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Chapten Twelve 采沙场
“看在视觉陷阱的分儿上!”梅勒习奥尔男爵叫了起来，愤愤不平地说，“所以，你们那些大名鼎鼎的蓝沙漏，最后会把人带到这里?卫生条件也太差了!”
至于托恩，他连眼都不眨一下：他的大鼻子已经埋进工厂的登记簿里了。
“哦，这个，这是因为你们是从外面观看采沙场的。”车间主管平静地说，“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每座采沙场都符合公共卫生标准。我们每天都会打扫。”他又加了一句以示强调，声音里有一丝狡黠。他走向舷梯旁边的金属楼梯，说：“去库房请走这里，这位女士以及先生们。我们也有一部货运电梯，但它目前需要一次小小的机械检修。”
托恩提醒奥菲丽：“小心脚下。”
奥菲丽并不恐高，但她还是认真听取了这个提醒。台阶很多而且十分狭窄，光线又暗，要下到库房的地上，他们得经过很多层楼梯平台。
每次路过一层平台，她都会俯身仔细观察库房里的床，以及那些在一个沙漏的时间里突然出现或消失在薄纱床帘后面的身影。奥菲丽现在还是站得太高太远，靠路灯的蓝色光线看不太清楚。不过，她一直在思索，这些人是怎么做到对周边的环境毫无意识的，就没有人因为好奇而掀开吊顶床上的床帘吗?
她继续下楼，突然感到有人在她耳边呼了一口热气。她转过身，看见托恩正走在上一层的平台上。因此，她所感觉到的呼吸不是他的，他太远了。是古拉迪斯拉娃贴身站得太近了吗?刚想到这里，她的胸口就受了一击，让她喘不过气来。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她一时都没明白为什么楼梯扶手从她的指尖滑过，为什么她的脚离地而起，为什么她的头发在眼前散开了。
她摔倒了，骨头就要撞碎在一连串没有尽头的台阶上了。
带着一种完全不现实的感觉，奥菲丽向后跌了下去。除了托恩又掀了一页账目这个画面，她什么都抓不住。她的身子重重地倒下去，肺里也没了空气，一股像电流一样的酸麻穿过她的胳膊肘。透过半掉下来的眼镜，她傻傻地盯着一张伏在她身前长了胡子的脸。
一名宪兵冲过来，用胳膊接住了她。
“您事没吧，姐小……小姐?没伤到吧?”
宪兵留着小胡子，有点儿口齿不清，眼睛也有些轻微的斜视，这让他看人有些斜眼。奥菲丽一时半会儿不会忘掉这张脸——她可能欠他一条命。
“哦，是的。”她结结巴巴地说，声音非常轻，她还没有从撞击造成的窒息中缓过来，“谢谢，真的。”
托恩终于抬起脸来。当他看见宪兵正帮她站直身子时，皱了皱眉。
“我跟您说要小心。”
“我很小心，”奥菲丽辩白道，“不是我……”
望着那些她差点儿用脊背颠过的台阶，奥菲丽话还没说完就闭上了嘴。她确信自己是被一个隐身人推了一把，但她拒绝相信古拉迪斯拉娃是故意的。失宠者之前保护了他们免受编史族的侵害，而且托恩正准备替她的家族辩护，现在跟奥菲丽过不去根本说不通。“再也不要把脚踏入宫廷。”如果，现在和他们在一起的这位不是古拉迪斯拉娃呢?
车间主管带他们继续参观，奥菲丽小心翼翼地走在宪兵身边，尤其是刚才出手抓住她的那位。
“这就是‘拔出拉环尽情享乐’的原则!”车间主管说，整座库房里都回荡着他欢乐的声音，“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只生产传统沙漏，比如绿色系列或红色系列，就是那些往返于普通目的地的沙漏。有一天，海德嘉尔妈妈跟我们说：‘嘿，老伙计们，我们发明一种可以直接把人送去梦境的沙漏怎么样?’妈妈就是这样，她总是有一些疯狂的念头，而且她总会想办法把它们变成现实。”
库房里冰冷的空气把人都冻僵了。他们一起走在一排排床间。从近处看，奥菲丽觉得它们太不可思议了：这些床像是真正的船。雕花架子是船首，巨大的白色床帘则如同船帆。想要在这一批静止的航海船队中间定位，唯一的方法就是跟随方向指示牌：“女士标准幻象”“男士标准幻象”“青春幻象”“儿童的特殊幻象”“用人专属幻象”“VIP客户彩蛋幻象”，等等。
“想要制作一个采沙场，”车间主管继续说，“海德嘉尔妈妈只需要从一张床垫上采集一点儿空间样品，然后把它塞进沙漏的小瓶子里就行了。”
“一点儿空间样品?”奥菲丽打断他。
“是的，小姐，我也不好向您解释它的样子，但海德嘉尔妈妈从没失败过。这道工序完成后，工人只需拧上盖子，再连上拉环装置就行了。之后，我们会把相应的床垫放在这里，再在这漂亮的木头床架上铺上干净的床单。”车间主管微笑着看向梅勒习奥尔男爵，强调了最后一句，“一切就绪后，一名专业幻象师会去仓库那里。”他指着库房尽头那扇大型工业双开门，补充说，“幻象师会把这些普通的床变成仙境。效果你们可以自行判断。”
奥菲丽仔细查看周围的采沙场。在帘幕的薄纱后面，影子们不断地出现又消失：一条带有裙撑的裙子掀了起来，露出两条因为狂笑而花枝乱颤的腿;一个老头儿像小学生一样在床垫上跳来跳去;一个戴着假发的身影埋在枕头里，喜极而泣。这是奥菲丽见过的最怪诞的幻象效应了。宪兵们掀开床幔，快速检查了一番。奥菲丽为这些人感到难为情。不过，他们似乎毫无察觉，没什么能让他们摆脱幻象。
梅勒习奥尔男爵用沮丧的声音叹了口气：“一想到昨天我还来过这里……”
“您自己不就是幻族的吗?”奥菲丽很惊讶，“您难道不能打破这种魅惑吗?”
“幻族的人只对他自己的幻象免疫，家族大阅灵人小姐，他也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取消它们的人。因此，幻族的人去世后，他所有的作品会和他本人一起消失。我们从事的是一种昙花一现的艺术。”他胡子底下浮现出一个忧郁的微笑，“每次一想到我那些音乐领带、芳香首饰和百变长裙都会随我一起消失，我就感到很难过!”
“幻象得借助某个助力才能发挥作用，你们明白吗?”车间主管又说道，“也可以理解成某个信号。它通过眼睛进入大脑。只要你们不去看那个‘助力’，你们就看不见幻象，也感受不到它的效果。”
“您简化得太夸张了!”梅勒习奥尔男爵以专家的口吻抗议道，“我们的幻象优先作用于视觉，但也可以通过听觉、触觉或是嗅觉刺激完成。我们可以制作出非常复杂的艺术作品，虽然大家的专业可能各有不同。根据各自的职业是园艺师、装饰艺术师，还是时装设计师，我们可能会优先选择某些感官而放弃其他的。不过我承认，眼睛的确是重中之重。”
奥菲丽想到了卡莱尔的黑色单片镜，它有过滤一切幻象的功能。
“我能知道在你们这里工作的同行的姓名吗?”梅勒习奥尔男爵用手杖指了指离他最近的床，问道，“我从里面品尝过这些幻象，可以说它们极其高效!我每次出来都深受震动，但从来都想不起来到底是为什么，就好像做了个美妙的梦，只留下了一个强烈的印象。”
车间主管用拇指掀起鸭舌帽，开心地笑了。
“我完全不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在车间里见过他。他只去仓库。只有海德嘉尔妈妈才能告诉您他的身份。”
奥菲丽吓了一跳。一名宪兵在检查一个采沙场时，突然无法控制地狂笑起来。他把两角帽扔向空中，踩着碎舞步，向臆想出的观众飞吻，放声高呼：“人生是如此美丽，女士们，先生们!”
“啊，这位找到了我们的‘助力’，”车间主管说，“他一定是看了床盖。”
托恩全身心扑在登记簿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这名宪兵，后者此时正试着拉一位同僚跳激情四射的华尔兹。
“看了这些，我们还是谁都没找到。”她小声问，“您到底在这些账目里找什么?”
托恩暴躁地咕哝了一声。奥菲丽心想她要是也能读点儿什么就好了，无论什么，只要能加快调查的进度，让自己感觉不那么没用就行。
“那黄沙漏呢?”她转向车间主管，问道，“雷诺德……一个朋友曾经跟我提过一次。他跟我说黄沙漏和蓝沙漏的效果一样，只不过它是单程票，没有时间限制。黄沙漏也是在这里生产的吗?”
“绝对没有，”车间主管语气坚决地否认，“那太危险了。黄沙漏只是个传说，目的是让仆役们心怀梦想，仅此而已。想象一下，您被困在这其中的某个幻象里面，”他指着那名还在傻笑的宪兵说，“在死于脱水之前，您就已经先笑死了!不管怎么说，一个不需要特别灵巧的人就能改装任何一个沙漏。”他承认道，眼里闪着一丝顽皮，“安装一个自动倒转装置，虽说不那么简单，但也不是不可能。”
奥菲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自动倒转装置?很可能就是这个，阿尔奇巴德从她“阅读”过的那个沙漏拉环上发现的陷阱。
“先生，我们检查了所有的采沙场，”一名宪兵“哐哐”两声并起靴子，立正站好，向托恩报告，“失踪人员不在里面。”
“仓库里也一切正常。”第二名宪兵说，他刚从大楼的另一侧回来。
奥菲丽喉咙的肌肉收紧了。当然，她早就料到了，但她真的希望能看见阿尔奇巴德从一张床的帷幔里打着哈欠走出来。
车间主管看起来可是一点儿都不失望。他的脸上绽开一个微笑，露出了状态可悲的牙齿。
“很好!正如你们所看到的，我们工坊跟你们的案子没有关系。”
“不是这样的。”托恩以观察者的平静语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