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斯城
挑战凯萨琳在英锥陵竞技场决斗的战帖是布莉用华丽的黑色字迹写成的,内容非常完美,上面有米拉贝拉的签名,交由印刷工人复印,但她确定原稿钉在芙洛宫的大门口。
「四处都贴好传单吗?」米拉贝拉问。
「到处都是。」布莉回答,「从这里一直到巴斯钦城,甚至连桑普尔西北边都有。」
「狼泉镇呢?」
「当然。」
「很好,」米拉贝拉说,「我要让雅欣诺的家人在场目睹毒物使女王殒落。」她轻笑了几声。
「妳很开心?」
「我只是想到凯萨琳看见战帖时的表情。」米拉贝拉说,但她的笑容维持不了多久,愤怒时,杀死凯萨琳的念头很容易,不过怒气退去后……不,她绝对不能让怒气退去。
伊莉莎白在她们身旁摸着左腕的残肢。
「伊莉莎白,妳还好吗?」米拉贝拉问,「手痛吗?」
「不常痛了。」伊莉莎白回答,低头看着覆盖断骨的紧绷皮肤。缝合伤口留下的疤痕已经转为淡粉红色,「我只是在想刺青手环,用来装饰这么丑的东西实在奇怪。」
伊莉莎白翻转两边手腕,把玩着自己用缎带和珠子编成的手环。神殿很快就会执行仪式,将黑色圆圈刺上她的皮肤,然后她将就此成为真正的祭司,永远属于神殿。
「伊莉莎白,妳的手不丑。」布莉恳切地说,「她们对妳做的事才是真正的丑恶。」
「她们打算何时举行仪式?」米拉贝拉问。
「一旦我同意,就会立刻进行。已经超过时限了……我当见习祭司几乎三年了。」
「妳会同意吗?」布莉问,「妳不该同意。抛开长袍来和我们一起住吧。魏斯伍大宅永远欢迎妳。」布莉的声音强而有力、充满决心,她不明白为何伊莉莎白受了神殿的酷刑,却仍决定留下。布莉不像伊莉莎白那样生性服从。
「我还没决定。」伊莉莎白说,「我不介意多当见习祭司一阵子。可能几年,可能一辈子,那我就能留着小胡椒,而且可以选择要不要继续待在神殿。」
米拉贝拉往前看着白袍侍卫,她们已经漫步到一段距离之外,不过她很确定祭司仍在监听她们三人谈话。米拉贝拉捏捏伊莉莎白的手肘。
「妳会通知我们吗?我们才能到场?」
伊莉莎白点头,米拉贝拉亲亲她两个朋友的脸颊,离开去看露卡。
米拉贝拉在大祭司位于神殿高处的卧房里找到她,露卡正用一颗丝绸枕头擦拭打翻的茶水。
「怎么不用抹布擦?」米拉贝拉出声建议,吓了露卡一跳。
「米拉,妳吓到我了。」她拿起湿漉漉的枕头,露出遗憾的表情,然后把毁掉的枕头丢到她的桌子旁边。「妳跟若儿错身而过。」
「噢,」米拉贝拉扬起眉毛,无法装出失望的表情,「妳们俩又在策划些什么了吗?」
「我不懂妳的意思。」
「妳当然懂。我听说了关于上一次五朔节的谣言。妳想牺牲我的两个妹妹,把她们丢到火里,让我成为白手女王。」她停下来,看着露卡试着维持无动于衷的表情,「妳的祭司忘了我有耳目,她们谈论事情时越来越不小心了。妳盘算了这么多,我不敢相信妳竟然不赞成这场决斗。」
「我是否赞成不重要。反正妳已经当着整座罗兰斯城宣布了。」
「妳觉得我应该让凯萨琳来罗兰斯城?」
「至少我们能在这里、在家乡迎接她的攻击,她身处异地,会觉得不熟悉、不自在。」
「是吗,」米拉贝拉说,「看看也有地利之便的雅欣诺吧。凯萨琳想来这里,她想在罗兰斯城除掉我,让我在自家子民前受尽屈辱。狼泉镇森林里,她的目标从来就不是我!一直都是雅欣诺。她一直都是箭靶。」
露卡静静地从白兜帽下方端详她。
「也许我们错过机会了,」露卡说,「妳曾经是命定的女王,现在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们的运气走下坡了。」
「在竞技场中决斗对我有利,」米拉贝拉坚持,「元素使女王曾有过光辉的时日——」
露卡转头看着打翻的茶,往杯里多添了一些茶水,喝的时候,茶水滴下衣袍。
「露卡,我感觉这一切也是女神的意思,妳得相信我。」
「也许是她的意思,」大祭司柔声说,「但女神并非永远仁慈,米拉。我们不清楚她的意图,就连我觉得最接近她的那些时刻……以为自己窥见了她的计画……」她用一只颤抖的手示意,「这一刻还清晰无比,下一刻又晦涩不明。」
「那我们要如何才能知道这是正确的事?」
「我们不知道。只能尽力而为,心知我们其实别无选择,女神想要什么,都终将得逞。」
小黑屋
薇拉进厨房时,经过雅欣诺身边,「今天晚餐吃鹅和洋葱派。」薇拉举起一颗黄色小洋葱,敲敲雅欣诺下巴。
「嗯,」雅欣诺犹疑地回答,「那是……我小时候爱吃的东西之一吗?」
「妳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雅欣诺跟着她穿过客厅,看着画和家具,这里没太多改变,但她却不觉得熟悉,「米拉贝拉什么都记得。如果那个多愁善感的傻瓜在这里,应该会去拥抱椅子。」
「米拉贝拉还是小孩时,就已经非常庄重,不会去抱椅子。跟妳不一样。妳恢复得如何?」
雅欣诺跟着她走进厨房,扭扭肩膀,箭伤已经愈合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另一道新鲜的深深疤痕,她感觉得到背上有新的坏死组织正在形成,就像她脸上的坏死组织。另一道伤口、另一座废墟。
「我没事。」
「很好。那妳可以走了。」薇拉拿下一个碗,里头装着今早揉好的面团,雅欣诺哼了一声。
「妳总是这么有爱心吗?还是以前妳会把我们绑在木板上,然后挂在门口?」
薇拉轻蔑地笑。
「我们已经好久没把女王固定在木板上了。」她停下揉面团的动作,眼神锐利盯着雅欣诺,「不是我想赶妳走。他们把妳带走之后,我从来没想过能再见到妳。但如果黑议会发现妳在这里,他们会砍了我的老脖子,还有卡拉的。」
「我不用再躲多久了,」雅欣诺说,「一旦米拉贝拉受冕,黑议会上的艾伦氏族换成魏斯伍家的人,一切全都会改变。他们甚至可能允许卡拉离开。」
「可能。」薇拉紧抿嘴唇,但藏不住微笑。
雅欣诺歪着头。
「这就是妳希望的吗?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调包婴儿?」
年迈的女人把面团甩到桌面,在上头洒面粉。
「妳为什么觉得是我调包的?」
「不然还有谁?」
「当时这里还有谁?」薇拉问,「还有女王。也就是妳们的母亲。我只是产婆,女王怎么说,产婆就怎么做。」
「但是她为什么要调包?」
「妳希望她没这么做吗?」薇拉犀利地看着雅欣诺,「无论如何,她都没透露此事。我想艾伦氏族并不善良,在她的统治期间,我觉得她不喜欢毒物使议会的所作所为。再说了,她觉得米拉贝拉才是应当继位的女王,女王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女儿拥有何种天赋。所以毁了其他两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毁了其他两人,」雅欣诺重复,嘲弄地弯起嘴角。
「卡蜜儿女王是个好女孩。但唯一爱过她的人只有她的王夫,她很高兴能离开,很高兴终于卸下职责了。」
「嗯哼。」雅欣诺说,「知道这事应该要感到心痛,但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因为妳是女王。妳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如寻常母女。妳们和其他人不一样。」
雅欣诺拿起刀,开始切洋葱,看薇拉揉面团让她开始饿了。
「那她去了吗?」雅欣诺问,「和她的王夫去大陆过开心的生活?」
「我怎么知道?可能吧,那是她想要的。虽然他们说虚弱的女王产下三胞胎后活不了多久。」
「女王的生命光辉灿烂却非常短暂。登基年时,要不受冕即位,要不死在姊妹手下。命运的牺牲品是改变不了命运的。」
「妳指的是虚弱的女王。」雅欣诺说,用刀戳一颗蘑菇,「但米拉贝拉会成为统治芬贝恩到五十岁的女王。她生下三胞胎,离开岛屿,去某个风景壮丽的地方终老,寿终正寝。」
「别用你们的屁股把我挤扁了。」卡拉嘶哑地说,拍拍一只栗色鞍马的臀部,那是乔瑟夫和玛歌儿骑来的其中一匹马。牠和其他马匹必须共用窄小马厩,牠们在拥挤的空间里推来推去。
「妳以前会用天赋来控制马儿,而不是动手。还是妳在这儿待久了,天赋也没了?」
卡拉绷紧下颚,看着她漂亮的妹妹。
「我从来不会把天赋用在打扫马厩这种鸡毛蒜皮的肤浅小事上。」
她打开栅栏的门走出来,把草耙靠着墙壁放好,然后沿着走道前进,把谷物倒入黑马的饲料桶里,摸摸牠的鼻子。
「肤浅,」玛歌儿说,恼火地瘪着双颊,「是啊,我想妳不会。肤浅是我专属的领域,是吗?」
「我没这么说。」
「妳当然没说啰,妳什么时候说过真心话。」
卡拉绷紧下颚,回头看着黑马,闻到牠口中咀嚼谷物散发出的咸味。
「我好久没看到养得这么好的马匹了。还有那两匹鞍马也是,是向艾迪.蓝恩借的吗?满不错的。」
玛歌儿双手拄在腰臀间,一只脚板拍着地,她才在小黑屋待不到一周,就已经惹毛了卡拉。
「玛歌儿,妳想做什么?」
「我想照顾我女儿。」
「那不是我的意思。我指的是现在这个当下。妳想说什么吗?」她的眼睛飘向玛歌儿的肚子,「如果是想说妳怀孕的事,我已经看出来了。」
玛歌儿瞥着自己的腰,孕期没过多久,但她的骨架纤细,卡拉轻易就能看出她的孕肚。
「茱儿要当姊姊了,一定很开心。」卡拉继续说,「看她长得这么强壮又快乐,我很骄傲。还有乔瑟夫……他长得好像马修。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要奔向他、跳进他怀里。」
玛歌儿吞了口口水,低声呢喃了些什么。
「小玛,有话快说。」
「别叫我小玛。」玛歌儿斥道。
但是玛歌儿有事想告诉她,站在那里用脚尖在泥土中画来画去,卡拉看得出不是什么好事。
「我的宝宝,」玛歌儿说,「是马修的。」
卡拉的手指紧抓着栅门。马厩里的每匹马都不吃东西了,纷纷注视着她,就连薇拉那头坏脾气的棕色骡子也是。马修,她的马修,但他再也不是她的马修了。
「我只是想亲自告诉妳。」玛歌儿说,音调犹疑,「我不想要茱儿或乔瑟夫脱口而出。」她站近了一点,灰尘和稻草里轻柔、踟蹰的脚步,「卡拉?」
「什么?」
「说点话。」
「妳想要我说什么?说我像笨蛋一样等在这里,却明明知道等待没有结果?知道外面的世界不一样了,但这里一切如常?妳不需要我告诉妳这些事。我离开这里时,会像薇拉一样年老腰弯。妳想替我体验我应该拥有的人生,就去吧,不需要我的祝福。」
「我才没有。」玛歌儿说,卡拉的棕色猎犬开始嚎叫。
「安静,牠的嚎叫意思是有人来了。代表你们得躲起来。」
老人和小马拉的车沿着小径慢慢朝小黑屋前进,这是好事,给了雅欣诺足够的时间在躲藏的地方安顿好,她坐在窗户下往外偷看,看见茱儿和乔瑟夫闪进马厩中。至于玛歌儿,谁知道她在哪里。
老沃瑟斯特到达小黑屋时,薇拉帮他卸下几袋谷物和数瓶红酒,另外还有三、四个包裹。他们说话说了老半天,他才终于调转马车踏上来路。两人谈论的似乎是沃瑟斯特交给薇拉的一封信,她站在补给品中间,读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雅欣诺失去耐心,站起来掀开窗帘。
「薇拉!那是什么?」
薇拉拿着信走回小黑屋,其他人彷佛松鼠钻出巢穴般从马厩冒出来。
雅欣诺接过信开始读。
「那是什么?」茱儿进屋时问道。
「一份公告。」雅欣诺说,「米拉贝拉挑战凯萨琳来场决斗。」
「那样做妥当吗?」玛歌儿问,「狩猎很冒险。但决斗更是危险。两人直接正面冲突,很可能同归于尽。」
「女神不会允许她们同归于尽。」薇拉说。
「妳怎么知道?」乔瑟夫问。
「芬贝恩岛漫长的历史中,她从不曾让三个女王全军覆没。而且小黑屋图书室有一半的书都是关于女王的历史,所以我再清楚不过了。」
「但是她们不会全部死掉。」茱儿说,「如果米拉贝拉和凯萨琳在决斗中同归于尽,还有雅欣诺活着。」
每双眼睛都转向她,雅欣诺往后退了一步。
「也许那就是计画,」茱儿说,「女神的计画。」
但薇拉摇摇手。
「不,米拉贝拉会成为受冕女王。卡蜜儿女王知道。整座岛的人都知道,直到最近才出现变化。雅欣诺有幸活下去,必须隐姓埋名地生活。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妳没见过女神救过她几次,」乔瑟夫说,「女神多少次救回她的性命,却要她只能隐姓埋名生活?我不相信。」
雅欣诺不以为意地笑,他们都疯了,竟然这样看她,眼睛睁得和晚餐盘一样大,也一样闪亮。
她的眼神掠过他们,看向墙上挂的一大幅织锦。织锦描绘角鹿狩的场景,那是加冕年时由追求者在五朔节执行的仪式。画里的年轻男子龇牙咧嘴,拿着发亮的刀。前景有个人肚破肠流,他们狩猎的野鹿双膝跪地。画面鲜血淋漓,编织者没用光红线真是太惊人了。那个人有可能是比利,在茵尼斯弗的神圣土地上失血过多而死。
「我们有好多残暴的传统。」雅欣诺静静地说。
「雅欣诺?」玛歌儿问。
有很长一段时间,雅欣诺梦想着这样的机会。可以逃走、消声匿迹,但女神总把她当成棋子摆布,爱放哪里就放哪里。女神甚至给了她茱儿,受了异赋诅咒的茱儿,路克总说她在雅欣诺身旁是有原因的。但原因是什么呢?为她赢得自由?还是赢得王位?
不管是哪一个,雅欣诺都已经厌倦猜测了。她用力吞咽,摸摸她的疤痕,从脸颊到肋骨的每一道疤痕。从现在开始,她要依照自己的意思行事。
「我们得去英锥陵。」她说。
「对,」茱儿说,两手一拍,「米拉贝拉和凯萨琳最后一战,等她们倒地,妳就在那儿等着坐收王位。」
「不,茱儿,薇拉说的没错,米拉贝拉是命定的女王,我觉得我逃过一劫,是为了帮助她。」她抓住茱儿的肩膀,握拳把挑战的告示捏皱,「我要去王都,我要帮米拉贝拉除掉毒物使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