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到伦敦还是在下雨。艾琳与凯合住的房子外，沿着砖墙倾泻的雨水有如瀑布，让屋外的人行道湿滑一片。厚重的云层和强劲的雨水有如在伦敦上空罩下一块裹尸布，天色已经暗到沿街的高楼层窗户都透出灯光。
房门没有被强力入侵的迹象，艾琳带着一定程度的安全感转动钥匙。她跨入屋门，把行李箱拖进来，门一关上她就开始脱去被雨淋湿的外衣。凯应该还没回来，所以她下一步就是联络大图书馆──
楼上传来脚步声。她僵立原地，看到凯跨入楼梯顶端的那圈灯光中才放松。他穿着适合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正式服装，外套一点也不绉，鞋子才刚刷过，闪闪发亮。
「艾琳……」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改用比较坚定的语气说：「我们要谈一谈。」
「当然好。」艾琳说，「而且我也有事要说，除非你已经比我知道得更多了。楼上有没有热饮?」
「因为如果妳坚持──噢，有，我刚泡了茶。」他低头望着她皱眉，「妳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吗?」
「凯。」艾琳抽掉帽针取下帽子和面纱，把它们挂上帽架。「你好像没注意到外面在下雨，而且飞船站那里要搭出租车的人大排长龙。我全身都湿透了。拜托倒杯热茶给我，不然我要感冒了。之后我们就来谈吧。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至少要再过三天才会回来。」
「我提早回来了。」凯耸耸肩，「而且今天的天气是几周来最好的了。」他回到起居室，艾琳跟过去，刻薄地想着龙族就爱雨天。
不久后，她坐在他们破旧、堆满书本的起居室里一张扶手椅中，用茶暖手。凯仍然站着，在室内晃来晃去，不时改变方向。他身上的种种迹象表明他正在谨慎斟酌要怎么说才不会引发激烈争执。
金芝有多美，他就有多英俊。每条龙都天生有这方面的优势。惨白的以太灯灯光照出他黑发中隐含的深蓝色光泽，让他的头发像渡鸦的翅膀一样闪亮，并把他脸上的线条，包括完美颧骨和白皙肌肤，转变成水墨画。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不过几乎深到不能归类为标准的「蓝色」，他举手投足都带着毫不费力的优雅，那不仅是天生，也是多年训练的成果。艾琳站在他身边，总是觉得自己应该融入背景，以免破坏他充满艺术气息的完美形象。幸好她喜欢融入背景，这符合她的工作性质，不过有时候这也不免打击她的士气。
好吧，应该说经常打击她的士气。她努力不要太在意。
他不再踱步，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我们说好妳不会单独出任务。」
「我不是有意的，」艾琳防卫地说，「那应该只是单纯的换书而已。而且你是怎么假设我去出任务──并且遇上麻烦的?」
「我不知道。」凯承认，「我是在怀疑。主要是因为妳提早回来，还搭了飞船而不是火车。还有因为妳没否认……」
「我留了字条给你。」艾琳说，「再说你离开很多天，我总不能因为你不在就耽误了所有事吧，凯。我是正式图书馆员，而你只是实习生。」而身为图书馆员，她得尽快调查金芝声称的事项。这件事能引开凯的注意力算是来得刚好的额外好处。「拜托你坐下来，别再晃来晃去的。我们遇上严重的问题，我需要你的建议。」
这话引起他的注意。他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问吧，妳知道我有问必答。」
「关于南境女王的朝廷，你能告诉我什么?」
「唔，那个……」他才刚开口又停下来，「艾琳，妳为什么想知道?」
「先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我再告诉你。我不想在获得信息之前先让你产生偏见。」
「妳总不会以为在做了这样的开场白之后，我还能若无其事地侃侃而谈吧。」凯埋怨地说，「妳至少可以告诉我原因?」
「凯，」艾琳坚定地说，啜了一口茶，「说吧。」
凯叹了一口气。「唉，好吧。女王陛下的闺名叫雅玉，但我们两个都不太可能有机会提到这个名字。南境女王以处事公正著称，也对部属很体恤。就实务上来说，我想那代表事情出差错时她会给他们很多救命索，实在不行才期望他们用那绳子上吊自尽。她只有两次得亲自对妖精采取行动，那两次她都非常果断。」
「意思是那些妖精一点也不剩?」艾琳问，极度希望这位龙女王不像某些龙一样冷酷无情。
凯回避她的目光。「意思是那些世界在事后一点也不剩。那非常有助于建立和平和良好秩序。」
他们制造一片荒原，说这叫和平。艾琳点点头，不想开始讨论目的、手段、要煎奥姆蛋势必会打破蛋等议题。「继续。」
「她的态度大致上影响她的朝廷。」凯继续说，「意思是，只要事情能办妥，资深的朝臣对他们的后辈怎么做事抱持着颇为宽容的态度。她容许主战派和主和派共存，不过我想她本人比较偏向主和。她与我叔叔北海龙王敖顺关系不错，和我父王也是。以前她与他们两人都结合过，也生了孩子。」他停顿一下，觉得自己讲得不太清楚。「当然，是在不同时期。」他急忙补充。
「她实际上和谁是交恶的吗?」艾琳问。
「倒也没有。」凯说，仔细思考这问题，「但她和我叔叔敖闰──妳没见过他，他是西海龙王──的关系比大部分人来得差。他满坚持己见的。」
艾琳不必认识更多龙王也活得很好，一个已经够她受的了。「那她的朝廷有什么特别难处理的问题吗?」
凯正想说话，又打住了。他沉默了半分钟。最后他说：「艾琳，我们一直都能妥当地进行可能有损我家族利益的对话，但前提是我没有泄露这类信息。那有助于我们处理……」他笼统地比个手势。
「处理我是图书馆员、你是龙的事实，而且归根究柢，我们都不想损及我们的家族或职业?」艾琳揣测道。
凯点点头。「我不想跨出那条线。」但他的语气透露他非常乐意有个借口能分享对这神秘事件的看法。
艾琳皱起眉头，思索前一天晚上的事件。「现在有件事可能会严重伤害大图书馆，」她终于说，「但也可能伤害一条或多条龙。」
「如果是为了那些龙的利益着想，我至少可以告诉妳粗略细节。」凯松了一口气说，「好吧，对，的确有重大消息。一个月前，女王陛下有位资深部长被人暗杀了。雅玉的朝廷乱成一团。」
「暗杀?」艾琳锐利地问，「不是退休?」
「不，绝对是暗杀。」凯说，「这是天大的丑闻。我不知道谁被指控为凶手，当然，除非是妖精。他们很可能犯下这类罪行。」
「那么除了部长丧命，这起暗杀事件还有什么隐含意义?」
「例如高阶政治方面吗?」凯又迟疑了，「妳要了解，别人不太可能会告诉我这种事。我或许拥有王室血统，但我是么子，母亲地位不高，目前也没有任何官职。即使我真的知道……」
「他们也会期望你守口如瓶?」艾琳臆测道。
凯点点头。「谢谢妳能理解。不过我想对妳说这个没关系──女王陛下现在……」他思索着贴切的说法，「出人意料要仓促地填补部长的空缺。这种事通常要花好几年，尤其又是这么重要的职位。但是这次，五天后就要宣布新任部长了。」
「接任部长的人是谁?」
「有趣的就在这里。有两个人选，他们接到好几项极具挑战性的测验。谣传女王给他们设下一项最后的秘密任务，让他们表现能力。」
「输的人会怎么样?」艾琳问。不知怎地她不相信亚军也有奖品。
凯盯着她肩膀后方，每次他要解释某件他觉得天经地义的事，又知道艾琳会大惊小怪时，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唔，他们的家族会蒙羞，所以输家自然得设法弥补。最适当的道歉方式是自杀……当然，自我放逐也是一个选项，但我无法想象任何人真的会这么做。」他的语气清楚表明他认为自杀的痛苦程度远不及身为龙族而斩断与朝廷、家人和同类的关系。「总之失败绝对要付出代价。」
「该死。」艾琳说。她举起杯子伸长手让凯倒茶。「我原本真的很希望只是我想太多。」
然后她停下来。「我们得立刻离开这屋子。」凯可能会迟疑，或问她此话怎讲，不过他却放下杯子站起身。「我们要带什么东西吗?」
「只要带外套和钱，」艾琳说，「走后门，以防前门有人监视。我等一下会向你解释，但我们不能冒险留在这里。」
□
五分钟后，他们坐在同一条街上的小咖啡馆里，从那里可以看到他们住处的前门。艾琳不敢让自己松懈。如果她猜错了，他们只是浪费一些时间和力气，但如果她是对的……
「妳说妳要解释。」凯提醒她。
艾琳快速讲了一遍昨晚见到金芝以后的经历，凯边听边瞇起眼睛。
「听起来符合我听说的金芝描述，」他终于说，「还有，她的确是竞逐赵部长职位的候选人之一。我没有实际见过她。真可惜我不在场。」
「整件事根本是仔细算好了时机，确保你不在场。」艾琳挖苦，「所以我们现在才会坐在这里。」
凯扬起一眉。
「金芝让我带着那本书的相关细节离开，是因为她知道你去见家人了。」艾琳轻声说，「所以她知道我没办法和你讨论这件事有多么一触即发。如果她的眼线严密监视你，她应该像我一样以为你还会在那里多待几天。现在告诉我，要是她发现你提早回来──而且我们像这样交换情报，很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凯瞇起眼睛。「她承受不了更多风险──这场竞赛的赌注实在太大了。妳知道得太多，可能构成威胁。可以推测情况比她透露的更加复杂。」
艾琳点点头。「可能是我反应过度，不过她大概知道我们的地址，而我不想冒任何险。」她打了个呵欠。
凯深思地望着她。「妳昨晚睡了多久?」
「不够久。」艾琳和金芝分开后，就悄悄从旅馆后门溜出去，另找地方过夜。她还得早起搭飞船回伦敦;飞船比火车快，她想节省时间。
她还作了噩梦，梦到燃烧的书籍和被摧毁的图书馆。这噩梦很合理，建立在不久前发生的真实事件上。但她不打算讨论噩梦。
「我不喜欢她把妳当成仆人。」凯表示。他的语气隐含着报复意味。
「先别在意这个。」艾琳疲惫地说，「我可不想浪费时间感觉受辱。你不认为我们有更严重的问题要考虑吗?严重很多的问题?」
「妳是驻地图书馆员，」凯坚定地说，「不管怎么说，妳是图书馆员，因此拥有任何朝廷都认可的外交地位。她表现得像是妳的荣誉可以秤斤论两，那种态度在政治上很不聪明。这隐隐说明她是什么样的人，而我并不欣赏。」
「我们还是回头讨论金芝说话的内容吧。」艾琳说，「姑且假设她是金芝本人，不是另一条想要来搅局而冒充她的金龙。如果她说的是实话，她的对手获得另一个图书馆员的帮助──对了，她的对手是谁?」
「青松。」凯说。「关于他们两个，我都只知道基本信息。两人都没有惹出过任何丑闻。我可以设法查出更多……如果妳不介意被别人知道我在探听消息的话。」
「你说『基本信息』，具体来说是到什么程度?」艾琳问。
「就我听说的金芝，有个一再出现的关键词是『优雅』。」凯慢吞吞地说，「总是谦恭有礼，总是愿意讲道理。很像妳遇到的人，我是指当她对妳友善的时候。她对仆人很慷慨，对盟友很亲切，甚至连对对手都很有礼貌。只在极少的状况下才会发脾气。非常会弹钢琴。」他突然想起似地补了一句，「总之……无可挑剔。顺理成章的候选人。没有真正的敌人。」
「听起来她好到不像是真的。」
凯耸耸肩。「也是会有这种事。」
「或是她只是很善于掩饰?」艾琳问。
凯皱眉。「问得好。李明的表亲说过，和同地位的人相比，她对自己的行程和人脉比较低调。她可能有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事。」
「除了亲自联络图书馆员以外吗?」
「对，通常应该会派仆人做这件事才对。」凯赞同。「不过她绝对很有能力。女王设下的其他挑战她都通过了。如果她在暗中进行什么，也未必会成为她的弱点。」
艾琳点点头。「那青松呢?」她的注意力有一半在外头。没有人试着靠近他们住处或做出任何能解读为可疑的行为，不过她的本能仍在警戒，这是多年累积的经验。她和凯要待在不显眼的地方。
「噢，他很有经验。」凯说，「至今他和他的仆人已经三度阻止妖精渗透受他控制的世界了。不过严格说来，其中一个世界归他表亲统治。这件事惹来一些非议。那个表亲该自己处理才对，或至少也该在青松插手前主动求助。」他仔细想了想，「李明说他个性很严格，不过倒是不偏颇。在统治和惩罚时很决绝。他对周围的人事物有很高的期望，如果期望落空有可能反应不适当。他是贵族，期望其他龙对他的领地和财产抱持尊重。」
艾琳皱着眉头。「李明是在示警吗?听起来像是。」如果敖顺希望低调地向侄子示警，透过李明之口会是合理的选择。
「我当时并没有这么想。」凯停顿了一下，考虑着，「但为什么要向我示警?他有什么理由认为我会接近青松?他明知道我现在和妳在一起。」
「他也知道我是图书馆员，」艾琳说，「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听说青松可能雇用了图书馆员?」不祥的预感让她的胃像打了结。如果这些谣言已经传开了，事态或许已发展到超过可以单纯辟谣的程度。人总是随时准备好相信八卦，已没有时间浪费了，她得查清楚这事是不是真的──如果是，她得阻止才行。否则大图书馆会面临极大的危险。
「好吧，我们来整理一下。」她终于说，「有个绝对是龙的生物找上我，声称自己是金芝，也声称有另一个图书馆员在帮忙她的对手──你说是青松──拿到一本书。她选了你绝对不在的时机来找我。」
凯点点头。「时机算得太准，不可能是凑巧。」
艾琳思考可能的政治余波。「好，这整件事可能是要中伤青松;或者是有人找人假扮成金芝，目的是让她惹上麻烦;也可能有人想把大图书馆牵扯进这件事;要不然就是真的有个图书馆员与一条龙串通一气。不管真相是哪一个，可能迟早都会传出风声说图书馆员在为龙族跑腿办事，还协助执行攸关重大的政治角力。到那时候，其他龙和妖精都会开始猎捕我们──把我们视为工具或敌人。我可不希望走到那一步田地。」把这些话说出来，让可怖的内容变得更加可信。她看着凯。「你比我了解龙族的朝廷政治，你觉得我刚才提的选项有哪一项特别可能是真的吗?或是特别不可能是真的?」
「我所知的不足以下判断。」凯倾向前，两手手指贴合耸起，艾琳认出这是从韦尔身上学来的。「任何一项都有可能。」
「那和我讨论这个会对你不利吗?」艾琳想彻底厘清这一点。把凯扯进来可能让事情更加棘手。
「不，我想没关系──暂时是这样。」凯慢吞吞地说，「我和那个朝廷并没有任何个人联系，我告诉妳的也都只是常识。而且这场竞赛对我父王并没有任何利害关系。」
艾琳点点头。「那我们回头来探讨所谓的合作关系是不是真的，还有青松是不是真的找到一个图书馆员来帮他。」
「也许是私人友情，」凯说，「像我们这样。」
「就算是这样，那个图书馆员也不该让事情进展到如此离谱的程度，」艾琳轻声说，「他们也不该让自己被人发现。凯，我们两人有办法维持这种关系，基本上是因为你在帮我，我并没有玩龙族的政治游戏。如果青松与那个图书馆员──姑且称之为X好了──合作，而且合作关系被公开，那是有危险的。如果X给了青松那本书，让他争取到赵部长的职位，那表示图书馆员沦为『受雇的工具』，沦为『仆人』。那样一来，他们将被普遍认定为龙族的同盟，自动成为妖精的敌人。更别说如果我们支持某个龙族家族或派系，也等于和其他家族或派系作对。大图书馆在中间地带存活，我们不站在任何一边。要是真有X这个人，而且做了金芝声称他们做了的事，那么X是把所有平行世界的图书馆员都置于险境。」
如果我不小心一点，可能陷入同样的困境。她还能和凯像这样相处多久，才会有人──不实地──指控他们犯下同样的罪?
凯伸手握住她的手。「妳对隐忧顾虑太多了。」他说。
她抬起头，在他眼中看见理解。他现在已经太了解她了。「顾虑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她说，试着打哈哈。她既想安抚他，也想安抚自己。「毕竟我应该是你的导师，管理职总会附带一些讨厌的事。不过这件事要严肃看待。如果是真的，可比单纯某个图书馆员帮某条龙一个忙要来得危险多了。」
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我们先不要自己吓自己。妳认为下一步该怎么做?」
艾琳振作了一下。她怀里有一颗譬喻上的手榴弹，她要想清楚该怎么处理它。「我们有时间限制吗?」她问，「你先前说五天后要宣布新部长，那表示他们还剩五天，还是更短的时间找那本书?」
凯噘起嘴巴思考。「算三天好了，顶多四天。」
「如果他们两人都没把书带到女王面前呢?」
凯耸耸肩。「不知道，不过女王即使会很不高兴，还是把官位赏给她认为能力较佳的一方，两人都仍会让家族蒙羞。这类职缺在几百年内都不会再开放，两个候选人为了竞争这职位，都赌上了自己和家族的名誉。我想可以预见他们两人为了避免输都会不择手段吧。」他想到所谓的「手段」可能包括什么，眼神变得阴暗。
艾琳正准备回话，有一辆出租车喀嗒喀嗒地驶过外头的马路，然后停在他们的住处门口。「唉，该死，」她轻声说，「我还希望我猜错了。」
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可能是不相干的人。」他说。
「可能吧。」艾琳附和。两人看着出租车司机跳下车，替客人拉开车门让他们出来。即使隔着街道及咖啡馆的窗户，金芝仍然很容易辨认，不过和她同行的两个男人──应该说壮汉──是生面孔。「可惜不是。」
「我们可以当面质问她。」凯提议。
「她可能会恼羞成怒，而这附近可以破坏的东西太多了。」就和大多数伦敦一样。艾琳从没见过龙族之间的格斗场面，现在也不想开这个眼界。「现下我要更多信息，意思是要去大图书馆。」
「那么趁她看到我们之前从咖啡馆后门溜出去?」
「我喜欢后门。」艾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