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们进入了虚无。
一如往常,一开始有尖叫声。
只有那些眼睛突破了绝对的黑暗。它们发出白热的光芒,往错误的方向看。我经历的次数越多,就越能够感受……它们像是某种幻影。它们很巨大,能够引起幻觉,而且形体不符合我所知的任何实体。
在那里的感觉像是永恒。除了不肯表示意见的布蕾德,队上其他人都说他们在经过虚无时,并未感受到任何时间流逝。对他们而言,超空间跳跃是一瞬间的事。他们完全没见过黑暗或那些眼睛。
最后,我感觉跳跃快结束了。一种隐约的微弱感——
其中一只眼睛转过来盯着我看。
度量衡号跳回了星界外的正常空间。我喘着气,脉搏狂跳,进入战斗的警觉感。
它看见我了。其中一个直接看着我。
经过又一天的训练,我们正要返回星界——这是我加入军队以来的第十次。今天我因为协助其他人训练而特别疲累,所以它才会看见我吗?
我做了什么?出了什么差错?
“艾拉妮克机长?”赫修说:“虽然我对你的物种不熟悉,不过你似乎显露了一些代表烦恼的传统征兆。”
我往下看着这位基森人。赫修飞艇上的工程师将跳跃室的几个座位改造成了基森人旅游站——基本上,那是几个有着数层楼高的小结构,固定于墙面,内部还有更小的座位供全体组员乘坐。
他们在开放式的结构里闲聊,不过屋顶部分全部属于赫修和他的仆从。屋顶的高度大约与我的眼睛齐平,上面摆了一张豪华的机长椅。另外屋顶上还有一座酒吧和几部娱乐用的荧幕,这对我们每天搭乘度量衡号出入星界的短短半小时而言,实在奢华到不像话。
“艾拉妮克?”赫修问。“我可以找我飞艇上的外科医生过来,她就在下面。不过她诊断外星物种的经验很少。你有几颗心脏?”
“我很好,赫修,”我说:“只是突然觉得冷而已。”
“嗯,”他说,然后向后靠在椅子上并抬起脚。“一位强大战士暂时的脆弱。这是美妙的时刻,我会加以珍视。”他自顾自地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按下扶手上一颗闪烁的按钮,让一面荧幕转向他。
除了紧急情况,我们不能使用无线通讯。不过赫修对紧急情况这个词的定义很宽松,而在坚持不懈的要求下,他得到了许可,能够通过度量衡号的反通讯屏障。
偷听大概很不礼貌。可是,他就坐在我旁边。无论我想不想听,我的别针都将内容翻译并传送到耳机里了。
有个基森人出现在他的荧幕上,是位女性——根据浅色与深色毛皮的图案判断——她穿着看起来非常正式的彩色丝质服装,还搭配了头饰。她向赫修行礼。“不崇高的非国王阁下,”她说:“我此次呼叫,是想针对明天在国家税收基金一事的投票上,请求阁下指引。”
赫修摩擦着口鼻下方的毛皮。“恐怕这么做并没有用,艾莉亚(Aria)参议员。我跟星盟的监查员谈过,他们主张我对我们议会的运作,仍然有过度的影响力。”
参议员抬起头。“但是,不崇高阁下,参议会投下的票跟您表达的偏好可是完全相反啊。”
“对,他们做得很好,”他说:“可是星盟似乎认为,是我直接叫你们投下跟我意愿相反的票,因此我仍然在操弄你们。”
“真是棘手的情况,”艾莉亚参议员说:“您想要我们怎么做呢?”
“这个嘛,”赫修说:“看来……星盟非常想要你们选择自己喜欢的。”
“在整个宇宙中,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国王的愿望实现。”
“要是他的愿望是希望你们做自己呢?”
“当然。您想要什么样的我?”
“或许可以在每次投票时随机选择,”赫修说:“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当然,这么一来星盟就不能主张我们受到命运之外的事物影响了。”艾莉亚参议员又行了礼。“我们期待您对宇宙产生的影响力,并以抽签决定投票结果的方式来表现。真是英明的解决方式,不崇高阁下。”她切断了通讯。
赫修叹了一口气。
“他们好像非常……忠诚。”我说。
“我们正在努力,”赫修说:“这对我们很困难。我这辈子都被教导在表达意愿时要非常谨慎——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完全避免表达意愿。”他揉了揉太阳穴,接着闭上眼睛。“我们必须学习星盟的作法,否则要是人类回来,我们就会毫无防备而遭到征服。他们是我最真实的恐惧——在最初的人类战争期间,他们先攻击了我们。他们的领袖声称基于双方共有的过去,我们已经是人类殖民地了。我呸!就算只是说出那几个字也会让我的毛皮刺痛。
“我们必须改变才能做好准备,然而改变很困难。我的同胞并不是愚蠢或意志薄弱的人,只是过了许多个世纪后,君王很自然地成为了一种不变的力量,能够让他们依靠。突然夺走它,就像在伤口适当愈合前撕掉绷带。”
我发现自己正在点头,这么做很蠢。赫修的那种规定被取代当然比较好。是哪种落后的文化还会有世袭的君主政体?军阀政治——由最强的的飞行员与司令在战场取得功绩,借此统治大家——这才合理多了。
“也许你们可以不必这么担心人类?”我对赫修说:“我的意思是,说不定他们根本就不会回来。”
“或许吧,”赫修说:“我从小受的训练,就是将母星的需要置于一切之上。我们花了好几个世纪想再找到暗影行者,可是我们必须面对事实,再也不会有超感者了。我们很久以前就失去那种特权了。”
他看着我。“不用对我失去权力一事感到同情。许多年前,我的曾曾曾曾祖父在我们的军队一马当先,冲上战场对抗人类入侵,他用一把剑跟那些巨人对战。在那之前,十七个部族的大领主可是随时准备好带领人民参战的,可是我一直很想扮演这个角色:在自己的飞艇上当机长。那一定很棒。只要我的人民不会像鲜血滴进大海那样,消失于星盟的控制之中。”
“我不知道这么做值不值得,赫修,”我往后靠着椅背说:“这么努力,却得屈服于他们要我们扮演的角色。”
“不那样的话,就只能在没有超驱装置的情况下,困在我们的母星上。我的同胞曾经试过,而那差点憋死我们了。想要以有意义的方式生存,就得遵守星盟的规则。”
“但狄翁人和其他高等智慧的人自称他们是更优秀的种族,”我说:“他们对自己的先进感到骄傲,而基本上等于是在奴役其他人。”
“嗯。”赫修说,但并未再多说什么。我循着他的目光看,接着就尴尬脸红了,因为我看见莫利穆尔就坐在他正后方。好极了。但他们的物种是会压迫别人的独裁者,这又不是我的错。
“嘿。”布蕾德在我拿起背包要离开时说。
我回头看着她,有点惊讶会听到她主动交谈。在每天的训练结束之后,她通常都不会跟我们互动。
“今天做得好,”她告诉我:“我觉得这支队伍终于像样了。”
“谢了,”我说:“我很高兴听到这些。真的。”
她耸耸肩,然后就从我身边擦身而过、走出门口,仿佛很不好意思处在这种坦诚以对的时刻。我目瞪口呆地坐在位子上。看来我跟她有非常大的进展了,说不定我可以做到。
我充满全新涌现的决心,赶紧跟在其他人后面离开房间。我今天有事要做。
英雄不会选择自己的考验。记住这一点。
在走到工程室的路口附近时,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去找那里的守卫。
M-Bot有信心我们能够一起制造一架间谍无人机并设置系统程序,可是在我把它偷偷带进这里之后,可能会需要几分钟的时间设定,我不能在附近有飞行队其他成员的时候这么做。最简单的选择似乎是最好的。
“我要上厕所。”我告诉在通往工程室路上站哨的守卫。那是个克里尔人——根据盔甲里那只小型甲壳动物外侧的甲壳形状,我猜是位女性。
“了解,”她回答:“我会派无人机来。”
度量衡号上的维安真是严密。虽然我们可以从飞行甲板走到跳跃室,但是要去的任何其他地方,都必须由某个维安人员操纵监视用的遥控无人机陪同——即使被叫去见指挥阶层也是一样。
这个守卫当然没有离开岗位。赫修、卡乌丽还其他几位基森人都在我后面等我,直到我挥手要他们继续走。接着我窥看守卫后方的走道。也许在等待时,我能想到什么办法从守卫身上得到情报?
“嘿,”我说:“要怎么在步兵团得到工作?”
“我的职位不是次等物种能做的,星式战机飞行员,”守卫说,接着用一只盔甲手做了几个复杂的动作。“你现在能这样获得殊荣接受训练,就该高兴了。”
“怎么会呢?”我问。“你几乎随时都得站在这个角落啊,他们至少会让你去其他地方吧?也许是……呃……”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她说。
可恶。身为间谍,我在这部分的表现真是差劲。我咬牙切齿,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气馁,不久一架要带我去厕所的小型无人机抵达了。在我们的星式战机上,当然有连接着飞行服的排泄物回收设备——毕竟我们要在外头待上好几个钟头。目前我都还不需要使用到度量衡号上的厕所。
无人机带我经过了守卫往工程室前进,我的心跳因为兴奋而稍微加速。可惜我们只走了一小段距离,就往右转进另一条走道,走道的墙面上有几块厕所标示。这些就跟我见过的其他厕所一样,是根据物种分类的。我被带到狄翁人使用的厕所,因为我们的生理构造类似。
无人机跟着我进入厕所,但并未进入隔间,这样很好。我轻触手腕,启动三維投影手环的计时器,好大概预估自己正常会花掉多少时间,然后就进入隔间,放下背包开始上厕所。无人机驾驶什么话也没说——不过我在洗手时,听见对方正心不在焉地跟一位同事闲聊,看来是不小心忘记关掉扩音了。这表示无人机的驾驶或许不会将所有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无人机带我回到走道,令我讶异的是赫修竟然还在等我,但只有卡乌丽和他的仆从在那块飞盘上,其他组员全都离开了。他盘旋在我的头旁边,跟我继续走向飞行器停靠区。
“你都还好吗,机长?”他问。
“没事,只是得去上个厕所。”
“啊。”赫修愣了一下,在往上飞时回头看。“他们带你去了靠近工程室的那条走道,我明白了。”
“最近的厕所就在右手边。”
“你没瞄到工程室内部吧?不小心瞥见一眼?”
“没有。没走到那么远。”
“可惜。”他继续飞。“我……听说你自己有一艘可以超空间跳跃的飞艇。只是听说而已,真的,我并没有要你非得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的意思。”
我看着他一边飞,一边试着装出无关要紧的态度说话。然后我笑了。他是想弄清楚我知不知道星盟的超驱装置——但他在这方面的程度跟我差不多。我突然好喜欢这只毛茸茸的小独裁者。
“我不知道他们的超驱装置是怎么运作的,赫修,”我在进入飞行器停机棚时轻声说:“我是超感者。我可以在必要时传送我的飞艇——可是这么做很危险。我会来这里的其中一个理由,是要让我的同胞能够使用星盟那种比较安全的技术。”
赫修思考着我说的话,也跟卡乌丽对看了一眼。
接驳区相当繁忙,因为飞行员们正要搭上飞行器,各自回到他们在星界的家。其他基森人已经上了一辆飞行器,不过赫修仔细思考了一阵子后,便示意卡乌丽将平台驶近我的头部。
“你是一位暗影行者,”他说:“我不知道这件事。”
“这不是可以放心告诉别人的事,”我说:“并非我不想让你知道。只是感觉……有点奇怪。”
“如果这么做行不通,”赫修朝停机棚比了个手势,用非常小的音量说话:“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就去找我的同胞。虽然我们那里已经很久没出现暗影行者,但我们记录下了他们的一些传统。或许……或许你的同胞跟我们可以破解星盟技术。”
“我会记住的,”我说:“不过我还是希望这会行得通,或是我能够弄清楚——”我突然停住。
笨蛋。你想做什么?公然在敌人的停靠区说着你想弄清楚怎么偷走他们的技术?
然而赫修似乎理解了。“我的同胞,”他轻声说:“曾经有一次试图窃取星盟技术。这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而且是……我们的公民地位被撤销了一段时间的幕后原因。”
我屏住呼吸,忍不住问:“有成功吗?”
“没有,”赫修说:“我的祖母当时是女王,她策划窃取了三艘具有超驱装置的星盟飞艇,而且是同时。那三艘飞艇被偷走之后就全都停止运作,我的同胞查看超驱装置的位置时,只发现了空盒。”
就像M-Bot那样,我心想。
“星盟超驱装置,”卡乌丽说:“会在被窃取时传送离开——自行分离并丢下飞行器。这正是经过这么多个世纪以来,那项技术几乎无法流传开来的其中一项原因。”
赫修点点头。“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发现这个事实。”
“奇怪,”我说:“非常奇怪。”又多一个必须克服的阻碍了。
“我已经决定,帮助我族最好的方式就是遵守星盟的规则,”赫修说:“不过……别忘了我的提议。我觉得我们在这项计划中,是为了某件事而被利用的。我不相信温齐克跟他的部门,如果你回到同胞身边,就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提议吧。我们有共同的联系,艾拉妮克机长——过去都曾被人类迫害,现在都是星盟的玩物。我们可以当盟友。”
“我……很感谢,”我说:“你可以把我当成盟友,赫修。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们应该共享未来,以平等的身分。”他露出牙齿笑着。“但在跟人类战斗时例外。到时候我要先打下第一个!”
我的表情扭曲了。
“哈!我就把那视为承诺了。保重,艾拉妮克机长。我们会一起度过这些不寻常的时刻。”
卡乌丽载着他离开了。可恶,我发现自己真心希望自己就是艾拉妮克,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完成某件事——赫修同胞的知识,加上我同胞的战斗技巧。只是我的同胞是人类,正是我们令他害怕到宁愿遵守星盟的严苛命令。
刚才那样跟赫修交谈,让我突然有种暴露身分的感觉。没错,停靠区是很忙碌——可是我们的对话像是在考虑要背叛星盟。那不是正适合我吗?隐瞒自己是人类一事,但仍然以艾拉妮克的身分遭到逮捕。等等,空气闻起来是什么味道?油脂,消毒清洁剂。没有可疑之处。
我真的得开始学会,在从事可疑活动之前先嗅闻薇波在不在。
这次我独自搭上一辆飞行器,沿着停靠区飞向城市,并在进入城市时做好了听见星星声音消失的心理准备。不过就算有准备,我还是在情况发生时产生了失落感。
他们会尽量减少无线通讯——但还是会使用。他们需要。我可以理解。他们必须在对星魔的恐惧,以及社会对通讯的需求之间找到平衡。
在思考这件事时,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那些抗议人士。他们消失了。我已经习惯在城市边缘这里看见那群人,他们会高举标语,对“次等物种”的权利提出抗议。可是如今,那个区域已经被清空,只剩一些穿着褐色条纹服装的狄翁人,正在清理抗议者留下的垃圾。
“那些抗议的人,”我轻声对M-Bot说:“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跟政府达成了一项协议,”M-Bot说:“政府对那场测试中的死者家庭赔偿,以及保证在未来类似的测试中加入更多安全规定。”
这对抗议似乎是个虎头蛇尾的结局。这是官僚式的结局,并没有真的改变什么。不过我还能期望什么,在街上暴动吗?
我叹了口气,从飞行器的后窗看出去,目光停留在抗议地点及那些正在工作的狄翁人,直到看不见他们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