，还有叛徒、刺客之流。艾尔霍卡觉得我们撑不过一星期。”
“飓风之父，”卡拉丁说，“你们究竟打算干什么？”
“我要禁止他们继续玩游戏，可以想见，他们的反应一定会和丢掉心爱玩具的小屁孩儿一样。”
“这些小屁孩儿有军队，还有碎瑛刃。”
“何其不幸。”
“你要我在这样的威胁下保护你？”
“是的。”
不绕弯子，直截了当。这种说话方式值得敬重。
“我要增加第四冲桥队的人手，才能把它扩充成亲卫队。”卡拉丁说，“我还要将其余冲桥手训练成矛兵中队。加入亲卫队的冲桥手应得到与之相应的报酬。”通常，光眼种护卫的薪饷是普通矛兵的三倍。
“当然。”
“我还需要训练场地。”卡拉丁说，“我有权在军需官那里得到想要的物资。而且，要由我来安排手下的日程，士官和小队长都由我们自己任命。除了你、你的儿子和国王，其他光眼种的命令我们概不接受。”
达力拿扬扬一边眉毛：“最后一条有点儿……超出常规。”
“你不是想让我来保护你和你的家人吗？”卡拉丁说，“我要对付的是刺客和其他轩亲王，他们会派人混进营地，军官中间也可能有他们的眼线。如果军营里每一个光眼种都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我岂能担当此任？”
“你说得在理。”达力拿道，“可你要明白，如果我同意，就等于是给了你四等光民的权限。你将统御一千名曾经的冲桥手，整整一个大队。”
“对。”
达力拿思索片刻：“很好，从现在起，你就是军尉了——我不敢给暗眼种更高的军衔，如果任命你为军校，会引出一大堆麻烦。但我会吩咐下去，你不在指挥系统之内，你不能对低级别光眼种发号施令，但也不用服从高级别光眼种的命令。”
“好。”卡拉丁说，“但我希望让我训练的士兵承担巡逻任务，不用上高地战斗。听说你有好几支大队专门负责清剿盗匪、维护外围集市的治安，我想让他们承担那类任务。为期至少一年。”
“这很简单。”达力拿说，“我想，你是希望在他们投入战斗之前进行充分的训练。”
“这是一部分原因。此外，我今天杀了很多仆族智者，我对他们的死感到遗憾。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比本军大部分士兵更多的荣誉感。我不喜欢这种感受，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至于为你训练的护卫，我们会上战场，但主要职责是保护你，不是杀仆族智者。”
达力拿有些困惑。“可以。不过你没必要担心，从今以后，我的角色会有所变化，上前线的次数不会太多。无论如何，我们说定了。”
卡拉丁伸出手：“前提是我的手下同意。”
“我记得你说过，你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或许如此。”卡拉丁道，“我能指挥他们，但不是他们的主人。”
达力拿伸出手，在冉冉升起的蓝月下与他握了手，然后取出胳膊底下那包东西。“拿着。”
“这是什么？”卡拉丁接过。
“我今天在战场上穿的披风，已经洗过、补好。”
卡拉丁把披风抖开，是深蓝色的，背面有白线绣成的塔冠对铭。
“某种意义上，”达力拿说，“凡穿我家族服色的都是我的亲人。这件斗篷不算什么贵重礼物，但我能给的东西不多，像这样有意义的就更少。连同我的感激一起收下吧，‘飓风恩护者’卡拉丁。”
卡拉丁慢慢把斗篷重新叠好：“你从哪里听来这个称呼的？”
“从你的手下那里，”达力拿说，“他们对你评价很高，我也对你有很高的期待。我需要你这样的人，你们这样的人。”他眯起眼，似乎在沉思，“整个王国都需要你们，也许整个柔刹都需要。终极灭世就要来了……”
“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达力拿说，“请务必休息一下，军尉，希望早日得到你肯定的答复。”
卡拉丁点头告辞，从今晚担任达力拿护卫的两人中间穿过。返回新营房的路并不远，达力拿为每队冲桥手准备了一间营房。这里总共有一千多号人，他该怎么办？他只指挥过二十五人的队伍。
第四冲桥队的营房空无一人。卡拉丁在门外犹豫不决，探头张望。营房里每人有张床有个锁柜。这简直是宫殿。
他闻到烟气，皱起眉，绕到营房后面，发现众人坐在篝火旁的树墩或石头上，神色悠闲地等待石头为他们煮炖菜。他们在听泰夫特说话，老兵坐在那儿，手臂缠着绷带，语调平和地讲述。申也在，这个仆族静静地坐在最靠外的地方。他们把他连同伤员一起带出了撒迪亚斯的营地。
见到卡拉丁，泰夫特立即止住话头，大伙转过身来，大部分人缠着绷带。达力拿想让这些人当护卫？卡拉丁心想，他们就像一群叫花子。
然而，他马上认同了达力拿的选择。若要性命相托，他也会选择这群家伙。
“你们搞什么？”卡拉丁严肃地问，“应该都去休息。”
冲桥手们面面相觑。
“我们只是……”莫阿什说，“只是觉得睡觉前应该……应该干这个，否则就觉得不对劲。”
“今天可够呛的，睡不着啊，黑发哥。”偻朋加了句。
“你睡不着，我可困呢。”斯卡打个哈欠，伤腿靠在一截树墩上，“可为了炖菜也要撑一撑，哪怕锅里煮的是石头。”
“我没放石头！”石头气鼓鼓地说，“吸多空气的低地人。”
他们为卡拉丁留了个位置。他坐到那里，用达力拿的披风垫着后背和脑袋。德雷赫递上一碗炖菜，他感激地接过。
“大伙儿在谈论今天的见闻，”泰夫特说，“谈你做的事。”
卡拉丁的勺子停在嘴边。他差点儿忘了——或许是故意忘记——他向手下显露了使用飓光的本事。但愿达力拿的士兵没看见。那时，他身上的光已暗了，日光也很亮。
“哦。”卡拉丁立刻没了胃口。他们会不会把他视为异类？会不会觉得他吓人？会不会觉得他是某种应该排斥的东西，就像他父亲过去在赫斯通那样？更糟的是，他们会不会把他看作崇拜的对象？他看着一双双瞪大的眼睛，准备承受议论。
“这太棒了！”德雷赫凑上前。
“你是光辉骑士，”斯卡指着他，“我相信你是，就算泰夫特说你不是。”
“现在还不是，”泰夫特厉声驳斥，“没听我说吗？”
“你做的那些事，能教我们吗？”莫阿什插进来。
“我也要学，黑发哥。”偻朋说，“如果你肯教的话。”
卡拉丁眨眨眼，不知如何是好，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你还有啥本事？”
“那是什么感觉？”
“你能飞吗？”
他抬起一只手，压下众人的提问：“你们见了不觉得吓人吗？”
有几人耸耸肩。
“这本事能保命，黑发哥。”偻朋说，“只有一件事我觉得吓人，以后女人怕是想赶都赶不走。她们会说，‘偻朋，你只有一条胳膊，可你会发光啊。快亲亲我。’”
“但这很怪，很特殊。”卡拉丁反驳，“这是光辉骑士干的事！谁都知道他们是叛徒。”
“对啊，”莫阿什哼了一声，“就像人人都知道光眼种是全能之主选中的统治者，永远高贵、永远正义一样。”
“我们是第四冲桥队，”斯卡补充，“我们什么没经历过？我们活得像飓虫，被人当诱饵。如果这本事能帮你活下去，这就是好事，别的都是废话。”
“你能教吗？”莫阿什问，“能把这手本事演示给我们看吗？”
“我……我不知道这本事能不能学。”卡拉丁瞥了茜尔一眼，她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一脸好奇，“我还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看起来相当丧气。
“不过，”卡拉丁补充，“也不是不能试试。”
莫阿什笑了。
“能演示下吗？”德雷赫摸出一枚发光的润石，是小颗钻石齐普，“就现在？我想好好看看。”
“这可不是什么节日表演，德雷赫。”卡拉丁说。
“你不觉得我们有这个资格吗？”坐在石块上的西格吉尔往前凑。
卡拉丁顿了顿，不无犹豫地伸出一根手指触碰润石。他猛吸一口气；吸收飓光越来越成为他的本能。只见润石暗淡下去，飓光在卡拉丁身上闪烁，他维持正常呼吸，让光漏得更快、更容易看见。石头取出一张用来生火的破旧毯子，抛到篝火上，惊起一片火灵，它在被火焰穿透之前营造出短暂的黑暗。
在这片黑暗中，卡拉丁的皮肤泛起纯白光芒。
“飓风啊……”德雷赫赞叹。
“那么，你可以用它干什么？”斯卡急切地问，“你还没回答。”
“我还没完全搞清楚，”卡拉丁把一只手举在身前。光很快散去，火焰烧穿毯子，重新把众人照亮。“我几个星期前才确信这是真的。我可以吸引箭矢，能把石块粘到一起。这些光还让我更快、更强，也能治愈我的伤口。”
“究竟有多强？”西格吉尔说，“你粘住的石块能承受多大重量？能粘多久不脱落？你能变多快？两倍？二又四分之一倍？你能吸引多远的箭矢？还能吸引其他东西吗？”
卡拉丁眨眨眼，“我……我不知道。”
“好吧，看来搞清楚这些事是挺要紧的。”斯卡摸着下巴说。
“我们可以试验。”石头抄手笑道，“这是个好主意。”
“也许还能找到让我们学会这本事的方法。”莫阿什指出。
“这不是靠学的。”石头摇摇头，“是‘霍勒天塔’，只有他办得到。”
“你不能肯定。”泰夫特说。
“你不能肯定我不能肯定。”石头冲他晃晃勺子，“吃你的菜。”
卡拉丁举起双手：“伙计们，你们不能把这事泄露出去。别人会被我吓到，也许会以为我和虚渡或光辉骑士有关。我要你们发誓。”
他们看着他，然后一个接一个点头。
“可我们想帮忙。”斯卡说，“就算学不了，这也是你身上的东西，而你是我们的一分子，第四冲桥队，对吧？”
卡拉丁看着他们热切的脸庞，不禁点头：“对，对，你们能帮上忙。”
“好极了，”西格吉尔说，“我会准备一份列表，列出测试项目，以评估你的速度、准确度和束缚物体的力量。我们会想出办法，弄明白你究竟还有没有其他能耐。”
“把他扔下悬崖。”石头说。
“那有啥好处？”皮特问。
石头耸耸肩。“如果他还有其他能耐，这一招定能逼出那些本事，对不？要把男孩变成男人，扔下悬崖是最好的办法！”
卡拉丁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石头笑道：“小悬崖。”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出很小的一段，“我那么喜欢你，摔大的不舍得。”
“我想你是在开玩笑。”卡拉丁吃了口炖菜，“但安全起见，今晚我要把你粘在天花板上，免得你趁我睡觉了来做试验。”
冲桥手们捧腹大笑。
“我们睡觉时尽量别太亮堂，行么，黑发哥？”偻朋说。
“我尽力。”他又喝了口汤，味道比平时更好。石头改食谱了吗？
又或是别的原因？他往后一靠，专心品味。其他冲桥手开始闲聊，谈论家乡和自己的过去，这些以往都是禁忌。许多其他冲桥队的人溜达过来——他们要么是卡拉丁帮助过的伤员，要么是睡不着的夜猫子——第四冲桥队的成员招呼他们加入，递上炖菜，腾出座位。
卡拉丁觉得筋疲力尽，众人看起来也一样累，但没人提出回屋。他知道原因。现在，大伙儿聚在一起，吃着石头煮的菜汤，一同低声交谈，篝火噼啪作响，火苗舞动，散发出暖黄色火光……
这比睡觉更让人放松。卡拉丁笑了，往后一躺，仰头看着黑暗的夜空和大大的蓝月，然后闭上眼，聆听。
又有三个人死了。马洛普、断耳亚克斯和纳姆。卡拉丁辜负了他们，但他和第四冲桥队保护了数千条人命。有上千人再也不用扛桥，再也不用面对仆族智者的箭矢，再也不用被迫战斗。在更私人的层面，有二十七个朋友活下来了。部分是因为他的行动，部分是因为他们自己的英勇。
二十七人活着。他终于成功地救了人。
眼下，这已足够。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场失败的背叛和随之而来的营救行动后，卡拉丁一直有点紧张。自由。用一把碎瑛刃赎来的自由。这不可能。他人生每一点每一滴的经历都告诉他，这是个圈套。
他背着双手，茜尔坐在他肩头。
“我敢信任他吗？”他轻声问。
“他是个好人。”茜尔说，“我观察过他。虽然他有那东西，但人挺好。”
“什么东西？”
“碎瑛刃。”
“你为什么在意那个？”
“不知道。”她抱紧自己，“只是觉得……有问题。我恨那东西，他能摆脱那东西，我很高兴。他现在是更好的人了。”
诺梦升起，第二个月亮用苍蓝色明光沐浴大地。与卡拉丁交战的仆族智者碎瑛武士一定还在平原某处。他从背后下手，扎中那人的腿。旁观的仆族智者没有插手，也尽量不去攻击受伤的冲桥手，卡拉丁却以最卑劣的方式突袭他们的勇士，介入一场一对一的较量。
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安，这令他沮丧。战士不能操心攻击的对象和方式，生存是战场上的唯一法则。
好吧，除了生存，还有忠诚。有时，他会放过受伤的敌人，只要他们不构成威胁。他也救过需要保护的年轻士兵。而且……
而且他从来就不擅长做战士。
今天，他救了一位轩亲王——一个光眼种——及其麾下几千士兵。靠杀戮仆族智者来救他们。
“你能靠杀戮来拯救吗？”卡拉丁大声发问，“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我不知道。”
“你在战场上表现很奇怪。”卡拉丁说，“你在我身边转了一阵，然后就飞走了。我没怎么见到你。”
“杀戮，”她小声说，“让我难受。我只能离开。”
“可催促我去救达力拿的也是你，你想让我回去杀戮。”
“我知道。”
“泰夫特说，光辉骑士有一套行事准则。”卡拉丁道，“他说，按他们的规矩，你不能为了好的目标而去做可怕的事。可我今天干了些什么？为了救阿勒斯卡人去屠杀仆族智者，这算什么？对方不算无辜，可我们也一样，不管是凭飓风还是微风的名义。”
茜尔没有回答。
“如果我没去救达力拿的部下，”卡拉丁说，“就会让撒迪亚斯犯下可怕的背叛罪行，就会眼睁睁看着我能救的人去死，就会对自己感到恶心。然而结局是我失去了三个好伙伴，他们离自由仅咫尺之遥。为了别人牺牲他们的生命，这值得吗？”
“我不知道答案，卡拉丁。”
“有谁知道？”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茜尔转过头：“是他。”
月亮刚刚升起，看来达力拿·寇林是个非常守时的人。
他走到卡拉丁身旁，腋下夹着一包东西，即便没穿碎瑛甲，达力拿也散发出行伍气息。实际上，他不穿碎瑛甲时更威严。从肌肉线条看，他并不依赖碎瑛甲赋予的力量，整洁笔挺的制服表明，他明白领袖的仪容能鼓舞部下的士气。
那些伪君子看起来也一样高贵，卡拉丁心想。可谁会为保持形象而放弃碎瑛刃？如果真有这种人，他们的伪装又算不算是一种诚实？
“抱歉这么晚约你见面。”达力拿说，“我知道，今天是漫长的一天。”
“反正我也睡不着。”
达力拿一声低吟，似乎能够理解：“你的手下都安顿好了？”
“嗯。”卡拉丁说，“说真的，安顿得挺不错。谢谢你。”冲桥手们被安置到空营房，还得到达力拿手下最好的手术师的照料——比受伤的光眼种军官优先。其他队伍的冲桥手想都没想，便立刻接受了卡拉丁的领导。
达力拿点点头：“你觉得有多少人会接受我给予的自由和遣散路费？”
“不少其他冲桥队的人会。但我敢打赌，不想走的人更多。冲桥手通常不会动逃跑或重获自由的脑筋，他们不知道怎么做。至于我的队员……我有预感，他们会跟着我。我留下，他们也留下；我走，他们也走。”
达力拿点点头：“你怎么打算？”
“还没想好。”
“我和手下军官商量过，”达力拿脸上闪过一丝苦涩，“和还活着的那些。他们说，你给他们下达命令，就像光眼种那样掌控战局。我儿子还在为你……你对他说话的口气闹别扭。”
“连傻瓜也看得出，他没法杀到你身边。至于那些军官，他们几乎个个六神无主，或是疲于奔命。我只是催促他们一下。”
“你救了我两次，”达力拿说，“还救了我儿子和我的部下。”
“你已经还清了。”
“没有，”达力拿说，“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他看着卡拉丁，仿佛在打量他、琢磨他，“你的队员为什么来救我们？说真的，究竟为什么？”
“你又为什么交出碎瑛刃呢？”
达力拿迎向他的目光，点点头：“说得是。我有个提议，国王和我打算做一件非常非常危险的事，让十片营地天翻地覆的大事。”
“恭喜。”
达力拿淡淡一笑：“我的亲卫队几乎全部阵亡，那些确实听命于我的人还得用来扩充国王的卫队。最近，我能信任的人越少了，用人之处却越来越多。我需要有人保护我和我的家人，就此，我想让你和你的手下来担当这份工作。”
“你想让一群冲桥手当护卫？”
“是让冲桥手中的精锐，”达力拿说，“也就是你的队伍，你亲手训练的那些人。至于其他冲桥手，我想让他们加入我的军队。我听说，你的手下战斗力很出色。你瞒着撒迪亚斯训练他们，一边还要扛桥。我很好奇，如果给你充分的条件，你能做到什么程度。”达力拿转身望着北方，那是撒迪亚斯营地的方向。“我的兵力锐减，必须用上每一个能得到的人手，但征募来的人不能完全让我放心。撒迪亚斯会派间谍混进我的营地，还有叛徒、刺客之流。艾尔霍卡觉得我们撑不过一星期。”
“飓风之父，”卡拉丁说，“你们究竟打算干什么？”
“我要禁止他们继续玩游戏，可以想见，他们的反应一定会和丢掉心爱玩具的小屁孩儿一样。”
“这些小屁孩儿有军队，还有碎瑛刃。”
“何其不幸。”
“你要我在这样的威胁下保护你？”
“是的。”
不绕弯子，直截了当。这种说话方式值得敬重。
“我要增加第四冲桥队的人手，才能把它扩充成亲卫队。”卡拉丁说，“我还要将其余冲桥手训练成矛兵中队。加入亲卫队的冲桥手应得到与之相应的报酬。”通常，光眼种护卫的薪饷是普通矛兵的三倍。
“当然。”
“我还需要训练场地。”卡拉丁说，“我有权在军需官那里得到想要的物资。而且，要由我来安排手下的日程，士官和小队长都由我们自己任命。除了你、你的儿子和国王，其他光眼种的命令我们概不接受。”
达力拿扬扬一边眉毛：“最后一条有点儿……超出常规。”
“你不是想让我来保护你和你的家人吗？”卡拉丁说，“我要对付的是刺客和其他轩亲王，他们会派人混进营地，军官中间也可能有他们的眼线。如果军营里每一个光眼种都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我岂能担当此任？”
“你说得在理。”达力拿道，“可你要明白，如果我同意，就等于是给了你四等光民的权限。你将统御一千名曾经的冲桥手，整整一个大队。”
“对。”
达力拿思索片刻：“很好，从现在起，你就是军尉了——我不敢给暗眼种更高的军衔，如果任命你为军校，会引出一大堆麻烦。但我会吩咐下去，你不在指挥系统之内，你不能对低级别光眼种发号施令，但也不用服从高级别光眼种的命令。”
“好。”卡拉丁说，“但我希望让我训练的士兵承担巡逻任务，不用上高地战斗。听说你有好几支大队专门负责清剿盗匪、维护外围集市的治安，我想让他们承担那类任务。为期至少一年。”
“这很简单。”达力拿说，“我想，你是希望在他们投入战斗之前进行充分的训练。”
“这是一部分原因。此外，我今天杀了很多仆族智者，我对他们的死感到遗憾。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比本军大部分士兵更多的荣誉感。我不喜欢这种感受，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至于为你训练的护卫，我们会上战场，但主要职责是保护你，不是杀仆族智者。”
达力拿有些困惑。“可以。不过你没必要担心，从今以后，我的角色会有所变化，上前线的次数不会太多。无论如何，我们说定了。”
卡拉丁伸出手：“前提是我的手下同意。”
“我记得你说过，你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或许如此。”卡拉丁道，“我能指挥他们，但不是他们的主人。”
达力拿伸出手，在冉冉升起的蓝月下与他握了手，然后取出胳膊底下那包东西。“拿着。”
“这是什么？”卡拉丁接过。
“我今天在战场上穿的披风，已经洗过、补好。”
卡拉丁把披风抖开，是深蓝色的，背面有白线绣成的塔冠对铭。
“某种意义上，”达力拿说，“凡穿我家族服色的都是我的亲人。这件斗篷不算什么贵重礼物，但我能给的东西不多，像这样有意义的就更少。连同我的感激一起收下吧，‘飓风恩护者’卡拉丁。”
卡拉丁慢慢把斗篷重新叠好：“你从哪里听来这个称呼的？”
“从你的手下那里，”达力拿说，“他们对你评价很高，我也对你有很高的期待。我需要你这样的人，你们这样的人。”他眯起眼，似乎在沉思，“整个王国都需要你们，也许整个柔刹都需要。终极灭世就要来了……”
“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达力拿说，“请务必休息一下，军尉，希望早日得到你肯定的答复。”
卡拉丁点头告辞，从今晚担任达力拿护卫的两人中间穿过。返回新营房的路并不远，达力拿为每队冲桥手准备了一间营房。这里总共有一千多号人，他该怎么办？他只指挥过二十五人的队伍。
第四冲桥队的营房空无一人。卡拉丁在门外犹豫不决，探头张望。营房里每人有张床有个锁柜。这简直是宫殿。
他闻到烟气，皱起眉，绕到营房后面，发现众人坐在篝火旁的树墩或石头上，神色悠闲地等待石头为他们煮炖菜。他们在听泰夫特说话，老兵坐在那儿，手臂缠着绷带，语调平和地讲述。申也在，这个仆族静静地坐在最靠外的地方。他们把他连同伤员一起带出了撒迪亚斯的营地。
见到卡拉丁，泰夫特立即止住话头，大伙转过身来，大部分人缠着绷带。达力拿想让这些人当护卫？卡拉丁心想，他们就像一群叫花子。
然而，他马上认同了达力拿的选择。若要性命相托，他也会选择这群家伙。
“你们搞什么？”卡拉丁严肃地问，“应该都去休息。”
冲桥手们面面相觑。
“我们只是……”莫阿什说，“只是觉得睡觉前应该……应该干这个，否则就觉得不对劲。”
“今天可够呛的，睡不着啊，黑发哥。”偻朋加了句。
“你睡不着，我可困呢。”斯卡打个哈欠，伤腿靠在一截树墩上，“可为了炖菜也要撑一撑，哪怕锅里煮的是石头。”
“我没放石头！”石头气鼓鼓地说，“吸多空气的低地人。”
他们为卡拉丁留了个位置。他坐到那里，用达力拿的披风垫着后背和脑袋。德雷赫递上一碗炖菜，他感激地接过。
“大伙儿在谈论今天的见闻，”泰夫特说，“谈你做的事。”
卡拉丁的勺子停在嘴边。他差点儿忘了——或许是故意忘记——他向手下显露了使用飓光的本事。但愿达力拿的士兵没看见。那时，他身上的光已暗了，日光也很亮。
“哦。”卡拉丁立刻没了胃口。他们会不会把他视为异类？会不会觉得他吓人？会不会觉得他是某种应该排斥的东西，就像他父亲过去在赫斯通那样？更糟的是，他们会不会把他看作崇拜的对象？他看着一双双瞪大的眼睛，准备承受议论。
“这太棒了！”德雷赫凑上前。
“你是光辉骑士，”斯卡指着他，“我相信你是，就算泰夫特说你不是。”
“现在还不是，”泰夫特厉声驳斥，“没听我说吗？”
“你做的那些事，能教我们吗？”莫阿什插进来。
“我也要学，黑发哥。”偻朋说，“如果你肯教的话。”
卡拉丁眨眨眼，不知如何是好，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你还有啥本事？”
“那是什么感觉？”
“你能飞吗？”
他抬起一只手，压下众人的提问：“你们见了不觉得吓人吗？”
有几人耸耸肩。
“这本事能保命，黑发哥。”偻朋说，“只有一件事我觉得吓人，以后女人怕是想赶都赶不走。她们会说，‘偻朋，你只有一条胳膊，可你会发光啊。快亲亲我。’”
“但这很怪，很特殊。”卡拉丁反驳，“这是光辉骑士干的事！谁都知道他们是叛徒。”
“对啊，”莫阿什哼了一声，“就像人人都知道光眼种是全能之主选中的统治者，永远高贵、永远正义一样。”
“我们是第四冲桥队，”斯卡补充，“我们什么没经历过？我们活得像飓虫，被人当诱饵。如果这本事能帮你活下去，这就是好事，别的都是废话。”
“你能教吗？”莫阿什问，“能把这手本事演示给我们看吗？”
“我……我不知道这本事能不能学。”卡拉丁瞥了茜尔一眼，她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一脸好奇，“我还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看起来相当丧气。
“不过，”卡拉丁补充，“也不是不能试试。”
莫阿什笑了。
“能演示下吗？”德雷赫摸出一枚发光的润石，是小颗钻石齐普，“就现在？我想好好看看。”
“这可不是什么节日表演，德雷赫。”卡拉丁说。
“你不觉得我们有这个资格吗？”坐在石块上的西格吉尔往前凑。
卡拉丁顿了顿，不无犹豫地伸出一根手指触碰润石。他猛吸一口气；吸收飓光越来越成为他的本能。只见润石暗淡下去，飓光在卡拉丁身上闪烁，他维持正常呼吸，让光漏得更快、更容易看见。石头取出一张用来生火的破旧毯子，抛到篝火上，惊起一片火灵，它在被火焰穿透之前营造出短暂的黑暗。
在这片黑暗中，卡拉丁的皮肤泛起纯白光芒。
“飓风啊……”德雷赫赞叹。
“那么，你可以用它干什么？”斯卡急切地问，“你还没回答。”
“我还没完全搞清楚，”卡拉丁把一只手举在身前。光很快散去，火焰烧穿毯子，重新把众人照亮。“我几个星期前才确信这是真的。我可以吸引箭矢，能把石块粘到一起。这些光还让我更快、更强，也能治愈我的伤口。”
“究竟有多强？”西格吉尔说，“你粘住的石块能承受多大重量？能粘多久不脱落？你能变多快？两倍？二又四分之一倍？你能吸引多远的箭矢？还能吸引其他东西吗？”
卡拉丁眨眨眼，“我……我不知道。”
“好吧，看来搞清楚这些事是挺要紧的。”斯卡摸着下巴说。
“我们可以试验。”石头抄手笑道，“这是个好主意。”
“也许还能找到让我们学会这本事的方法。”莫阿什指出。
“这不是靠学的。”石头摇摇头，“是‘霍勒天塔’，只有他办得到。”
“你不能肯定。”泰夫特说。
“你不能肯定我不能肯定。”石头冲他晃晃勺子，“吃你的菜。”
卡拉丁举起双手：“伙计们，你们不能把这事泄露出去。别人会被我吓到，也许会以为我和虚渡或光辉骑士有关。我要你们发誓。”
他们看着他，然后一个接一个点头。
“可我们想帮忙。”斯卡说，“就算学不了，这也是你身上的东西，而你是我们的一分子，第四冲桥队，对吧？”
卡拉丁看着他们热切的脸庞，不禁点头：“对，对，你们能帮上忙。”
“好极了，”西格吉尔说，“我会准备一份列表，列出测试项目，以评估你的速度、准确度和束缚物体的力量。我们会想出办法，弄明白你究竟还有没有其他能耐。”
“把他扔下悬崖。”石头说。
“那有啥好处？”皮特问。
石头耸耸肩。“如果他还有其他能耐，这一招定能逼出那些本事，对不？要把男孩变成男人，扔下悬崖是最好的办法！”
卡拉丁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石头笑道：“小悬崖。”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出很小的一段，“我那么喜欢你，摔大的不舍得。”
“我想你是在开玩笑。”卡拉丁吃了口炖菜，“但安全起见，今晚我要把你粘在天花板上，免得你趁我睡觉了来做试验。”
冲桥手们捧腹大笑。
“我们睡觉时尽量别太亮堂，行么，黑发哥？”偻朋说。
“我尽力。”他又喝了口汤，味道比平时更好。石头改食谱了吗？
又或是别的原因？他往后一靠，专心品味。其他冲桥手开始闲聊，谈论家乡和自己的过去，这些以往都是禁忌。许多其他冲桥队的人溜达过来——他们要么是卡拉丁帮助过的伤员，要么是睡不着的夜猫子——第四冲桥队的成员招呼他们加入，递上炖菜，腾出座位。
卡拉丁觉得筋疲力尽，众人看起来也一样累，但没人提出回屋。他知道原因。现在，大伙儿聚在一起，吃着石头煮的菜汤，一同低声交谈，篝火噼啪作响，火苗舞动，散发出暖黄色火光……
这比睡觉更让人放松。卡拉丁笑了，往后一躺，仰头看着黑暗的夜空和大大的蓝月，然后闭上眼，聆听。
又有三个人死了。马洛普、断耳亚克斯和纳姆。卡拉丁辜负了他们，但他和第四冲桥队保护了数千条人命。有上千人再也不用扛桥，再也不用面对仆族智者的箭矢，再也不用被迫战斗。在更私人的层面，有二十七个朋友活下来了。部分是因为他的行动，部分是因为他们自己的英勇。
二十七人活着。他终于成功地救了人。
眼下，这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