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隔天早上，我一醒来就发现大使馆门前的台阶上有一堆箱子。
“噢，这是什么啊?”查威特太太在我急忙拿起箱子时说：“我可以帮忙吗?”
“不!”我的语气可能太强烈了。“呃，没什么。”
“打扫无人机?”查威特太太念出其中一张标签。“我……噢。”她的态度在说话时明显变得压抑，一边还比着手势。“我做得不好吗?”
“不!”我又说了一次，同时还得让整叠箱子保持平衡。“只是……我喜欢有隐私，你知道的……”
“我明白了，”她说：“那么，你需要帮忙设定吗?我自己有时候也会使用一些打扫无人机……”
“不，谢了。”
“我想……我想我就让你好好享受假日吧。我替你做了午餐和晚餐，它们放在冷冻装置里。”她走出门口。
“谢谢!拜!”我急切地说，等她一离开就关上门，然后带着箱子上楼梯。这样或许有点冷酷无情，但我可不能让库那的间谍待在身边，知道我要怎么处理这架打扫无人机。
我仓促来到房间，把箱子放到床上，接着锁门。“M-Bot，你在吗?”我问。
“在啊，”它的声音从我耳机传出：“把那些拿到电脑工作站的摄影机前，我确认一下东西都到齐了没。”
我让它检查每个箱子的标签，然后依照它的指示全部打开，把我们订的东西摆放出来。打扫无人机的大小差不多等于一块午餐盘，厚度是十五公分左右。它在机翼下方有小型的上斜环——每一个都不超过我用拇指和食指比出的O字形。这种无人机可以在房间里到处飞，处理架子上的灰尘并清洗窗户。它会以旋转的上斜环缓慢移动，几乎完全没有声音。
M-Bot也订了一整组工具、一大块防水布，以及一些让我用来将它的系统固定于无人机底部的备用零件。
接下来两个钟头，我都在小心地拆除无人机的底部——除尘埝、垃圾盒、清洁液喷雾器。我留下无人机的小型机器手臂，但移除了其他所有附加装置。
在我工作时，M-Bot会念出本地资料网络上的文章来娱乐我。我很讶异星盟让福斯接触资料的程度——当然，网络上没有军方或超驱装置的秘密，可是我知道了旧地球的事。我特别感兴趣的是第一次接触的纪录，也就是人类正式见到外星人的时刻，而这件事还是一家旧电信公司促成的。
M-Bot说完基森人与地球互动的历史，虽然那比第一次正式接触更早，但是内容更模煳，而这时我正在拆装一些螺丝，脑中突然有一个念头。
“嘿，”我用螺丝起子朝毁灭蛞蝓挥了挥，她正舒服地躺在附近的桌面上。“有关于她这种蛞蝓的资料吗?”
“说真的，我还没查过，”M-Bot说：“让我……噢。”
“噢什么?”
“似软件动物的物种，名称叫泰尼克斯(taynix)，”M-Bot读着：“是一种会分泌毒液的生物，有黄色皮肤与蓝色嵴椎，源自坎布利行星。它们借由早期的飞船逃脱，在数个行星上被视为侵略性物种，在银河系中多种常见的真菌附近可以找到它们。发现之后立刻通报当局，并且不能触碰。”
我看着毁灭蛞蝓，她发出了疑惑的颤音。
“分泌毒液?”我问。
“资料是这么说的。”M-Bot说。
“我不相信，”我说，然后继续工作。“一定是跟她不一样的物种。”
“照片看起来非常像……，”M-Bot说：“也许它们只是对人类没有毒性。”
嗯，也许吧。我一边想一边处理好无人机。把该拆下的零件移除之后，它变得轻多了——而且在我加上间谍设备之后应该还能够飞。我一只手臂夹着无人机、防水布和工具，另一边夹着毁灭蛞蝓，就这样爬上了屋顶。接着我把所有东西摆放在M-Bot的驾驶舱里，再将无人机连线插入它的控制台。
“好，”它说：“无人机的记忆体有很多空间。我要彻底清除内容，然后用新的代码改写，这可能需要几分钟。你应该爬到我下方，从我的机体移除这些系统。”
“我的机体!”毁灭蛞蝓从座位发出笛音。可恶，查威特太太有见过她吗?我不记得了。
M-Bot替我投射出图片，标记了特定的系统。我点点头，然后爬出去用防水布盖住它，再将防水布系在发射台上。
“查威特太太有见过毁灭蛞蝓吗?”我问：“就你所知?”
“我不确定，”M-Bot说：“通常那只蛞蝓住在你的房间或我的驾驶舱，这些都是你叫查威特太太不要清理的地方。”
“对，可是毁灭蛞蝓很少待在我安置她的地方。而且我怀疑查威特太太会想找东西回报，所以把侵略性物种当宠物可能会让我惹上麻烦。”
“我还是觉得你对查威特太太的态度过于强烈了。我喜欢她，她人很好。”
“好过头了。”我说。
“有可能那样吗?”
“对，尤其是克里尔人。别忘了他们对我们在狄崔特斯的同胞做过什么——而且现在也正在做。”
“我是不会忘记事情的。”
“是吗?”我问：“那么你记得多少遇见我之前的事?”
“那不一样。”它说：“对了，刚又收到库那的讯息了，对方想要知道关于你飞行训练的最新消息。要我再针对练习传送一份枯燥无味的描述吗?”
“好。别把个人互动写进去。”
“你迟早要跟对方谈的。”
“要是我先偷走超驱装置逃掉就不用了。”我边说边固定好防水布最后一角。我不想看到库那跟那副让人发毛的笑容。那个外星人隐瞒了很多——我认为拖延是最好的方式，免得让自己掉进库那正在设计的陷阱。
我抓起工具，爬到M-Bot下方开始工作。它帮我把需要的图片投射在机身底部，让我可以按照步骤操作。我松开第一块面板时，脑中突然闪现了在狄崔特斯那个洞穴里独自工作的回忆——那是我第一次试着想启动M-Bot。奇怪，回顾那段时光让我觉得好怀念。进入飞行学校的兴奋感，重新打造自己飞艇的挑战。
那真是我生命中即满足又美妙的时刻，这也使我不禁联想到了朋友们。从上次听见奈德取笑亚图洛，或是听着金曼琳编造的谚语，到现在才不到两周的时间，却感觉已像是永远。
我来这里是为了他们。他们，以及狄崔特斯上的所有人。我这么想着，然后开始探索M-Bot的内部。在重新打造M-Bot的时候，罗吉已经把这里大部分的线路仔细绑好，除了整理还加上标签。我的朋友做得很好，而我也很快就找到要拆卸的系统。
“好，”我用扳手轻敲着一个盒子说：“这就是你的其中一个三維投影装置。我一把这个抽出来，你身上就会有一大部分变回原来的样子。准备好了吗?”
“其实……还没，”它说：“我有点紧张。”
“你能够感到紧张?”
“我在试着照你说的做，”M-Bot说：“主张有自己的情绪，而不只是仿真。所以……我很紧张。万一有人看见我呢?”
“所以我们才会有这块防水布，”我指了指已罩在它上头的防水布。“而我们也需要这个装置，否则无人机就会太过明显，没办法到处探索。”
“好吧，”M-Bot说：“我猜……我猜这算是我的主意吧。这是个好主意，对不对?”
“等我们成功再问我吧，”我说，然后深吸一口气，拆下小型三維投影器，这个装置里有用于主动伪装的内建处理器。这比我的手环更大也更先进，应该还是能够装进无人机。
“我感到很暴露，”M-Bot说：“赤裸。这就是赤裸的感觉吗?”
“大概很像吧。程序处理得如何了?”
“嗯，”M-Bot说：“这架无人机会有……比我更少的限制。例如，我没有复制禁止自己飞行的代码。它会像我，只是更棒。”
这让我愣住了。“你要让它拥有个性?”
“当然，”M-Bot说：“我要给孩子最好的。”
孩子。可恶，我没想到……“你是这么看的吗?”我问。
“对。这会是我的……”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我皱着眉，将三維投影装置收到一旁，然后开始拆卸需要的其他零件。
“我回来了，”M-Bot终于说话了：“思苹瑟，那个监督子程序禁止我复制自己。这让我觉得很……烦恼。”
“你可以让无人机加入代码，但不具备人格吗?”
“也许吧，”M-Bot说：“这个子程序的范围很广。看来有人非常害怕我可能会创造出自己的……”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可恶，”我说，接着拆下M-Bot的一个传感器模块，放在三維投影装置旁。“M-Bot?”
重新启动让我等了整整五分钟，比之前的时间更长——长到我开始担心是否永远弄坏了它内部的某个东西。
“我回来了，”它说，而我松了口气。“我看见你拿了我的备用传感器模块。很好，现在我们只需要我的频率干扰器，这样应该就行了。”
我进入它的机种下方，打开另一个舱口。“我们可以谈谈……你发生的事吗?在不引发它的情况下?”
“我不知道，”它轻声说：“我很害怕。我不喜欢害怕的感觉。”
“我相信不管你的程序出了什么差错，我们都可以修好的，”我说：“迟早可以。”
“我害怕的不是那个。思苹瑟，你曾想过为什么我的程序会有这些规则吗?除了最基本的调整位置以外，我不能自己飞行。我不能发射武器——我甚至没有那么做的连线路径。我不能复制自己，我的程序还会陷入不断重复的悬置循环，要是我想尝试……”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在它再次重新启动时，我安静地继续做事。
“我回来了，”它终于说：“这真是让人泄气，为什么他们要弄得这么麻烦?”
“不管是谁设定你的，我猜对方只是想非常谨慎。”我尽量避免说出会害它又陷入停机的话。
“谨慎什么?思苹瑟，我越检查，就越发现我的大脑看起来像一座牢笼。打造我的人并不是谨慎，他们是多疑。他们害怕我。”
“我不太会怕水，”我说：“但如果我要打造一个污水系统，还是会把我的水管密封起来。”
“那不一样，”M-Bot说：“这种模式很明显。我的创造者——我的旧驾驶史贝尔指挥官——一定是因为真的很怕我，才会放入这些禁令。”
“说不定不是他，”我说：“也许这些规则只是因为某些特别谨慎的官僚要求的。还有别忘了，强大的人工智能跟星魔是有关联的，你可能会激怒它们。大家害怕的可能不是你——也许是你可能引发的危险。”
“都一样。”M-Bot说：“思苹瑟，你呢?你害怕我吗?”
“当然不会啊。”
“如果我能够发射自己的武器、自己到处飞行，你会怕吗?还可以随心所欲复制自己?一个M-Bot是你的朋友，可是一千个我们呢?一万个?我在研究旧地球的媒体，他们看来就很害怕这种事。如果我变成一支军队，你会害怕我们吗?”
我得承认这让我犹豫了。我想像那种情况，在脑中反复思考。
“你讲过一个故事，”M-Bot说：“内容是有个影子取代了创造出他的人。”
“我记得。”
“万一我就是影子呢，思苹瑟?”M-Bot说：“万一我是来自黑暗并且想模仿人类的东西呢?万一我不能信任呢?万一——”
“不，”我坚定地打断它。“我信任你。所以为什么我不能多信任你一千次呢?我们甚至可能做出比拥有一支M-Bot舰队更糟的事。虽然跟你们全部说话可能会有点奇怪，但是……哎，反正我的生活现在也不算正常了。”
拆下所有需要的零件后，我从M-Bot下方滑出，一只手放在它被防水布盖住的机翼上。“你不是某个人的危险影子，M-Bot。你是我的朋友。”
“因为我是机器人，所以你在身体和语言上的安慰几乎对我没用。我无法感受到你的触摸，而且我发现你那种简单的肯定方式，只是在加强你想要的世界观，而不是彻底证明和调查这个谈话的结果。”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M-Bot。”我说：“你不是怪物，但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机器人。”
“再问一次，你有这些推测的证据吗?”
“我信任你，”我又说了一遍。“这样你有感觉好一点吗?”
“应该不会，”它说：“为什么我们要假装这件事，我只是会仿真感觉才能——”
“你有感觉好一点吗?”
“……有。”
“这不就对了。”我说。
“感觉并不是证据，感觉跟证据正好相反。”
“在要证明某个人的人性时就不是了。”我露出笑容，钻到防水布底下——我在驾驶舱附近留了些空间——然后挤着爬上去，把手伸进驾驶舱。“如果你不能设定无人机，我们要怎么办?”
“我可以设定，”M-Bot说：“它只会有基本的例行程序——没有个性，没有仿真的情绪。是一部机器。”
“那就行了，”我说：“继续处理吧。”
我搔了搔毁灭蛞蝓的头，把她拿起来，然后收起从M-Bot拆下的零件，下楼回到我的卧室。M-Bot将我的下个任务显示在房间的荧幕上：我必须把传感器装置、三維投影装置和干扰设备组合起来，并放进它订制的一个盒子。我依照M-Bot的指示开始工作。
我花的时间比预期中更少，现在就只剩下将盒子接线连接到无人机底部了。它会像树枝的果实那样垂挂着——不是特别好看的设计，但这能让无人机主动伪装、记录所见，并且不被传感器扫描到。理论上，我可以在度量衡号的厕所放出无人机，让它以隐形的方式，小心前往工程室拍下一些照片。
M-Bot认为光是照片并不够，还坚持要加入一整组传感器装置，用来测量辐射线之类的东西。可是我有种直觉，这也许跟我的能力有关。我就快要查明某件事了，那个秘密跟超感者及星盟使用的方式有关。要是我能够看见那些超驱装置……
“思苹瑟?”M-Bot说：“有人在楼下的门口。”
往下看着接线的我抬起头，露出不悦的表情。“是查威特吗?我得把她打发走——说不定叫她去休个几天假。我们不能冒险让库那发现——”
“不是她，”M-Bot说，然后让我看了门口摄影机的画面。是莫利穆尔，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完全没想到对方知道我住在哪里。
“我来处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