獾屯客栈
他们进到客栈房间后，关妮薇就一刻也不松懈地盯着狼泉镇神殿的方向。她来回踱步又低声咕哝，双臂交叉又松开。她很生气米拉贝拉抢先他们一步到达狼泉镇。关妮薇踱到窗边时，凯萨琳朝她翻白眼。客栈位于市中心，不管她多用力把鼻子贴在玻璃上，还是不可能从这里看到神殿。
「过来吧，」娜塔莉亚说，「最后一个抵达比第二个抵达好。雅欣诺早就在这里了，谈不上什么第一。」
她们继续絮絮叨叨谈论着面子与保安，好像这些事情很重要似的，凯萨琳忽略她们。她将一支短刀边缘滑过磨刀石，听着尖锐摩擦声，刀刃越来越利，她需要将它们保持在最佳状态，外加一把十字弓，以及足够的箭矢。
「小凯，」娜塔莉亚说，凯萨琳的眼角余光瞥见关妮薇看见刀子时浑身一僵，「妳在做什么?」
「准备。」
「准备什么?」关妮薇问，「妳不需要这些，妳安全无虞。」
「娜塔莉亚，」她说，不理关妮薇，「妳会在这些刀刃上抹什么毒药?」她的指尖滑过刀刃，和纸张一样轻盈，迅速划开她的皮肤，她几乎不觉得痛，而且过了一会儿后才渗血，「我需要烈一点的毒药才能杀了那只熊。」
「别害怕那只熊。」关妮薇说。
「我不怕牠。」凯萨琳微笑，「我有计画。」
仲夏节
「她这是错误的决定。」
「茱儿，就算这样，那么也是她自己的决定。妳逼迫不了她。」茱儿和乔瑟夫在桑德林家楼上的卧室，用一把黑金双色的长望远镜透过窗户观察狼泉镇的动静，那是比利的父亲送给乔瑟夫的。
「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但什么时候逼过她了?」茱儿喃喃说，「自从小时候第一次看到雅欣诺之后，一直都是由我来保护她。」
她拿望远镜眺望，街道忙碌、人潮汹涌，但节庆还要几小时才开始。
「他们会从四周包围我们，」她说，「把我们困住。」
「至少我们很熟悉街道还有躲藏处，我们有优势。」
「这是陷阱。」茱儿说，「我不觉得我们的优势能派上什么用场。」
乔瑟夫低下头。
「我从没听过妳这样说话。」
「那是因为你不专心听。」她闭起眼睛，「抱歉，这样说不公平，只是我们被毒物使和元素使团团包围，应该感到害怕才对，却似乎没人在意。」
「我害怕。」他说，握住她的手，「我为雅欣诺感到害怕，也为妳感到害怕，茱儿。我知道妳会说妳不需要人保护，但我信不过玛歌儿，我觉得她一定会背着妳解开束缚。也许已经解开了。」
茱儿捏捏他的手指，可怜的乔瑟夫，她现在才注意到他眼眶下方出现了黑眼圈，而且越来越瘦了。
「我妈是个麻烦精，但不至于那么夸张。」她再度举起望远镜，「而且每个人都有需要保护的时候。」
市集里，已经出现了许多白袍祭司，彷佛是一场突袭。她们无疑正在检查食物，虽然茱儿不知道用意为何，米拉贝拉肯定带了自己的食物，如果有人想下毒，就得靠人亲自夹带进去。
「毒物使会在宴席上攻击，这点我们可以确定。雅欣诺不能吃或碰触任何东西……她也不能接触陌生人，他们的皮肤可能有毒。然后他们就会想知道为什么雅欣诺没死……要守住雅欣诺是毒物使的秘密和担心毒药同样糟糕!」她开始咒骂，两手一拍将望远镜阖起来。
「雅欣诺在哪里?」
「着装。会比平常久一点，每年只有仲夏节这天，雅欣诺愿意让玛歌儿在她头发里编进鲜花。」
乔瑟夫呵呵笑。
「我应该回去了，但我好累。」她揉着太阳穴，「乔瑟夫，我好累。」
「茱儿，这不只是妳的责任。」
「凯特会忙着处理仪式，艾利斯负责控制布莱达。玛歌儿从来就帮不上忙。」
「别忘了路克，」乔瑟夫说，「还有我。以及雅欣诺自己。她并非全然无助，而且这里只有一个女王伤害得了她。」
「浸毒的刀就算毒不死她，刀子本身也有杀伤力。」茱儿说，「还是能杀死她。」她呼出一口颤抖的气息，坎登移动到乔瑟夫的床铺边缘，磨蹭她的膝盖。
「妳得休息，」他说，「这可能是个漫长的夜晚。」
「我不行，」她摇摇头，转过身，似乎准备站起来，「广场里发生了什么事?」
乔瑟夫抓住她的手臂，牢牢抱着她。
「从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看见了吗?所有桌子都摆满纸灯笼，准备要放流到港湾里，和往年一样。」
但这和往年不一样。家家户户的厨房都在准备宴席，狼泉镇上方的蓝天点缀着一缕缕炊烟。客栈和西边丘陵的神殿里，另外两名女王等候着，想找机会杀了雅欣诺。
「我曾经说过，感觉好像你从来没有回来过。」茱儿说，「我说我希望你不要回来。我不是真心的，没有你，我无法完成这件事。」
乔瑟夫伸手拂开她脸颊上的头发。
「茱儿，无论如何我都会回到妳身边。」他环抱茱儿，她也紧紧回抱他。
她靠得更近，但她抱乔瑟夫抱得越紧，就感觉他越疏离。他再也不属于这里了，而茱儿也不知道自己属于何处。
「乔瑟夫，吻我。」她说，先凑过去将他拉近。
她的手臂滑到他背上，拉扯他的上衣直到衣服褪下来，他将茱儿的衣服拉下肩膀，她的手卡在衣服里时两人开始大笑。
「我爱你，」茱儿说，容许自己短暂相信这是唯一重要的事，只有乔瑟夫，和他在她肩膀上的双手、发丝间的抚触。她往后躺在床上，将他往下拉。
「我爱妳，茱儿。我活多久，就爱妳多久。」
雅欣诺扯扯背心的边缘，这件衣服她已经穿过几百次了，但今天感觉特别奇怪，又紧又不合身，还有她脸上的面具也不对劲，不管她反复重系了多少次后脑勺的缎带。
一定是那根辫子害的，它绕过她头的侧边，里头编织的麦秆和花瓣让她痒痒的。尽管她把头发剪得很短，辫子像根僵硬的小手臂一样凸出来，每年仲夏节，他们仍坚持用差不多的装饰编织雅欣诺的头发。但之前她从未感到困扰过，是今天这个日子不太对劲，不是辫子。
她找到坐在后院树荫里的玛歌儿，马修在她旁边。
「妳看见茱儿了吗?」她问。
「没有。」玛歌儿回答，「我以为她早该到了，进场游行无法一拖再拖。」她垮着肩膀，纱布覆盖着从锁骨延伸到手臂的烧伤。她应该要俏皮地将雪花莲和葡萄藤编成的花圈放在马修头上，但她只坐在那儿，脸色苍白，除了肚子之外的部位都消瘦了。
马修伸手去拉雅欣诺，脸上稳稳挂着桑德林家的招牌微笑，迷人英俊得足以让她脸红。所以玛歌儿必定还没告诉他在火焰中看到了什么。
「那个花圈真美。」他说。
「我有过更美的。」她想起比利送她的那个，神殿祭司带着献给自然使女王的花圈抵达时，雅欣诺将比利送她的花圈交给了凯特，神殿做的花圈比较像花束，绑满许多紫色和黄色野花，得用塞的才能把纸灯笼固定在中心。
房子里，侧门发出碰的一声，凯特朝他们走来，艾娃栖息在她肩膀上。
「时候到了。」
「已经要开始了?」雅欣诺问，「我们不等茱儿吗?」
「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是主人，应该要先到，茱儿知道的。我确定她会和我们在现场会合。」
雅欣诺呼气，叫唤布莱达，玛歌儿和凯特走在她前面，马修殿后，艾利斯走上前，捏捏她的肩膀。
「别这样，」她说，对他露出颤抖的微笑，「感觉你好像在道别。」
「永远不道别，」艾利斯说，「只是想告诉妳，有我在，妳不用担心布莱达。」
雅欣诺点头，狼泉镇的落日余晖柔和又金光闪烁。
「真奇怪，」她说，「这么晴朗的日子，却感觉危机四伏。」
他们开始前进，走下丘陵，雅欣诺的双脚麻木，试着不要跌倒，她的左手深埋在布莱达温暖的毛皮里。
他们抵达海湾时，人群已经排满甲板两侧，挤到临时搭建的看台上，大祭司露卡和另外三个祭司站在水边，其中一人是狼泉镇神殿的主祭司小秋。露卡看见雅欣诺时，微微颔首，那个举动不带威胁，雅欣诺的肠胃却抖了一下，她焦虑地四下环顾寻找茱儿，但到处都没看见茱儿的身影。
米拉贝拉僵硬地和比利一起走，跟在莎拉和布莉后头。今天，魏斯伍氏族忽略他御用试毒师的身分，视他为真正的追求者。截至目前，他都还算配合，但仍持续在人群中寻找雅欣诺的身影。
莎拉慢下脚步，队伍挤在一起，迈尔斯叔叔和小尼可差点撞上米拉贝拉的后脚跟。还好她穿的是短裙，没有拖地的裙襬，否则上头都会是骯脏的脚印。
米拉贝拉拉长脖子，停顿是因为他们距离前方凯萨琳的进场队伍太近了。毒物使的队伍长很多，而且有许多黑议会的成员。她只看得见凯萨琳的后脑勺，她的头发放下来，只绑了一个装饰着暗红花朵的小发髻，她挽着追求者的手臂，一名英俊的金发男孩。
他们又开始移动，类似兴奋感的情绪在米拉贝拉胃里嗡嗡作响，她身在狼泉镇，雅欣诺长大的地方，而且很靠近大海。雅欣诺等着她，但不只她一人，也不会对她微笑，她还会带着一只熊。
他们到达海岸时，四周出奇安静，米拉贝拉本以为毒物使会怒目瞪视它们，可能还会被自然使吐点口水，不过什么事也没有，连欢呼声或聊天声也听不见，感觉完全不像节庆。
他们就定位时，比利浑身紧绷，雅欣诺在那儿，她望向比利，一抹红晕从面具后方的脸庞晕染开来。
米拉贝拉自顾自微笑，今天不会有人心存邪念，除了漂亮灯笼漂浮在水面，还有装满水果和谷物的舢舨被送出海烧毁之外，不会发生其他事。雅欣诺的熊很冷静，凯萨琳似乎只对她的追求者感兴趣，如此亲密地在他耳边低语，简直堪称丢脸。
黑议会努力盘算周旋，才让姊妹三人聚首，米拉贝拉很开心他们即将大大失望。
雅欣诺望向海湾另一边的两个姊妹。这是小黑屋之后她第一次同时距离她们两人这么近。小凯萨琳的妆化得好浓，完全是艾伦家的风格，但她看起来不像娃娃了，她昂着下巴、两颊圆润，嘴角有一抹隐约笑意。
至于米拉贝拉，她一如往常高冷。雅欣诺的姊妹都是女王，知道自己非做什么不可。
「他们应该挑别的地方举行仪式才对。」尼可拉斯说，「闻起来不像蛤蜊壳里面的地方。」
风向变了，吹来狼泉镇市集的味道，但凯萨琳不介意，她喜欢她看见的狼泉镇，尽管只有一小部分，她喜欢这里的荒凉以及满是破烂渔船的港口，它们在水中上下浮动，被苍蓝暮色里的灯笼照亮。
「请女王上前，」大祭司说，露卡朝那名自然使伸出手时，凯萨琳安静下来，「雅欣诺女王。」
雅欣诺走到水边，身上不是女王的打扮，反倒像农夫，和五朔节时没两样。她从狼泉镇祭司手中接过一盏点亮的纸灯笼，笨拙地弯腰把花圈推向水面。
「凯萨琳女王。」
凯萨琳从英锥陵祭司手中接过灯笼，把灯笼摆在花圈正中央后放开手，看见她的红玫瑰花圈把雅欣诺的野花圈撞开时露出微笑。
「他们不会是想由大祭司把灯笼交给米拉贝拉吧。」凯萨琳回到原位时，群众里有个人小声说。当然了，露卡亲自将灯笼交给米拉贝拉，还亲了她额头一下。毒物使的反应非常激烈，凯萨琳几乎听得见他们咬牙切齿的声音。
米拉贝拉将花圈放上水面，接着用她的天赋把三只花圈都推送到港口里，真是爱炫耀。彷佛这是个讯号似的，船只纷纷将载送的灯笼放进水中，直到整个海湾都熠熠生辉。最近的一艘船拖着装满苹果和麦子的小舢舨来到人群前方，然后将连结的绳索割断。
「罗兰斯城的人带来献礼，向狼泉镇的居民致意。」米拉贝拉说，「感谢他们欢迎我们进入这座城镇。」
凯萨琳把最近的一名仆人抓过来，「去拿我的弓。快点。还有点火的箭。」凯萨琳一把将她推进人群中，她连头也来不及点。
「我们在罗兰斯城，」米拉贝拉继续说，「就是这样庆祝仲夏节的。希望狼泉镇的各位允许我们以自然使与女神之名献上这船祭品。」
众人转头望向一名坚毅的灰发女子，她想必就是扶养雅欣诺的氏族首领凯特.米隆了。过了一阵冗长又紧绷的时刻，凯特考虑着米拉贝拉的要求，最后终于微微一抬下巴表示同意。那女人很顽强，说不定比娜塔莉亚还顽强。
女仆拿着凯萨琳的长弓回来时，她身后的人开始移动、咂舌，女仆在人群中穿梭，把武器呈给女王。
「很好，」凯萨琳微笑，「谢谢妳。」
「小凯，」彼得从嘴角说，「妳想做什么?」然后有人发出尖叫。
「米拉，她拿着弓!」
凯萨琳翻翻白眼，是魏斯伍家的那个女孩，喜欢玩火的那个。
人群听见尖叫，开始颤抖、不约而同地蹲低。祭司把露卡拉到一旁，那摇摇晃晃的老傻瓜挣扎着，魏斯伍家的笨女孩沿着海岸跑。
「布莉，不要!」米拉贝拉大喊。
凯萨琳一只手扠在腰臀间。
「布莉，真的别轻举妄动啊，」她说，「我只是想帮忙。」她往场地中央一站，转身面对人群，「我姊姊让我羞愧极了，我竟然没准备半点祭品，但我可以帮她烧掉祭品。」
凯萨琳搭一支箭，用最近的灯笼点燃箭头，她瞄准渐暗的天空时，箭燃烧得很漂亮。她拉弓放箭，箭矢在海湾上空划出一条弧线，击中舢舨正中央。火势扩散，众人放松地叹息，很多人轻轻鼓掌，而且不只毒物使。大祭司露卡怒视娜塔莉亚，凯萨琳回头时，娜塔莉亚对她点点头，凯萨琳完全抢走了米拉贝拉的风彩。
「这让我想到另一件事。」凯萨琳大声说，看着她的弓，「我知道广场有盛大的晚宴等着我们享用，但我们身在狼泉镇，这儿是自然使的家乡，不是吗?」众人点点头，他们的眼眸反射着舢舨燃烧的火光，米拉贝拉和大祭司往后缩，不过身后是大海，已经退无可退。
「我没有祭品可以贡献。」凯萨琳喊，「也没有精美礼物。但我仍然愿意向自然使女王致意。」她的视线落在轻拍着大熊的雅欣诺身上。那生物看起来很迷惘，那可怜的东西没什么好怕的，「我们坐下来享用大餐之前……我想请雅欣诺女王带领她的姊妹一起去狩猎。」
雅欣诺的胃一路坠到鞋子里，每个人都在为凯萨琳的挑战欢呼叫好，就连狼泉镇的人民也是。这些野性十足的大蠢蛋无法抗拒狩猎的诱惑，而且他们觉得雅欣诺有熊就赢定了，认为毒物使女王犯下了致命错误。
毒物使人群中，有个淡金色头发的英俊男孩愤怒地对凯萨琳耳语，娜塔莉亚.艾伦和黑议会不安地移动双脚。这不是他们的计画，但现在也无从阻止了，祭司和魏斯伍家族同样束手无策。
这是来自女王的挑战，这就是他们聚集于此的原因。
雅欣诺直直盯着前方，她绝不求饶，绝不让凯特和艾利斯因为帮不上忙而感到罪恶。过不了多久，凯特坚强的声音穿透噪音。
「狩猎会在北边森林举行，就在果园另一边。请替三位女王做好准备。」
大海那端，夕阳西沉，天光仍然太过明亮，在等到有夜色掩护、雅欣诺对于地形的了解能派上用场之前，还会发生很多事情。比利热泪盈眶，好像她已经死了，路克在祈祷，可能正在感谢女神护佑他们胜券在握，雅欣诺的手指深深戳进布莱达的毛皮。
「茱儿，」她轻声说，「妳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