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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Chapten Eleven 工坊

  奥菲丽在围巾里打了个喷嚏。石块路上渗出一摊摊臭水。她越是想避开它们,就越会踏进去,她甚至都不确定这是不是水。她的长筒袜湿了,但她仍旧在她那双小短腿许可的范围内狂奔。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跟上宪兵巡逻队的步伐。整条街上都回荡着铆钉靴有节奏的哐哐声。

  “沙漏工坊还远吗?”奥菲丽问。

  “还有两部电梯,小姐。”一名宪兵回答。他既没有看她,也没有减速。

  她望向街道尽头,寻找他们下一次换乘电梯的栅栏门。奥菲丽还从来没有下到天塞堡下面这么深的地方。他们每下一层,奥菲丽就觉得自己在城市下水道里又下沉了一点儿。这里的空气极为黏稠,不但充斥着冷却的蒸汽和令人作呕的臭气,而且吸收了仅有的几座路灯的灯光。有时候,在机器房和工业车间蒙了一层雾气的玻璃窗上,奥菲丽会看见几张贴在上面的面孔。在首都的地下,成百上千的工人、机修工和工匠在维护锅炉,修理管道,疏散废水,还要生产上流社会生活所需的银器、瓷器和花边饰品。

  奥菲丽抬眼看了一眼走在她右边一言不发的托恩。

  “我越想越不明白,”她小声对他说,“海德嘉尔妈妈用她的沙漏来绑架廷臣图的是什么?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欣赏她,”她承认,她想起军警法官、《尼伯龙根》的主编和哈罗德伯爵都对像她那样的外岛人深恶痛绝,“但我想象不出她会走这种极端。一定还有别的事。”

  她依然看不到托恩的眼睛。他至少在听她说话吧?

  “另一方面,”奥菲丽提高了音量,“阿尔奇巴德觉察到了陷阱。这个,我明确地感知到了。但既然他是对的,他又怎么会掉进去?”

  “我怎么会知道呢?”托恩咕哝道。

  奥菲丽没有坚持。她的头很疼,她也不知道是因为感冒,还是因为缺乏睡眠或是托恩的爪子。他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的愤怒辐射到了身体之外,并以一种让人疼痛的脉冲形式从下往上穿过奥菲丽的脊髓。

  自从他们离开天塞堡,她就没办法在转个方向、跨入电梯或是重新系鞋带的时候不撞上托恩。他如影随形,仿佛她的第二个影子,好像宪兵巡逻队还不足以保护她一般。这种近距离伴随着咬牙切齿和皱眉,让她很不舒服。他看起来真的非常生气,也许比她“阅读”拉环时还要生气。

  托恩到底是怎么想的?等他一转身,她就匆忙跑去法鲁克的面前,求他任命自己做他的专属阅灵人,夸耀自己是唯一一个可以帮忙找到失踪者的人?一想到最后可能会只找到尸体或是更糟——什么都找不到,她就恐惧得要死。最糟的是,与其说她因为托恩的不理解而感到怨恨,她是真的有某种负罪感,好像从某种角度上说,她活该忍受他的愤怒。

  奥菲丽知道这都归咎于城墙上发生的事,但她没办法去想,不然耳朵会像火烧一样。

  “你们愿意……等我……一会儿吗……拜托?”

  奥菲丽、托恩和宪兵巡逻队同时转过身来,撞到了彼此。在他们身后,在路灯飘摇的光线下,梅勒习奥尔男爵用一块蕾丝手帕擦了擦他的三层下巴。他出了很多汗,双颊泛着微光。

  他恰巧停在一间幻想屋的入口,或者说,这里曾经是一座幻想屋。红色的彩灯围着店名“情色乐园”绕了一圈,但这些彩灯从很久以前就不亮了。至于橱窗,里面布满了灰尘和过时的广告。

  “你们不是想……故意……摆脱掉……你们的仪规守护人吧?”梅勒习奥尔男爵气喘吁吁,一边用礼帽扇着风,一边带着一丝狡黠说道。

  这是奥菲丽的母亲离开前,生出的最后一个古怪念头。只有在优雅部部长正式接受亲自充当女儿的贞操监护人后,她才同意回酒店。本来,他是她的副手,就已经让她相当尴尬了。

  “我们得尽快赶到工坊,”托恩低声抱怨,“如果他们得到风声,突袭检查就不是突袭检查了。”

  “我不习惯走这么多路,”男爵道歉,“我会弄脏新鞋的。”

  一路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让奥菲丽苦不堪言。每一层楼,每一次换乘电梯,每一段人行道,都有把守的宪兵要求他们出示证件,提供他们在许可区域外的出入通行证,而这种通行证只有护送他们的宪兵队才能提供。如今的安全布防是这样完备,恐怕就连一只北极旅鼠穿过街道都会被逮捕。

  “这一切很微妙。”梅勒习奥尔男爵说,“您不这么认为吗,总务长先生?”

  梅勒习奥尔男爵透过街上的蒸汽四处张望。奥菲丽经常看见他这么做。尽管他们享有极高的安保规格,但在男爵那故作平静的外表下,他看起来似乎一直在担心自己会受到突袭。

  “当然,作为幻族的一员,我表兄弟们的失踪和我息息相关,我也希望正义能够得以伸张。”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但作为部长,我得重申,是海德嘉尔夫人给了我们一座家族间的罗盘玫瑰,而这条通道如今被封死了。如果我们亏待了他们的任何一个族人,地虹岛人将永远不会再度开启通道,我们就要跟那些香料和柑橘类水果说永别了。虽然现在蓝沙漏的线索指向海德嘉尔夫人,但只要她没有被证明有罪,我们就一定要对她以礼相待。”梅勒习奥尔男爵抑扬顿挫地朝宪兵们说出最后一段话,“如果我们有幸在工坊里遇见她,我建议我们暂时将她收押,关在一个连她的超能力都无法逃脱的单人牢房里,不过这一切只限于我们澄清案件期间。而且,不许有任何形式的暴力。先生们,你们是否理解了?”

  宪兵们昂着下巴立正站好,没有一句话,也没有彼此交换眼神。这很可能是他们说“是”的方式。

  “海德嘉尔夫人若是真以任何一种方式卷入了阿尔奇巴德的失踪案中,”托恩说,“我会亲自去监狱给她献花。”

  “我什么都没听见。”梅勒习奥尔男爵说,“我们可以走了,我喘过气来了。您过来吧,家族大阅灵人小姐。”

  再度钻进街道的蒸汽中之前,奥菲丽最后瞟了一眼幻想屋,看着它那布满灰尘的橱窗和熄灭的红色彩灯。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她等大家通过第N次身份检查,进入电梯时,才向梅勒习奥尔男爵问出那个她急于出口的问题:“这间幻想屋是您妹妹的吗?”

  梅勒习奥尔男爵正对着电梯的镜子梳头发,他做了个尴尬的鬼脸。

  “我无比羞愧,您想得没错。幸好它停业了。鞠纳宫德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她应该让艺术服务于审美,而不是粗俗。”

  奥菲丽摇摇头,她不是这个意思。

  “您妹妹声称她的幻想屋是因为遇到竞争才破产的,来自海德嘉尔妈妈的沙漏的竞争。”她指明。

  梅勒习奥尔男爵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漂亮的小金属瓶,从里面抠出一小块香蜡,姿势优雅地拉翘了他的长胡子。

  他叹了口气说:“这就是严酷的市场规则。不瞒您说,我自己都在海德嘉尔夫人的工坊里投了一些股份,但是我现在开始担心我是不是真的赚到了。”他想了一下,补了一句,“过会儿,如果我们坐实了蓝沙漏的风险,我请您想象一下接下来的闹……”

  “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鞠纳宫德夫人带着许多蓝沙漏。”奥菲丽打断他的话,“作为个人消费,数目也太大了。她让我不要告诉别人,但考虑到现在发生的事,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震惊之下,梅勒习奥尔男爵的胡子塌了。如果现在的情况不是如此糟糕,这幅画面简直有些滑稽。

  “您确定吗?这就太尴尬了!我承认,我妹妹不是无可指摘的,但我以我的新鞋发誓,她既不是非法商贩,也不是罪犯。”

  奥菲丽用目光询问托恩的看法,但他转开脸,眉毛也皱得更厉害了,好像她只会没完没了地惹他生气。她又做了什么蠢事吗?

  在搭乘了最后一部电梯,又经过三次身份检查之后,他们走到一道门廊下面。门廊顶上有一些褪了色的字:

  家族工坊,海德公司

  工坊的厂房如此巨大,独自占据了地下一整层。不过,它的规模也是唯一引人注目的东西。工坊的门面就是一些灰溜溜的墙,没有窗户,阴森森的。庭院潮湿的石板上堆着许多旧床垫。

  托恩在大门外敲了好几次门环,才有人来给他们开门。

  “在?什么事?”

  “我是总务长,”托恩宣称,“我急需见海德嘉尔夫人。”

  “妈妈现在不在车间。”门房说。

  “她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

  门房只是有气无力地耸耸肩。

  “海德嘉尔夫人不在的时候,工坊的负责人是谁?”托恩坚持问。

  门房一言不发地跑了。过了一会儿,一位老先生出现在门房刚才的位置。他抬头看向托恩,充满仰慕地吹了一下口哨,然后用拇指扶正了工帽。

  “总务长先生!”他嘴角含笑叫道,“我是车间主管。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托恩把搜查令递给他:“让我搜查工坊。”

  就算车间主管心里对这个要求感到惊讶或是担忧,他也一点儿都没有表现出来。对于一个刚刚在自家门外看见一整队宪兵的人来说,奥菲丽觉得他并没有特别紧张。她注意到,他的鸭舌帽上有一个橙子形状的徽章。橙子是海德嘉尔妈妈的吉祥水果,也用于集结那些跟她结盟的人。奥菲丽并没有忘记,她就是在送了一篮橙子之后,倒在了宪兵的棍棒之下。

  读完搜查令后,车间主管轮番端详了一遍托恩、梅勒习奥尔男爵和奥菲丽,脸上带着一种被逗乐的好奇。

  “瞧瞧,我认得这位小姐。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上面那些高层,但我读报纸。您是小说书人,那个从阿尼玛来的。还有您,”车间主管转向男爵,继续说,“您是一位部长,高级时装部部长或是类似的东西。瞧好了,这儿可都是大人物!进来,进来!等会儿,等我的同事们看到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托恩示意奥菲丽走在前面。

  他咬牙小声说:“您待在我的视线之内,不要跑开,不要自作主张,不要制造灾难,清楚了吗?”

  奥菲丽有些恼了:“凡是我认为调查需要我做的事,我就会去做。”

  她真的火冒三丈了,哪怕是字面上的意思也是如此——她鼻梁上的眼镜变红了。

  至于梅勒习奥尔男爵,他一边在门口的垫子上仔细蹭着鞋底,一边嘟囔:“高级时装部部长……不,再怎么说……还真是什么都能听到。”

  车间主管友好地打听:“我至少能问问这次搜查的原因吧?”

  “在拔掉了你们一个沙漏的拉环之后,大使失踪了。”

  “这正是沙漏本来的作用啊,总务长先生。”

  “大使再也没回来。”托恩低声咕噜。

  “这就比较糟糕了。”车间主管说,嘴角依然挂着微笑,“这很可能是一个可怕的误会,我推测你们是想搜查采沙场吧?一般我们是不让人进去的,不过既然你们有搜查……”

  奥菲丽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这个男人正在背诵提前准备好的说词,而且背得很不顺溜。她一边思索,一边在心里嘀咕:“采沙场”是什么?

  “我要全部搜查。”托恩纠正他。

  工坊的内部和它外面所显示出的阴郁完全不同。门廊通向一条干净得无可挑剔的走廊。走廊两侧的墙上有无数木质隔间,每一个隔间都挂着漂亮的标牌,上面写着:“运气的小确幸”“一口纯净空气”“女士家中”“小红客厅”“自选游戏”“一夜云雨”,等等。这些都是沙漏的目的地。

  “我们就是在这里制造沙漏的。”说着,车间主管进到一个大厅里,天花板上挂着漂亮的吊灯,“在这个环节,它们还只是普通的沙漏,你们不会感兴趣的。到了下一个步骤,海德嘉尔妈妈才会赋予它们运输的功能。”

  首先让奥菲丽感到震撼的是那些带玻璃罩的架子。它们一望无际,里面装着几十、几百、几千个小沙漏,而每个沙漏都是匠心独运的金银匠人的作品。其次让奥菲丽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工人。尽管已是深夜,他们仍然坐在工作台前。宪兵在他们中间穿梭往来,却没有人放下放大镜、螺丝刀或是丢下玻璃磨床抬头看。这里只有老人,无论男女,每个人的围裙上都有橙子的标记。大使失踪了,他们的沙漏成了怀疑对象,一整队宪兵出现在工坊,工人们却对此漠不关心。第三个发现直接打动了奥菲丽的内心——在车间最里面一个角落的阴影里,一团乱糟糟的黑色发卷底下,一只眼睛闪闪发光。卡莱尔站在一只凳子上,嘴角叼着一根香烟。她连体工作服的背带掉下来,落在她的工具腰带上。她正在假装修理一台像是无线电收发机的东西。单片镜像是一座灯塔,反射着吊灯的光芒,但这跟她另一只光芒四射的电蓝色眼睛根本没法比。

  奥菲丽不得不集中所有精神,好不放任自己冲到卡莱尔面前摇她的肩膀。此时此刻,她在这里做什么?海德嘉尔妈妈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老天爷,这个车间里的人看起来对一切都不感到惊讶?奥菲丽把这些冲到嘴边的问题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一旦吸引了宪兵的注意,卡莱尔就会提前遇到麻烦。在当下的情境下顶着假身份,代价将是惨重的。

  车间主管打开大厅尽头的一扇门,说:“采沙场在这边,如果你们不介意随我来的话。”

  从发报机盒子的上方,卡莱尔瞥了一眼奥菲丽。她在一瞬间仿佛吃了一惊,但她的惊讶跟奥菲丽、托恩、梅勒习奥尔男爵和宪兵都没有关系,而是集中在悬在他们身后某个地方的一个点上。

  奥菲丽的身体在围巾底下变得僵硬。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古拉迪斯拉娃!隐形人最终成功地尾随他们到了这里吗?卡莱尔是虚无族的人,这意味着法鲁克其他后代的家族超能力在她身上都不起作用。刚才她是不是看见了那位披着透明外衣的保镖?她知道自己本不该看见这个人吗?她有能力分辨现实和幻象吗?

  只要说错一个字,卡莱尔就会出卖她自己。让奥菲丽大松一口气的是,卡莱尔又低头钻研起发报机。宪兵们离开了车间,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厂房通向一间办公室。托恩用法官般的眼光四处张望,奥菲丽则寻找着像是“采沙场”的东西。那是指沙子的存货,还是没装沙子的沙漏?然而,这里只有一些会计文件。

  “我要没收这个。”托恩抓起一摞登记簿说。

  “我很怀疑您能从里面找到什么,不过请随意。”车间主管表示同意,嘴角依然挂着抹不掉的微笑,“采沙场在这边。”说着,他打开了一扇磨砂玻璃门。奥菲丽一走出办公室,就打了个冷战。她的喷嚏像雷声一样回荡在寂静里,又在一连串的回声里延续下去。他们站到一架金属舷梯上,舷梯高高俯瞰着一座巨大的库房。库房里的温度突然低了很多。几盏配有蓝色玻璃灯罩的路灯提供了照明。借着这种好似从水中透过的光线,他们可以勉强分辨出一大堆数量极为惊人的大盒子。这些盒子十分奇怪,它们有着优雅的木雕顶和白纱帷幔。奥菲丽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这些盒子实际上是吊顶床。又过了几秒,她才明白在这些薄纱床帘的后面,有一些躺着的人体轮廓。这不可能,人们在这里睡觉?

  “采沙场。”车间主管被奥菲丽惊愕的表情逗乐了,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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