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冷血的孩子
他们将敦娅放在浴室,破晓后妇人们便像一群母鸡吱吱喳喳挤了进来,为干瘪的尸体净身,用亚麻布裹好,坐在她身旁守灵。伊莉娜跪坐着,将头埋在母亲怀里哭泣。坎斯坦丁神父也跪着,但看起来没在祷告,脸和亚麻布一样白,不停伸着颤抖的手抚摸毫发无伤的喉咙。
瓦西娅不在。妇人们四处找她,就是不见她的踪影。
「她本来就野,」一名妇人对同伴说:「没想到她连这种事也无所谓。」
同伴撇嘴点头,恨恨表示赞同。玛莉娜.伊凡诺夫纳过世后,敦娅就像瓦西莉莎的母亲。「这是遗传,」她说:「妳看她的脸就知道了,她眼睛和巫婆一样。」
天刚破晓,瓦西娅一脸严肃扛着铲子溜出去,略做准备之后转头去找哥哥。艾洛许正在劈柴。他猛挥斧头,刀斧咻咻出声,木材应声爆裂,散落在他脚边的雪地上。
「艾洛席卡,」瓦西娅说:「我需要你帮忙。」艾洛许朝妹妹眨了眨眼。他刚才在哭,棕色胡子上沾满了冰晶,闪闪发亮。天气非常冷。「帮忙什么,瓦西娅?」
「敦娅给了我们一项任务。」
艾洛许下颚一绷。「现在不是时候,」他说:「妳怎么会跑来这里?女人家都在守灵,妳应该和她们一起。」
「昨天晚上,」瓦西娅急急说道:「死人到我们屋里来了,敦娅说过的乌皮尔[1],在敦娅快死的时候。」
艾洛许没有说话。瓦西娅毫不闪躲望着他。艾洛许再次猛力挥砍斧头,指关节都白了。「妳把那怪物赶走了,对吧?」他一边劈柴一边语带挖苦道:「单枪匹马是吧,我的小姊妹?」
「是敦娅告诉我的,」瓦西娅说:「她要我记住老故事,用花梨木作桩,她说。你还记得吗?拜托了,哥哥。」
艾洛许停下斧头。「妳想说什么?」
「我们必须把它赶走,」瓦西娅深吸一口气说:「得去检查哪些坟墓被动过。」
艾洛许皱起眉头。瓦西娅嘴唇发白,眼睛有如两个大黑洞。「嗯,去看看吧,」艾洛许说,语气里已经不剩多少嘲讽。「我们就去挖墓吧。说真的,我很久没被爸爸揍了。」
他堆好柴薪,收起斧头。
天亮前下了一场雪,墓园里只剩一个个巨大的隆起,覆盖着晶亮的雪花。艾洛许瞄了妹妹一眼。「这下子呢?」
瓦西娅忍不住嘴角一撇。「敦娅常说童男最是适合寻找活人,所以你绕着圈走,直到踢中正确的墓。愿意带头吗,哥哥?」
「我看妳运气用完了,」艾洛许厉声说道:「而且用完好一阵子了。我们需要去村里绑架一个男孩吗?」
瓦西娅做出一脸正经的表情。「高尚的人没办法,只能靠德行低的了。」她这么告诉哥哥,随即带头走进亮闪闪的坟墓之间。
老实说,她不觉得德行有什么差别。臭味如邪恶的细雨飘荡在墓园之上,瓦西娅很快就被呛到,在一个熟悉的角落停下来。艾洛许和她互望一眼,接着便开始挖掘。泥土应该很硬,因为霜冻,结果却很湿软,刚被翻过。艾洛许铲去积雪,臭味猛力袭来,呛得他撇头避开不停作呕,但随即闭紧嘴巴继续挖土,不料很快就挖到了头颅与躯干,包在裹尸布里。瓦西娅抽出小刀划开尸布。
「天哪。」艾洛许说了一声,随即撇头避开。
瓦西娅没有说话。小艾卡菲雅身体死灰,双唇却像莓果一样鲜红饱满,比活着时还娇嫩,睫毛在枯槁的双颊留下蕾丝般的暗影,感觉就像睡着一般,安稳沉睡在泥土之上。
「接下来呢?」艾洛许问。他脸色发白,尽可能小口呼吸。
「用木桩戳穿她的嘴,」瓦西娅说:「我早上做了一根。」
艾洛许打了个哆嗦,但还是跪在地上。瓦西娅跪在他身旁,两手颤抖。木桩刻得很粗糙,但是够尖。她举起一块大石头当作锤子。
「好了,哥哥,」瓦西娅说:「你是要扶住她的头,还是钉木桩?」
艾洛许脸色跟雪花一样白,但还是咬着牙说:「我力气比妳大。」
「的确。」瓦西娅说完便将木桩和石头交给哥哥,扳开尸体的嘴巴,只见乌皮尔的牙齿有如猫牙,骨针一般闪闪发亮。
眼前的景象让艾洛许回过神来。他咬着牙将木桩插进红唇之间,随即举起大石头狠狠往下敲。那东西口吐鲜血,溅红死灰的下巴,接着突然张开双眼,暴凸的眼珠充满惊恐,身体却动也不动。艾洛许手抖了一下,没打中木桩,幸好瓦西娅动作快,及时将手指收回来。石头砸在右颧骨上,发出可怕的碎裂声。那东西细细尖叫一声,身体依然纹风不动。
瓦西娅觉得自己隐约听见一声怒吼从森林传来。「快点,」她对哥哥说:「快,动作快。」
艾洛许咬着舌头,重新握好木桩。那东西的脸已经被砸成不成人形。他不停敲打木桩,虽然天寒地冻,还是敲得满身大汗。最后木桩终于抵到骨头,艾洛许猛力一敲,木桩应声穿透颅骨,尸体睁大的双眼顿时失去光芒,石头从艾洛许麻木的指间掉到地上。他用力往后退开,不停喘息。瓦西娅双手滴着血和比血更可怕的东西,但她似乎浑然不觉,放开艾卡菲雅,眼睛紧紧盯着森林。
「怎么了,瓦西娅?」艾洛许问。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瓦西娅低声道:「在那里。」她站起来,只见一匹白马和一名黑衣骑士缓缓远离,随即消逝在阴暗的森林之中。但她觉得他们后面似乎还有一个人影,有如巨大的阴影窥探着。
「这里只有我们,瓦西娅,」艾洛许说:「来吧,帮我把她埋了,把雪堆回去。快点,村里的女人很快就会来找妳了。」
瓦西娅点点头举起铲子,依然皱着眉头。「我见过那匹马,」她喃喃自语道:「还有那个穿黑斗篷的骑士,他眼睛是蓝色的。」
埋好乌皮尔之后,瓦西娅并没有回屋里去,而是洗去手上的血和泥,走进马厩窝在米许的厩棚里。米许用鼻子蹭了蹭她的头,瓦奇拉坐在她身旁。
瓦西娅坐了很久很久,试着让自己哭出来,为敦娅死去时的表情和艾卡菲雅血肉模糊的尸体而哭,甚至为坎斯坦丁神父落泪,但她坐了很久,泪水就是不出现,只有心里被挖空了一块,以及巨大的沉默。
直到太阳西斜,她才回到浴室。
妇人们炮火全开。不听话的孩子,她们说,野丫头,冷血。她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说,巫婆,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瓦西娅,妳真是个不知感恩的小鬼,」安娜.伊凡诺夫纳幸灾乐祸道:「但我本来就没抱什么期望。」那天傍晚,她不顾瓦西娅已经不是孩子,依然要她趴在凳子上,用桦木条使劲抽她。伊莉娜没有说话,只是红着眼睛斥责地望着姊姊,比那些妇人的话更让人难受。
瓦西娅默默承受,没有一句反驳。
他们在一天将尽前埋葬敦娅。天寒地冻,葬礼匆匆进行,村民不停交头接耳。彼得一脸憔悴黯淡,瓦西娅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苍老。
「敦娅把妳当成自己的女儿,」后来他对她说:「妳却偏偏挑这一天失踪。」
瓦西娅没有说话,只是想着自己受伤的手,想着星光点点的料峭夜晚,想着自己胸前的宝石和暗夜的乌皮尔。
「爸爸,」那天晚上,村民回家之后,她将凳子拉到彼得身边,这么对父亲说。炉灶里火光红红暗暗,壁炉前空了一个位子,是敦娅生前常坐的地方。彼得正在替猎刀做新的刀柄。他拍掉一小片刨花,就着火光望着女儿,只见她神情憔悴。「爸爸,」她说:「我不会没有理由就失踪。」厨房里人很多,她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俩听得见。
「所以是什么理由,瓦西娅?」彼得放下猎刀说。
瓦西娅发现他似乎不敢听到她的回答,便将冲到嘴边的拉杂实话吞了回去。乌皮尔已经死了,她心想,我不要再增加他的负担,就为了自己的自尊心。他有一家人要守护。
「我──我去妈妈的坟墓了,」她匆忙说道:「敦娅要我替她们两个祷告,她和妈妈在一起了。在那里──祷告比较容易,比较安静。」
瓦西娅的父亲一脸疲惫,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累。「很好,瓦西娅,」他又低头削他的刀柄。「但妳处理得不好,一个人去,而且谁都没说,这会惹人闲话。」两人沉默片刻,瓦西娅扭着双手。「对不起,女儿,」彼得柔声说道:「我知道敦娅就像妳的母亲。她死前有没有给妳什么东西?信物或小饰品?」
瓦西娅不知所措。敦娅要我绝不能跟他说,但这是他给的礼物。她张开嘴巴……
这时门上传来一声巨响,一名男子冲进来,半冻僵地倒在他们脚边。彼得立刻起身,但还是迟了。冬厢厨房惊呼不断,男子胡须沾满细冰,因为喘气不停颤动。他双颊斑驳,眼神空洞,倒在地上一直发抖。
彼得认识他。「怎么了?」他俯身抓着那人的肩膀说:「出了什么事,尼可莱.马特菲维奇?」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缩着身子倒在地上。他们摘下他的手套,发现他冻僵的双手有如兽爪。
「弄热水来。」瓦西娅说。
「想办法让他快点开口,」彼得说:「他的村子离我们有两天路程,出了什么事才会冰天雪地跑来我们这里,我想都不敢想。」
瓦西娅和伊莉娜花了一小时替那人按摩手脚,灌肉汤到他嘴里。不过就算恢复力气,他依然只是缩在炉边拚命喘气。后来他总算能吃东西,什么都一口吞下,完全顾不得烫。彼得耐着性子等待着。最后那人擦了擦嘴,一脸恐惧望着自己的地主。
「你为什么来这里,尼可莱.马特菲维奇?」彼得问道。
「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那人低声道:「我们快死了。」
彼得脸色一沉。
「两天前,我们村子着火,」尼可莱说道:「什么都烧光了。你若不帮忙,我们全都会死,村里已经死很多人了。」
「着火?」艾洛许说。
「对,」尼可莱说:「炉灶里窜出一点火花,整个村子就起火了。因为一阵怪风──那风非常暖,对仲冬来说太暖了。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从灰烬里救出幸存者后,我就赶来你这里了。那些人皮肤一碰到雪,我就听见他们惨叫,不如死了更好。我白天走,夜里也走,那么冷的晚上,森林里好多可怕的声音,感觉尖叫声一直跟着我,我根本不敢停下,怕被霜怪抓走。」
「你很勇敢。」彼得说。
「你愿意帮我们吗,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
彼得陷入思考。他不可能去,瓦西娅心想,现在不行。但她知道父亲会说什么,那里是他的领地,他是他们的地主。
「明天我和我儿子会跟你回去,」彼得沉重地说:「看能救回多少人和牲畜。」
那人点点头,目光飘向远方。「谢谢你,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
隔日破晓,天色蓝白蒙蒙,彼得天一亮就下令替马上鞍,没骑马的男丁则套上雪靴。冬阳凛冽,马鼻呼出大缕白雾,有如巨蛇吐信,下巴须毛沾满冰晶。彼得从仆人手里接过梅特的缰绳,梅特扬唇甩头,须毛上的冰晶不停颤动。
柯尧蹲在雪地上,和瑟亚加四目相望。「爸爸,我想一起去,」小男孩头发盖住眼睛,向父亲恳求道。他牵着棕色小马,把自己所有行头都穿在身上。「我已经够大了。」
「你还不够大。」柯尧有点困扰地说。
伊莉娜匆忙从屋里出来。「来吧,」她抓着男孩的肩膀说:「你爸爸要出发了,别挡着他。」
「妳只是女孩子,」瑟亚加说:「妳懂什么?求求你,爸爸。」
「回屋里去,」柯尧正色道:「把小马栓好,听姑姑的话。」
瑟亚加不肯听话,又叫又跳,吓到马,接着便躲到马厩后头去了。柯尧搓搓脸道:「他肚子饿了就会回来了。」说完便翻身上马。
「哥哥,愿主与你同在。」伊莉娜说。
「愿主与妳同在,妹妹。」柯尧摁了摁她的手,接着便掉头出发了。
男丁替马装上肚带,并检查自己的鞋带。天冷让皮革吱嘎出声,也让他们呼出的白雾在胡须上结成纤细的冰柱。艾洛许站在多尔边,和善的脸上怒气冲冲,状如雷霆。「你必须留下来,」彼得之前对他说:「你两个妹妹得有人照顾。」
「你会需要我的,爸爸。」艾洛许说。
彼得摇摇头说:「有你保护我女儿,我会睡得安稳一点。瓦西娅太鲁莽,伊莉娜太娇弱。还有,艾洛席卡,你一定要让瓦西娅待在家里,这是为她好。村里对她很有意见,拜托你了,儿子。」
艾洛许无言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爸爸,」瓦西娅说:「爸爸。」她绷着脸来到梅特面前,一头黑发衬着帽子的白色毛皮显得格外乌亮。「你不能去,尤其这时候。」
「我非去不可,瓦西席卡,」彼得疲惫说道。她已经求了他一整夜。「那里是我的领地,他们是我的臣民,试着体谅我,好吗?」
「我了解,」瓦西娅说:「但森林里有恶魔。」
「时局是很恶劣,」彼得说:「我是他们的地主。」
「森林里有乌皮尔,乌皮尔醒来了,爸爸。森林里很危险。」
「胡说,瓦西娅。」彼得火冒三丈。天哪,她要是在村里散播这样的事……
「有乌皮尔,」瓦西娅又说了一次:「爸爸,你绝对不能去。」
彼得抓住她肩膀,力量大得让她身子一缩。男丁们围着他,等待着。「妳都这么大了,还相信什么童话!」他怒吼道,希望女儿能意会过来。
「童话!」瓦西娅说,声音有如噎住的呼吼。梅特扬起头,彼得猛拉缰绳让他安静下来。瓦西娅拨开父亲的手,对他说道:「你也见到坎斯坦丁神父房间那扇破掉的窗子。爸爸,你不能离开村子,求求你。」
男丁们虽然听不完全,却都听到了,胡须大脸瞬间发白,不止一人转头望向妻子与小孩。他们看来是那么娇小,却还是勇敢待在雪地上。彼得心想,他的蠢女儿再讲下去,他就要管不住这些人了。「妳已经不是小孩了,瓦西娅,不该被童话故事吓到。」彼得怒斥道,接着简洁镇定地安抚手下:「艾洛许,牵住你妹妹。朵席卡,别怕,」他声音放柔轻轻说道:「我们会勇敢获胜,这个冬天会和往年一样顺利过去。我和柯尧会平安回来,妳要对安娜.伊凡诺夫纳好一点。」
「可是爸爸──」
彼得跳上马背,瓦西娅抓住梅特的络头。换作其他人肯定会被他踹倒在地,一脚踩过去,但梅特只是朝瓦西娅竖起耳朵,站着不动。
「放手,瓦西娅,」艾洛许走到她身边说,瓦西娅没有动。他伸手摁住她抓着辔头的手,弯身在她耳边说道:「现在时机不对。妳再说这些人会崩溃的,担心自己的房子,担心恶魔。再说爸爸要是听了妳的话,他们就会说他被自己的女儿骑在头上。」
瓦西娅啧了一声,但还是松开了梅特的辔头。「相信我才是对的。」她喃喃道。
勇敢但年迈的公马仰起上身,男丁们乖乖跟在后头。队伍快步奔向银白的世界,柯尧向弟弟和妹妹举手告别,留下两人孤零零站在马厩前。
马队离开后,村子似乎安静下来,冰冷的冬阳普照大地。「我相信妳,妹妹。」艾洛许说。
「木桩是你敲的,你当然相信啊,白痴。」瓦西娅像困在笼里的野狼来回踱步。「事情还没结束,」她说:「有人警告过我,要小心死人。」
「谁警告过妳,瓦西娅?」
瓦西娅停下脚步,发现哥哥冻僵的脸上闪过一丝怀疑。一股绝望席卷而来,让她哑然失笑。「连你也一样吗,艾洛席卡?」她说:「几个真正的朋友警告过我,很有智慧的长辈朋友。你难道相信神父的话?觉得我是巫婆?」
「妳是我妹妹,」艾洛许坚定地说:「是我们母亲的女儿。但妳最好别进村里,直到父亲回来。」
那天晚上,屋子渐渐沉寂下来,彷佛安静随着夜晚的寒冷溜进屋里。彼得的家人缩在炉灶边,就着火光编织、雕刻或缝补衣服。
「什么声音?」瓦西娅突然说。
她的家人纷纷停下动作。
屋外有人在哭。
那哭声只比抽噎大声一点,轻得几乎听不见,最后所有人都很确定,那是女人压低的哭声。
瓦西娅和艾洛许对看一眼。瓦西娅正想起身,艾洛许说:「不要。」随即自己走到门前,开门探头往外看了很久,最后回到原来的位置,摇头说:「外头什么都没有。」
哭声仍继续,先是第二声,再来是第三声。艾洛许又走到门口,后来连瓦西娅也去了。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道白影从村民的农舍之间掠过,但她眨眼想看得更仔细,白影就没了。
瓦西娅走到炉灶边,朝火红的炉内望了一眼。多莫佛伊在里面,躲在炙热的灰烬底下。「她进不来,」他吐着火说:「我发誓她进不来,我不会让她得逞。」
「你之前也这么说,但她还是进来了。」瓦西娅压低声音说。
「那个害怕的家伙的房间不一样,」多莫佛伊低声道:「我保护不了,因为他拒绝我。但这里──那东西进不来。」多莫佛伊紧握拳头。「她别想进来。」
月亮西沉之后,所有人上床就寝。瓦西娅和伊莉娜裹着毛皮缩着偎在一起,呼吸满室的漆黑。
忽然间,哭声又出现了,而且非常近,姊妹俩都僵住了。
有人在抓窗户。
瓦西娅看了伊莉娜一眼,只见她瞪大眼睛浑身僵硬。「听起来像是……」
「喔,妳别说,」伊莉娜哀求道:「不要。」
瓦西娅翻身下床,一手不自觉摸了摸胸前的项链,被那冰凉烫得手指一缩。窗户很高,瓦西娅爬上去,吃力扳动窗扉,窗上的冰扭曲她的视野,让她看不清多尔。
那层冰后确实有一张脸。瓦西娅见到眼睛、嘴巴(三个大黑洞)和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紧贴着结冰的玻璃。那东西在啜泣。「让我进去。」它喘息道,伴随着搔刮声,是指甲划过冰的声音。
伊莉娜呜咽一声。
「让我进去,」那东西厉声道:「我好冷。」
瓦西娅双手一滑,从窗台落回地上,四肢着地。「不要,不行……」她手忙脚乱回到窗台,但眼前已是空空荡荡,只有月光安然洒在没人的多尔里。
「什么东西?」伊莉娜低声问。
「没事,伊莉席卡,」瓦西娅粗声道:「快睡吧。」
她其实在哭,但伊莉娜看不见她。
瓦西娅钻回床上,张开双臂搂住妹妹。伊莉娜没再说话,但身体不停发抖,久久无法成眠,最后还是坠入梦乡。瓦西娅松开妹妹的双臂。她的泪水已经干涸,脸上露出决然的神情。她起身走到厨房。
「我想你要是走了,我们都会死,」她对多莫佛伊说:「死人醒了。」
多莫佛伊疲惫地从炉灶里探头出来。「我会尽量抵挡它们,」他说:「今天晚上看着吧,只要妳在,我就比较有力量。」
三个晚上过去,彼得还没有回来,瓦西娅每天都待在家里,和多莫佛伊一起守护房子。第一天晚上,她觉得听到哭声,但没有东西靠近房子。第二天晚上,外头一片死寂,瓦西娅觉得自己想睡得快死了。
第三天晚上,她决定叫艾洛许跟她一起守夜。那天傍晚,晚霞如血一般涌上天际而后消逝,留下蓝色的暗影与寂静。
家人都待在厨房,卧室感觉又冷又远。艾洛许就着炉灶的火磨利长矛,叶形矛刃映着灶火发出耀眼的光芒,照在炉壁上。
柴火小了,厨房里红影幢幢,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低泣。伊莉娜蜷缩在炉边,安娜继续编织,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她神情歪腻,正在发抖。坎斯坦丁神父双目圆睁,吓得眼白都多了一圈,屏着呼吸喃喃祷告。
屋外有人拖着脚走,声音愈来愈近,接着一个声音振动了窗户。
「天好黑,」那声音说:「我好冷,开门吧,开门。」接着是喀喀的敲门声。
瓦西娅站起来。
艾洛许双手紧握猎熊的长矛。
瓦西娅走到门前,心脏几乎跳到喉咙。多莫佛伊在她身旁,咬牙切齿。
「不行,」瓦西娅嘴唇麻木,但还是挤出了一句。她用手指抠破手上的伤,张开带血的手掌贴着门板说:「对不起,屋子是活人住的。」
那东西在门外放声大哭,伊莉娜将脸埋在母亲怀里,艾洛许手拿长矛,颠颠倒倒站起来,但这时屋外再次传来拖行的脚步声,随即消逝。所有人倒抽一口气,面面相觑。
不久,马厩里传来马群的惊叫。
瓦西娅想也不想就夺门而出,不顾身后四人齐声喝止。
「恶魔!」安娜尖叫道:「她会放它进来!」
瓦西娅已经冲进夜色之中。一道白色影子在马厩里游走,让马群像米糠一般风吹四散,但有一匹马动作比其他马慢,被白影攀住喉咙往下猛扯。奔跑中的瓦西娅大叫一声,将恐惧抛到脑后。乌皮尔抬头朝她狞笑,一道月光照亮它的脸庞。
「不要,」瓦西娅踉跄止步。「喔,不要,求求妳,敦娅。敦娅……」
「瓦西娅,」那东西口齿不清,有如乌皮尔粗哑的呼哧,不过确实是敦娅的声音。「瓦西娅。」
那是敦娅,又不是敦娅。骨架是她,身形和寿衣也是,但鼻子塌了,嘴唇垮了,眼睛成了发亮的黑洞,嘴巴成了发黑的凹口,下巴、鼻子和脸颊都沾满干涸的血块。
瓦西娅鼓起勇气,项链冷冷灼烧她的胸口,她伸手握住它。夜色弥漫着血腥与坟墓的霉味。她觉得身旁多了一个黑色人影,但没有转头去看。
「敦娅,」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离开吧,妳造成的伤害已经够多了。」
敦娅伸手摁住嘴巴,虽然露出獠牙,泪水却从空洞的眼窝里汨汨涌出。她咬着唇摇晃颤抖,彷佛想要说话,龇牙咧嘴作势向前。瓦西娅往后倒退,感觉牙齿已经咬上了她的喉咙。这时乌皮尔忽然尖叫一声,猛力往后退开,随即像狗一样逃进森林里。
瓦西娅望着她消失在月光下。
她脚边传来马的喘息。是米许最小的儿子,只比驹仔稍大一点。瓦西娅在他身旁蹲下,发现小马的喉咙已被划开。她伸手想摁住伤口,那黑潮却兀自跑开了。瓦西娅腹部一沉,感受到死亡的气氛。她听见马厩里传来瓦奇拉的哀号。
「不要,」她说:「拜托。」
但那小马动也不动,黑潮放慢停下来。
一匹白色牝马穿越夜色而来,低头轻轻触碰死去的小马。瓦西娅感觉牝马的呼息吹得她脖子温温热热,她转头一望,却发现只有一道星光。
绝望和疲惫亦如黑潮,像她手上沾满的马血,将她完全吞没。她抱着小马淌血的僵硬头颅,落泪哭泣。
那天深夜,就寝时间过了很久,艾洛许才回到冬厢的厨房。他面如死灰,衣服溅满鲜血。「死了一匹马,」他沉重地说:「喉咙被扯裂了,瓦西娅今晚要待在马厩里,我怎么也说不动她。」
「那里很冷,她会冻死的!」伊莉娜嚷道。
艾洛许微微苦笑。「瓦西娅不会,不然妳去跟她讲道理,伊莉席卡。」
伊莉娜紧抿双唇,放下针线活儿,将陶锅放进炉里去烤。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直到她舀了变硬的牛奶,加上剩下的粥,捧着朝门口走去,大伙儿才知道她想干嘛。
「回来,伊莉席卡!」安娜喊道。
艾洛许印象中从来不曾见过伊莉娜违背她母亲,这回这女孩不发一言便消失在门外。艾洛许咒骂一声,随即追出去。爸爸说得没错,他郁郁地想,我这两个妹妹果然不能放她们不管。
天气很冷,多尔里飘着血腥味,小马还倒在原地。尸体过夜就会冻僵,明天再叫男丁处理就好。艾洛许和伊莉娜走进马厩,厩里似乎没人。「瓦西娅。」艾洛许喊道,心里突然一阵恐慌。该不会……?
「我在这里,艾洛席卡,」瓦西娅说着从米许的厩棚走出来,脚步轻柔如猫,吓得伊莉娜惊呼一声,差点把锅子砸了。「妳还好吗,瓦西席卡?」她颤抖着,勉强挤出这一句。
他们看不见瓦西娅的脸,只见到黑发下一抹浅白。「还不坏,小姑娘。」她声音沙哑地回道。
「艾洛席卡说妳今晚要待在马厩。」伊莉娜说。
「对,」瓦西娅说,显然努力振作。「我必须待着──瓦奇拉在害怕。」她两手沾满发黑的血。
「既然如此,」伊莉娜说道,语气非常温柔,彷佛对着她疼爱的疯子。「我替妳拿粥来了。」说完便笨拙地将粥扔给姊姊。瓦西娅接过锅子,那重量和温暖似乎让她镇定下来。「我觉得妳还是回去炉边吃比较好,」伊莉娜说:「妳待在这里,别人会说话。」
瓦西娅摇摇头说:「无所谓。」
伊莉娜嘴唇一抿。「回去吧,」她说:「回去比较好。」
艾洛许一脸惊诧望着瓦西娅乖乖被妹妹带回屋里,坐在炉边她的位子上,把热粥吃了。
「去睡吧,伊莉席卡,」吃完之后,瓦西娅说,脸上稍稍恢复血色。「去灶上睡觉,今晚我和艾洛许守夜。」神父已经走了,安娜早就在自己房间呼呼大睡,伊莉娜从刚才就不停点头,没有抗拒太久便听话去睡了。
伊莉娜睡着之后,艾洛许和瓦西娅互看一眼。瓦西娅面白如盐,眼窝发黑,衣服沾着马血,但食物和灶火已经让她镇定下来。
「现在呢?」艾洛许低声问道。
「我们今晚要守夜,」瓦西娅说:「而且天亮就去墓园,趁白天多做一点。愿主慈悲。」
坎斯坦丁破晓就去了教堂。他匆匆穿过屋前的多尔,彷佛死神紧随在后。他进了中殿将门闩上,随即跪倒在圣幛前,日出的灰蒙光线照在地上,他也浑然不觉。他祈求宽恕,祈求那声音能再回来,去除他所有疑惑,但整天下来教堂始终一片沉寂。
直到阴郁的傍晚时分,教堂地上暗影多过光线,声音才又出现。
「可怜的家伙,你堕落了是吧?」那声音说:「女鬼来找过你两次,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打破窗户,还敲了你的房门。」
「是的,」坎斯坦丁嗫嚅道。他现在只要睡着或醒来,都会看见女鬼的脸,感觉她的牙齿咬住他的喉咙。「她们知道我堕落了,所以对我穷追不舍。主啊,求祢怜悯我,拯救我,宽恕我吧,将罪从我身上带走。」坎斯坦丁双手交握,朝圣幛磕头。
「很好,」那声音温柔地说:「小事一件。神的忠仆啊,你瞧,我很慈悲,我会拯救你,你别哭泣。」
坎斯坦丁双手摀着泪湿的脸。
「不过,」那声音说:「我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坎斯坦丁抬头道:「尽管吩咐,我是祢谦卑的仆人。」
「那女孩,」那声音说:「那个女巫,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村民们都知道,私下都在谈论。他们看见你目光离不开她,说你被她诱惑,远离恩典。」
坎斯坦丁沉默不语。她的错,她的错。
「我衷心希望,」那声音说:「她能从这世上消失,而且愈快愈好。她为这个家带来邪恶,只要她还在,就无可挽救。」
「她会跟着雪橇队一起往南,」坎斯坦丁说:「仲冬前就会离开。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是这么说的。」
「太晚了,」那声音说:「要更早才行。这地方就要降下大火和苦难,但只要把她送走,你就能拯救自己,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只要送走她,你就能拯救他们所有人。」
坎斯坦丁犹豫不答。那黑影似乎发出一声长叹。
「我会照祢吩咐做的,」坎斯坦丁说:「我发誓。」
那声音消失了,只剩坎斯坦丁跪在教堂地上,冰冷、疲乏,内心满是狂喜。
那天下午,坎斯坦丁去找安娜.伊凡诺夫纳。她正在床上休息,伊莉娜拿了肉汤给她。
「妳必须立刻把瓦西娅送走,」坎斯坦丁说。他双手颤抖,眉间冒汗。「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心肠太软,或许会被她说服。为了我们,那女孩非走不可。因为她,恶魔才会出现。妳没看她那天晚上跑出去吗?她是去召唤恶魔,她一点也不害怕。说不定下一个丧命的就是妳女儿小伊莉娜,马是满足不了恶魔的。」
「伊莉娜,」安娜低声道:「你觉得伊莉娜有危险?」她全身颤抖,因为恐惧,因为爱。
「我确定。」坎斯坦丁说。
「把瓦西娅交给村民,」安娜立刻说:「只要你开口,他们就会用石头砸死她。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不在,没办法阻止他们。」
「最好把她送到修道院去,」坎斯坦丁迟疑片刻说道:「我不希望她没机会忏悔就返回天家了。」
安娜撇嘴道:「雪橇队还没好,还是她死了比较妥当,我不想看伊莉娜受伤。」
「已经有两架雪橇准备好了,」坎斯坦丁答道:「男丁也够,里头一定有人乐意送她一程。我会安排。等她平安到了莫斯科,彼得随时可以去看女儿。只要清楚来龙去脉,他不会生气的。一切都会没事,妳只要安静祷告就好。」
「都由你决定,巴图席卡,」安娜怨怼道。这么小心翼翼,她想,就为了那个绿眼睛的巫婆之后。但他很睿智,知道她不能待在这里,腐化好基督徒。「你真慈悲,但要是我女儿有危险,我绝对会先下手为强。」
一切都安排好了,老当益壮的欧雷格架雪橇,提摩菲的父母亲担任瓦西娅的仆役和护卫。自从两人的儿子死后,他们的壁炉就一直空着。
「我们当然愿意了,巴图席卡,」提摩菲的母亲亚丝娜说:「神撇头不顾我们,原因就出在那个恶魔小孩。要是她早点被送走,我就不会失去自己的孩子。」
「绳子带着,」坎斯坦丁道:「绑住她的手,免得她发狂跑了。」
他想起之前狩猎时被杀的雄鹿,想起他四肢捆绑,眼神困惑,雪地上一道长长的血痕,不禁感到渴望、羞耻与满足的骄傲。明天,明天一早她就离开了,离仲冬还有一个弦月。
- 乌皮尔:殭尸或吸血鬼,复数为乌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