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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之后

  我走进皇冠旅馆的会客厅里,里面人头攒动。葬礼略显冷清,只有大约四十人。但在前厅休息室有限的空间里,却别有一番派对的热闹气氛:壁炉里两团炽热的火光摇曳,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在宾客间穿梭,一盘盘三明治和香肠卷被端上了桌。甚至一些热心的客人也加入进来,虽然他们不知道是谁死了,但免费的酒和食物值得一尝。萨吉德·卡恩和他的妻子站在一起,我从滚动的照片上瞥见过她的模样。看见我进来,他向我打了一个招呼。他的心情不是一般地愉快,似乎这位前顾客是被他归档,而不是入土了,全新的商机在向他招手。当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听见站在他身旁的詹姆斯·泰勒含糊地说了三个字:“晚上见。”他显然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查尔斯正和汤姆·罗伯森牧师聊得津津有味。这位牧师比他在墓地里看上去还要高大,在查尔斯和其他客人面前仿佛巍峨的山丘。这次,我可以不用隔着雨幕近距离观察他,可我诧异地发现,他竟是如此缺乏魅力:呆滞的双眼,仿佛造物主把一位身经百战的拳击手的五官不慎放在了他的脸上。他换掉了长袍,穿着破旧的运动夹克,袖子上打着补丁。我靠近的时候,他正在发表观点,用一块吃得只剩一半的三明治指指点点。

  “……但还有一些村庄没能延续。家庭分崩离析,从道德层面看不合理。”

  我加入他们,查尔斯略显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你去哪儿了?”他问道。

  “碰见个熟人。”

  “你离开得十分突然。”

  “我知道。我不想让他走掉。”

  他转过头,看着牧师。“这是汤姆·罗伯森。苏珊·赖兰。我们在聊第二故乡。”他补充道。

  “索思沃尔德、敦威治、沃尔伯斯威克、奥福德村、瓦街——都靠海岸。”罗伯森不得不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

  我打断他们。“我对你在葬礼上的致辞很感兴趣。”我说。

  “嗯,是吗?”他茫然地看着我。

  “你年轻时候就认识艾伦?”

  “是的。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

  一名服务员端着一个盘子经过,我取来一杯白葡萄酒。酒入口温润,我猜,应该是灰皮诺。“你话里话外暗示他欺负过你。”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可似乎不太可能。艾伦从外表看一向没什么体格优势,他们小的时候,罗伯森的体型一定是他的两倍。可他却没有否认。相反,他慌乱起来,“我确定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赖兰小姐。”

  “你说,他要求在墓地里占有一席之地。”

  “我确定这不是我的原话。艾伦·康威向教会展示了非凡的慷慨。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当他询问我,有一天是否可以葬在墓地里时,我觉得拒绝他的请求显得我很不知恩图报。虽然我承认,我必须向教会申请特许。”牧师的视线跃过我的肩膀,寻觅出路。他的手要是再攥得紧一些,手里那杯接骨木果汁就会被捏爆。“很高兴认识你。”他说,“还有你,克洛弗先生。借过……”

  他从我们之间穿过,大步走进人群里。

  “你刚才是在做什么。”查尔斯不解道,“还有你急匆匆地离开是遇见了谁?”

  第二个问题更容易回答。“马克·雷德蒙。”我说。

  “那个制作人?”

  “是的。你知道吗,艾伦死的那个周末他也在这里。”

  “什么?”

  “艾伦想跟他聊聊那部电视剧《阿提库斯的冒险》。雷德蒙告诉我,艾伦让他的日子很不好过。”

  “我不明白,苏珊。你究竟想和他说什么?还有,你刚才为什么对牧师咄咄逼人?你几乎就像是在审讯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不得不告诉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和他说。于是,我把整件事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我去拜访克莱尔·詹金斯、自杀信、常春藤俱乐部。查尔斯默默地听着,我忍不住觉得自己说得越多,听起来就越可笑。他不相信我说的话,我自己听了都觉得难以置信。当然,我几乎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我这套说辞。马克·雷德蒙是在旅馆里住过几个晚上。可这就能说明他是嫌疑人?一个服务员的创意被偷了,他就会千里迢迢地赶到萨福克郡复仇?艾伦·康复已经是癌症晚期,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到头来,为什么还有人要杀死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病人?

  我说完了。查尔斯摇了摇头。“写谋杀案的作家被人谋杀了,”他说,“你是认真的吗,苏珊?”

  “是的,查尔斯,”我说,“我想我是认真的。”

  “你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你去过警察局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有两个理由。我不想看你出洋相。坦白说,我觉得你会给公司惹更多麻烦。”

  “查尔斯……”话音刚落,传来一阵叉子敲击玻璃杯壁的声响,房间里安静下来。我循声望去,只见詹姆斯·泰勒站在一截通向二楼卧室的楼梯上,他身旁站着萨吉德·卡恩。他比房间里的其他人都至少年轻十岁,在这样一个场合显得完全格格不入。

  “女士们,先生们。”他开口说道,“萨吉德让我说几句……首先,我要感谢他一手操办了葬礼。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不久前我还是艾伦的伴侣,我想说,我非常喜欢他,非常想念他。你们中有很多人一直问我之后有什么打算,我不妨透露一二:既然他已经走了,我也不打算留在弗瑞林姆镇,虽然我在这里住得一直很开心。事实上,如果有人感兴趣,格兰其庄园即将出售。无论如何,我想要感谢大家远道而来。我恐怕要说,我从来都不太喜欢葬礼;但就像我说的,很高兴有机会和你们见面,和你们道别,尤其是向艾伦道别。我知道,葬在圣迈克尔教堂的墓地里,对他来说很重要。我确信有很多人会来这里拜访他——那些喜欢他作品的人。请大家尽兴。再次感谢。”

  这算不上演讲,不仅拙劣而且有些随意。詹姆斯告诉过我,他已经等不及要离开萨福克郡,他对所有人都说得很清楚。他说话的时候,我飞快地在房间里环视,观察大家的反应。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牧师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一个女人陪在他身旁,个头要比他矮得多,身材丰满,姜黄色的头发如缠绕的藤蔓。我猜她是他的妻子。约翰·怀特没来参加招待会,但洛克警司来了——如果我在墓地上看到的那个黑人真的是他的话。詹姆斯刚开始讲话,梅丽莎·康威和她的儿子就离开了。我看到他们从后门溜了出去,我能体会他们听到艾伦的男朋友致辞时的心情。尽管如此,他们提前离场还是让我烦心,因为我想找他们聊聊,可总不能再一次冲出门去。

  詹姆斯与律师握了握手,准备离开,一路上有一两个好心人上前安慰,他会停留片刻寒暄几句。我转头看着查尔斯,希望可以继续我们之前的谈话,但这时,他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他拿出手机,瞥了一眼屏幕。

  “我的车到了。”他说。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送他去伊普斯威奇镇。

  “你应该让我开车送你。”我说。

  “不用。没事。”他伸手拿起外套,搭在手臂上。“苏珊,我们真的需要聊聊艾伦这件事。如果你想继续调查下去,显然,我阻止不了你。但你应该好好想想你自己在做什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我知道。”

  “关于寻找缺失的章节,你有进展吗?如果你想要听我诚实的意见,这件事重要得多。”

  “我还在找。”

  “嗯,祝你好运。我们周一见。”

  我们没有相互吻别。我从来没有亲吻过查尔斯,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他太正经,也太保守了。实际上,我甚至无法想象他亲吻妻子的画面。

  他离开了。我把剩下的酒灌进肚子,回去拿车钥匙。我计划在和詹姆斯·泰勒共进晚餐之前先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可是当我向着楼梯的方向折返时——其他客人也陆续散场,留下一盘盘没吃完的三明治——克莱尔·詹金斯挡住了我的路。她拿着一个A4纸大小的棕色信封,看起来厚厚的。有那么一刻,我的心怦怦直跳。她找到了缺失的章节!可真有这么容易吗?

  没有。

  “我说我会写一些关于艾伦的事,”她提醒我,不确定地挥了挥面前那个信封,“你问他小时候是什么样,我们怎么一起长大的。”她的眼眶发红,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如果有什么网站专门售卖葬礼场合的着装,那一定是被她找到了。她穿着一条漆黑的天鹅绒连衣裙,缀着复古的蕾丝边,略带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

  “你太好心了,詹金斯太太。”我说。

  “这让我可以怀念艾伦,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我不知道写得好不好,肯定没办法像他写得那么好。但它也许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事。”她最后掂了掂信封,似乎舍不得和它分开,接着把它一把推向我。“我已经复印了一份,所以你不用担心还要还给我。”

  “谢谢你。”她还站着不动,似乎期待我能有更多表示。“你失去了亲人,我替你感到难过。”没错,就是这样。她点点头。“我不敢相信他已经走了。”说完这句话,她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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