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泉镇
他们将追求者放在长长的木盒子里用船运回家,这是大陆的传统。盒子看起来很小,而且动也不动,让雅欣诺的喉咙紧紧的。她只短暂认识了汤米和麦可,以为自己会成为国王的两个男孩,他们可能觉得这一切都只是场规模庞大的游戏。
黑议会派毒物使路西安.艾伦和卢西昂.马洛来验尸,想找到他们其实不是死于毒药的线索。当然了,他们一无所获。
「谣言爱怎么传就怎么传,」乔瑟夫说,「每个人都知道艾伦氏族控制不了他们的毒物使女王。」他一只手环着茱儿的腰,另一只手搂住雅欣诺。但她挣脱开来,是她杀了那两个男孩,不是凯萨琳。她太不小心了,害死了他们。
雅欣诺朝甲板边缘踏了一步,眺望着载着汤米和麦可遗体的船只驶离海湾。
「茱儿,我喘不过气。」她说,大口吸着空气。她感觉到坎登的温暖毛皮紧贴着她的双脚,然后茱儿也来了,支撑住她的身体,「妳说的没错。我不该玩毒,我不知道怎么小心谨慎。」
「别说了,雅欣诺。」茱儿小声说,甲板上聚集了太多人,耳目众多。
雅欣诺等到船消失在视线中后,才转身背对海湾,她的脚碰碰踩着木板,越快回到米隆家的屋子,就能越快结束这一天。
「雅欣诺女王!」她越过甲板踏上丘陵小路上,有人喊道,「妳的熊呢?」
「嗯,牠不在我口袋里。」她停也不停地怒声说,「所以牠肯定在森林里某处。」
罗兰斯城
娜塔莉亚寄来的信署名给大祭司,而不是给女王。但若儿坚持要一名戴手套的祭司于密闭无风的房间里打开,彻底检验无毒之前,她是不会把信交给露卡的。
「妳太夸张了。」露卡说,几个祭司拿着信研究了大半个早晨,没半个人病倒,顶多被纸划伤。
「毒死我一点好处也没有。」露卡生气地在房里来回踱步,「如果有的话,娜塔莉亚也早就下手了。女神在上,她的机会可多了。」
她走到东边窗户,推开遮阳板让微风吹进来,罗兰斯城位处北边,并不会过于燠热,但是夏天时,露卡在神殿里的房间仍然闷得让人窒息。她在王都里的老旧房间好多了,那时她的腿脚还方便,可以在芙洛宫东塔的阶梯走上走下,好排遣紧张的情绪。她叹口气,觉得自己好老,如果米拉贝拉受冕登基,她们回到英锥陵,露卡也得坐轿子上下楼。
终于,她的房门打开,若儿拿着信进来。从她脸上的表情判断,露卡知道她已经忽略命令,直接读了。
「怎么样?」露卡问,「信里怎么说?」她气冲冲抢过信,若儿毫不瑟缩,她从不瑟缩,她的强悍能镇定人心,却也能让人恼怒至极。
「自己看。」若儿说。
露卡的双眼贪婪地浏览过信件,速度之快,她几乎没看懂半个字,因此必须重读一次。
开头只写着她的名字:「露卡」,不是「大祭司」,也没有其他问候,好像她和娜塔莉亚是老朋友了,露卡的嘴角上扬。
「她想逼女王在重大庆典时聚首。仲夏节在狼泉镇举行,割月节在这里举行。」
「他们在酝酿什么诡计。」若儿说。
露卡噘着嘴又读了一次,信很短,而且以娜塔莉亚的标准来说,语气几乎称得上闲话家常。
露卡大声念出来:「如果有机会能让你们的米拉贝拉履行她的承诺,妳一定很乐意吧。」她放下信,哼了一声,「当然。」
「娜塔莉亚怕演变成僵局,她不想要登基年以三位女王被关进塔中作结。」若儿说,「她知道毒物使在塔里占不了什么上风。」
「如果雅欣诺和她的大棕熊还活着,米拉贝拉应该也讨不了好去。」露卡点点下巴。
「妳知道她寄这封信来,是想说之以礼,她知道如果我们愿意,就能出手阻止。关于重大庆典的事务,黑议会并没有最终决定权。」
露卡踢了掉在地上的一颗绣花枕头一脚。
「我觉得我们应该同意,」她说,「米拉贝拉很强,不管艾伦家在打什么算盘,至少我们能有所防备。」
「我们会小心防范的。」若儿说,「但三个女王面对面,我觉得我们赢面很大。就像妳说的,米拉贝拉很强。」若儿的眼睛闪闪发光,尽管嘴上说得谨慎,心里却渴望杀戮。
露卡低下头,请求女神给予指引,但脑中唯一嗡嗡作响的答案是她长久以来都心知肚明的:如果王冠真是属于米拉贝拉的,那么她会自己争气去抢。
「露卡?」若儿问,她总是这么沉不住气,「我们该准备派信使去狼泉镇了吗?」
露卡深吸一口气。
「去吧,立刻开始准备,我要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若儿点点头,露卡离开,准备步下阶梯、穿越神殿,避开日日蜂拥到祭坛前的女神信徒。
她经过其中一间下层储藏室时,伸手去关一扇微微打开的门,瞥见有人在里头。是那名追求者,比利.切沃斯,他正四下搜寻神殿的橱柜,还有只棕色大母鸡栖息在旁边装着衣裙的几个木箱上。
「大祭司,」他看见她,出声问候,浅浅鞠了个躬,「我在找水果,想做派。」
「外加这只鸡吗?」她问,呵呵笑着,「你用不着做这些。祭司会为你准备餐点。」
「然后抢了我能做的少数几件事吗?再说了,我不习惯有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掌控我的生活。」
露卡点点头。他是个英俊的小子,沙色头发、自在的微笑。尽管他忠心于雅欣诺女王,露卡还是渐渐喜欢上他,她不信任比利,祭司也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对露卡来说,他对雅欣诺的好感证明他有颗善良的心。只要雅欣诺一死,他会逐渐学会像爱她一样爱米拉贝拉。
「比利,能陪我散散步吗?」她问,「我需要伸展一下这双老腿。」
「当然好,大祭司。」
他挽着她的手臂,两人一起穿过中庭和菜圃,朝玫瑰园走去。风和日丽,凉爽的微风往雪侬暗道边的玄武岩悬崖吹拂,蜂房飞来的蜜蜂让粉红和纯白的玫瑰花瓣上下弹动着。
「你和米拉贝拉相处得如何?」她问。
「还不错。」他回答,不过比起数周之前她提出相同的问题时,他声调中的好感已经增加不少。「她吃我煮的东西越吃越瘦,不过我一直在进步,我保证。」
「这样啊,反正你没有退步的空间了。她告诉过我你的炖肉有多糟。」
他们经过伊莉莎白,她挥挥手,脸上带着搜集蜂蜜用的防护网。
「我可以拿一点蜂蜜吗?」比利问。
「我晚点会送点到魏斯伍大宅,」伊莉莎白喊道,「顺便带点谷物给你的鸡。」
露卡转头看身后,他注意到棕色母鸡从储藏室一路跟着他们。
「看来你好像找到一只守护兽了。」露卡说,「你走的时候会带牠一起回狼泉镇吗?」
「应该会,但谁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回得去。」
「比你想的还快。」露卡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你听说过仲夏节吗?」
「即将到来的重大庆典,」他说,「我听到莎拉和祭司在讨论筹备事宜。」
「罗兰斯城这里,元素使会用舢舨载送蔬菜和兔肉作为祭品。在舢舨漂到河中时点燃,然后往大海推送。」露卡面向南边,城市的方向,记起过去主持过的祭典。有时候,米拉贝拉会表演美丽的水舞,那些时刻,露卡觉得自己和女神如此接近,知道自己就在她应该坚守的位置,做她应该做的事。
「在狼泉镇,」她继续说,「他们会在破晓时将灯笼摆进小船中,丢谷物到水里给鱼吃,也许比较朴素一点,但还满漂亮的。我还小时去参加过好多次。」她叹气,「如果可以再去看看就太好了。」
「你们为什么要去狼泉镇参加祭典?」比利狐疑地问。
「我们全都会一起去。你和我,还有米拉贝拉以及魏斯伍家的人。黑议会和凯萨琳女王也会到场。我正要写信去英锥陵,告诉他们接下来的几个重大庆典,三名女王都会一起度过。仲夏节在狼泉镇,割月节在罗兰斯城这儿。」
「妳想把她们凑在一起,好让其中一人死掉。」
「对,」她说,「登基年就是这样进行的。」
格利斯厥庄园
尼可拉斯将箭靶设在后院又长又整齐的草坪那一端。他搭了支箭,射中接近靶心的位置,比前一支稍微偏左。
「漂亮。」凯萨琳拍手说。尼可拉斯放下弓换她来。值得赞赏的是,她的箭正中红心时,他脸上的微笑只稍微动摇了些。
「没妳的表现漂亮。」尼可拉斯欠身吻了吻她裹在手套中的手背,「也没妳漂亮。」
凯萨琳脸颊泛红,对着场地另一端的箭靶点点头。
「距离真正比赛的时间已经不远了。你越来越准了,我不敢相信你以前从没练过射箭。」
尼可拉斯耸耸肩,他几乎和彼得一样英俊,虽然穿着奇怪的大陆白衬衫和白鞋。他拉弓站稳时,肩膀撑紧布料,刷过衣领的金发下缘被汗水浸湿,颜色变深。
「我对射箭没兴趣。」他说,射出另一支箭,这次偏移得更多,「没上次准,一定是妳让我分心。」
「抱歉。」
「不用道歉。我喜欢这样的分心。」
凯萨琳伸手拿另一支箭,她的弓才新做好没多久,比以前那把更长、更难拉开,不过她的手臂未曾像现在这么强壮过。
她拉弓放箭,然后又射了一支、又一支,箭矢正中目标时发出的声音扎实又令人满足。她想知道箭矢插进米拉贝拉后背时,是不是也会发出相同的声音。
「我用不着去检查箭靶,就知道妳射得比我准了。」他们放下弓时,尼可拉斯说,移动到一棵高大茂密的接骨木树荫中的小石桌。
「我从小就开始练习射箭了。但我得承认,之前我的箭术从没好过。几个月之前,箭都可能都会落在篱笆边。」
石桌上摆着两个银色酒瓶和两个高脚杯。其中一杯呈满凯萨琳的饮料:稻草色的五月酒,加了蜂蜜和莓果,有毒和无毒的都有。另一杯酒装着给尼可拉斯的酒,暗红色,浸在冰水里保冷。绝对不可能喝错杯。
「他们说我们很快就要动身前往狼泉镇。」尼可拉斯说,「我才刚住惯格利斯厥庄园呢。」
「我们不会去太久的。而且据说他们的仲夏节仪式很美:漂流的灯浮在港口中。我一直想亲眼看看,只是从前都以为要等受冕登基之后才有机会去。」
尼可拉斯灌了一大口酒,用眼角余光瞥她,眼神调皮。
「我很期待回到妳的家园和王都。但我真的等不及看妳和两个姊姊面对面了。我希望,」他说,伸手握住她戴着手套的手,「好戏上场时,妳别把我晾在旁边。」
「晾在旁边?」她问。
「当妳杀了她们俩的时候,妳一定做得到的。」他对弓箭和插满箭矢的靶心比划了一下,「仆人告诉我妳的刀法很准,我很想见识看看妳对着目标丢飞刀。」
凯萨琳的胃开心地紧揪起来,一阵酥麻感窜过她的背脊,彷佛有隐形的指头触碰着。
「你真的想看吗?」她低声说,「也许只是你的想象。等真正看见未来的女王将刀子捅进她美丽的姊姊胸膛中时,就会有不同的想法。」
尼可拉斯微笑。
「凯萨琳女王,我出身军人世家,早就见怪不怪,更糟的我也见识过。」他又喝了口酒,鲜红的酒液聚集在嘴角,「战斗发生时,我不喜欢置身事外。」
凯萨琳的脉搏加速,直到她的心脏跳得飞快,好像胸腔里有好多颗心脏。他的眼神让她双颊晕红,她曾经在彼得眼中看过那样的眼神,就在他将她拉进怀中、带她上床之前。
「娜塔莉亚希望我在她的庇护中用毒,」她说,「那就是艾伦氏族的行事作风:安静巧妙。一场愉快的晚餐谈话,最后有人面朝下死在餐盘里,没什么比这更让他们开心了。」
尼可拉斯的视线在她身体上下游移。
「那自有一股迷人魅力。」他说,「不过我更想看妳亲手勒死她们,这样我们的新婚之夜时就会有美好记忆可以回味。」
吉赛儿清清喉咙。
「咳,女王陛下,请容我打岔。」
「吉赛儿,」凯萨琳说,「抱歉,我们太……投入了……没听见妳说话。」
吉赛儿从凯萨琳望向尼可拉斯,看见他们的表情时微微胀红了脸。
「娜塔莉亚找您,」女仆说,「她说有您的客人到了。」
「但我已经在陪伴一名客人了。」
「她说您非去不可。」
凯萨琳叹气。
「拜托了,妳一定得去。」尼可拉斯说,「别让格利斯厥的女主人久等了。」
凯萨琳步伐沉重地走上阶梯,沿着走廊到达娜塔莉亚的书房。
「娜塔莉亚,」她说,「妳找——」剩下的话语没有离开她的嘴巴。因为站在房间中央的,是个背脊挺直、眼睛有如受惊野兔一般明亮的男孩:彼得。
「我知道妳会想立刻见他,」娜塔莉亚微笑着说,「凯萨琳,别对他太严厉。我刚训了他一番,说他实在让我们等太久了。」
彼得当然会让她们等了,因为害怕凯萨琳将他打入芙洛宫的地牢,让他困在幽深地底永不见天日,也因为恐惧她命令柏川.罗曼将他的脑袋往椭圆形长车道的石板一撞,脑浆四溢。又或者害怕她亲自动手。
「你们俩一定想独处。」娜塔莉亚说。
「没错。」凯萨琳同意道。
尼可拉斯抵达时,凯萨琳房间里装着死鸟和死老鼠的笼子都清空了,虽然窗户开着好散去那股味道,腐臭却依然逗留不去。她希望彼得走进房间时能闻到,死亡的味道、痛苦的味道,不过不是她的痛苦,再也不是了。
彼得在凯萨琳前头先走进她房里,所以没看见她从桌上拿起一把短刀。他走到寝间,丝毫未察觉有异,真大胆,彷佛他仍然有权站在这个地方。
他拍拍甜心的玻璃笼,小蛇抬起漂亮的头颅。
「看来甜心过得还不错。」他说,凯萨琳往前扑到他身上。
她把彼得拖到床边,身体一扭,跪在床垫上按住他背部。一只手环绕着他的头,另一只手轻巧地把刀架在他喉边。
「小凯。」他说,张口喘气。
「这会很难看,」她将刀刃往他皮肤压,不需要花太多力气,刀锋锐利,而他的血管靠得很近,「吉赛儿得帮我换一张新床单了。不过娜塔莉亚说的没错,不能用毒药对付毒物使。」
「小凯,拜托。」
「拜托什么?」她低吼,更用力掐紧他的头,他的脉搏在她的手掌下加速,但是就在她想拿刀划过他的脖子时,她想起这样贴紧他是什么感觉。她的彼得,她爱他,他也说过他爱凯萨琳。她想起他的气味,香草和龙涎香,愤怒的泪水汇聚在她眼角。
「彼得,你怎么下得了手!」
「对不起。」刀子陷进他喉咙时,彼得说。
「我会让你感到非常对不起。」她嘶吼。
「我不得不做!」他迅速地大喊,阻止她更往里头切。「小凯,求求妳,我以为我别无选择。」
她抓住他后脑的手劲并没有放松。
「为什么?」
「他们有个阴谋。五朔节前几天,娜塔莉亚告诉我的。祭司策划了一个诡计,要让米拉贝拉成为白手女王。预计等妳复火式表现不佳时冲上台,将妳大卸八块,丢入火堆。」
「但我没有表现不佳,」凯萨琳说,再度压下刀刃。
「我不知道啊!那天晚上在布烈奇深渊旁,妳朝我跑来的时候,我以为有祭司在追妳!我不能眼睁睁看她们伤害妳。」他的手往她的手臂移动,所以凯萨琳又硬起心肠,可是他并未试图将刀子移开,只轻轻碰触她。
「我以为她们要来杀妳,我不能袖手旁观,我宁愿自己动手。」
「所以你就把我推下深渊!」凯萨琳咬紧牙关尖声说,全身都因为怒气以及被彼得推下深渊时的震惊和迷惑而颤抖。
他的行为是犯罪,是背叛。她应该割了他的喉,让鲜血汇集在她脚边。
但是她却往后退,把刀子往墙壁一丢。
彼得往前一瘫,双手压着脖子上浅浅的伤口。
「妳把我割伤了。」他不敢置信地轻声说。
「我应该要更狠的。」他转身凝望凯萨琳,她享受着彼得眼里的恐惧,「我说不定真的会,我还没决定。」
聪明又会算计的彼得,他的衣着恰如其分,鸽子灰的上衣和深色夹克,头发稍微留长了些,正好是她最爱的模样。看着他躺在她床上,凯萨琳恨他,也因为千百个原因愤怒着,但他仍然是她的彼得。
「我不怪妳,但我真的很抱歉,小凯。」他看着她结实圆润的肩膀,「妳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你期待什么?被推进布烈奇深渊再爬出来的人不可能和从前一样。」
「我想回妳身边好久了。」
「当然啰,回到艾伦氏族的权力核心。」
「回到妳身边。」彼得的手指因为渴望而颤动,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
凯萨琳一把挥开。
「你不知道你回来后面对的是什么。」她说,然后抓住他的头侧边,用力吻他,暴烈的动作足以作为惩罚,她沿着他的下颚囓咬,舔拭喉际伤口的鲜血。
彼得两手圈住凯萨琳的腰,将她拉向自己。
「凯萨琳,」他说,叹了口气,「我好爱妳。」
「这样啊,」她用力推他,「你一定很爱我,彼得,」她说,离开房间准备回到尼可拉斯身边,「但你再也无法拥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