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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烛光旁的魔鬼

  那年秋天天色阴沉,树叶枯黄,不时骤雨倾盆,时而闪现苍白的阳光。波亚之子待收成在地窖和阁楼囤妥之后,便跟着柯尧启程出发。道路泥泞,柯尧差了一名使者先回来通报。波亚之子到达当天,瓦西娅和伊莉娜一早上都待在浴室。浴室妖精班尼克[1]大腹便便,两颗小眼珠有如葡萄干,不时亲切地朝两个女孩抛媚眼。伊莉娜还在外房时,瓦西娅低声说:「你不能躲在长椅下吗?我继母会见到你,到时肯定尖叫。」

  班尼克咧嘴微笑,蒸气从齿缝间窜出来。他只高出她膝盖一点。「遵命!别忘了今年冬天,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我每过一季就少一些,但我不想消失。吃人的老头就快醒了,少了我老班尼克,这个冬天都不好过了。」

  瓦西娅迟疑不决。但我就要嫁人了,就要离开这里,小心死人。她抿起嘴唇说:「我会记得的。」

  他笑得更开心,蒸气团团包围他的身体,直到她再也分不清哪里是雾,哪里是他的身体。一道红光在他眼眸深处燃起,有如火石。「那就是预言了,海女。」

  「你为什么叫我海女?」瓦西娅低声道。

  班尼克飘到长椅上,坐在她身旁,胡须是蜷曲的蒸气。「因为妳有着妳外曾祖的眼睛。听好了,妳要骑马到陆地和天空的交界,在那里出生三次,一次是幻象,一次肉身,一次魂灵。妳会在仲冬摘雪花莲,为了一只夜莺哭泣,然后选择结束生命。」

  虽然满室蒸气,瓦西娅却觉得身体发寒。「我干嘛选择结束生命?」

  「出生三次,死亡一次,」班尼克说:「不就这样?别忘了我,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说完他待着的地方就只剩下蒸气。天哪,瓦西娅心想,我真是听够他们的疯狂警告了。

  两名女孩坐在浴室里冒汗,直到全身通红发亮,拿起桦木枝互相拍打,再用杓子舀起冰凉的水浇洒冒着热气的脑袋。梳洗完毕,敦娅和安娜一起来为姊妹俩梳头,将长发绑成辫子。「瓦西娅,妳实在太像男孩子,真丢脸,」安娜拿檀香梳子梳伊莉娜的栗色鬈发,一边说道。「希望妳的丈夫不会大失所望。」她斜睨了继女一眼,瓦西娅满脸通红,咬了咬舌头。

  「但这头发,」敦娅尖声反驳道:「真是全罗斯之最,瓦西席卡。」的确,她的头发比伊莉娜的更长、更密,黑到深处微微泛红。

  瓦西娅朝保母苦涩一笑。伊莉娜从小就听人称赞她美得像个小公主,瓦西娅则是丑小鸭,经常被迫拿来和她五官细致的同父异母妹妹做比较。不过,最近她由于常骑马(这时手长脚长特别好用),对自己宽容许多,而且她本来就没什么机会端详自己的长相,家中唯一的镜子是一面椭圆铜镜,属于她继母所有。

  不过,这会儿屋里所有女人似乎都盯着她看,把她当成送去市场卖钱的肥羊上下打量,让她突然好奇美貌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最后,两名女孩总算打扮妥当。瓦西娅的头用少女头巾包着,垂落的银线遮住她的脸。就算新娘是瓦西娅,安娜也绝不让她抢了自己女儿的风采,因此伊莉娜的头巾和袖子都锈了小珍珠,浅蓝萨拉凡滚着白边,瓦西娅则是绿和深蓝两色,没有珍珠,只有一点白色的刺绣。衣服很素是她自己的错,因为她几乎把针线活都赖给敦娅。但简单反而适合她。安娜看见继女梳妆打扮,脸色很难看。

  两名女孩走进多尔,院子里泥巴及踝,下着蒙蒙细雨。伊莉娜紧跟母亲,彼得已经在多尔里等待。他身穿上好毛皮和刺绣靴子,坐得很僵硬。柯尧的妻子带了孩子来,小外甥瑟亚加在院子里又跑又叫,亚麻上衣已经脏了一大块。坎斯坦丁神父默默站在一旁。

  「这时候结婚真怪,」艾洛许走到瓦西娅身旁,低声对她说。「夏季太干,收成又少。」他棕发洗得干干净净,短髭用精油抹过,蓝刺绣上衣和腰带搭配得当。「妳这样真好看,瓦西娅。」

  「别逗我笑,」妹妹制止他,接着正色道:「没错,爸爸也感觉到了。」的确,尽管彼得一脸愉悦,眉间的皱纹却昭然若揭。「他看来就像被架到刑场上似的,他肯定急着想把我送走。」

  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艾洛许意会地看了她一眼。「他只是希望妳平安。」

  「他爱我们的母亲,我却害死她。」

  艾洛许沉默片刻。「的确,但老实说,瓦西席卡,他真的是为了让妳平安。马的皮毛有如鸭绒,松鼠还在跑跑跳跳,没命地吃,今年冬天会很难熬。」

  一名骑士策马通过栅门朝屋子奔来,马蹄溅起长虹般的泥巴,接着马蹄声歇,骑士勒马从鞍上一跃而下。这人已届中年,个子不高但体格粗壮,棕色胡须,面容饱经风霜,嘴角仍挂着一丝抹不去的年轻。他牙齿完好,笑容如男孩般灿烂。他向彼得鞠躬,笑着问:「我应该没迟到吧,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两名男人交握前臂问好。

  难怪他比柯尧快,瓦西娅心想。齐利尔.艾塔孟诺维奇的坐骑是她见过最出色的骏马,连贵为马群之王的梅特站在这匹完美的花毛种马身旁都黯淡无光。她好想抚摸那马的长腿,感受他的骨骼与肌肉。

  「我有跟父亲说这是个坏主意。」艾洛许在她耳边说。

  「什么事?为什么?」瓦西娅心思全在马身上,心不在焉地说。

  「这么早把妳嫁掉,因为害羞的少女应该爱慕地望着来求婚的地主,而不是地主的好马。」

  瓦西娅笑了。齐利尔正用夸张的动作向小伊莉娜殷勤鞠躬。「这么恶劣的地方,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竟然会有这么美的璞玉,」他说:「小姑娘,妳应该到南方来,和我们的花儿一起长大。」他朝她微笑,伊莉娜脸红了。安娜心满意足望着自己的女儿。

  齐利尔转头望向瓦西娅时,脸上依然挂着浅笑,但一见到她笑容就消失了。瓦西娅心想一定是她长相的关系,便倨傲地微微抬起下巴。这样更好,不喜欢我就另寻妻子吧。艾洛许很明白他眼神一暗的原因。瓦西娅永远正面迎击。她更像一头野生的小马,而非家里养大的女孩,让齐利尔看得惊叹不已。他朝她鞠躬,嘴角再次浮现微笑,但不是对小伊莉娜的那种。「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他说:「妳哥哥说妳很漂亮,其实没有。」瓦西娅身体一僵,他笑得更开怀了。「妳简直美极了。」说完,目光从她的头巾一路打量到她穿着便鞋的双脚。

  一旁的艾洛许握紧拳头。「你疯了吗?」瓦西娅低斥道:「他有权利那么做,我们订婚了。」

  艾洛许冷冷瞪着齐利尔。「这位是我哥哥,」瓦西娅匆忙道:「艾雷克塞.彼得洛维奇。」

  「幸会。」齐利尔说,一副被逗乐的样子。他比他们大将近十岁。他目光再次从容扫过瓦西娅,让她皮肤在衣服底下有如针扎。她可以听见艾洛许咬牙切齿的声音。

  这时突然传来哼哧声,接着是一声尖叫和哗啦声。所有人转头一看,只见瓦西娅的侄子瑟亚加偷偷溜到齐利尔的红色坐骑旁边,想爬上马鞍。瓦西娅很能理解,她也很想骑那头红色雄驹,但突如其来的重量让那匹骏马瞪大眼睛,扬起前蹄。齐利尔赶紧上前抓住马辔,彼得从泥巴坑里抱起孙子,赏了他一耳光,柯尧正好走进多尔,才让混乱没有继续。瑟亚加的母亲气冲冲将儿子带开,道路尽头第一辆马车出现,映着灰暗的秋日森林格外鲜明。妇人们匆忙回到屋里,准备送上午餐。

  「他当然比较喜欢伊莉娜,瓦西娅,」两人吃力搬动大炖锅时,安娜说:「杂种永远比不上纯种狗。幸好妳母亲过世了,让人比较好忘记妳的不幸出身。妳壮得像匹马,应该算是长处吧。」

  多莫佛伊从炉灶里爬出来,虽然摇摇晃晃,很坚毅。瓦西娅刚才偷偷洒了点蜂蜜酒给他。「继母,妳瞧,」瓦西娅说:「是那只猫吗?」

  安娜转头一看,立刻面如死灰,身体原地摇摆。多莫佛伊朝她皱眉,她登时晕了过去。瓦西娅一个闪身抓住滚烫的锅子,拯救炖肉,但安娜.伊凡诺夫纳就没那么好运了。她膝盖一软,砰的一声撞上壁炉,真是大快人心。

  「妳喜欢他吗,瓦西娅?」那天晚上,伊莉娜躺在床上问道。

  瓦西娅就快睡着了。姊妹俩天没亮就起床打扮,晚宴又拖到很晚。齐利尔.艾塔孟诺维奇坐在瓦西娅旁边,用她的杯子喝酒。她的未婚夫双手丰满,笑起来很有派头,感觉连墙都在震动。她喜欢他的身材,但不喜欢他的粗鲁。「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瓦西娅说,心里却向圣徒们祷告,希望他能消失。

  「他很英俊,」伊莉娜赞同道:「笑容也很亲切。」

  瓦西娅皱起眉头翻了个身。在莫斯科,女孩不能跟追求者走得太近,但北方比较宽松一点。「他笑起来也许亲切,」她说:「但他的马很怕他。」晚宴结束前,她曾经溜到马厩去。齐利尔的坐骑欧冈[2]被关着,因为留在牧场上很不保险。

  伊莉娜笑了。「妳怎么知道马在想什么?」

  「我知道,」瓦西娅说:「再说他很老了,小不点。敦娅说他快三十岁了。」

  「但他很有钱,妳会有好多珠宝,而且天天有肉吃。」

  「那妳嫁给他好了,」瓦西娅耐着性子说,一边戳了戳妹妹的肚子。「到时变得跟松鼠一样肥,整天坐在灶上缝衣服。」

  伊莉娜呵呵笑了。「说不定我们结婚以后还是能见面,除非夫家相隔太远。」

  「一定不会很远的,」瓦西娅说:「妳嫁给大地主之后可以留点肥肉给我,让我和我的乞丐丈夫去妳那里讨饭吃。」

  伊莉娜又呵呵笑了。「可是要嫁大地主的人是妳啊,瓦西娅。」

  瓦西娅没有回答,也不再开口。最后伊莉娜决定放弃,缩起身子偎着姊姊沉入梦乡。但瓦西娅迟迟无法入睡。他让我的家人倾倒,但他的马怕他。小心死人,今年冬天会很难熬,妳不能离开森林。思绪有如泉水在瓦西娅的心里奔腾,拖着她走。她太年轻又太疲惫,最后同样翻个身阖上眼睛。

  接下来的日子就在游戏和宴会中过去。齐利尔.艾塔孟诺维奇晚餐时总替瓦西娅舀了满碗,在她走过厨房门边时调戏她。他身体散发着动物的热气,瓦西娅只要被他盯着就会脸红,让她很气恼。夜里她躺在床上,心想那股热气要是在她掌里会是什么感觉。但他的笑从来不曾进到他的眼里,让她有时会莫名被恐惧攫住,如鲠在喉。

  日子一天天过去,瓦西娅搞不懂自己。妳一定要嫁人,妇人们斥责她。所有女孩都要嫁人。至少他不老,而且长得又好看,有什么好怕的?但她就是害怕,总是想尽办法避开她的未婚夫,有如关在愈来愈小的牢笼里的鸟儿左支右绌。

  这天又是热闹的晚宴,阴暗的长房里飘着皮毛、蜂蜜酒、烤肉、浓汤和男男女女的汗臭味。所有人用大碗传递热卡莎粥吃,蜂蜜酒开了再开,房里挤满了邻居,人满为患,访客全挤进农舍里。宴会开始前,艾洛许又问彼得一次:「父亲,为什么?」

  「她再三天就要嫁人了,我们得让客人有面子。」彼得说。

  「我是问为什么要她现在嫁人?」彼得的儿子反问道:「难道不能再等一年吗?去年冬天和今年夏天这么难熬,非得为了这件事浪费酒和食物?」他扬手一挥,指着满屋子忙着消耗他们辛苦一夏才收成的水果的宾客说。

  「因为非得这样不可!」彼得火了。「你要是想帮忙,就去说服你那个疯子妹妹别在新婚之夜就把丈夫阉了。」

  「齐利尔那家伙跟公牛一样,」艾洛许没好气地说:「已经让农家女孩替他生了五个孩子,而且不觉得跟农家妇人打情骂俏有什么错,就算待在你家也不例外。要是妹妹觉得应该阉了他,父亲,那肯定站得住脚,而且我绝不会阻止她。」语毕,两人不约而同朝并肩坐着的准新人望去,只见齐利尔正在和瓦西娅说话,动作大而不当,瓦西娅盯着他,脸上的表情让彼得和艾洛许看了心里一阵紧张,但齐利尔似乎浑然不觉。

  「四周只剩我一个,」齐利尔嘴唇沾了一圈油渍,一边说着一边替自己和瓦西娅倒酒,洒出了一点。「我背靠岩石,野猪朝我冲来,我的手下们落荒而逃,只有死掉的那个没走,身上一个血红的大洞。」

  这不是英雄齐利尔.艾塔孟诺维奇第一次登场了,瓦西娅的心思开始飘向他方。神父呢?坎斯坦丁神父没有来参加宴会,这种时候一个人躲起来很不像他。

  「野猪直扑而来,整个地面都在震动,我将自己交托给神──」

  结果吐血而死,瓦西娅心里厌恶地想,要是这样我就太好运了。

  她伸手摁着他的胳膊,抬头用她自认应该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他说:「别说了,我不敢听。」

  齐利尔一脸困惑望着她,瓦西娅全身发抖说:「我没办法再听下去了,齐利尔.艾塔孟诺维奇,我怕自己会晕倒。」

  齐利尔不知所措。

  「敦娅神经比我还粗,」瓦西娅说:「我想你应该找她把故事讲完。」敦娅耳朵好得很(瓦西娅的神经也是),只见她仰天无奈,警告似的瞅了瓦西娅一眼。瓦西娅不为所动,就算她父亲隔着长桌狠狠瞪她也无济于事。「现在,」瓦西娅演戏般的优雅起身,抓起一块面包说:「若你不介意,我得去服事神了。」

  齐利尔想开口拦阻,但瓦西娅匆匆行礼,将面包塞进袖子里就一溜烟走了。走出拥挤的饭厅,屋里沁凉而安静。瓦西娅在多尔伫立良久,缓缓呼吸。

  接着她便去抓了抓神父的门。

  寂静片刻之后,坎斯坦丁说:「进来。」他正就着烛火画画,整个房间似乎随着烛光晃动,一只老鼠啃着他摆着没吃的面包皮。瓦西娅将门打开,坎斯坦丁没有回头。

  「神父,愿主祝福你,」她说:「我带了面包给你。」

  坎斯坦丁身体一僵。「是妳,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神父放下画笔,在胸前比了十字。「愿主祝福你。」

  「你生病了吗?所以没跟我们一起用餐。」瓦西娅问道。

  「我在禁食。」

  「你最好吃一点,冬天可不会有这些食物。」

  坎斯坦丁没有说话。瓦西娅拿起老鼠咬过的面包皮,换上新的面包。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她没有离开。

  「你为什么把你的十字架给我?」瓦西娅突然问道:「那天在湖边的时候。」

  神父下巴紧绷,没有立刻回答。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因为她触动了他,他希望十字架能触及他所无法触及的她,因为他想碰她的手,看着她的脸,让她不安,甚至像其他女孩一样焦躁傻笑,让他忘了自己的邪恶执念。

  因为他只要看着十字架就会想起她的手握着它。

  「十字架能让妳走义路。」最后他这么说。

  「是吗?」

  神父没有说话。他夜里会梦见湖中央的女人,但总是看不清她的脸。不过,她在他梦里是黑头发,而且头发啪的绷断,滑过她裸裎的身躯。梦醒后,他会数小时不停祷告,希望将那影像从心里铲除,却毫无办法,因为只要见到瓦西娅,他就知道那女人有着和她一样的眼睛。他迷恋,他羞愧;是她诱惑他,是她的错。再过三天,她就不在了。

  「妳为什么过来,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他声音又大又粗,让他很气恼。

  风暴要来了,瓦西娅心想,小心死人。先是恐惧,再来是大火,接着饥荒。是妳的错。我们在你来之前相信神,也相信家里的精灵,一切都相安无事。

  神父要是离开,或许她的族人又能安稳度日了。

  「你为什么待在这里?」瓦西娅说:「你明明讨厌农田、森林和安静,讨厌我们朴素简陋的教堂,但你还是没走。就算离开,也没有人会怪你。」

  坎斯坦丁的颧骨闪过一丝暗红,他伸手慌乱寻找颜料。「我为了使命而来,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我必须将你们从自己里面拯救出来,神将惩罚走偏的人。」

  「使命是你自己讲的,」瓦西娅说道:「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你凭什么代表神说祂要什么?要不是你让我的族人害怕,他们才不会那么敬畏你。」

  「妳只是个无知的村姑,妳懂什么?」坎斯坦丁火大了。

  「我相信我眼睛看到的,」瓦西娅说:「我看过你说话,也看过我的族人害怕。而且你知道我说的没错──你在发抖。」他拿着一碗半调好的颜料,里头的暖蜡微微颤动。坎斯坦丁突然将它放下。

  她愈靠愈近,愈靠愈近,烛光照得她眼睛金光点点。他目光飘向她的唇。恶魔,滚开!但她的声音是女孩的声音,带着温软的恳求。「为什么不回去?回莫斯科或弗拉基米尔或苏兹达?为什么留在这里?世界宽广,我们这个角落那么小。」

  「神派给我一项使命。」他一字一字说着,像是吐出来似的。

  「我们是人,男的女的,」她反驳道:「不是使命,回莫斯科去拯救灵魂吧。」

  她站得太靠近了。他突然伸手赏了她一巴掌。瓦西娅扶着脸颊颠簸后退,他匆匆上前两步,想低头鄙视她,但她已经站稳脚步。他扬手想再赏她耳光,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放弃了。他打她有辱自己的身分。他想抓着她,吻她,伤害她,他不晓得哪一个。魔鬼。

  「出去,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他咬着牙说:「别想对我说教,也别再踏进这里半步。」

  瓦西娅走到门边握住门把,突然转过身,辫子贴着颈子耷垂着,脸颊上一个鲜红的掌印。「随你吧,」她说:「你的使命很残忍,以神之名恐吓百姓,我就不奉陪了。」她迟疑片刻,补了一句,声音非常之轻。「但是,巴图席卡,我不害怕。」

  瓦西娅离开之后,坎斯坦丁在房里来回踱步,影子在他跟前跳跃,刚才打她的手热得发烫。气愤锁住他的喉咙。她下雪前就会走了,一去不回。这是我的耻辱和失败,但总比她留下来好。

  圣像前的蜡烛烧尽了,火光撒出道道残影。

  她会离开,非离开不可。

  一个声音从地底,从烛光和他自己的胸口传来。声音很轻,但清澈明亮。「平安与你同在,」那声音说:「虽然我见你苦恼不已。」

  坎斯坦丁愣在原地。「是谁?」

  「──忍不住渴望,恨自己爱着,」那声音叹息道:「喔,妳真美。」

  「谁在说话?」坎斯坦丁大吼道:「你在嘲讽我吗?」

  「没有,」那声音立刻回答:「我是你的朋友。是主、是救世者。」声音洋溢着同情。

  神父转身张望。「出来,」他说,逼自己站着不动。「快点现身。」

  「怎样?」那声音浮现一丝愤怒。「怀疑吗,我的仆人?你不是知道我是谁?」

  房里空空荡荡,只有床和圣像,以及堆积在角落边的影子。坎斯坦丁凝望着房里种种,直到两眼发疼。那里──那是什么?有个影子不随烛光晃动。不对,那是他的影子,烛光照出来的。房外没有人,门后也没有,那到底是……?

  坎斯坦丁目光扫向圣像,紧盯着那些古怪严肃的脸庞。他自己的脸变了。「天上的父啊,」他喃喃道:「主啊,还有天使们,沉默多年后,你们总算开口了?」他四肢颤抖,神经紧绷,希望那声音再次开口。

  「你难道怀疑吗,我的孩子?」那声音再次回复温柔。「你向来是我的忠仆。」

  神父开始哽咽,睁着眼跪在地上,发出无声的哭泣。

  「我看着你很久了,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那声音接着又说:「你勇敢勤勉服事我,但现在这个女孩却诱惑你,反抗你。」

  坎斯坦丁双掌交握。「我真丢脸,」他热切说道:「我一个人拯救不了她。她被附身了,是个女妖。我凭祢的智慧祈祷,愿祢光照指引她。」

  「她会学到许多教训,」那声音答道:「许多──许多。不用怕,你有我同在,再也不会单独一人。世界会匍匐在你脚边,从你嘴里认识我的神奇,因为你对我忠心耿耿。」

  看来那声音说话时肯定号筒大作。神父喜悦颤抖,依然泪流不止。「主啊,我只求祢永远不离开我,」他说:「我对祢始终虔诚不二。」他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忠诚于我,」那声音说:「我将永远不离开你。」

  1. 班尼克:直译为「浴室住民」,俄国民间传说里的浴室守护者。
  2. 欧冈:英文拼作 Ogon,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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