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他们只找野女孩
刺眼的午后阳光变成蜜金色,最后再变成锈红的琥珀,淡淡的弦月刚浮到天边那一抹浅黄之上。热气随着阳光而去,麦田里的男人们因为汗凉了而发抖。坎斯坦丁将长柄镰刀举到肩上,磨硬的掌心皮肤底下全是带血的水泡。他用指尖稳住镰刀,远远避开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渴望封住了他的咽喉,愤怒盗走了他的声音。那是魔鬼,是你的想象,你却没有赶她走,反而爬向她。
神哪,他好想回莫斯科,或是基辅,甚至更远的地方。他想有吃不完的热腾腾的面包,而不是一年有一半时间在挨饿。他想在数千人面前讲道,让农夫去耕地。他希望自己再也不要半夜醒着东想西想。
不行,神派了他一项任务,他不能半途而废。
喔,要是真能完成就好了。
他咬紧牙关。他会的,非完成不可。他死前一定能重回女孩不会顶嘴,魔鬼不会大白天在路上闲晃的地方。
坎斯坦丁经过干草堆,绕着牧场边缘走。森林的外围投下饥渴的影子,他撇开头朝斜阳下正在吃草的马群望去。在一片灰色和栗色之间忽然亮光一闪。坎斯坦丁瞇眼细看,发现其中一匹马昂首伫立──是彼得的战马。他肩旁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阳光看不清长相,但坎斯坦丁立刻认出她来。那匹种马转头咬了咬她的辫子,让她笑得像个孩子。
坎斯坦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瓦西娅。在屋里时,她总是时而严肃谨慎,时而无忧迷人,大眼睛,瘦巴巴,走路无声无息。但此刻她一人在阳光下,却美丽得宛如幼龄的母马,又像刚长成的老鹰。
坎斯坦丁强装冷酷。她的族人给他蜂蜡和蜂蜜,寻求他的意见与祷告。他们亲吻他的手,见到他就脸上发光,那女孩却回避他的目光与脚步声。但一匹马,一头愚蠢的牲畜就能让她绽放如此神采。那神采应该为他──为神而绽放,因为他是神的使者。她真的如安娜.伊凡诺夫纳所言,心肠冷酷、不负责任、没有少女的模样。她和魔鬼交谈,甚至夸口自己救了他。
他的手指渴望木材、蜂蜡与画笔,渴望捕捉写在女孩身体线条里的爱与孤寂,骄傲与含苞待放的女人味。她救了你一命,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
他狠狠捻熄脑中的思绪与冲动。绘画是为了荣耀神,而非脆弱无常的血肉之躯。她召唤了魔鬼,是神出手救了我。但当他强迫自己转身离开,那影像却已烙印在他的眼底。
日暮时分,天色泛紫,瓦西娅走进厨房,脸上留着白天的阳光。她抓起碗和汤匙舀了自己的份,随即走到窗边。暮色染绿了她的眼。瓦西娅专心吃着,不时瞄一眼西斜的夕阳。坎斯坦丁刻意踩着僵硬的步伐来到她身旁,闻到她头发飘着泥土、太阳和湖水的味道。她没有转头看他。村子里的柴火如繁星,村民细心照看火苗。淡淡的弦月高挂在云层蚀刻的天空,厨房里喧嚣吵嚷,两人的沉默持续延长。是神父先开口。「神派我来的,」他低声说:「要是我死了,会很遗憾。」
瓦西娅惊诧地看他一眼,嘴角闪过一抹微笑。「我才不信,巴图席卡,」她说道:「是不是我害你没办法早点上天堂?」
「谢谢妳救了我,」坎斯坦丁语气僵硬往下说:「但神不能轻慢。」他温暖的手突然覆上了她的手,瓦西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切记。」他说着将一样东西塞进她指间,因为握着镰刀而变粗的手滑过她指节。他没有说话,但瓦西娅突然明白为何妇人们都求他祷告,为何他温暖的手和棱角分明的面孔是武器,在他的言语失效时使用。他想如此赢得她的顺服,以粗糙的手和动人的眼眸。
我有安娜.伊凡诺夫纳那么蠢吗?瓦西娅仰头将手抽开,神父没有挽留。她发现他的手毫无颤抖。神父转身离开,影子在墙上摆动。
安娜正坐在壁炉边的凳子上缝衣服,她一起身,原本滑到膝间的亚麻布又滑到地上。「他给妳什么东西?」她厉声问道:「是什么?」她脸上所有毛孔和线条都放大了十倍。
瓦西娅也不晓得是什么,但还是递到继母面前给她看。是神父的木十字架,横臂外张,用光滑的松木雕成。瓦西娅望着十字架,心里好奇道:这是什么,神父?警告吗?还是道歉或挑战?
「是十字架。」她说。
安娜一把抓住。「是我的,」她说:「他是要给我的,放开!」
瓦西娅选择很多,她只挑了最安全的说:「我想也是。」她没有离开,而是拿着碗到壁炉边,向敦娅撒娇再要了一些炖肉,又从不当心的妹妹身边偷了一块面包头。几分钟后,她拿面包沾着炖肉,看见妹妹一脸困惑,不禁露出微笑。
安娜没有再开口,但也没继续缝衣服。瓦西娅虽然脸上带着笑,却感觉得到继母正狠狠瞪着她。
那天晚上,安娜没有入睡,从床边溜去教堂。当深邃清澈的破晓取代深蓝的夏夜,她来到丈夫身旁摇醒他。
九年来,安娜从来不曾主动接近彼得。彼得本能攫住对方喉咙,随即发现来者是谁。安娜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头巾也歪掉,眼色晦暗如石。「亲爱的。」她气喘吁吁揉着喉咙说。
「什么事?」彼得匆匆离开温暖的被窝,套上衣服问道。「伊莉娜怎么了吗?」
安娜梳理头发,将头巾摆正。「不是──不是。」
彼得套了上衣,束好腰带。「那到底怎么了?」他语气不大愉快。她吓到他了,吓得厉害。
安娜颤抖着,目光低垂道:「你有没有发现你女儿瓦西莉莎从去年夏天以来长大很多?」
彼得停下动作,晨曦在他房里洒下一道道浅金色的光芒。安娜从来不曾对瓦西娅感兴趣。「是吗?」他说,这下是真的困惑了。
「而且变得算是蛮漂亮的。」
彼得眨眨眼,皱着眉头说:「她还是个孩子。」
「是女人了,」安娜厉声说道,吓了彼得一跳。她从来不曾反驳他。「虽然是个野丫头,手脚和眼睛都是,但她肯定能拿到好嫁妆。最好赶紧让她嫁了,老公,否则等她现在的外表没了,可能就永远嫁不掉。」
「她的外表明年还不会消失,」彼得懒得多说:「下个小时更不会。这种事何必叫醒我,老婆?」说完便走出房间。烘烤面包的坚果香点亮整间屋子,他感觉饥肠辘辘。
「你女儿欧尔嘉十四岁就嫁了。」安娜上气不接下气跟在他后面说。欧尔嘉婚后判若两人,成了伟大的女性,肥肥胖胖,生了三个孩子,而她丈夫很有希望接任大公。
彼得抓起一块刚烤好的面包,将它扳开。「我会考虑。」他用这话堵住妻子的嘴,一边挖了一块热腾腾的面包内馅塞进嘴里。他牙齿有时会痛,柔软的面包感觉还不坏。你老了,彼得心想。他闭上眼睛,试着用咀嚼声掩没妻子的唠叨。
天一亮,男人们就来到麦田,一早上大力挥舞镰刀咻咻扫过波浪般的大麦,接着铺开麦梗晒干,耙子来回耙动,发出单调的声响。太阳像活人一般,张开滚烫的双臂掐住他们的脖子,虚弱的影子躲在他们脚下,他们的脸庞闪着汗水和晒伤。彼得和两个儿子跟村民一起做事。每到收成,所有人都得干活。彼得每一粒麦子都不放过。今年的大麦长得不够高,麦穗也很单薄。
艾洛许直起酸疼的背,用沾满泥土的手遮挡阳光,随即脸庞一亮。一名骑士骑着棕马从村子里奔驰而来。「总算来了。」他说着将拇指和食指伸进嘴里,长长的哨音划破正午的寂静。田里所有人都放下耙子,抹去脸上的麦渣朝河边走去。墨绿的河岸与潺潺的河水稍稍缓解了天气的炽热。
彼得倚着耙子,拨开眉毛上那一绺汗湿的班白头发,但没有离开麦田。骑士距离更近了,跨下的母马脚步利落。彼得瞇起眼睛,勉强辨认出女儿的黑辫子正迎风向后甩,但她不是骑自己的文静小马,而是米许,四条白腿快如闪电,尘土飞扬。瓦西娅见到父亲,挥手向他打招呼。彼得怒目以对,准备等女儿一靠近就把她从马上抓下来。这个疯丫头,她总有一天会摔断脖子。
她骑在马上多么稳哪!母马跃过沟渠大步奔驰,背上的女骑士动也不动,只有头发迎风飞舞。一人一马来到森林边停下,瓦西娅腰前扶着一只芦苇编成的篮子,迎着阳光彼得看不清她的脸,诧异她竟然长得这么高了。「你饿了吗,父亲?」她喊道。母马气定神闲伫立着,而且没有马鞍──她手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条缰绳。瓦西娅是捧着篮子骑马的。
「我来了,瓦西娅。」彼得说道,神情莫名阴沉。他将耙子扛在肩上。
艳阳下金光一闪,是某人的头发。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没离开麦田,而是一直望着苗条的骑士,直到树林遮去她的身影。我女儿骑马像个游牧民族的孩子,他会怎么看她,那正直的神父?
男人们掬起冰凉的河水冲头,大口大口喝着。彼得来到河边时,瓦西娅已经下马到村民身边,递了一只皮囊给他们,里头装满克瓦斯酒。敦娅用炉灶做了一大块馅饼,里头加了一堆谷物、奶酪和夏蔬。男人们一拥而上抢着扳面包吃,汗涔涔的脸上沾满了牛油。
彼得突然发现瓦西娅骨骼修长,身材苗条,一双大眼分得非常开,和这群大老粗站在一起是多么格格不入。我要一个像我母亲那样的女孩,玛莉娜说。唔,这下她如愿了。瓦西娅就像羊群里的猎鹰。
男人们没有和她交谈,只是低头急着吃饼,吃完了就回炙人的麦田干活。艾洛许经过瓦西娅身旁时拉了拉妹妹的辫子,朝她咧嘴微笑,但彼得发现其他男人则是斜眼往后瞄她。「巫婆,」其中一人低声道,彼得没听见。「她对马施了魔法,神父说──」
馅饼吃完了,男人们也离开了,但瓦西娅还待着。她将酒囊放在一旁,将手伸进河里。她走路像个孩子。嗯,这当然了,她还是个孩子,我的小青蛙。但她有着野生动物那种漫不经心的优雅。瓦西娅离开河边朝他走来,顺手拎起篮子。彼得看着她的脸,不禁吓了一跳。可能因为如此,他才会眉头深锁。瓦西娅脸上的笑消失了。「喏,父亲。」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克瓦斯酒递给他。
喔,救主啊,彼得心想,安娜.伊凡诺夫纳说的或许真有几分道理。就算她眼前还不是女人,也很快会是了。彼得发现,坎斯坦丁神父的目光再次在他女儿身上流连。
「瓦西娅,」彼得说,声音比他想得干涩。「妳这么做有什么意思呢?骑着母马飞奔,而且不装马鞍和辔头?妳会把手或脖子摔断。」
瓦西娅红着脸说:「敦娅要我带着篮子,而且要快。米许是最近的马,路程很短,没有马鞍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连缰绳也不用,朵席卡[1]?」彼得说,语气带着几分严厉。
瓦西娅脸更红了。「我没有受伤,父亲。」
彼得默默打量她。瓦西娅若是男孩,他一定会为了她骑术精湛而喝采,但她是个女孩,野丫头,就快成为女人。彼得再次想起神父的目光。
「我们晚点再讨论这件事,」彼得说:「回去找敦娅吧,别骑太快。」
「是,父亲。」瓦西娅温顺地说,但她上马的模样带着几分骄傲,掉转马头策马慢跑,昂首踏上归途的动作也是。
长日漫漫,傍晚来了又去,最后只剩苍白的白昼微光,有如晨曦照亮夜空。彼得对敦娅说:「敦娅,瓦西娅变成女人多久了?」他们俩独自坐在夏厢的厨房里,屋里所有人都睡了,但白昼的微光让彼得无法入睡,而且女儿的问题一直在心里缠着他。敦娅手脚酸痛,并不急着躺在硬床垫上。她转着纺纱杆,但动作很慢。彼得突然发现她好瘦。
敦娅狠狠看了彼得一眼。「半年了,快复活节时来的月事。」
「她长得很好看,」彼得说:「虽然很野。她需要找个丈夫,让她安稳下来。」但他一边说着,脑中忽然浮现他的野丫头嫁人、行房,在灶上汗水淋漓的模样,让他莫名感到遗憾。他甩头将那画面抛开。
敦娅放下纺纱杆缓缓说道:「她还没想到爱情呢,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
「那又怎样?到时她会照着做就好。」
敦娅笑了。「会吗?你难道忘了瓦西娅的母亲?」
彼得沉默不语。
「我会建议你再等一等,」敦娅说:「除非……」
那年夏季,敦娅每天都看着瓦西娅早出晚归,看着野性在玛莉娜的女儿身上缓缓浮现,还有──一种新的疏离,彷佛那女孩只是半住在家人那挤满了作物、牲畜与针线活的世界。敦娅看着,忧虑着,内心挣扎着,现在终于做了决定。她伸手从口袋里取出来,掌心里的蓝宝石项链映着粗糙的皮肤,显得格格不入。「你还记得吗,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
「这是给瓦西娅的礼物,」彼得厉声说道:「妳这是背叛我吗?我不是叫妳拿给她吗?」他望着项链,像是见到蛇蝎一般。
「我先替她保管,」敦娅答道:「我求了又求,冬王最后答应了。这东西对一个孩子来说负担太大。」
「冬王?」彼得气愤说道:「妳还是三岁小孩吗?竟然相信童话故事?根本没有冬王这东西。」
「童话?」敦娅答道,语气同样气冲冲。「我有这么坏吗,会编这样一个谎话?我也是基督徒,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但我相信自己眼睛见到的东西。这东西是可汗戴的,你是从哪里买来给你女儿的?」
彼得喉头抽动,没有说话。
「是谁给你的?」敦娅接着说:「你说在莫斯科买的,但我从来没多问。」
「那是项链。」彼得说,但语气里的怒意已经消了。彼得努力忘记那个浅色眼眸的男子,柯尧喉咙的血和他手下呆若木鸡站着。难道他是冬王?这时他终于想起自己一下就答应陌生人将这小首饰交给自己女儿了。古代的魔法,他记得玛莉娜这么说,一个流着我母亲血液的女儿,接着声音放柔,保护这孩子,彼得,我选了她,她很重要,答应我。
「不只是项链,」敦娅粗嘎地说:「还是护身符,愿神宽恕我。我见到冬王了,项链是他的,他会来找她。」
「妳见到他了?」彼得站起来。
敦娅点点头。
「妳在哪里见到他?哪里?」
「在梦里,」敦娅说:「只是在梦里,但梦是他差来的,所以是真的。我必须把项链给她,他说。他仲冬时会来。她已经不再是孩子,但他很会骗人──他们都会。」敦娅说得很急。「我爱瓦西娅,把她当成自己女儿。她太勇敢,对她没有好处,我很为她担心。」
彼得在大窗边来回走动,转头看着敦娅说:「妳愿意告诉我事实吗,艾芙敦娣娅.米凯洛夫纳?以我妻子的人头起誓,绝不对我说谎。」
「我见到他了,」敦娅又重复了一次。「我想你也见到他了。黑色鬈发,浅色眼眸,比仲冬的天色还浅,没有胡须,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是蓝色。」
「我不会将女儿交给魔鬼,她是基督徒女孩。」彼得话里的强烈恐惧前所未见,都是坎斯坦丁的讲道的缘故。
「那她就必须嫁人,」敦娅直截说道:「而且愈快愈好。霜妖对嫁给人类男性的人类女性不感兴趣。童话里的鸟王子和邪恶巫师──他们只找野女孩。」
「瓦西娅?」艾洛许说:「结婚?那小兔崽子?」他哈哈大笑。干燥的麦秆窸窣作响,他正在父亲身旁耙地,棕色鬈发沾满了麦秆。他一直故意唱歌好打破午后的死寂。「她还是个小女孩,父亲。我前几天撂倒一个盯着她看的农夫,她一点都没察觉,就算那家伙的脸瘀青了一整周,她还是没有发现。」他还撂倒了一个喊她巫婆的农夫,但这他就没有告诉父亲。
「她只是没遇到让她心动的男人而已,」彼得说:「我想改变这一点。」彼得语气轻快,他已经决定了。「齐利尔.艾塔孟诺维奇是我朋友的儿子,父亲已经过世,他有很多遗产。瓦西娅年轻健康,嫁妆又多,我想让她在下雪前嫁人。」彼得弯腰耙地。
艾洛许没有附和。「她不会乖乖听话的,父亲。」
「乖不乖都得照我说的做。」彼得说。
艾洛许哼了一声。「瓦西娅吗?」他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做到。」
「妳要嫁人了,」伊莉娜嫉妒地对瓦西娅说:「而且会有上好的嫁妆,住在大木屋里,生很多小孩。」她站在粗糙的围栏边,但没靠着围栏,免得弄脏萨拉凡,长长的棕色辫子拢在亮色头巾里,一只小手轻巧地放在木栏上。瓦西娅在替梅特修蹄,低声出言恐吓那头雄驹要是敢动,他就惨了。梅特一副正在挣扎该咬她哪里的模样,让伊莉娜看了有点害怕。
瓦西娅放下马蹄,瞄了妹妹一眼。「我不会嫁人。」她说。
伊莉娜看见瓦西娅跃过围栏,半嫉妒半不满地撅起嘴巴。「才怪,妳要嫁人,」她说:「有地主要来,柯尧去接他了,我听爸爸这么跟妈妈说。」
瓦西娅皱起眉头。「呃──我想我会嫁人的──如果有那么一天,」她侧着脸朝妹妹咧嘴一笑。「但有妳在,我怎么吸引得了男人呢,小姑娘?」
伊莉娜害羞地笑了。她的美貌已经传遍父亲领地上的大小村落了,不过──「妳不会去森林吧,瓦西娅?晚餐快到了,妳全身脏兮兮的。」
露莎卡正坐在她们上方的橡树干绿荫里,朝瓦西娅招手,瀑布般的头发滴着水。「我很快就回来。」瓦西娅说。
「但爸爸说……」
瓦西娅一脚蹬着树干往上跳,用强壮的两手抓住头顶上方的树枝,单腿勾住树枝头下脚上说:「别担心,我晚餐不会迟到,伊莉卡。」话才说完,她就消失在树叶间了。
露莎卡面容憔悴,全身发抖。「妳在做什么?」瓦西娅问:「怎么了?」露莎卡抖得更厉害了。「妳会冷吗?」这不大可能,大地正释出白日吸收的热气,这会儿几乎没有风。
「不是,」露莎卡说,黯淡的直发遮住了脸庞。「小女孩会冷,水妖不会。那个小孩刚才说什么,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妳要离开森林了?」
瓦西娅这才发现露莎卡在害怕,只是很难感觉得出来,因为她声音不像一般女人那么抑扬顿挫。
瓦西娅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有一天我会离开,」她缓缓说道:「有一天。我会嫁人,住到我丈夫家里,但我想应该不会太快。」露莎卡变得好淡,紧绷的脸上看得到背后的叶子。
「妳不可以离开,」露莎卡说着咧开嘴,露出青森森的牙齿,拨理头发的手抖了一下,让她鼻子和下巴滴着水。「我们会活不过冬天。妳不让我杀掉那个心怀渴求的男人,妳的族人也快抵挡不住了。妳只是个孩子,妳带来的面包和蜂蜜酒养不活屋里的精灵,不可能永远。熊已经醒了。」
「什么熊?」
「墙上的影子,」露莎卡呼吸急促地说:「暗处的声音。」她的脸不像人脸一样会动,但瞳孔却胀成黑色。「小心死人,妳一定要听我的话,瓦西娅,因为我不会再来了,不会以我的形貌。他会召唤我,而我会响应,他会得到我的效忠,使我与你们为敌。我别无选择。叶子在掉落,别离开森林。」
「什么意思?什么叫小心死人?妳为什么要与我们为敌?」
但露莎卡只是伸出一只手,力道大得让她潮湿模糊的手指像是长出血肉,牢牢攫住瓦西娅的胳膊。「冬王会尽量帮妳,」她说:「他答应过,我们都听见了。他很老了,是你们的敌人的敌人,但妳绝不能信任他。」
太多问题涌到瓦西娅嘴边,呛得她说不出话来。她眼睛盯着露莎卡。水妖水亮的头发耷垂在她裸裎的身体上。「我信任妳,」瓦西娅勉强挤出一句:「妳是我的朋友。」
「放心,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露莎卡忧伤说道,接着就消失了,只剩银色叶子剧烈飘动的树,彷佛她不曾存在过。也许我真的疯了,瓦西娅心想。她抓住底下的树枝荡回地面,步履轻盈穿越闪亮的夏末霞光,朝家里奔去,四周的树林彷佛在向她低语。墙上的影子,妳不能信任他。小心死人,小心死人。
「你要我嫁人,父亲?」清澈微绿的晚霞为干枯喘息的大地捎来一丝清凉,使得炉灶的火感觉怡人而不难受。中午他们只吃了面包加凝乳和腌蘑菇,因为田里的事情没有一刻得闲,但晚餐就有炖肉、派、烤野禽和沾了一点珍贵的盐巴的绿色蔬菜。
「如果有合适的人选的话。」彼得放下汤碗,有点过于和蔼地说。蓝宝石、浅色眼眸、威胁和似懂非懂的承诺,瞬时不悦地闪过他的脑海。瓦西娅脸湿湿的走进厨房,显然努力想洗掉指甲缝里的泥土,但是雪上加霜。她穿着单薄的素色亚麻衣,乌黑的鬈发没有包着,打扮得像农家的女孩。她瞪大眼睛,眼神狂野而困惑。若是她打扮得更像个女人,彼得气愤心想,而非农家小孩──或小树妖,要把她嫁掉就容易多了。
彼得望着女儿好几次反驳的话就在嘴边,又收了回去。所有女孩都会嫁人,除非去当修女,她和所有人一样清楚。「你要我嫁人,」她又说了一次,努力找合适的话。「现在就嫁?」
彼得又是一阵心痛。他看见她大腹便便,对着炉灶满头汗,坐在织布机前,优雅尽失……
别傻了,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这是女人的宿命。彼得想起玛莉娜软香温玉在他怀里,却也想起她溜进森林,轻飘飘得有如鬼魂,以及她同样狂野的眼神。
「嫁给谁呢,父亲?」
我儿子说得对,彼得心想。瓦西娅果然很生气,瞳孔放大,有如仰着头,不肯上嚼子的小母马。彼得揉了揉脸。女孩要嫁人都很开心。欧尔嘉的丈夫将宝石套在她手上,带她离开时,欧尔嘉幸福洋溢。也许瓦西娅是在嫉妒她姊姊,但我这个女儿绝不可能嫁到莫斯科,那就像老鹰放进鸽笼里一样。
「齐利尔.艾塔孟诺维奇,」彼得说:「我朋友艾塔孟很有钱,财产由他的独子继承了。他们很会养马。」
瓦西娅眼睛睁得有半张脸那么大,让彼得脸色一沉。这是好婚配,她没理由一脸挫折。「他住哪里?」她低语道:「哪时结婚?」
「快马往东一周的路程,」彼得说:「收成后他就会来。」
瓦西娅神情僵硬,转身准备离开,彼得哄劝地说:「他会亲自来,我已经派柯尧去接他了。他会当个好丈夫,让妳生儿育女。」
「为什么急着把我嫁了?」瓦西娅吼道。
她话语中的恼怒把彼得也惹火了。「够了,瓦西娅,」他冷冷地说:「妳是待字闺中,而他家里有钱。如果妳想和欧尔嘉一样嫁给王子,啧,王子比较喜欢丰满一点、听话一点的女人。」
他看见女儿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但随即被她掩藏起来。「欧尔嘉答应等我长大之后会来接我,」她说:「还说她会和我一起住在宫殿里。」
「妳最好现在就嫁人,瓦西娅,」彼得立刻说道:「妳可以等大儿子出生了,再去找妳姊姊。」
瓦西娅咬紧下唇大步离开。彼得发现自己心神不宁,不敢去想齐利尔.艾塔孟诺维奇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女儿。
瓦西娅从壁炉边经过时,敦娅说:「那小子还年轻,瓦西娅,追逐猎物很有名。他会让妳生出强壮的孩子。」
「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瓦西娅反驳道:「这太突然了,我还可以等个一年,欧尔嘉答应会来接我的。」
「胡说,瓦西娅,」敦娅说,语气或许太过轻快了些。「妳是女人了,最好找人嫁了。我敢说齐利尔.艾塔孟诺维奇会让妳去探望姊姊。」
瓦西娅瞬间扬起眼眸,瞇着一双绿眼说:「妳知道爸爸这么做的理由。他为什么这么急?」
「我──我不能说,瓦西娅。」敦娅说,整个人突然缩得好小。
瓦西娅没有说话。「这对大家都好,」她的保母说:「多体谅点,好吗?」说完便颓然坐在灶脚上,彷佛无力似的,瓦西娅顿时心生歉疚。
「我知道了,」她说:「对不起,敦娅席卡。」说完她伸手摸了摸保母的胳膊,但没有再开口,仰头一口将粥吞进肚子里,接着便像鬼魂一般溜出屋子,消失在夜色中。
月亮比弯勾再胖一点,微微泛着蓝光。瓦西娅拔腿狂奔,心里充满无法理解的惊慌。生活的磨练坚固了她,她使劲奔跑,让冷风将恐惧的滋味从她嘴里洗去。但她没有跑远,背上还映着屋里壁炉的火光,就听见有人喊她。
「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她真想继续往前,让夜色吞没她。但能去哪里呢?瓦西娅停下脚步,见神父站在教堂的阴影下。天色很暗,她无法从脸看出是谁,但那声音绝不会弄错。瓦西娅没有答话,嘴里尝到咸味,这才发现自己唇边沾着哭干的泪水。
坎斯坦丁正要离开教堂。他没看见瓦西娅离开屋子,但那飞奔的身影绝不会错。他开口之后才发现自己喊了她,见到她脸上的表情吓了他一跳。「怎么了?」他粗哑问道:「妳为什么在哭?」
要是他语气冷静苛刻,瓦西娅绝不会回答他,她疲惫地答道:「我要嫁人了。」
坎斯坦丁皱起眉头,心里立刻和彼得一样,看见这野丫头被留在屋里,忙得气喘吁吁,成了平凡的女人。和彼得一样,他感到一股莫名的遗憾,随即将这份感觉甩开。他想都没想便走上前去,好看清楚她的表情,发现她脸上竟然写着恐惧,让他吃了一惊。
「所以呢?」他说:「他很残暴吗?」
「不是,」瓦西娅说:「我想不是。」
这对大家都好,他差点脱口而出,但脑中再次浮现岁月和生儿育女的折腾,野性消失,老鹰的优雅被锁链捆绑……神父咽了口气。这对大家都好,野性是罪。
就算他明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妳在害怕什么呢,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你会不知道吗,巴图席卡?」瓦西娅说完笑了,笑声轻柔而绝望。「他们派你来这里时,你很害怕,觉得森林像拳头朝你挥来,我从你眼神看得很清楚。但你这位神的使者想走随时可以离开,还有一个广大的世界等着你,而且你喝过沙皇格勒的水,也见过海上的太阳,而我……」他再次见到她眼带惊惶,便大步上前抓住她的臂膀。
「嘘,」他说:「别傻了,妳是自己吓自己。」
瓦西娅又笑了。「你说得对,」她说:「我很傻。我终究逃不过牢笼,不是修道院就是夫家,还有别的可能吗?」
「妳是女人了,」坎斯坦丁说道,手依然抓着她的臂膀。女孩退后一步,他把手放开。「妳终究会接受,」他说:「也会过得幸福。」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脸,他声音有点不自然,让她不大能理解,感觉他好像在说服自己似的。
「不了,」瓦西娅沙哑地说:「想为我祷告就随你,巴图席卡,但我必须……」说完她再次发足狂奔,跑过房屋之间。坎斯坦丁咽下喊她回来的冲动,刚才触碰她的掌心滚滚发烫。
这对大家都好,他心想,这对大家都好。
- 朵席卡: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