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艾琳的胃随着电梯一起坠入黑暗。四周完全没有光线，哪怕是电梯金属构造的一点反光或是头顶灯泡的一点幽光都没有。压力变化使她耳鸣。她在惊恐下伸手想攀住什么，结果抓到了凯。
他搂住她，身体坚定地靠着她，那是漆黑中她唯一能确切感到的东西。但他也在发抖，深入骨髓的震颤，隐约代表着濒临失控的慌乱。
哪里出了问题?这个念头在她脑中尖叫，是我说错话了吗?这是某种安全措施吗?我们落地时会怎么样?
接着一切突然间就停了。电梯缓缓停止，好像它刚才只是以每分钟几公分的龟速在滑行，而不是以每秒几公里的高速在冲刺;灯也亮了。
理智一点一滴回到艾琳脑中。她试探地松开抓住凯肩膀的手指。不过要避开他的目光比较难，而且她意识到自己脸红了。她一直以来秉持的「代理家长」立场显然比她以为的容易崩解。条件很简单，只要一点惊慌，她就会像最拙劣言情小说中的少女一样攀在他身上，而且暗自期盼还能做更多。
他也攀住妳啊，她脑中忙着说教以外的部分指出，害怕的不是只有妳一个人。
凯的表情非常近似于奸笑。「他们先指派我们共同行动，」他说，「然后又叫我们进入黑暗的箱子里，再把门关上……」
艾琳迅速察觉自己可以轻易忽略比较柔软的情绪，因为现在她心里满是沸腾的尴尬，而且渴望就近找一处断崖把凯推下去。可惜他大概会变成龙飞走。「抱歉，」她生硬地说，「不该发生这种事的。」
凯放开她，让她能退开一步。「艾琳，」他谨慎地说，字斟句酌，「妳是我在大图书馆的上司，并不代表妳就得完美无缺。妳见过我最脆弱的一面。现在我不打算说什么──」
你已经在说了，就是现在，艾琳挖苦地想。她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每次提议她把他们的关系延伸到卧房时，总是非常有绅士风度，不过那无损于他提出这类建议的决心。
「──但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决定事情，如果妳不这么想，就不该让我在与妳合作时冒生命危险。下次我提议我们同睡一张床时，请想想我这番话。」
艾琳感觉脸颊上的红晕又卷土重来。「你的意见我收到了。」她尽可能平淡地说。
凯以为她一直拒绝他很容易吗?她是他的朋友，让友谊升级、直接答应他很简单。他明不明白她是为了他才拒绝的?她站在有权威的立场，而从他说溜嘴提到的龙族文化片段内容中，她怀疑某条龙所臣服的领主或女领主大概有权对他们的仆人为所欲为。她可不愿意以这种方式占他便宜。
她转开身，按下开门键，用力到手指都痛了。
艾琳跨出电梯进入门厅。这个房间很大，从地板到天花板都铺着光滑的白色瓷砖，远程有扇沉重的钢质门。电梯门口放着两张铺着水仙黄椅垫的扶手椅。她完全没有办法根据任何线索判断他们在地底多深。她看看四周，然后抬头望向天花板附近的呼呼声。有一架摄影机正对准他们两人。
「哈啰。」她说，举起手打招呼，「我叫艾琳，这位是凯，他目前是指派给我的学生。我是来和大图书馆安全部门谈话的。」
钢质门旁约及腰高度的一块瓷砖滑向旁边，露出一块扁平的金属板。「请把右手放在门旁的判读器上。」摄影机的方向传来身分不明的嗓音。
艾琳有点不情愿地走过去，把掌心贴在金属板上。她已有过好几回触摸某些东西后懊悔莫及的经验，还有疤痕提醒。不过她在大图书馆应该很安全……
一波炙热的电流从金属板上刷过去，让她的手像被荨麻鞭抽了一下般刺痛，她哀叫一声，手猛力收回。
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叹口气。「现在轮到我了?」
「已确认身分。」那个声音呆板地说。墙上的钢质门往后滑开，门内是个气闸室大小的房间，房间另一端有另一道钢质门。「图书馆员进入等候区，学生在外面等。」
「可是我──」凯开口抱怨，又打住。「安全考虑，好吧，了解。」他望向低矮天花板的眼神显然闷闷不乐。
「抱歉，」艾琳说，「早知道我就把你留在楼上了。」
她慢了半秒才醒悟到这句话会引发什么联想，而且她看得出凯的脑子里在转着同样的念头。幸好他没有自作聪明地说什么不想错过那趟电梯之旅，只是点点头坐进其中一张扶手椅。「快点回来喔?」他哀怨地说。
「我尽量。」艾琳安抚他。
她仍甩着手想甩掉被针刺的感觉，一边走进气闸室。门在她身后关上，她四处张望找摄影机，却一架都没看见。事实上除了构成墙壁的平坦金属，她没看见任何东西。连死白的灯光是从哪照出来的都不清楚。
当然这里一定有某种通风设备，这是常识。否则被关在这里的人会窒息……
「请露出妳的大图书馆烙印。」那个飘忽的声音说。这声音现在比较有人性了，艾琳颇为确定说话的人是女性。
「这得花点时间。」她警告，开始脱外套。她比较偏好用别的方法来验证身分，而不必让她宽衣解带，把背赤裸地露出来。
「噢，我不赶时间。」声音说，「妳慢慢来。」
艾琳深深吸口气，提醒自己大图书馆安全部门想当然有理由疑神疑鬼。她解开洋装背后的钮扣，把衣服往下拉，露出肩膀处的大图书馆记号。「要我特别朝某个方向给妳看吗?」她客气地问。
「这样就行了。」强光一闪，艾琳畏缩了一下。有那么片刻，大图书馆的烙印似乎在震颤，就像火车还在远处时铁轨会嗡嗡作响，她的骨头也以疼痛来回应。「谢谢，妳可以把衣服穿好了。讲出妳的名字和在大图书馆的职位，用语言讲。」
艾琳把洋装拉上来，扣扣子。「我叫艾琳;我是图书馆员;我是大图书馆的仆人。」她说，「而且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是谁了。」
艾琳面前的门终于滑开。
她拾起外套，迅速走入那道门。然后停下来四处张望。
她脑中浮现最主要的字眼是「洞穴」。这个空间宽敞却低矮，周围墙壁边的书架高度只有一公尺出头。中央桌子上有好几部计算机和屏幕聚放在一起，再加上错综复杂的电线，计算机外侧则是一大堆有潦草笔迹的笔记纸和用荧光笔画了重点的打印纸。墙边摆满了书，都是有厚皮革封面的巨册，但离得太远，艾琳看不到书名或作者名。房间远程的门显示还有更多延伸空间。天花板上多个位置都有光源，灯光处罩着宽大的淡色灯罩，看起来像类昆虫的眼睛一样荧荧发亮。
计算机旁有个坐轮椅的女人，她抬起头审视艾琳。「我喜欢一再确认。」她说，目光充满评估意味，让人不太自在。「欢迎来到我的隐住处。」她的发色介于灰褐色和金色之间，修剪得很贴合头型，身上穿着舒适的淡雅格纹衬衫和牛仔裤。轮椅看起来是高科技打造的现代产物，不过铺在她腿上的格呢毛毯颇为陈旧，线头都露了出来。
「美露莘。」艾琳认出她们曾有一面之缘，那是妖伯瑞奇攻击大图书馆的那阵子。当时美露莘和一群资深图书馆员一起发表简报。
「正确。预防措施方面请见谅。」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如果有人想背叛大图书馆，我们会是主要的目标。」
「听起来很合理。」艾琳谨慎地说。很偏执，不过算是合理。「我想考琵莉雅已经把我说明问题的电子邮件转寄过来了?问题可能很严重。」
「如果妳所搜集到的信息都是事实的话──的确如此。」美露莘敲着键盘，仔细看着计算机屏幕。屏幕在艾琳的视线范围外，所以她看不到美露莘是在看考琵莉雅的讯息、检查相关证据，还是查询关于艾琳的数据。
过了一会儿，美露莘说：「妳的纪录很有意思啊。」
说「我很高兴妳这么认为」虽然很痛快，却也很失礼。艾琳耸耸肩。「我不确定全都要归功于我。我大多是见招拆招而已。」
「两名图书馆员的孩子。」美露莘说，显然在念屏幕上的字，「拉结尔和刘向。」她停顿了一下，恰好久到足以让艾琳松懈下来，然后补了一句：「养女。」
艾琳感觉口腔变干。「什么……关于最后那部分──妳百分之百确定吗?」
「怎么了吗?」
「他们从来没说过。」几个月前艾琳才听说两个图书馆员间不能有孩子，这让她的身世打了个大问号。但是告诉她这件事的是大图书馆的死敌妖伯瑞奇。事后她很容易就能把它视为转移她注意力的谎言而不当回事，她一直避免深入思考。她甚至还没问过父母。
不过，在内心深处，她是不是害怕听到他们的回答才不敢问呢?
美露莘耸耸肩。「他们对妳说了什么或没说什么都与我无关，我的职务是大图书馆的安全。妳现在是要质疑我刚才说的话吗?」
艾琳想要质疑，她想跺着脚离开这房间，并且把门甩上。但她更想找到她父母，大叫：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她想哭。没有流下来的眼泪让她眼眶发热。
「继续吧。」她说，听出自己的语气有多紧绷。
美露莘的语气毫无变化，仍然轻快、不高不低、没有感情。「在寄宿学校受教育，因为妳的父母越来越无法应付妳的行为问题。」
「才不是那样!」艾琳抗议。
美露莘用浅色的眼珠瞪她。她的眼睛就像冬季黎明的天空一样寒冷而遥远。「读这份纪录的人是妳，还是我?」
「唔，是妳，可是──」
「妳把申诉写成书面文件吧。」年龄较长的图书馆员回头望着屏幕。「接受过一般的实习生训练。布菈达曼缇担任妳的导师一段时间，不过在妳的要求下终止了。妳倒不是唯一提出这种要求的资浅图书馆员。」
「嗯，我想不是。」艾琳淡淡地附和。她大致已经不再因为有人提到布菈达曼缇就产生剧烈反应了──布菈达曼缇是能力很强的图书馆员，不过也很爱操弄别人、野心勃勃，而且常常把任何失败都推到她的学生身上。看来大图书馆安全部门注意到这件事了。
美露莘点点头。「因为表现良好而获任驻地图书馆员，以资历来说这来得很早啊。妳为了救回实习生凯而擅离职守后，被判缓刑。是的，我知道他的身分。」她的目光从屏幕转向她。「还有我确实知道所谓的缓刑纯粹出于政治考虑──尽管妳成功把他救回来，我们还是得展现出某种作为。」
「我接受这份工作并不是为了玩政治游戏。」艾琳努力不透露出太多怨怼。「妳回顾我的职业生涯有什么用意吗?」
「我想增加对妳的了解。」美露莘没有一点笑意。她打量艾琳，好像她是篇不合格的论文。「妳和妖精，还有龙都关系密切，妳与妖伯瑞奇交手两次并存活下来。」她讲到「妖伯瑞奇」时，语气从平淡转为怨毒，艾琳几乎畏缩。「这不是标准模式，完全不是。大部分图书馆员能够撑到退休，都不必经历戏剧性哪怕只有一半的类似事件。我很……好奇。」
「如果大图书馆不希望我和龙族走得太近，就不该指派我担任凯的导师。」艾琳犀利地说，「妖精则是自动找上我的。妳知道，就像蟑螂一样。妳的问题我都回答到了吗?」
「妳在赶时间吗?」
「其实确实是。」艾琳想到凯一个人待在外面，被困在推测在地底的小房间里。「我们手边有一桩可能爆发的危机啊。而且妳也知道，我的学生还在外面等。」
「只有获得授权的图书馆员可以进来这里。」
「不到一年前凯才被妖精绑架和囚禁过，他不喜欢被关在狭小的地方，而我不认为我该让他等超过必要的时间。」
「我可以叫他搭电梯回楼上。」美露莘提议。
「我不确定他会离开。」艾琳不情愿地说，「他保护欲有点强。」
「那么我想我们应该考虑到他是否舒适。」很难说美露莘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当作我没看过妳寄给考琵莉雅的信，向我说明一切吧。我要知道细节。」
艾琳真希望房里有第二张椅子能给她坐，不过还是把一连串的事件从头说了一遍。从和金芝的对话说起，一路说到她自己在大图书馆做的研究，包含凯提供的意见。
美露莘不时要她暂停以发问，不过除此之外，她的反应高深莫测。她两手交迭放在膝上，没再去管计算机，手指头连动都没动过一下。对方若有某种反应，而不是像这样完全静止，会令艾琳比较有信心。
最后艾琳总算把所知的信息全都吐得干干净净。「我不想表现得惊慌失措，」她做了结语，「但我认为这事可能很严重。出外勤的图书馆员要仰赖大图书馆的中立立场，才能在与妖精和龙族不期而遇后全身而退。少了这一层保护，我们每个人都有危险──而且大图书馆本身受到威胁也只是迟早的事。」她双脚酸痛地站在那儿，等着接受更多提问。
美露莘点点头。「对，」她慢慢地说，「我们这里可能有麻烦了，大麻烦。」
「这么说妳相信我啰?」
「噢，我一向都相信妳，但妳也可能被人骗了。不过这次的事听起来可信到令人不安。妳说那本书在A|658。」她在计算机上输入一串要求，然后仔细看着结果。「没有驻地图书馆员，到现在为止已有十五年没有出现获授权或受到要求的活动，不过最后一个被派去那里的图书馆员确实留下一些贮藏物供紧急状况使用。目前的活动……嗯，咱们来瞧一瞧。」她转动轮椅，滑向其中一座矮书架。艾琳有点后知后觉地发现，房里的配置全都设计成让美露莘坐在轮椅上就能构得到。
「妳有关于青松或金芝的任何情报吗?」艾琳问，「我的意思是，不在一般纪录里的。」
「只有他们的名字、家族和朝廷的隶属关系。」美露莘说，「没有什么妳的实习生没讲到的信息。没有──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热门八卦』。我可以打听一下，也会这么做，不过那要花时间。」她轻敲书架边缘。「请给我A|658。」
好像放在输送带上，架上的书本开始沿着书架顺畅地滑动，消失在房间两端的墙里面。大约二十秒后，书本停下来，美露莘抽出她手边那本书。这本书有着红色皮革封面，书背上写着A|658。艾琳凑过去越过美露莘的肩膀看。
「这本书记录了那个世界所有往返的旅行活动。」美露莘解释。她没有命令艾琳退后或别开头，让艾琳松了口气。「如果某个图书馆员去过那里，这上面的纪录会列出来。」
艾琳看着美露莘翻动薄薄纸页。书上的条目有点像护照戳记，列出相关图书馆员的名字，以及他们使用穿越口的大图书馆内部日期。能看到大图书馆历史中如此有趣的一部分真是令人着迷。尽管艾琳对好几个平行世界有某种程度的了解──好吧，应该说模糊的了解──她对大图书馆本身知道得却很少。它一直都在，想必也会一直存在下去，却没人真的去搞清楚它最初是如何出现、为何建立。而且资浅图书馆员不被鼓励问问题。
妖伯瑞奇可能知道更多，但妖伯瑞奇死了。
大概是。希望是。
「这里。」美露莘用手指沿着一排名单往下滑。「伊瓦里斯特。这倒有意思了。」但语气彷佛刚在最心爱的小说里发现一窝书虫。
「他一个月前进入那个世界。」艾琳注意到。她瞄到上一笔纪录，不禁皱起眉头。「可是……」
「对，正是。」美露莘说，「伊瓦里斯特一个月前从大图书馆进入那个世界，而在那一天的两天之前，他才刚做了反过来的事：从那个世界进入大图书馆。然而这里的纪录却没有列出他一开始怎么进到那个世界的。」
「意思是他要不就是以妖精的方式，要不就是以龙族的方式进入那个世界。」艾琳仔细思考，慢吞吞地说。「所以金芝说他在替青松办事可能是实话。如果是，青松可以带他到那个世界，不过接下来伊瓦里斯特得经由那个世界的穿越口进入大图书馆，才能搞清楚那个世界的编号。知道了以后，他就可以先查那本书的数据，再回到那里──」
「对，的确。」美露莘赞同，打断艾琳越来越长的推测。她把那本书递给艾琳。「把它放回架上，我要查一下伊瓦里斯特的纪录，这一次妳可不能凑在我的肩膀上看。」
艾琳把书归位，感觉到兴奋带来的颤栗。她不该因为证据越来越多而高兴才对──正好相反──不过她仍难免因为没有浪费时间而感到某种程度的满足。
美露莘轻声咕哝，自言自语。「噢，他不会吧……好了，艾琳，我们有更多信息了。伊瓦里斯特现在正在请事假。当初招募他的图书馆员上个月心脏病发去世了，伊瓦里斯特获准休假一阵子去替他处理一些后事。纪录上没写他要到哪里度过休假，不过应该可以假设是招募他的人被派任的世界：G|14。没有理由假设那里有什么不寻常活动。」
这个时间点让艾琳觉得不对劲。「招募他的人是谁?」
「朱利安，G|14的驻地图书馆员。」
现在不对劲的感觉升级成震天价响的警铃。「这个朱利安，莫非就是……」艾琳抽出笔记翻看，「在大图书馆《百科全书》里留下对龙族冬林家族，也就是青松家族的评论──说他们很可靠、稳定、愿意协商……的那个朱利安?」
美露莘又敲了几下键盘，然后停住。「就是他。」她低语，「同一个人。现在我们知道赵部长被人暗杀，南境女王急着递补空缺，妖精则在测试他们的底线。还有大图书馆可能即将被卷入冲突区中央。因为朱利安的门生偏离了正道，可能正在和冬林家族最具侵略性的后裔玩着非常危险的游戏。」
「我以为妳说妳对他一无所知。」艾琳表示。
「几乎一无所知。」美露莘轻描淡写地带过，「妳的凯已经告诉妳他很危险了，我现在告诉妳青松和金芝都很危险。没有一条龙是安全的。而伊瓦里斯特甚至没有妳和龙族打交道的经验值。他是极为优秀的研究者，但不像妳那么常实际出外勤。」她把计算机屏幕转过来给艾琳看。照片中深色皮肤的年轻人在整齐的西装和领带外头套着长袍、披着垂布，或许是在毕业典礼会场。他看起来处于飘飘然的不可置信与得意中，对着相机露出微笑。「接下来几年他应该要当其他图书馆员的副手，以得到锻练的机会。我认为他做了超出自己能力的事。」
艾琳先前闻到的假设性小老鼠【注】已经长成大老鼠了。不，应该说是瘟疫鼠。「我们该怎么办?」
「妳让我注意到这件事，表示妳在解决问题的顺位上排第一。」美露莘流畅地转过来，艾琳再次感觉自己被审查和评估。「妳具备执行这项工作的理想条件。妳习惯在执行任务时没有后援或支持，有不按牌理出牌的名声。如果状况演变得太恶劣，我们或许得声称妳是擅自行动，并与妳切割。」
「请恕我不算是迫不及待要抓住这个机会。」艾琳说，心情越来越沮丧。「『我们或许得与妳切割』这种话听起来挺决绝的。我很乐意有点支援，有点后援。我也很乐意有点指引。」
「这是问题的一部分，」美露莘说，「我们一点都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正如妳所猜测的，这甚至可能是复杂的诱导之计，用意是设计我们做出之后可以被人利用来对付我们的事。我不是在奉承妳，不过妳确实很擅长评估局势并决定怎样的行动方针最适当。目前仍然可能──但可能性很低──有个无害的理由能说明眼前局势。我们要和伊瓦里斯特谈过话才能确认，但要派一个可以判断己方有没有损失的探员到现场，而且如果己方确实有所损失时要加以因应。此外，因为事情可能演变成大灾难，这个探员也得是我们能声称擅自行动并与之切割的人。如果必要的话。」
艾琳咽了咽口水。「这话真没有安抚作用。」
「门就在妳后面。」美露莘耸耸肩说，「如果妳没准备好承担这种风险、这项任务，我也不能强迫妳。我只能把工作交给别人，很可能是条件没那么适合的人，没有妳的背景知识的人。而且会耽搁几小时，因为我还要找到人选并向他们做简报。看妳啦。」
艾琳带着既佩服又嫌恶的眼光瞪着她。「我有没有说过我痛恨情绪勒索?」
「我会加进妳的纪录。」
艾琳不情愿地把心思放回这项任务上。「妳能不能用大图书馆的方式传一封讯息给伊瓦里斯特?」她问。大图书馆可以传讯息给任何一个图书馆员，方式是把讯息内容印在他们周围所有的书写材料上。虽然这么做要耗费大量能量，但想必这种状况值得这个成本。「就我们所知，他可能是个囚犯，被迫做这件事。」
「我们可以，也会这么做，但他不是非回应不可。这就要说到待讨论事项的下一点了：妳要怎么找到他。」
「我原本真心希望你们有某种特殊的秘密手段，」艾琳无奈地说，「我们普通图书馆员不会被告知的手段可以办到。因为除此之外，在陌生的世界试着找到一个人是要花时间的。即使我特别留意最近发生的龙族干扰活动，并假设他也涉入其中。」
「算妳运气好，被妳说中了。」美露莘从桌上拿起一张白纸，然后滑动轮椅到远程的墙边，那里的书架上排满奶油白封面的书。她像先前一样轻点书架边缘。「请给我E。」
架上的书有如那些连通世界的书一样轮转，不过这次美露莘被迫查阅了好几本书。她终于选定《EU-EW XIV》这一本，翻到某一页摊放在膝上。「站远一点。」她建议。
艾琳保持距离，不过十分感兴趣地看着。
美露莘把白纸放在翻开的书页上。「复制伊瓦里斯特之名。」她用语言说。
白纸真的发出嘶嘶声，像是有人用熨斗从另一面贴着它一样在书页上抖动。艾琳自己的烙印在片刻间彷佛感同身受地起反应，美露莘也动了动肩膀，好像有同样感觉。
「好了。」美露莘说。她抽起那张纸，把书合上并放回架上。她把纸交给艾琳，现在它上头有一个大图书馆的完整烙印──中央是用语言写的伊瓦里斯特名字，周围则是一贯的大图书馆装饰花纹。
艾琳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纸，仔细察看。谣传如果够仔细地察看大图书馆烙印周围的记号，譬如说用倍数高得不可思议的显微镜来看，会发现那些花纹是用字级极小的语言词汇构成。这类谣言搞不好是真的。「我可以用这个找到他?」她问。
「相似原则。」美露莘说，「用语言结合这个来找出他的位置──在地图上使用这记号来卜卦，使用方向指示，诸如此类。他已脱离我们的雷达将近一个月了，他可能在那个世界的任何角落。」
艾琳点点头。「趁我在这里，如果妳不介意的话，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噢，问吧，问吧。」美露莘说，「别那么客气，我只想把事情做好。」
艾琳颇为确定如果她不再客气，美露莘会很不高兴。但那就是身居高位的额外好处之一──你可以叫资浅的人省去客套，同时又可以因为觉得他们太无礼而受到冒犯。对顶层人士而言，怎样都是他赢。「好。」她说，「据我了解，龙可以追踪别人，锁定特定世界。如果他们跟着追踪对象到那个世界，甚至可以直接出现在他们头顶。那我有没有什么办法防止龙用这种方式找到我?金芝可以试着跟踪我，而我宁可她不在我所在的大致区域，甚至离得更近。」
「大图书馆防护术。」美露莘简短地说。看到艾琳茫然的表情，她才详细解释。「就是如果妳想避免妖精侵入时会使用的一般大图书馆防护术──进入有大量书籍的地方，并唤起大图书馆的存在。只要妳待在那个空间内，也能防止龙追踪妳。对了，说到龙能找到妳这件事，妳还是尽量避免吧。理想情况是妳在他们毫无所觉的前提下进去和出来。让凯也和他们保持距离，如果妳让他卷入这场政治风波，我们就得向他的家人交代──」
「妳不用说我也知道，」艾琳说，「到时候扛责任的人也是我。」
美露莘有点不情愿地点点头。「恐怕是。如果妳安全回来，我们可以把妳藏起来。但妳有几百年都不能离开，要等到他们放弃找妳为止。」
所以这次赌上的不止是艾琳的职业生涯，还包括她的私人生活──她的朋友、韦尔、凯、她已渐渐习惯居住的世界……「那只能说幸好我不打算被逮到了。」她说，勉强让语气充满乐观。「或是就算被逮到，也要谎报身分。好了，妳说先前去A|658出公差的图书馆员留下一些紧急贮藏物?」
「对，我本来就要告诉妳细节。」美露莘瞥向其中一个屏幕，快速抄下一个地址和号码，递给艾琳。「妳离开这里后去一下『衣柜』，挑几件适合美国爵士时代的服装──套装、短裙、手枪什么的。通往那个世界的穿越口会从美国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出来，所以你们会先到那里。穿越口是一八七五年移到那里的，原本是在西班牙的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图书馆。加西尔在那里的时候，在波士顿的北方银行留下一迭当地货币和身分证明文件。这是银行地址，下面是保险箱号码，我相信妳可以顺利取得保险箱里的东西。我想前提是伊瓦里斯特并没有抢先清空保险箱，如果是那样，你们只能靠自己了。你们可以在波士顿追踪伊瓦里斯特的下落。《西游记》是中文书籍，所以我猜他可能在中国。幸好那个世界有飞机，你们可没时间慢慢坐船。还有任何问题吗?妳的学生等很久了。」
「只有一个。」艾琳不想问，但她再也不能逃避了。「如果伊瓦里斯特确实在和龙族合作，我该怎么做?」
美露莘脸上本来就很微弱的同志情谊彻底消失。「那是不允许的。妳要把他带回来回答问题，不论妳觉得用什么样的必要手段都没关系。除非他的行为背后有无懈可击的原因，否则他可能面临比单纯停职或缓刑更严厉许多的处分。妳明白这有多严重吗?」她等着艾琳点头。「我们承受不起让大图书馆看起来像在玩政治游戏。我们甚至不能让这类传言冒出头来。妳说得对：这对正在各自的世界出外勤的所有图书馆员来说都可能有致命结果，对大图书馆本身也是。伊瓦里斯特可能是无辜的傻瓜，他可能被欺骗或被威胁而搅进这件事，但归根究柢那都不重要。妳得立刻把他弄出来，终止目前的局面。不计代价。」
艾琳点点头。「明白。」
她知道自己可能刚刚赞同了他的死刑宣判。
译注：英文俗语说事有蹊跷就像「闻到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