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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烈奇深渊

  彼得牵着他的牝马慢慢走过茵尼斯弗河谷。马累了,他也疲倦不已。他在山脉隘口前的最后一间驿站用银币换了马,自从下了马车后就未曾阖眼,一连赶路整整两天两夜,换了一辆马车和三匹马,但是他到了,至少他认为如此。少了为数众多的黑色和白色帐篷,这里看起来截然不同。

  彼得沿着树林南边骑,犹豫着要不要一头冲进林木间,虽然阳光明亮刺眼,他却不觉得河谷安全或平静,只感觉它虎视眈眈,而且过于渴望有人造访。

  他进入树林时,牝马吓得往旁一抖,彼得下马,如果马儿在他们靠近深渊时受惊,可能连人带马栽进无底洞。他牵着牠慢慢前进,拍拍牠的口鼻。马儿和彼得一样不喜欢这些没有鸟儿栖息的树木、没有任何声响的森林。

  很快地,地貌改变了,马蹄哒哒敲着半埋在土里的小石块,彼得抬起头,看见布烈奇深渊,他发誓上一秒钟它还不在那儿。

  布烈奇深渊。岛屿心脏一道深邃黑暗的裂口。比乌鸦翅翼还黑,比夜晚还黑。这里就是他们丢弃殒落女王尸首的地方,也是他以为祭司要斩首小凯时将她推下去的地方。

  彼得将牝马的缰绳绑在一根低矮的枝桠上,马鞍袋里那捆长而多节的绳索是从普林一个可靠的商人那儿买来的,一圈又一圈粗厚又坚固的绳结挂在马身一侧,拖慢了骑马的速度。一圈又一圈,但他仍然不确定是否足够。

  他检视着树木,但似乎没有够粗壮的树干可以固定绳索,布烈奇深渊正在他肩膀后头狞笑,就连和他腰部一样粗的树干都不足以支撑他。彼得考虑在马儿鞍具上也绑一条安全索,但牠如果逃跑了,会把他往上拖,而且会耗费太多绳索。

  「别再拖拖拉拉了。」他大声吼道,打破了宁静,给自己勇气。「我大老远骑来这里,不会空手而归。」他双手捧着牝马的脸颊,「如果我走运的话,」他对她说,「就能看见小凯曾经看见的东西。」

  马儿眨眨眼,用不着身为自然使,就能看得出牠知道彼得在说谎。如果他走运,就不会看见或感觉到任何东西。

  他选定一棵树,绑好绳索,然后一圈圈松开,直到深渊边缘。他的前额布满汗水,双手颤抖,他竟然害怕地上的一个大洞,尼可拉斯.马铎如果在这里,一定笑掉大牙。

  彼得把绳索那端抛过岩石边缘,花了好几秒钟漫长的时间才延伸开来,他没听见绳索砸到底部的声音,就这么全部放完了,在他的拳头里扯紧。

  也许谣言是真的,深渊真的永无止境。

  绳索放好后,他走回马儿身边,从马鞍袋里拿出一盏小灯绑在腰带上,往身上每个口袋都塞了几根火柴,然后他深深吸气,走到深渊旁,开始往下爬。

  打了节的绳索让他轻松向下移动,他的脚不会打滑,双手也强壮沉稳,尽管如此,他还是将视线停留在头顶那块蓝白交织的天空。当天空缩小到令人心慌,他的腿也开始累了。他终于开始四下环顾,靠着岩缝休息。四周都是光秃陡峭的石壁,他不知道凯萨琳是抓住了什么才停止坠落。

  他继续往下,越来越深入黑暗中。直到他的脚往下探寻另一个绳结,却踩不到任何东西。

  彼得握紧双手,试着往上爬到前一个踩脚的绳结。一想到距离地面多远、还有距离深渊底部多远,很难不开始慌张。而且四周变得好暗,他甚至看不到面前的绳索。

  一阵忽如其来的冷风扫过他肩膀。他猛然一扭,臀部痛苦地撞到石头,不过只是从地面溜下来的冷风罢了,虽然不知为何风中有死亡和腐烂之物的味道,虽然他出声笑自己愚蠢时,并没传回半点回音。

  这里什么都没有。他心想,后颈却寒毛直竖。这里什么人也没有,也没人在看,不过就是个荒凉的地方。

  他伸手去拿腰间的灯笼,姑且点灯确认一下吧,看看四周的黑暗,以及脚底下的虚无。不过他的手指碰到火柴后,却不想划亮它。如果他很接近底部呢?他会看到所有被扔下深渊的东西吗?死亡多时的女王骸骨和破烂黑裙迭成堆,用空荡荡、充满控诉的眼眶盯着他,还有大大张开的枯朽下颚?

  还是他会看到凯萨琳,他的凯萨琳,躺在被他推下的地方腐烂,旁边石头还留有那个从这里爬出去取代她的东西遗留的爪痕?

  不。他心想,太蠢了,不过是恐惧时的想象。

  他划亮火柴。

  火柴挣扎了一下才着火,他迅速点灯,橘黄火焰照亮他的衣物、绳索、绳索旁的石壁。他小心把灯从腰带解下,往外举出,看着脚底下方。

  什么也没有,没有死去女王的骨骸,没有布满尖石的大洞,只有一片虚无。他可以攀得这么深实在是奇迹。他的马儿扛不动长到能构着底部的绳索。现在他只能把灯往下丢,试着在它落地瞬间窥见什么。

  放手前,有东西刮过他的脖子。那声音并不微弱,听起来很靠近,但他什么也看不到。

  是我的想象。他心想,然后,一只蜥蜴,或者是地面自然的震动。

  腐臭的风拂乱彼得的头发,像湿黏的手指一样钻入他的衣领。

  「是谁?」

  很蠢的问题,没人回答。彼得在脑海里看见牙齿,和黑暗中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

  他往四周挥出油灯,噪音越来越大声了:搔抓声和骨头刮擦的声音。

  「不可能!」他大喊,失去克制,「这里什么也没有!」

  但每个人都知道布烈奇深渊不只是地上一个空荡荡的大洞。谁知道被丢进深渊里的女王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事?她们被丢进岛屿的心脏,女神时时刻刻都照看着这里,谁知道祂是怎么豢养这些死去的女王?或者把她们变成什么东西?

  彼得企图稳住急促的呼吸。

  「妳们对她做了什么?妳们对我的凯萨琳做了什么?」

  凯萨琳的名字一出口,空气变得温暖,凯萨琳是她们的一员,坠落的女王之一。好几个世纪以来的女王姊妹都在深渊里,等着聆听她的苦痛,伸出只剩下白骨的手搂抱她。

  不过那是谎言,无论她们能提供什么帮助,都不是为了凯萨琳,而是为了她们自己,她们就像藤蔓那样死缠住凯萨琳。

  「妳们是谁?」他大喊,尽管早已心知肚明,于是逗留在布烈奇深渊里的女王自然也不费心回答。她们的遗骸比枯骨和萎缩发灰的皮肤还丑恶。那是成堆的破碎希望。空气里充满她们心有不甘的臭味。

  彼得手忙脚乱往上爬,他得回去找凯萨琳。

  「是我的错。」他说,把灯丢掉,用两只手攀爬。灯光划过黑暗、划过一张仰望的脸,只有电光石火的瞬间,却足以吓得他放声尖叫,空荡眼眶的影像残留在黑暗中。彼得尽可能快速往上爬,直到他感觉到有骸骨刷过脚踝,忽然了解:凯萨琳是女王,她能从布烈奇深渊生还,但是他可能不行。

  英锥陵

  英锥陵的圆形大竞技场位于城市郊区,在一大片开阔原野正中央,很容易被人看见,但是天黑后,茱儿和雅欣诺轻轻松松就溜进去找卡拉和玛歌儿会合,她们沿着竞技场南边蹑手蹑脚前进,那里满是鹰架和建材。

  「妳觉得会有人看见我们吗?」雅欣诺气喘吁吁地问。

  「别担心。」玛歌儿说,茱儿和雅欣诺都跳起来,「守卫只有少少几个人,而且安排在高处,不然就是在后台巡逻。来吧。」她说,「我带妳们去找卡拉。」

  她们通过鹰架下方,雅欣诺抬头惊叹,竞技场非常雄伟,尽管有好几处已年久失修,仍然是一幅壮观景象。北边有一段墙壁已经完全坍塌,从裂隙和饱经风霜的墙垣看得出竞技场的结构已经十分古老。

  「卡拉阿姨呢?」茱儿问。

  「她在新建座位区,靠近通往竞技场地的其中一个入口。不错的躲藏地点。」

  茱儿感觉有东西靠近,忽然止步,雅欣诺撞上她的背,坎登这时迎面冲来,用头磨蹭她们的脸。

  「哎呀,」雅欣诺说,拔出满嘴猫毛,「我以为牠被拴在马厩里。」

  「妳自己去跟坎登说说看。」卡拉说,靠着一根梁柱站着,手臂松松交叉在胸前,「最好趁有夜色掩护,把牠偷渡进竞技场。否则明天我们得用马车载牠,上头盖满杂物之类的。」

  雅欣诺望过他们的藏身之处,抓住其中一根支撑柱,上方是仓促修筑而成的看台。

  「为什么选这里?」她问,「从西边看会比较清楚。」

  「这正是我们挑中这里的原因。」茱儿说,「不会有人想溜进来、从全场最差的座位下方观看决斗。」

  雅欣诺推推支撑柱,明天竞技场会爆满,人人摩肩接踵。

  「希望他们不会掉下来。」

  「希望茱儿说到做到,」玛歌儿看着竞技场地叹气,「我们永远不该束缚妳的诅咒。如果这些年来可以好好训练妳的战斗天赋,这就简单了。」

  雅欣诺什么也没说,但她看见卡拉噘嘴的样子,束缚异赋诅咒的符咒也许是长久以来维持茱儿理智唯一的力量,也可能是现在维持她理智的唯一力量。

  「如果妳觉得自己做不到,」雅欣诺说,「或者如果妳不愿意,我们可以想别的方法。」

  「不,」茱儿说,「我做得到。我可以让凯萨琳的毒箭射歪,帮米拉贝拉争取时间杀了她。这是我出的主意,而且也最不可能害妳被抓到。我们不能临时变卦。」

  雅欣诺的胃紧张乱颤,反正也没时间改变计画了。现在已经是三更半夜,再过不久就要黎明。茱儿的战斗天赋没发挥过几次,不过关键时刻总能救命。再说了,米拉贝拉的天赋也很强大,这场决斗只消一次雷击就会结束。

  海伯恩饭店

  米拉贝拉缓缓脱下宴会礼服,发了个抖。

  「是不是有冷风?」她问。

  「来,米拉。」伊莉莎白拉过床上的被子,用她完好的那只手将米拉贝拉裹得紧紧的,「这样好一点吗?」

  「好点了。」事实上,毯子感觉像从雪地而不是羽绒床铺捡起来的。而且碰到皮肤时就像针刺一样痛。她吸了口气,甚至连吸气也会痛。

  「妳脸色太苍白了。」伊莉莎白把手贴在米拉贝拉脸颊,米拉贝拉倒抽一口气。一圈刚纹上去的黑色刺青手环围住伊莉莎白的手臂,手环刚好纹在她左边残肢上方。她发了誓,成为真正的祭司。

  「妳应该告诉我们的。」布莉说,「我们会到场陪妳。」

  「小胡椒呢?」米拉贝拉搜寻着伊莉莎白的兜帽和黑色长发,这时才惊觉已经多久没看见那只勇敢的啄木鸟了。她原本以为鸟儿只是躲在饭店外的树上。

  「牠走了。」伊莉莎白轻声说,「若儿逼我选。她把牠握在拳头里。」一颗泪珠滑落她的脸颊。「我猜一直以来她都知道小胡椒的存在。」

  米拉贝拉颤抖,部分是因为生气,怒火让她恢复了一点精力,呼吸平顺了些。

  「我可以阻止她的,」她说,「我现在还是可以阻止她。」

  「不,」伊莉莎白用衣袖抹抹脸,「我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成为祭司。」

  莎拉和露卡进入房间,莎拉端着一小盘茶水,放在小圆桌上。

  「那场舞之后,妳一定吓坏了。」莎拉说,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真是奇景,凯萨琳女王还真大胆。」

  「那不是战斗。」米拉贝拉说,「什么也称不上。」

  「她只是想吓妳,」布莉嘴角上扬,「好像她吓得着妳一样。」

  但是凯萨琳真的吓到她了,从魏斯伍一家人紧绷、苍白的表情看来,她吓坏了所有人。

  米拉贝拉眨眨眼,房间在旋转,时不时发黑,莎拉递给她一杯茶。

  「我得坐下来。」她呢喃,茶杯落地,砸碎在脚边,她瘫倒在地上。

  「米拉!」伊莉莎白大喊。

  莎拉往后退,双手掩面。

  「是毒药!」她喘息道,「试毒师呢?他在哪里?」

  「不是他的错。」米拉贝拉轻声说。

  露卡跪在她旁边,吼着叫若儿过来。那个有战斗天赋的祭司花不到一分钟,就将房间封锁好,关紧窗户,对侍卫发号施令。

  「怎么做到的?」若儿问。

  「一定是凯萨琳。」露卡说,「她手套上一定有东西。」

  露卡握着米拉贝拉的手,检查跳舞时凯萨琳碰触过的每吋肌肤,没有任何红肿或水泡。没有任何异状。

  「比利人呢?」

  「他留在现场,」布莉说,「和乔瑟夫.桑德林一起。」

  「比利应该照顾好米拉贝拉的,」莎拉咬紧牙根,「应该保护她!」

  「那也是我们的职责。」露卡说,「但是现在不重要了。」

  「我已经派人去请医术士。」若儿在门边喊道。

  「我不觉得痛苦。」米拉贝拉说,「只觉得虚弱。可能不是……」她的声音转弱,「可能根本不是毒药。」

  莎拉摸摸她的脸颊,布莉和伊莉莎白都在哭,米拉贝拉真希望自己能叫她们别哭了,真希望能告诉她们她没事。

  医术士抵达后,他们将她抬到床上,从手上抽了点血,闻闻她的呼息。他们轻轻戳捅,又掀开她的眼皮看她眼珠转动的方式。

  「病情没变得更严重。」过了一会儿后,他们,「不管这是什么毒药,都没继续恶化。」

  「如果不杀她,为什么要下毒?」布莉问。

  「因为这样就算杀死她了。」露卡柔声说。

  莎拉跪在床边握住米拉贝拉的手,毒药并没有流窜过她的身体,没出现痉挛或者呼吸困难的症状。

  「懦夫。」若儿从门边怒吼,战斗使祭司发脾气时,米拉贝拉听见有东西碎掉的声音。

  「决斗可以延期吗?」莎拉问。

  露卡摇摇头,并没有律法禁止这件事,毒物使是可以下毒的,只要他们想、只要他们做得到。不管米拉贝拉如何撑过今晚,明天早晨她都会虚弱得无法战斗,她即将像一名毫无天赋的平凡人般走进竞技场。

  「孩子,这是我的错。」露卡难过地说,「我卸下了防备。」

  竞技场

  竞技场很快挤得水泄不通,最先到场的是小贩,他们黎明前就现身,在摊位上准备食物贩售:一串串鸡肉和李子、糖炒坚果、一桶桶冰凉的葡萄酒和苹果酒。有很多食物雅欣诺都没尝过,她的胃咕噜叫,等人潮够汹涌、足以掩盖行踪后,她要玛歌儿带上大把钱币,每样食物都买一点。不过她还没回来。

  「好多人。」雅欣诺沉吟,头顶上的临时看台吱吱嘎嘎响,「穿了最好的衣服、头发盘好,还画了妆,等着看一名女王死掉。」

  「不要去想。」茱儿说,和坎登一起躲在阴影里,「事情一定得完成。等结束后,芬贝恩岛会有一名新的元素使女王。然后我们就能自由离开。」

  「我应该一个人走。」雅欣诺说,「妳不用陪我一起放弃一切。」

  「我有什么好放弃的?」茱儿问,「因为我有战斗天赋就追杀我的城镇?我受了异赋诅咒的事已经公诸于世,留在这里也不会有安宁之日。」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凯特和艾利斯不会。还有玛歌儿和妳的弟弟或妹妹怎么办?」

  茱儿垂下视线,雅欣诺屏气。如果茱儿回狼泉镇,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没有茱儿,她不知道该怎么生活。

  「除了妳要走的路,我没有别条路好走。」茱儿说,「所以我会陪妳到最后。」她不怀好意地笑,「或者直到诅咒把我逼疯为止。」

  她们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往后退回阴影里,雅欣诺把轻薄斗篷的兜帽拉过眼睛,不过来者只是玛歌儿和卡拉,还有乔瑟夫,她们碰见他在竞技场地上游荡。

  玛歌儿交给雅欣诺几支不同的肉串。

  「别分给别人吃,」雅欣诺咬下第一口时,玛歌儿警告,「有些有毒。」

  「有人跟踪你吗?」茱儿问乔瑟夫。

  「没有。」他回答,「我本该昨晚就要来的,可是我发现妳们离开舞会时,已经太晚了,所以我睡在马厩里。然后和早晨的人群一起挤进来。」他往外看着聚集的人群,「老实说,我们根本用不着躲躲藏藏。今天他们只会注意一件事,我们不会成为焦点。」

  卡拉低头钻过横梁,窥探外头看台。

  「好多毒物使,」她说,「好多元素使。」

  「几乎没有自然使。」玛歌儿说,「我也不期待他们会大老远赶来啦。」

  「茱儿,」卡拉说,「看那里。」她伸手指着。竞技场西侧,坐着一群脸色严肃的人,他们披着鲜红色羊毛滚边披风,动也不动,身处一团混乱中异常平静,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兀。

  「他们是谁?」茱儿问。

  「我觉得他们是战斗使。从巴斯钦城来的。」

  「也有先知到场吗?」雅欣诺问,「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们会发生什么事,省了我们提心吊胆?」

  卡拉的嘴角往上扬,她转身面向玛歌儿说:「我们该走了,回去芙洛宫准备释放那只熊。我们可以趁城市差不多没人时,带牠到河岸边。」

  玛歌儿皱眉,显然比较想留下来观看打斗,不过还是点点头,毫无怨言地离去。

  「妳觉得她们把对方杀掉之前,能先成功放出布莱达吗?」雅欣诺纳闷道,乔瑟夫走过来站在她和茱儿中间,伸出两边手臂搭在她们肩膀上。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这一切结束后?」

  「可能去桑普尔。」茱儿说,「我一直很想去那里看看。那里有好多先知,应该早就知道我们会去了吧。」

  「不是我们最想看见的结局,」乔瑟夫说,「但比我们害怕的结局好多了。唯一少的,就是比利了。」

  雅欣诺试着想笑,试着快乐地幻想他们三人终于能一起生活的场景。不过那只是白日梦罢了。无论是桑普尔或者其他地方,他们都会被追猎,必须过着伪装和秘密的生活,时时都在移动、逃跑,那会是怎样的生活?茱儿会说至少比丢了命好,但雅欣诺不确定。

  看台传来一阵轰鸣,最尊贵的宾客纷纷进场:议会成员和艾伦氏族。

  「茱儿,就快开始了,」雅欣诺说,「妳准备好了吗?」

  茱儿捏捏关节。

  「再好不过了。」

  凯萨琳拉紧她的皮革护手,她的弓箭换了新弦,箭筒装满华丽黑白羽毛制成的毒箭,腰带上挂着修长锐利的飞刀,刀刃涂满足以麻痹一匹马的箭毒。她还配了一柄短剑,虽然她不打算靠近到能用剑的距离,不过用短剑进行最后一击肯定威风又华丽。

  「妳会带十字弓吗?」娜塔莉亚问,帮凯萨琳扣上黑色丝绸背心,顺好上衣的袖子。

  「不。那已经用在雅欣诺身上了。我的两个姊姊都需要独特的送别方式。」

  娜塔莉亚举起凯萨琳的轻便长靴,她的软皮黑短裙的裙襬刚好在靴缘上方,女仆吉赛儿把她的头发编成发髻,不会有辫子可供拉扯,或者遮住视线。

  「娜塔莉亚,妳好像很冷静,」凯萨琳指出,「胸有成竹。」

  「我向来都很冷静又胸有成竹。」娜塔莉亚跪下来帮她系好靴子的鞋带,她开始哼歌时,凯萨琳瞇起眼。宴会之前,娜塔莉亚很害怕,怒声斥责侍卫,问了好几百次彼得上哪去了。舞会前的娜塔莉亚和现在的娜塔莉亚截然不同。

  一名仆人端了盘毒食走进来:颠茄、鬼火蘑菇咸派、加了尼可拉斯送的白蛇根的鲜奶。

  「凯萨琳,」娜塔莉亚叮咛,「这样好吗?」

  「我不要空着肚子去决斗。」

  「那我命人去拿别的食物。」

  凯萨琳切下一大块咸派,吞下半杯牛奶。

  「这种痛不算什么,」凯萨琳安慰她,擦擦下巴,「我还体会过更糟的。」凯萨琳的胃开始翻搅,她丢了一颗莓果到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不再是那个把脸埋进娜塔莉亚裙襬里哭泣的小女孩了;她不再是那个被丢进布烈奇深渊的虚弱女王。此时此刻,她一身战斗装束,今天过后,她会成为新任受冕女王。

  米拉贝拉恢复的速度比任何人胆敢想象的还要快,祭司祈祷、感谢女神庇佑,但是她恢复得还是不够快。

  她朝蜡烛伸出手时,尽管可以点燃它,却无法让火焰旺盛燃烧,测试水流是浪费时间,而她不敢尝试召唤闪电,露卡也说她不该尝试,免得只在竞技场洒落一点小雨,白白让艾伦氏族开心一场。

  「我觉得我辜负了妳。」比利站在她身后说,「我辜负了妳们两个。」

  「你没辜负任何人。没辜负我,更没辜负雅欣诺。」米拉贝拉不忍卒睹每个她挚爱之人眼里的悲伤,没人想象过她会在决斗开始前就输了,「毒药终究会找到我,比利,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不是你的错。」

  帮她系轻盈羊毛黑裙的祭司开始啜泣,若儿一把掌打在她头上,往前一站继续她没完成的工作,拉紧米拉贝拉的胸衣。

  「避开她。」红发祭司轻声说,「利用盾牌,尽可能避开越久越好,把妳的天赋保留给致命一击。」

  女王决斗

  决斗开始时,参加的每个人无论身分地位都站了起来。他们没人看过决斗,空气满溢兴奋之情,甚至比掺了肉桂的甜食和烤肉串的香气更为浓烈。

  米拉贝拉走到竞技场中央,风吹开她肩头的长发,她假装那是她召唤的风,她的心脏浸泡在冷水般的恐惧中。舞会前,她最深沉的恐惧是看着凯萨琳双眼时,意志会动摇。她该有多蠢。

  她对魏斯伍一家和看台上的露卡点点头,她本想举起手,但闪亮的银色盾牌感觉比她的身体更沉重。

  「我还小时,总想来这里玩,」凯萨琳说,她和娜塔莉亚站在通往竞技场地的入口,「但妳从来不准,记得吗?」

  「我记得,」娜塔莉亚回答,「但这不是游戏,小凯。」

  凯萨琳拍拍腰带上的飞刀,感觉背上的长剑晃动,米拉贝拉进场时,人群为她鼓噪,没关系,这是任何人最后一次为她欢呼了。

  「可怜的米拉贝拉。」凯萨琳说,「鲁莽又冲动,来我的城市挑战我。决斗结束后,他们会说她很蠢。」

  不过那不公平,米拉贝拉不知道凯萨琳是谁。她怎么会知道呢?连娜塔莉亚都不知道,而凯萨琳总以为娜塔莉亚无所不晓。

  「去坐在看台上。」凯萨琳说,「我自己走进去。」娜塔莉亚紧绷着嘴,凯萨琳放柔声音,「我不想要妳错过。」

  娜塔莉亚摸摸凯萨琳的头发,她的眼睛扫视凯萨琳的每一吋:她的脸蛋、她的双手、靴子的鞋带,好像想将一切烙印在记忆中。

  凯萨琳几乎想把娜塔莉亚赶走,她想赶快开始了,她想要群众替她欢呼。

  娜塔莉亚离开,凯萨琳等到能在看台里看见娜塔莉亚冰金色的头发后,才举高双臂走出去。

  众人尖叫,从观众席里最老的女人到邻近建筑物窗户后方观看的小孩,全都为她尖叫。只有祭司动也不动又鸦雀无声,当然了,因为她们是祭司。

  喧闹声让凯萨琳雀跃不已,但比不上她看见米拉贝拉时的感觉。她那漂亮、全身散发女王风彩的姊姊正怒视着她,不过藏在愤怒眼神之后的,是深沉的恐惧,凯萨琳几乎能闻到。

  「真是块好盾牌。」她喊道,观众安静下来,「妳会需要的。」

  凯萨琳拿起长弓,搭上一支箭,竞技场那头的米拉贝拉瑟缩。凯萨琳放箭后迅速往地上一滚,以免遭到闪电反击,不过什么也没有,只有箭矢撞击到盾牌掉落地面时观众的哀嚎。她又搭了一支箭,射出,米拉贝拉笨拙地往地上一扑,凯萨琳再次往旁一滚,预期对方会反击,但再次落空。

  有事情不太对劲。

  「姊姊,这是怎么回事?」她大喊,「伟大的元素使畏战了吗?」

  米拉贝拉从盾牌后方偷看。

  「那还真奇怪,」米拉贝拉喊回去,虽然声音尖锐虚弱,「发出挑战的人是我!」

  凯萨琳狐疑地往前进,直到能看见米拉贝拉额头上的汗珠,察觉她肋骨急促起伏,战斗才刚开始不久就这么喘,她的双眼就像受困的狗儿。

  很明显,米拉贝拉被下毒了。

  凯萨琳转身看着包厢,娜塔莉亚在黑议会其他成员旁边自信地观赛。

  「所以妳才不担心。」五朔节过后这几个月,凯萨琳做了什么事并不重要,对娜塔莉亚来说,她永远是个失败品。

  凯萨琳把长弓和箭筒丢到刚犁过的土地上,她从腰带抽出一把刀,小心瞄准。米拉贝拉那块盾牌遮不了她全身。

  她姊姊蹲伏着身体,被毒药拖慢了速度,这样的胜利并不如凯萨琳想象中辉煌,但结果不会改变。

  她掷出飞刀。

  当刀刃出乎意料地往右边歪,凯萨琳这才觉得决斗应该会变得很有趣。

  米拉贝拉又躲开另一次飞刀攻击,观众在座位里扭动,想看得更清楚,木板发出嘎吱声,灰尘掉到雅欣诺头上。

  「那是妳做的吗?」雅欣诺问茱儿,「或者只是她没丢准?」

  「我不知道。」茱儿暴躁地回答,「我没练习过几次。」

  竞技场里,米拉贝拉在地上翻滚,差点丢了她的盾牌。

  「她怎么了?」乔瑟夫越过雅欣诺肩头问,「她为什么不攻击?」

  「我不知道。」雅欣诺说,有事情怪怪的,观众也察觉到了,每次米拉贝拉躲避攻击,却不反击时,观众都疑惑地窃窃私语。

  「她为什么一点行动也没有?」茱儿低吼,再度用战斗天赋将凯萨琳的刀击歪,她的脸颊因为出力而泛红,发根全湿透了,「如果她不想动手杀人,这不会成功的!不管我有没有异赋诅咒,都没办法点火啊!」

  「女神啊。」雅欣诺轻声说,凯萨琳又拾起长弓、放箭,将米拉贝拉飘逸的裙襬钉在竞技场墙上,「米拉贝拉中毒了。」

  毒箭飞过时,米拉贝拉感觉到毒箭尾羽擦过她的腿,她差点没命,箭头深深插入木头的声音让她冷入骨髓。她原以为那是箭矢贯穿大腿血肉的声音。

  她丢下盾牌去拉裙子,试着想扯开,不过箭矢牢牢钉住裙子,坚固的布料扯也扯不破。

  米拉贝拉慌了手脚,她大喊,想召唤强风将凯萨琳刮到竞技场那头,不过只来了一阵气流,只让凯萨琳微微晃动,歪到一边单膝跪地而已,甚至没将她掀翻。

  凯萨琳大笑,抽出背上的短剑。

  「不应该这样结束的。」米拉贝拉说。

  「可怜的姊姊,」凯萨琳说,「妳太常听祭司说妳是命定的女王,还真的相信自己是了。」

  「露卡!」米拉贝拉尖叫,「布莉!伊莉莎白!」她停顿,惊惶地深呼吸,「转过头去!转过头去,不要看!」

  头顶的夏日蓝天晴朗无云,没有暴风雨,她看见的最后景象将是举起剑的妹妹,这就是毒物使女王即将杀死她的方式,真诡异、真是丢脸至极,连剑上是否有毒都无关紧要。

  「凯萨琳!离她远一点!」

  凯萨琳被往后一拉,栽进泥土里时,米拉贝拉瑟缩。那声大喊来自竞技场另一边,米拉贝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雅欣诺。雅欣诺和茱莉安.米隆。

  雅欣诺看见短剑即将往下挥、斩断米拉贝拉的头颅时,她根本没思考,就这样冲进竞技场,茱儿跟在她后面,一如往常地追随雅欣诺,然后用战斗天赋击飞凯萨琳。

  观众对着起死回生的雅欣诺尖叫,她这才了解自己做了什么。

  凯萨琳翻身,用膝盖撑起身体,龇牙咧嘴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

  「妳!」她大喊,指着她们两个,「妳,又是妳!」

  「对,又是我。」茱儿吼道,一个箭步挡在雅欣诺前,乔瑟夫和坎登跑向米拉贝拉。

  观众似乎找回了自己的嗓子。

  「是自然使女王!」

  「不可能啊,她死了!」

  雅欣诺移动身体,她没戴面具,不会被错认,众人看见横越她脸颊的伤疤。

  「妳死了!」凯萨琳尖叫,「我杀了妳!」

  「妳应该回头检查的。」雅欣诺喊回去,「毒箭根本没穿透我的皮甲。」观众席爆出一片惊讶低语。

  「我看见血了!」凯萨琳尖声说,茱儿握紧拳头时,她准备好应付攻击。

  「妳只看见我们想要妳看见的。」

  「雅欣诺?」米拉贝拉问,「雅欣诺,妳还活着?」

  雅欣诺一只眼看着凯萨琳,一边走向姊姊,朝她伸出手,米拉贝拉握住。

  「但是我看见妳跌倒了……在森林里……」

  「我是个好演员。天生戏精。」这个谎言是场赌注,凯萨琳只需要求她亮出背部或者迅速举起右手,她身为毒物使的秘密就会曝光。但凯萨琳还不敢贸然行动,而她也不会贸然行动,只要茱儿还在这里。

  「我帮妳。」雅欣诺在乔瑟夫的帮忙之下扯开米拉贝拉钉在木板上的裙子,裙襬破破烂烂垂在她膝盖处,「我从来没看妳这么落魄过,」雅欣诺说,米拉贝拉大笑,「而且妳好高。从小妳就一直是我们三个之中最高的。」

  米拉贝拉逐渐了解雅欣诺的意思,她的眼神柔和起来,知道雅欣诺记得她。

  「那是因为我是大姊。」米拉贝拉说,抬起下巴。

  「大我不到五分钟,薇拉说的。」

  茱儿在竞技场中间吹了声口哨,她的头先歪向凯萨琳,又歪向观众。没有迅速逃出场的捷径,坎登的耳朵来回抖动,透露了茱儿的恐惧,乔瑟夫站到雅欣诺身旁。

  「嗯?」他问,「现在的计画是什么?」

  「你知道原本的计画。」她从嘴角说,「但是不管用。不然为什么我们得跑进来?」

  「太好了。」乔瑟夫叹息。

  「侍卫!」关妮薇.艾伦从包厢大叫,身体远远探出栏杆,看起来就快跌下去了。就算隔着半个竞技场,雅欣诺也看得到她泛白的指节。

  「抓住逃亡的女王和自然使,关到地牢!」

  芙洛宫的侍卫涌入竞技场时,雅欣诺、茱儿、乔瑟夫和米拉贝拉紧紧围成一圈。尽管有茱儿和坎登,也无法硬闯出去,他们也跑不了,除非往上翻过观众席,不过米拉贝拉办不到,她还太虚弱。

  「雅欣诺,」米拉贝拉说,「妳可以逃走的,妳不该试着救我。」

  「我想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救,」雅欣诺阴郁地回答,「我只是不想变成他们想的那种人。」

  「住手!」凯萨琳对侍卫挥舞着手臂,「还没结束!我还是可以杀了她们!我可以杀了她们两个,如果你们把这——」她指着茱儿,愤怒得语无伦次,「把这个受诅咒的自然使女孩拖走!」

  「别碰她!」乔瑟夫和雅欣诺一起大叫。

  「已经结束了!」雅欣诺对包厢喊,「她杀不了我,不管她是怎么想的。而且我拒绝杀害任何人。」

  「我也是。」米拉贝拉附和,站在娜塔莉亚.艾伦身旁的大祭司闭上眼,露卡把头倾向娜塔莉亚,对她耳语了几句,然后点点头。娜塔莉亚接着又对议会窃窃私语。侍卫和祭司立刻冲进竞技场,把雅欣诺和米拉贝拉从凯萨琳身边隔开。茱儿揍了第一名侍卫的眼睛一拳,又打倒了另外三个。

  「别打了,」雅欣诺说,「茱儿,结束了。但我会想办法救妳的。」

  「那妳呢?」茱儿问,一名侍卫紧张地抓住她,她怒目瞪着她们,前后扭动,并没使力到足以挣脱,却能让她们知道她还是能打斗,「雅欣诺,那妳呢?」

  雅欣诺目送茱儿、乔瑟夫和坎登一起被带走。但她没有答案可以回复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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