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白天逐渐变短,现在已是下午,只剩少许的时间可整理等待已久的交谈,乔纳不愿意排在最后一位,抢在我走过田野的时候堵在我面前。
「哇,布鲁克真的大展身手,」他开口。「现在只缺一件斗篷。」
乔纳向来不会让我失望,言谈举止就像电脑一样每次都回到最初的预设值,习惯嘻笑怒骂和讲话带刺的措辞,碰到深入与意义深远的话题反而浑身不自在,但我可以从他拨得乱七八糟的头髮看出他的焦虑和紧张,他很清楚没有真诚敞开内心会很难进行重要事情的讨论。
我笑得很僵,他挺直胸膛,继续一小段预期之内「看起来很适合妳,美女。」之类的閒聊。他已经换过衣服,黑色牛仔裤配羊毛长版外套,唯有领子跟往常一样竖起来耍帅。
「加百列的衣服。」我还没问,他就自己说了。
我只回答「对。」目前只预备说这句,纷杂的情绪依然有点小混乱,只要和乔纳有关的事,总是把我困在矛盾的衝突裡,他强行把我拉出第三度空间,当时虽然我气得发火,然而想到他是冒著生命危险要救我,单凭这一点,让人很难再生气下去。
我放慢脚步稍作徘徊,给他说话的机会,不管是开不了口或是不愿意,他仅仅别开目光。我忍不住摇头。已经给过他机会,再不开口,我也没辙。
我从旁边闪过准备离开,他扣住我的肩头。「等等,等……一下就好。」
他弯著腰,近乎耳语的程度说道。「我不知道妳怎麽会如此迅速地鑽进我的心底,让我情不自禁地动了心,但我想,更值得追究的重点是原因而非过程。妳说妳的选择是我,我不明白,尤其是在我说了那些话以后……」
我退后一步直视他的脸庞。「我知道那些话不是你的本意,而是你认为自己这麽做才是对的,背后的原因我能理解,」我微微停顿了一下。「我现在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你不是有意说那些话,却在我啜饮你的血之后拒绝我,为什麽?」
他的回答坦诚而明快。「我了解血液的魅力,尤其是另一个吸血鬼的血液,会产生强劲的吸引力,我不希望妳屈服了,事过境迁后又感到后悔。」他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近。「我不希望与我有关的任何事情让妳懊悔。」
从外表来看,我或许冷若冰霜,但内心却逐渐被乔纳的抚触融化,他轻而易举地侵蚀我的决心,这意味著无论未来还有什麽可怕的事情等在前方,都不会比眼前的状况更严峻,乔纳才是我最危险的剋星。
我从容不迫地拖延时间,想寻找对的方式来回应他。「你已经知道我会留下来、打算决一死战。不管你相信与否,都希望你能够了解我这麽做是为了你、为了大家,这是最好的方法。」我移开目光,狠心说道。「所以你想要的东西、我无法给你,对不起。」
听了这些话,乔纳的态度回到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妳觉得妳是专家,所以完全了解我的需要?要不要试著跟我分享妳的想法……」
我没有被他激怒、反而慎重思考,仔细回答。「你在第三度空间对我说的话,后来回到第二度空间你看我的眼神,在在显示你要的东西只有一件。但乔纳,偏偏我无法给你。」
「请问我要什麽,美女?」
「你要我。」我的语气发颤。「永远的厮守。」
他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温柔却坚定地扣住我的手腕,彷彿这句话无比沉重、坠落到地底深处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时间一秒一秒地溜走,他依旧默然无语,我的信心更加坚定,确信乔纳想要的——他让自己敢于渴望的——是人生的伴侣。特别是像他这样的人,对伴侣的渴求无异是一种最近似爱情的表现,许久以来注定黑暗、寂寞的存在,而今终于找到一位可以互相分享的人。
这个人让他不必担心会因为吸血而丧命。
这个人全然理解他的渴求。
那就是我。
我转身要走,又被他拽回去拥入怀中。我们彼此的意志力坚定,相互驳火,势均力敌,都没有让步的打算。
无论我们对彼此的感觉是什麽,我都不能退让,人生的发球权已经不在我手上,现在我的生命和时间是暂借而来的,随著指针进入倒数阶段,在死亡永远带走我之前,我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确保所有我爱的人都能够平安。
我紧紧抓住他外套的衣襟,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变成紫色。我是多麽希望眼前的处境能够有所不同,只可惜现实上没有商量的馀地。
这回他说话的语气不再嘻皮笑脸、意外地诚挚。「只要一个晚上,就这样。」
因为太过惊讶,我话说得结结巴巴。「就一个晚上?」第二个问题的呢喃声低得连我自己都听不太清楚。「这样就够了?」
「这是我仅有的要求。」
我跟上他身体的节奏,凝神倾听。血液的连结造就我们之间的联繫,让我得以亲身感受到他身上传递过来一股逐渐升高的期待。我没有时间多想什麽,即便我非常需要专注。
我鼓起勇气直视他淡褐色的眼珠,眼中邪气的光芒一闪而过,既是警告也是变相的诱惑,他用手背抚摸我的下颚,顺著滑向颈部,挑逗地按摩锁骨,看我没有反对,他捧住我的后脑杓,让彼此脸颊贴在一起。他呼出来的气息吹向我的耳朵,让我必须非常专注才记得要呼吸,就在我用力吸气的时候,一股鲜花的香气漫入鼻尖,浓郁的气息就像绳索一样把他团团缠住。
心脏一路坠落到底部,我悍然倒退一步。
「为什麽你身上有女人的香气?」
他扬扬眉毛,似是表达才刚享受温存却猛然被推开的情绪,但没有任何迟疑,从容地回应。「我需要进食。」
我没有理由觉得受伤,但的确很不爽。
「我没有杀她。」他迅速补充,好像这是我退缩的理由。
我却不想坦白承认,自己一点都不在乎那个女孩的死活,真正让我不爽的是他和别人有肌肤之亲。
不过我随即提醒自己,这种反应太过愚蠢,有没有肌肤之亲有什麽差别?宇宙即将来追讨我的债务,时间有限得很,如果屈服于自己的慾望和乔纳的需要,只会把池水搅和得更混浊。
「莱拉——」
我打断他的话。「该走了,我不想迟到。」我应该听从理智的判断,而非情感的需要。我运用念力瞬间移位,一眨眼便回到拖车屋裡。
如果我和乔纳的互动有所收获,至少印证了一个结论:我需要有自己的空间。我进一步跟罗德韩稍作讨论,彼此建立的共识就是我留在小蓝车上,乔纳搬进拖车屋,跟加百列一起住。
才刚勉强恢复平静,一位不速之客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
「我先来看看效果怎样。」菲南说,从鼻孔喷出菸雾。布鲁克的外套遮住了我身上的洋装,因此他只能看到我脸上的蝴蝶面具,「这样应该算是过关吧。」
「很高兴通过你的检验。」我以讽刺作回应。
这时加百列走进客厅。「她不只可以过关,更是这个世界有幸遇上的最美的存在。无论是不是救世主,你和你的手下都应该与有荣焉,跟她同在一处就是一种特权。」
加百列穿著黑色毛衣和深色牛仔裤,相较于以前的光彩,现在的他如同阴影一般。他大步走过来,这回完全不给我撤退的机会,直接抓著我的手。
「对,呃,尽量像一个救世主,不谈别的,好吗?」菲南挥挥手,示意我们跟著出去。
我往前走,却被加百列拉住,他压低声音提醒。「儘量留在我身边,别走太远。」
即便过了这麽多年,加百列依然故我,对待我的方式仍然没有改变,看起来我们需要一番严肃的交谈。
一行人在屋外聚集,布鲁克听到小蓝要重新改装成为我私人住所的消息,换言之,她得搬出去跟男士们住在拖车屋裡时,发了一顿脾气,掉头就走,她认为与其跟我们豁在一起,还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可做。罗德韩、乔纳、卡麦伦、加百列和我一起跟著菲南回到通往这裡的大马路边,我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迈出步伐、朝著村子中央前进。
这裡与平常所见的村落迥然不同,古玩饰品店和小餐馆挤在一起,顺著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分布,每一间看起来都歪七扭八,一栋比一栋更倾斜,建筑物前方都钉了交叉的十字形木条,木料几近朽烂,让人联想到监狱裡面的牢房,彷彿看到囚犯困在裡面,死囚一个接一个的走过人生的最后一哩路,迎向宣判的死亡。
高耸的街灯有如典狱长,沿著道路分布两旁,唯一的武器就是白炽灯泡,洒下白光映照著鹅卵石街道。
马路尽头位置最显著的是一座酒吧,裡面大放光明,屋外招牌亮著巨大的花体字,店名是北极星。客人大声喧哗,杯觥交错、酒杯碰撞叮叮噹噹,还有刀叉摩擦碗盘的噪音——再小的声音都逃不出我的耳朵。
加百列把我拉过去,压低声音警告。「他们或许希望听听妳怎麽说。」
「他们想听也很好。」我从容不迫地回答他。
加百列紧握我的手至少有十五分钟之久,他肌肤的触感却仍然冰冷,让我开始纳闷自他堕落以后,是否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体温,除此之外,不知他还失落了什麽。
我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背后的乔纳,他一察觉被我发现他盯著加百列牵著我的手时,立刻移开视线。
菲南停在酒吧的双扇门前面。「莱拉——」
我上前一步,滑出加百列的手心。「还在等什麽?」
菲南指著门板的栏杆,「那些都是银铸的,屋裡还不只这些。」
「我看得出来附近还有很多银制的物品,不用特地警告,我都知道。」
「很好,那些都是我的手下,妳以前见过那些人,他们都知道妳的身份。」
轻轻碰触面具边缘的蝴蝶翅膀。「意思是他们都知道我拥有恶魔的某些遗传?」说起来就在不久以前,菲南和其馀的封印猎人曾经怀疑我是魔鬼的一份子,因而撒出银网攻击我。
「对,杰克、雷利、克莱儿、艾欧娜和卡麦伦通通在这裡,他们当然知道妳是我们所要拯救的女孩,也知道妳不完全来自于天国,不过就这样,多数人不清楚所有的细节,眼前就是维持现状,我不想弄得更加複杂。」
菲南维持一如以往的习惯,只是叙述状况而不是请託,过去三年来负责统领一批乌合之众的经验,让他本来就高人一等的优越情结更是有增无减。不过姿态向来强硬的菲南,态度逐步在转变。就在许久以前——至少对他而言是很久以前——在篝火旁边的那一席交谈,让他开始尊敬我,即便只有一点点。我正想提出这一点,突然察觉其他诡异的现象。
「杰克、雷利、克莱儿,艾欧娜、卡麦伦……你还少算某个人。」
「我们少了很多人,其中一位是狄伦。」菲南紧抿的嘴唇形成一条线。「准备好了吗?」他问。
我望著罗德韩,他鼓励地向我点点头;接著我转看向加百列,他期待地伸出手臂。「妳的外套。」他提醒。
我的手臂滑出衣袖,脱掉布鲁克最宝贵的资产,调整胸前的蕾丝、抚平裙襬的皱褶,然后对著菲南点点头。他一看到我的打扮,严肃的眼神变得柔软,但仅仅一瞬间。优雅保守的洋装无法改变他对我的观感,而我独特的身份也让他无法认真考虑或许我是那位救世主,一如他尝试说服其他人相信的。
菲南拉开双扇门的其中一扇,并挥手叫来卡麦伦拉开另一边,我从乾冷的空气裡走进闷热的大厅,屋裡烟雾瀰漫。
满室的噪音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菲南竟然没有提到他最近一趟招募之行的成果:现在屋裡至少挤了两百人,每个人都瞠目结舌、表情呆滞地盯著我看。
菲南站在我身边,对著大众宣布。「我们祈求上主,祂果然垂听。昨天世界还属于魔鬼,今天就开启崭新的一页,藉由救世主的协助,明天我们将会打赢这场战争。」菲南停顿了一下,「她已经来到。」
室内寂静无声,只听到洗手间开门时枢纽摩擦转动的吱嘎声,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谁死了?怎麽这样安静?至少告诉我是史蒂文,我骗了他二十欧元!」他大声埋怨,对周遭的发展一无所知,迳自从桌上抄走一大杯啤酒,沉醉在渺渺茫茫的世界。另一位高大强壮的年轻人揪住醉汉的衣襟,拽过来面对我们,醉汉不慎滑开手裡的酒杯。
我靠著意志力瞬间移位,在众人眼前,彷彿化成稀薄的空气,然后重新出现在醉汉眼前,和他面面相觑,鼻尖对鼻尖,并及时接住掉落的杯子。
属于天使的光辉呈现在众人眼前,金黄的光晕笼罩了我全身。
「你喝得够多了,不是吗?」我说。
金光微微闪烁随即消失不见,仅仅一眨眼,我又再次回到菲南旁边,礼貌性地点点头,递过那杯健力士啤酒,当著手下的士兵,向他们的指挥官致敬。菲南受宠若惊,他高兴地举起杯子说了一声「乾杯」,然后咕噜咕噜地一口饮尽。
酒吧再次热闹起来、人声鼎沸,心情愉悦的菲南带著我们走到最后面,已经摆了大方桌和椅子等著我们。
乔纳坐在老旧的皮椅上,抢在加百列选他旁边座位之前说道:「罗德韩?」
罗德韩欣然从命,安静入座。
「就这样?」我问菲南。
「是的,对他们而言,目前这样就够了。卡麦伦,去拿饮料,莱拉,妳要什麽酒?」
「红酒或许最合适。」我挖苦地笑了。
「对,卡麦伦,一杯红酒。」
卡麦伦拨了拨格子衬衫的胸口,直勾勾地瞪著吧台,显然心不在焉。
「你想抓苍蝇啊?闭上嘴巴,小鬼。」菲南喝道,推了弟弟一把,把他从白日梦裡面叫醒。
随著卡麦伦的视线看过去,原来他正偷偷打量一个年轻娇小的黑髮女孩,她从吧台端了好些饮料走向好几个大男人围坐的桌子。
卡麦伦打起精神,匆匆离开,一路跟熟悉的脸孔打招呼。杰克、雷利、艾欧娜从拥挤的人群裡走过来,坐到我们这一桌,我发觉艾欧娜似乎犹豫了一下,眼睛望著加百列,似乎用眼神询问他是否可以坐在旁边。
我不确定加百列是否回应她徵询的眼神,但她还是坐了下来,两脚交叉,抚平外套的皱纹,对我露出真挚的笑脸。因为靠近她那侧的眼睛被面具遮挡,必须转动脖子才能对她回以微笑,但她一看见我的打扮时,表情随即从愉悦转成肃穆,后来才明白是因为我头髮上那个水晶髮夹的缘故——那是她母亲的遗物。
菲南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麽说。现在就来讨论一下,封印猎人、堕落天使、三个改过自新的恶魔和救世主,要如何联手拯救这个世界免于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