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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协奏曲

里奥夫听着梅丽在原本沉静忧郁的《圣路斯弥协奏曲》里加入的那一小段装饰乐句,露出了微笑。
她这么做没什么不对——这段协奏曲原本就鼓励即兴发挥——但在大多数音乐家都会加上一两个悲伤音符的段落,梅丽却重复先前的主旋律,表达出焦虑掩盖下的喜悦之情。由于这段曲子是关于回忆和遗忘的沉思,如此修饰虽然新奇,却异常完美。
曲终后,她一如既往地仰头望,期待着嘉许。
“太棒了,梅丽,”他说,“像你这样的年纪能如此了解作曲,实在令我吃惊。”
“为什么这么说?”她揉揉鼻子,问道。
“这首曲子讲的是个回想年轻时代的老人,”里奥夫解释道,“他想起了更加幸福,却不够完美的时光。”
“所以主旋律才分成很多段?”她问道。
“嗯,而且每一段之间的联系总是不够紧密,对不对?演奏出来的效果总是有些缺憾。”
“所以我才喜欢它,”梅丽说,“它没那么简单。”
她随意翻动着架子上的乐谱。
“这是什么?”她问道。
“应该是《麦尔斯嘉》的第二幕,”他说,“让我看看。”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好啦,”他努力换上不经意的语气,“把它给我。”
“这是什么东西?”梅丽盯着乐谱,问道,“我看不懂。好多换位和弦。曲谱在哪儿?”
“这不是给你看的。”里奥夫的语气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凶狠得多。
“对不起。”梅丽说着,把手缩了回去。
他发觉自己正在剧烈喘息。我不是把它放到别处去了吗?
“不用。这不是你的错,梅丽,”他说,“我不该把它留在外面的。我只开了个头,而且没打算写完。别再想它了。”
她脸色苍白。
“梅丽,”他问,“你怎么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它让我想吐,”她说,“那音乐——”
他单膝跪地,用残废的手掌笨拙地拉起她的手。“那就别想它了,”他说,“别用脑袋听它,要不你会不舒服的。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可眼眶里却涌出了泪水。
“你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曲子?”她痛苦地问道。
“因为我觉得自己非写不可,”他说,“可现在我觉得也许不写才是对的。我真的没法再解释下去了。你明白么?”
她又点点头。
“好了,我们不如弹些更欢快的曲子吧。”
“真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弹。”
“噢,”他说,“至少我还能唱。我的声音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至少不会跑调。”
她拍起手来。“那我们弹什么?”
他动作僵硬地翻阅桌上的乐谱。
“找到了,”他说,“它来自于《麦尔斯嘉》的第二幕,是一段幕间剧,讲述了一个和主线剧情有关的喜剧故事。这段的主角是年轻男孩德留普,他想方设法要在晚上去,呃,拜访一个女孩。”
“就像我妈妈去拜访国王那样?”
“嗯……噢,这我就不知道了,梅丽,”里奥夫敷衍道,“总之,当时是晚上,而他躲在她的窗户下面,装作是个来自偏远岛屿的大海王子。他告诉她,他跟海里的鱼儿们谈过话,又解释了关于她的美貌的传闻是如何远涉重洋,传到波涛之下的他的耳朵里的。”
“我明白了,”梅丽说,“鲷鱼告诉了螃蟹,螃蟹又告诉了金枪鱼。”
“正确。而且每种鱼都有一小段旋律。”
“最后传到了海豚那里,海豚又告诉了王子。”
“没错。然后她询问他的长相,他告诉她,他是全王国最漂亮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这倒算得上实话,因为整个王国都是他编出来的。”
“不,”梅丽说,“这还是谎话。”
“不过很有趣,我想。”里奥夫说。
“旋律还算有趣。”
“啊,你已经学会挑剔了,”里奥夫说,“接着,她要求和他见面,可男孩信誓旦旦地说,他是借由魔法的力量才来到这里,如果她看到他的脸,他就必须返回家乡,再也不能回来。可如果她和他躺上三个晚上,咒语就会破解。”
“可她之后就会知道他撒了谎啊。”梅丽满脸不解。
“是啊,不过他觉得在那之前,他应该能,呃,吻她一下。”
“为了一个吻,要做这么多麻烦事啊。”梅丽疑惑地说。
“嗯,”里奥夫说,“你说得对。不过那个年纪的男孩就是这样。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就会发现年轻男人为了赢得你的关注会多么不辞辛苦。不过我建议,如果有人宣称自己来自某个非常遥远,远到你从没听过的地方——”
“我应该坚持看他的脸。”梅丽吃吃笑了起来。
“完全正确。好了,你准备好演奏了吗?”
“谁来唱女声部分?”
“你可以吗?”
“我没法把声音压得那么低。”
“噢,那好吧,”里奥夫说,“我用假声唱。”
“二重奏部分呢?”
“我会即兴发挥的,”里奥夫回答,“好了,我们跳过他自我介绍那段,直接开始歌曲部分。”
“好呀。”梅丽说。她十指按上琴键,开始弹奏。在她的感染下,伴奏的乐声也比他想象的更加生动。
提示旋律响起时,他清了清喉咙。
那故事在海上众所周知,
 海中的居民巷闻街知,
 跨越了一千里格的航程,
 终于传到我的耳里,
有位女子如此美丽,
 居住在如斯遥远的土地。
 而我,费罗威国的王子,
 千里迢迢、日夜兼程来此见你。
你曾在河畔沐浴,
 鲷鱼对你大加赞誉,
 它告诉了好友螃蟹,
 螃蟹匆匆离去,
 告诉了老金枪鱼,
 这话又传到鳐鱼那里,
 而我,费罗威国的王子,
 来此探询你的心意……
这是许久以来,里奥夫头一回感到快乐。甚至觉得一切都尽善尽美。过去数月的可怕回忆变得模糊,而他觉得那些好时光或许真有重现的可能。
他意识到自己相信安波芮的那个承诺,从她说出口的那一刻就深信不疑。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它已经不重要了。
“噢,玩得挺开心啊?”一个女声插嘴道。他吓了一跳。
爱蕊娜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自从看到他和安波芮在一起,她就再也没和他说过话。
“爱蕊娜!”梅丽喊道,“干吗不一起来呢?我们真的很需要人来负责塔莉丝的唱词!”
“真的吗?”她狐疑地问,目光凝聚在里奥夫身上。
“劳驾了。”他说。
她还是站着不动。
“来吧,”里奥夫说,“你肯定听到我们的歌声了。我知道你也想唱。”
“是吗?”她再次冷冷地问。
“我想要你来唱。”他回答。
“我可以重新开始弹。”梅丽说。
爱蕊娜叹口气。“那好。开始吧。”
约莫半个钟头过后,梅丽倦了,便回自己那边午睡去了。里奥夫担心爱蕊娜也会离开,可她却走到了窗边。片刻的迟疑后,里奥夫也走了过去。
“我觉得,高墙那边发生了什么事,”里奥夫说,“在荆棘门那边。已经冒了很多天的烟。”
她点点头,可看起来,她所注视的并非那堵高墙,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觉得你把塔莉丝的歌词唱得非常好,”他又试探道,“尽管你负责的角色不是她。”
“在这场闹剧里没有我的角色,”她厉声道,“我不会参演的。”
他压低了声音,“我写它只是为了不让罗伯特伤害你和梅丽,”他说,“我没打算让它上演。”
“真的?”她迎上他的眼睛,目光柔和了些许。
他点点头。“是真的。我在创作一部不太一样的作品。”
“很好。”她说着,扭头望向窗外。他搜肠刮肚地思索让对话继续下去的法子,可却没有任何合适的话语毛遂自荐。
“要知道,你让我显得很蠢,”她的语气有些含糊不清,“很蠢。”
“我不是有意的。”
“那样更糟。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跟葛兰女士是那种关系?我本该猜到的。她是你的赞助人,长得漂亮,经验又丰富,你和梅丽又处得那么好。”
“不,”里奥夫说,“我……到那天晚上之前都没什么可说的。她来了——我毫无准备……”
她愤恨地大笑起来。“噢,是啊,我也一样。而且显然我跟她抱着相同的打算。我想我可以缓解你的痛苦,所以我——”她泫然欲泣,又忍住了。
“爱蕊娜?”
“要知道,我已经不是处女了。伊斯冷人不推崇这个,不过在淹地那儿还是比较……”她无力地摆摆手,“总之,这是过去的事了。可我觉得,要是能跟一位温柔和蔼、不会存心伤害我的人在一起,我或许能忘记,忘记那时……”
她把双臂靠在窗台上,脸孔深深埋了进去。他无助地看着她,然后伸出手,轻抚她的秀发。
“我真希望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他说,“我根本没想过会伤害你。”
“我知道,”她抽泣道,“是我要求的太多了。现在还有谁会碰我?”
“我会,”他说,“好了,看着我。”
她抬起泪痕斑驳的面孔。
“我想你是对的,”他承认道,“我确实在意你。不过有些事你必须明白。他们在地牢里对我做的那些事改变了我。我说的不仅仅是身体或者双手,还有内心的某些东西。我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因为过了这么久,除了复仇之外,我还是找不到更好的结局。我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这就是我的计划。在地牢里,我遇见了一个人:好吧,至少是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我们谈过话。他告诉我在他的故乡萨福尼亚,复仇是一种备受推崇的艺术。我在创作的另一首曲子——那就是我的复仇。”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闭上双眼,心知自己不该告诉她,却已无法自拔。
“除了八种调式之外,”他柔声说道,“还有另外几种受到禁止,只在音乐学院的谣言中存在的调式。如果乐曲用正确的方法谱写,你就能看到——能感觉到——它的影响。我们不但能创造和控制情感,还能让任何人都彻底无法阻止我们的演奏。”
“这首曲子用到了我们熟知的大部分调式,可它强大的魔力却来自于我——确切地说,是梅丽发现的——一种非常古老的禁忌调式。现在我又找到了另一种调式:它从黑稽王时代之后就再也没人使用过。”
“它能做什么?”
“能做很多事。一首用这种调式正确谱写的曲子,演奏时可以置听者于死地。”
她皱皱眉,检视他的面孔,他看出那目光是在寻找疯狂的迹象。
“这是真的?”最后,她开口问道。
“当然,我还没试过,不过我相信这是真的。”
“如果我当时不在场,如果我没有参演烛光园里的那场音乐剧,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你的,”她说,“不过事实上我在场,所以我不觉得你有什么想做而做不到的事。这么说,你最近都在忙这个?”
“对。为了杀死罗伯特亲王。”
“可那是——”她眯起眼睛,“可你没法弹琴啊。”
“我知道。这自始至终是个问题。但罗伯特可以弹。我觉得如果我把曲子写得足够简单,他也许就会亲自演奏了。”
“不过由梅丽演奏的可能性更大。”
“那样的话,我会用蜂蜡堵住她的耳朵,”里奥夫说,“你得明白,我同意你的看法,向来如此。我认为他打算把我们三个都杀掉。我希望能给你们俩一个机会,可如果我办不到……”
“你想要我们和他同归于尽。”
“对。”
“可你的想法变了?”
“我已经停手了,”他说,“我不该写完它的。”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有了希望,”他说,“而且就算这希望落空……”
“希望?”
“希望能有比复仇更好的方法。”
“什么方法?逃走?”
“也许,”他说,“我们能够幸存下来,在更好的环境中生活。可如果我们失败了——”他把残废的那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为了创作这首曲子,这首死亡乐曲,我必须向内心最黑暗的部分屈服。我不能去感受喜悦、希望,或是爱情,否则我就没法进行谱写。”
“可今天我才发现,对我来说与其复仇,不如保留着感受爱的能力死去。与其杀死全世界的所有邪恶亲王,不如告诉梅丽,我爱她。与其把如此可怕的音乐带到世间,不如用我这双从前是手的东西尽可能温柔地抚摸你。你怎么想?这些话是不是很没有意义?”
此时他们都在静静哭泣。
“有意义,”她说,“比我近来听过和想过的一切都更有意义。它把你变回了我爱的那个人。”
她握住他的手,温柔地吻着它,一次,两次,三次。
“我们都受了伤,”她说,“而且我害怕。非常害怕。你说我们也许能够逃走……”
“对,”他张口欲言,可她用一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
“不,”她说,“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不想知道细节。假如受到拷问,我会招供的。我很了解现在的自己。我不是罗曼史里的女英雄。”
“我也不是骑士,”里奥夫说,“不过勇敢有很多种方式。”
她点点头,又靠近了些。“无论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她说,“我都想帮助你康复。我也想要你帮助我。”
里奥夫弯下腰,轻轻吻上她的双唇,他们伫立许久,身形凝固在这简简单单的一吻中。
她伸手去解胸衣的带子。他阻止了她。
“康复要慢慢来才好,”他温柔地说,“每次一点点。”
“我们恐怕没有太多时间了。”她指出。
“你的遭遇是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他说,“而且要修复这种创伤,恐怕比你想象的要难。我愿意跟你做爱,爱蕊娜,但希望它不要显得像是最后一次,何况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可做。如果我们这次失败了,恐怕结果也不会乐观。所以眼下,你应该相信我们会活下去,而时机终会到来。”
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双臂抱住他,两人一起看着落日的景致。
“你应该回房去了。”几个钟头以后,里奥夫告诉她。他们正静静躺在他的床上,她的脑袋依偎在他的怀里。
“我想留在这儿,”她说,“我们就不能睡一觉吗,我是说只是睡觉而已?我希望醒来时能看到你。”
他不情愿地摇摇头。“今晚很重要,”他说,“有人会到你的房间去。如果你不在那儿,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好按计划行事吧。”
“你是认真的?你真觉得我们今晚就能逃走?”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不过说真的,我觉得可能性确实存在。”
“很好。”她说着,从他怀里钻出来,站起身,抚平她的袍子。然后她弯下腰,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回味无穷的吻。“我会等着和你再会。”她说。
“好。”他勉强开口道。
她走后,他并未入睡,而是躺在床上,直到午夜的钟声快要响起的时候。然后他穿上深色的紧身衣和马裤,还有一件暖和的长袍。他包起乐谱,等到钟声轰鸣之时,才蹑手蹑脚地步出房间,走下楼梯。
尽管他小心翼翼,可周围却没有站岗的守卫。走廊里空旷而寂静,除了他拿着的蜡烛之外一片漆黑。
他步入通往门廊的长长走道时,看到前面有光,和他手里的烛光同样微弱。等靠近之后,他认出了一个穿着暗红色女式长袍的身影,便加快了步子,心跳得有平时的两倍快,就像一支缺了领唱的合唱团。
来到门口时,他困惑地停下了脚步。安波芮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待着他。她手里没有拿着蜡烛:它正在旁边那张桌子的小烛台上闪耀着光芒。她的下颌抵着胸口,他不禁为她能在如此紧迫的时刻睡着感到奇怪。
当然了,她并不是在睡觉。她身体的每个角度都莫名地不对劲,而且等他靠近到足以看清她的脸时,才发现那张面孔又青又肿,眼睛又瞪得出奇地大。
“安波芮!”他惊呼一声,单膝跪下。他拉起她的手,只觉冰冷异常。
“我想,是里奥维吉德·埃肯扎尔吧。”极近处,有人在说。
里奥夫对居然没有叫出声的自己很是佩服。他站直身体,抬起下巴,决心表现得充满勇气。
“是。”他低声道。
阴影中走出一个男人。他的身材很魁梧,留着刮去一半的斑白胡子,还有像火腿那么大的一双手。
“你是谁?”里奥夫问。
那人微微咧开嘴,骇人地笑笑,让作曲家不禁全身颤抖。
“你可以叫我圣催讨,”他说,“也可以叫我死神。好了,我想你已经收到警告了。”
“你犯不着杀她的。”
“我这辈子弄死人从来都没啥‘犯不着’的,”他回答,“我替国王陛下工作,这是他要我做的。”
“这么说他一直都知道。”
“陛下他很忙。我最近都没跟他说过话。不过我了解他,他肯定希望我这么干。你瞧,葛兰女士不了解我。她的计划里没考虑到我。”他走得更近了。
“可你了解我,”他轻声补充道,“而且我猜你也该搞清楚,我不收贿赂,也不会被别的法子收买,就像这儿的某人想做的那样。现在陛下已经知道谁才是他的朋友,或者等他回来时就会知道。至于你,我要你做个选择。”
“不。”里奥夫惊恐地叫道。
“噢,要的,”那人回答。他朝着安波芮的尸体指了指,“这就是她为她小小的野心付出的代价。你的代价就是选择接下来死的那个人:是葛兰家的小鬼,还是那个乡下丫头。”他笑了笑,揉乱了里奥夫的头发,“别担心。我不会要你马上决定。我会把时间宽限到明天中午。到时我会来你房间找你的。”
“别这样,”里奥夫无力地辩解,“这太不道德了。”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道德,”那杀手回答,“现在你应该已经明白了。”他晃晃下巴,“走吧。”
“求你。”
“走吧。”
里奥夫回到房间里。他注视着安波芮睡过的那张床,忆起了她的爱抚。他走向窗边,看着无月的夜色,深吸了几口气。
接着他点亮了蜡烛,拿出未完成的乐谱、鹅毛笔和墨水,开始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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