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艾琳带头走向一间小型的地方图书馆，凯则陷入深思。「也许我该趁妳在大图书馆查数据的时候，去见几个联络人。」他终于开口提议，「比较节省时间。我们可以晚点再会合，交换情报。」
「那在我们会合前可能会花太长时间。」艾琳说，「我是考虑过这么做，不过万一你被耽搁好几天，而我又联络不上你该怎么办?或是万一我在大图书馆被拖住，而你没有我又进不去?」
「也是。」凯不情愿地说，「真希望我知道为什么是这样。」
「什么东西为什么是这样?」她对柜台的男人亮出借书证，对方挥挥手让她通过。主要阅览室相对来说挺小的，藏书也少得可怜，周围有几扇门通往办公室和储藏室。这座图书馆建造年代可以明显看得出来很新，角撑架是用发条锁紧的，屋梁是廉价的锻铁材质，而不像伦敦一些历史久远的图书馆多以木材和石材建造。
「为什么我可以去别的平行世界──只要混沌程度不是太高──找到我认识的人，却进不了大图书馆。」凯扫视周围。「没有目击者。」他补了一句，依然维持轻柔的语气。
艾琳忍不住想，要是某些力量更强、更不友善的龙真的可以用那种方法进到大图书馆，大图书馆要保持独立可就困难许多了。「我也在想，」她说，「不知道之后是不是不管我在哪个世界，金芝都能找到我?她确实是这么暗示的，但可能是虚张声势。」
「那……不太可能。」凯说，「这通常不是和某人只见过一次面就能办到的。再说，她连妳在同一条街上喝咖啡都没有察觉。」
艾琳点点头。「所以金芝不能诱使我去找那本书，然后等我一找到就来堵我。」
「她如果这么做，可能会后悔。」凯若无其事地说，「染指另一条龙的，呃……」他斜睨艾琳，她几乎能看见他拿起「财产」、「所有物」和「仆人」等字眼，考虑了一下又丢开。「感兴趣的对象，这种行为甚至可能成为决斗的引信。」
艾琳在通往图书馆地窖的一扇小门前停下来，心智专注在语言上。「通往大图书馆。」她说完握住门把。
现在门的另一侧是光线充足的宽敞房间，地板和墙壁的材质都是钢，书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书。她示意凯跟进去，然后把门带上，感觉出入口关闭。任何人若想从他们刚才离开的平行世界跟踪他们，都只会找到图书馆的地窖。只有图书馆员能开启进入大图书馆的信道──真是万幸。
「爱尔兰英雄传说。」凯说，检视着某个书架上挂着的小标示牌。「编号A|529世界，欧甘字母文本的副本。」他环顾周围那些手工装订的书册，还有堆在地板上的计算机打印纸和手写羊皮纸。「某人的抄写工作很吃重啊。」
艾琳耸耸肩。「唔，总比把一大堆刻了字的树枝或圆木搬进大图书馆来得容易。我们替大图书馆办事时，只要指定故事的副本就行了，不必拿到原件。对此我真心感激。好了，下一步──找一台计算机。最好是两台，我们两个都可以查数据。」
她率先走到外头的走廊上。天花板上吊着用纸灯笼包起来的电灯泡，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花岗岩墙壁和地板中晶亮的矿物。这条走廊没有窗户，不过往左和往右都有长长一串房门。角落积着灰尘，空气凝滞而沉静。
接下来几分钟，他们伸头窥看一间间堆满迷人书籍的房间，没找到任何计算机，艾琳抗拒着不顾一切留下来仔细寻宝的冲动。遇到这种时候，艾琳总希望自己有更多空闲时间──仔细想想，应该说希望她有任何一点空闲时间──能待在大图书馆里。
自从接下在「她的」平行世界担任驻地图书馆员的职位，她就像陀螺般忙个不停。不光是奉命要在那个世界搜集各种不同的书，还得处理各种杂事。建立备用身分，替来访的图书馆员安排住处，整理当前的历史、秘密会社和礼仪的讲义……族繁不及备载。虽然侦探与地下世界的人脉是无价之宝，但她避免把韦尔扯进来。而由于韦尔坚定地支持法律，若是向他解释她的同事要来到他的世界偷偷「取得」书籍，应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只希望自己生活的两个层面在短时间内不会发生冲突。
「找到一台了!」凯喊道，「不对，是好几台!」
「来了!」艾琳响应，匆匆过去找他。
这个房间中央的桌上有一整圈计算机，显然是这一区的研究中心。放在中间的一迭研究笔记已积了一层灰。艾琳老实不客气地拿了一些白纸和笔传交给凯。「好了，我们要这么办──金芝不能告诉我那本目标书籍位在哪一个世界，因为她不知道图书馆员惯用的编号。而我总不可能让她带我去那里。所以她就她所知，给了我关于那个世界及目标版本《西游记》的所有信息。现在我要快速写一封电子邮件给考琵莉雅，警告她目前的状况。你负责查那本书，我负责查那个世界，之后再交换情报。我们的目标是找到一个既符合金芝描述，又有正确版本《西游记》的世界。明白吗?」
「明白。」凯说，一屁股坐进椅子。「所以──那本书是《西游记》，根据金芝的说法，该版本的剧情包含异常大量的政治讽刺文字，此外也大量增加了龙的戏分。而且因为讽刺政治的缘故，几乎所有书都被当时的中国官方没收了。还有什么吗?」
「我也希望还有。」艾琳说，比较谨慎地就座。「开工吧!祝你好运。」
她写给考琵莉雅的信几乎立刻就收到了回复，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担忧。凯跑过来越过她的肩膀读回信。
妳还真是很擅长让自己惹上麻烦，不是吗，艾琳?
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公道。
恐怕我现在也忙着处理另一件要事，还有其他计划在进行，妳可不是海里唯一的鱼。不过妳说得没错──这件事确实可能很糟糕。所以我要妳直接去找大图书馆安全部门反映──反正要我来处理也是这么做。我会安排一部速移，从妳现在的位置移动到中央电梯，时间在一小时后，密语是「不可靠」。搭电梯往下。妳要找美露莘谈，我会通知她妳要过去。
「我还没下到大图书馆安全部门过耶。」凯说。他听起来有点太兴奋了。
「我也没有。」艾琳承认。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做任何要被叫下去的事。凯，没事真的不要和大图书馆安全部门扯上关系比较好。」
希望这是假警报，但如果不是，请千万小心。
考琵莉雅
艾琳叹了口气。「好吧，我们被限时一小时，继续查吧。」
她和凯静下心来专心查询。大图书馆针对各平行世界的档案，虽然因内容的多寡而有所不同，不过通常至少都有基本的历史和社会政治资料。她可以直接删去至少一半的可能选项。金芝明确表示那本书的原始世界没有魔法──至少没有真正行得通的魔法(虽然不一定行得通，不过每个世界难免都有声称会魔法的人)。
金芝的笔记说目标世界里主要的政治强权是美国，起因是十九世纪初掀起的美国例外论和昭昭天命那些有的没的思想狂潮。美国脱离了不列颠，不过在事前和事后都没有发生内战。中国遭到各方势力入侵，目前由许多彼此交战的小国家组成。欧洲已濒临崩溃，各国融合成一团不稳定的势力，主要由设立在法国的一个共和国所控制(原本和美国维持良好关系，但目前为「看谁先发动侵略」模式)。非洲和澳洲都自己过自己的，而且还满开心的，多谢关心。南极洲完全没有人，也许只有企鹅。有一些大众通讯科技，电话、无线电什么的。美国、欧洲和英国犯罪活动猖獗，严重到金芝认为值得列入背景信息。有电力，但没有核能。可以避孕。枪枝泛滥。
艾琳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抄下符合以上描述的可能平行世界。她痛恨枪，极度不可靠，一颗流弹可能击中任何人。
过滤完一笔又一笔资料，还剩十五分钟时，大图书馆的纪录透露有四个平行世界可能是他们的目标。她从计算机屏幕前抬起头，望向凯。「有没有收获?」
「还在查。」凯喃喃道。
凯继续做他那一半的查询工作，艾琳在自己的屏幕上点开《百科全书》功能。这部分的大图书馆档案库收录的不是平行世界或书的相关信息，而是妖精和龙族的信息。这是外勤图书馆员贡献的概略信息，内容严重偏颇、充满个人意见，所以不算很可靠。不过换个角度想，还是聊胜于无。
她想要做点什么事。时间有限，事关重大，而且天知道等金芝发现艾琳溜走后会有什么反应。艾琳试着不去深究如果金芝怀恨在心会怎么样。搞不好她得永久放弃「艾琳‧温特斯──自由译者、韦尔之友」的身分，那真的很可惜，她喜欢当艾琳‧温特斯。
再说，她也一直挂念着即将和安全部门见面的事。据传他们的作风是「焦土作战」，如果涉入某件事，一定是因为有图书馆员犯了足以招致极端惩罚的错。虽然就此刻而言，艾琳相对来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但仍不喜欢羊自动入虎口的想法。
五分钟后，她用笔轻点笔记纸，口中喃喃自语。查不到任何金芝的数据，青松也是──至少用这两个名字查不到。查不到南境女王的个人信息，不过倒是有一份二十年前的名单，列出她的各部部长及受她影响的不同世界。艾琳皱着眉头把这份文件传送到打印机。凯先前说的某件事令她很在意……对了，是他们家族在背后支持他们。「凯，你能告诉我那两个候选人家族的事吗?」
「金芝来自黑山家族，青松来自冬林家族──」凯开始说。
艾琳竖起一根手指要他暂停。「凯，我早就想问了。这些关于海洋、土地、山脉、森林的名称──是翻译问题吗?对龙族来说有没有不同的含义?」
「有，」凯慢吞吞地吐出这个字，「不过不完全是翻译问题。我之前已经载着妳穿越过世界之间了，所以妳知道龙族感知世界配置的方式与人类不同。」
艾琳点点头，想起无边无际的蓝色空间，还有不计其数的深色气流在其中流动，就像把海举到天上，或是天空变得像海一样深。「嗯，那倒是真的。我只能看见色彩和空无，但你看见──不，你感知到──不同景象?」
「对，不过很抱歉，没有人类的词汇能表达那种景象。」凯无奈地两手一摊。「那是我们得从经验中学习的事。我们把世界之内或之间的某些区域称作海洋、大地、山脉、森林或河流，是因为我们对那些地方的感知能联想到这些词汇。因此某些家族或王国才会有那样的名称，因为那些名称指的是特定的世界或一群世界。土地类的名称一般而言指的是偏向秩序的地方，水域类的名称则指秩序程度没那么高的地方。除此之外，我没办法给妳更贴切的翻译了。」
「唔，讨厌。」艾琳说，「我本来还期望学会一种新的语言，扩展我的感知呢。」
这话引出凯的淡淡笑意。「很遗憾由我告诉妳，连语言也不是万能的。」
「嘘，」艾琳说，手指贴在嘴唇上，「在这里这话是异端邪说。不管怎么样，你说是黑山家族和冬林家族对吧?」
「没错。而且这两个家族的关系一点也不好。他们其实不算敌对，但如果牵涉到政治事务，一定站在相反立场。」
艾琳试着用这两个关键词来查询。她偶尔会想，该不该拷问凯所知的每条龙信息，然后把内容存进数据库。但那会让凯很为难。
「这里有关于冬林家族的事。」她讶异地看着出现在眼前屏幕上的内容说。
凯立刻站起来越过艾琳的肩膀看，她根本来不及考虑让他看到图书馆员对其他龙的评语有没有什么不妥。「上面说什么?」他问。
「你应该也看到了，」她挖苦地说，「作者对他们赞誉有加。」
高尚、可靠、稳定。愿意协商，愿意接受以妖精的情报作为回报，而对某些书本的所有权松口，笔记写道。
「通常不会有人说青松是愿意协商的人。」凯怀疑地说。
「也许他们是和另一个家族成员打交道。」艾琳猜测。她看了一下作者名。「这笔纪录是叫朱利安的人登录的，我没见过他……」她点击这个人名的超链接，「不幸的是我们不能问他，因为他两、三个星期前死了。心脏病发。」
「这个时间点还真是……耐人寻味。」凯说。他的语气温和，表明他不想第一个骤下被害妄想症式的结论。「因为他们大约也是那时候开始在找那本书。」
「我会把它列入背景信息。」艾琳说，并抄写笔记。让安全部门去发挥被害妄想症吧，这是他们的工作。「你那本书查得怎么样了?」
「我查到三个可能有那本书的世界，」凯得意地说，「A|15、A|395、A|658。」
「我找到四个可能。」艾琳确认她的名单，轻点第二个项目。「其中一笔是A|658，比对成功了!」片刻之间，研究有斩获的纯粹喜悦使她忘了他们为什么要查数据，然后她才想起这代表什么。「所以金芝的故事可能是真的。」
她看了一下表。「该去搭速移了，走吧。」
□
艾琳和凯从速移走出来，进入约莫是大图书馆中心的区域。这区的房间向四面八方延伸好几公里，而且很多人相信，只要大家一不注意，它还会继续扩展。这区包括一些重要设施，例如为新进实习生设置的大教室、给无法走太多路的年迈图书馆员的房间，以及给从原始平行世界搜集来的新书分类的主要工作站。因此，这区可说稍微忙碌，艾琳和凯一路对擦身而过的图书馆员和实习生点头致意。
「在那里。」艾琳说，朝着主要电梯点头示意。那些电梯尺寸各异，有些是大到可以载运满满一卡车书籍的沉重钢板墙壁电梯，也有些是装着黄铜推拉式栅门、仅容得下一人的小电梯。「选一部电梯吧，随便挑。据我所知，如果有人要坐的话，每一部电梯都通往底下的安全部门。」
「如果从没下去过，妳是怎么知道的?」凯问。他带头走向一部大小适中的电梯，大到除了他们还能挤进六个人。
「唔，听来的。」艾琳承认。她仔细检视电梯内一整排的按钮。每个按钮都标示着不同楼层名称和数字，不过没有一个实际写着「安全部门」。过了一会儿她放弃，按下标示「地下室」的按钮。
门关上了，把他们两人锁在电梯里。天花板的灯闪了一下。艾琳用眼角余光看到凯在抽搐，还紧张地变换左右脚的重心。一道尖锐的记忆刺了她一下，提醒她并不是太久以前，他才被关在一座牢房里等着被拍卖。「希望不必往下太深──」她开口。
「请说明欲前往之地下室楼层。」天花板传来机械化的声音，听起来就和火车站的广播员一样「热情」并「迷人」。
艾琳压抑住自己也想抽搐的冲动。「呃，安全部门?」她用期待的语气说。
灯光全灭，电梯开始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