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全身痉挛僵硬。乔纳的臂膀环住我的肩膀，我倒抽一口气，他立刻用手掌按压我的胸膛。
「莱拉，」他问。「怎麽一回事?哪裡不对劲?」
他把我拉进怀裡，试著安抚我的情绪、帮我缓和身体的颤抖，而我有口难言，因刚才的影像过于震惊，我喘不过气，只觉得头晕脑胀、缺乏方向感，甚至无暇察觉自己在乔纳的怀抱裡甦醒、身上还一丝不挂这件事。
「连续三次深呼吸。」他说。
我乖乖听话，专注地呼吸。
一次。
两次。
「就是这样，用鼻子吸气，嘴巴吐气。」他平静地叮咛。
三次。
我闭上眼睛，漆黑中依旧看见三角形的绿光一闪一闪发亮，我试著摆脱那些影像，身体不由自主地再次绷紧，脚趾头蜷缩，抵住乔纳的小腿肚。
「妳浑身冰冷，感觉快冻僵了。」乔纳把手织的红色毛毯拉紧，更紧密地包裹住我们两人，看我仍然一声不吭，他再次追问。「做恶梦了吗?」
我的两隻脚就像两条冰柱一样，我努力相互摩擦试著让身体温暖起来，然而，连血液都是冰的。
「我要起来穿衣服。」我颤抖地爬起身来，他没有反对，跟著站起来，并把背上的毛毯拉过来帮我从头到脚完全包覆起来。
我迳自走向桌子，在布鲁克留给我的衣服堆裡挑选，感觉他的目光似乎要鑽进我的背。我凑合地挑了几件，主要是利用这段时间缓和紧绷的神经。
稍稍平静之后，我扭头看了乔纳一眼，他一丝不挂、坦荡荡地站在原处，我看著他的眼睛，鬆开身上的毛毯，任由它掉到地上，乔纳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不受影响，唯有明显加速的呼吸透露出少许的端倪。
突如其来的恐惧鑽进骨子裡，我转过脸庞，泪珠由脸颊滑落，虽然不明白原因是什麽，只知道那股悲伤来自于乔纳。
我转头穿上衣服，手伸到背后想摸索内衣的勾扣，摸到的却是乔纳的手。
他先帮忙调整我肩膀上的束带、技巧纯熟的手指轻轻掠过我的曲线，将我转过身去，抱住我的腰，低声呢喃。「别再试图让我分心。告诉我怎麽了?」
我用手指描画他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暗暗思考跟他叙述先前所看到的异相有什麽意义。我考虑半晌，终于将双手搭在他胸膛上，叹了一口气，低声对他说：「我爱你。」
这一句的用意不在回答他的疑问，虽然自己不是很确定，却是我能给予的最诚实的答案。
没有等他回覆，我就自行假设这三字箴言不在乔纳的字典裡。虽然昨晚他的拥抱和温柔的抚摸，在在给我那样的感受。
他果然没有回应，我们双双把注意力转到衣服上，我套上黑色牛仔裤和素色T恤，并套上软皮短靴。我伸手去拿桌上的长方镜时，同时看见水晶髮夹掉在沙发上，显然是昨晚乔纳顺手丢在那裡的。当时他全神贯注、心思全在我身上，用细腻的亲吻覆盖我身心的每一道疤痕，彷彿可以用嘴唇带走皮肤上交错的纹路和曾经受过折磨的痛苦。我没有拒绝，让他随心所欲，自己也全然陶醉，任由他脱光衣服。
当年佛瑞德留下的锯齿状疤痕横跨我整个背部，一度是我莫大的烦恼，而今它们的存在不再困扰我，同样的感受也适用在每一道伤痕和记号上，就算以前曾经在意过，而今也被我抛到脑后。
乔纳触及我的腰时看到自己在我身上造成的疤痕，浑身一僵，他曾说这些疤痕非常丑陋，但我深深不以为然。就是因为这些痕迹，他才能够活到现在，对我而言，这些是荣誉的象徵，而不是受苦的伤痕。
昨晚的过程中唯一一次把我从如梦似幻、超乎现实的拥抱裡拉出来的，就是他的手再一次摩娑蝴蝶面具，本来想要摘掉，但我不愿意。
现在脸上的面具依然完好无缺，在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用布料做的蝴蝶没有一隻倖存，如果布鲁克看到自己的杰作被毁肯定大发雷霆。
我把红毯子对折起来放在乔纳旁边的沙发上，「你说我只缺一件斗篷，看起来你已经帮我找到了。」
乔纳又伸手揉乱头髮。「莱拉——」
「我身上没有一处正常的地方，乔纳，连梦到的内容都很奇怪。」
「天哪，妳刚才脸色发白像鬼一样，整个人忽隐忽现、时有时无，就像上次——」
「在老橡树底下。」我代他说完这句话，接著伸手越过沙发，拉开百叶窗让早晨的阳光射进来，「我经常梦到前世的事情，」我笑得很讽刺。「也可以说我经常梦到起初的时候，今天的梦却是结束。」
「结束?」他重覆。
「是的。」自从在山坡上看见第一张素描的幻象，我就知道眼前这一幅画是自己临终的那一幕，此后每一次看到的影像都在描绘相同的状况。
乔纳面无表情地瞪著我看。「妳可以解释一下吗?」
我不想告诉他，不想破坏我们昨晚才度过的美好一切，那一夜如此美妙、又如此邪恶——只跟乔纳共度一夜绝对不够。
当我翻转手中的水晶髮夹，光线映照在上面反射跳耀。「在我们离开第三度空间的时候，就在悬崖边缘，我又看到一个影像，然而画面中描述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好些黑暗的影子，如同鬼魂般的人们，你也在现场，同时也有别人……。我不确定是谁，但那个人不断呼唤我的名字。」
「是男的?」乔纳打岔。
「喊我的人嗓音非常低沉，低到不可能是女人的声音，然后我便开始坠落。」我摇摇头，试著回溯梦裡的细节。「后来在酒吧又发生过一次，但是场景不同，那裡有好多双手……，通通戴著黑色手套，上方还有两个明亮的绿色三角形。」我眉头深锁，努力回想，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原点，想起那些挥之不去的声音和今晨睡梦中的场景。「虽不明白这些情节要如何拼凑在一起，但我不需要拼凑全貌就可以感觉得到，那种认知深入骨髓，就是知道自己看见的、梦到的……是结局……是我的死期。」
乔纳盯著地板，当他再度抬头凝视我的脸时，淡褐色的眼珠如血一般红。「那刚才呢?妳又梦到什麽?」
我拿著髮夹翻来转去，乔纳伸手制止我的动作，强迫我静下来。
「不知道，这次的梦不合常理，而且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妳只要说出来就好。」
他握著我的手，拿走髮夹，别住我右耳上方的头髮。
「梦裡有音乐，就是游乐园裡面经常播放那种老掉牙的音乐，随后乌丽就出现了。」我想了一下。「乌丽是我第一次的前世饲养的马，这件事我有告诉过你吗?」
乔纳摇头以对。
「看来在很多方面我们对彼此都不太了解。」
「需要知道的我都知道，这样就够了，相信妳也明白，两人携手共度未来并不需要以共同的过去作为前提。」
他为什麽要说这种话?我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
「我之前就说过，我没有未来，所以这样的对话毫无意义，根本是浪费时间。」
我还来不及掉头走开，乔纳就扣住我的手肘，强硬地把我拉了过去。
「我想了解。」
「为什麽?好让你来救我吗?」我嗤之以鼻。「你没办法救我的，乔纳，这次你无能为力。」
乔纳不悦地咆哮，那低沉的吼声让我手臂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
「我早该跟著第三度空间一起毁灭的，但你硬是要闯进去，把我拖回这裡——」我说道。
「是的，妳应该非常感激。」
「你绝不可能听到我对你说谢谢，」我眯起眼睛。「你真想知道我是如何把你从鬼门关裡救出来吗?那是因为我献出自己，以一命换一命，用自己取代，才把你换回来。」
「鬼扯。」他想都不想就立即反驳，看我沉默以对，他开始火冒三丈、更加生气。「该死!妳以为自己在跟谁谈交易?」
「宇宙。」我耸耸肩膀。「就是神。」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妳没有宗教信仰，再试试找别的理由，亲爱的。」
「有没有宗教信仰跟神有什麽关係?」
乔纳摇摇头。「现在是怎样?妳突然相信起某种虚无缥缈、看不见的力量?妳预备让神担任导演，像操纵傀儡一样操纵妳的生命，只因为妳认为自己对他有所亏欠?」
看我没有回应，乔纳低声诅咒著。「有宗教信仰不是不好，美女，然而还有其他更可靠的对象。」
「例如?」
他伸手捧著我的脸颊，直视我的眼睛，平静地说道。「我。」
「我对你有信心，但也必须学习管理自己的期待。有一句三字箴言是你无法给我的，乔纳，这超出你的能力范围。」
乔纳立即鬆开我的手。「妳需要听我说那三个字吗?」他询问。
看来乔纳误会了。
我赶紧澄清。「我说的是『从此幸福快乐』11。然而在我人生故事谢幕的画面上只印了两个字。两个英文字，六个字母，说直接一点就是『剧终』12。」我冷静地补充道。「或许，让这一切结束，才是我应有的结局。」
乔纳别过脸去，硬生生地嚥下我给的结论，不以为然地低哼了一声。「管理妳的期待，嗯?说得好，美女。」
这时候根本毋庸透过血液的连结，也能够察觉我把乔纳惹毛了，他脖子青筋突起、獠牙爆出，根本不可能掩饰他内心升起的怒火。
「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是我无能为力的。」他开口说道，傲慢的神情让我回想起当初认识的乔纳，然后他闭上嘴，试图恢复冷静。
「继续，」我说，「不要因为我而克制自己，你总是要抢说最后一句，记得吗?因为你的好强，我们才会困在这团乱局裡，让我开始认为这件事与我无关，而这关键只在于你输不起……」
乔纳的动作神速，快得让人眼花撩乱，根本看不清楚。他把我拎起来，我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嘴巴就被他炙热的双唇封住，他用力地辗磨、动作粗暴，这个吻彷彿没有尽头，似乎要在我身上烙下印记，标示所有权。
他双手缠住我的头髮，因鲜血的滋味扩散在到舌尖，才微微放鬆力道。他用手指抚摸我的下嘴唇，抚触被他咬破的地方，然后徐徐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道。「如果妳的说法是对的，如果真有神的存在，即便祂手握筹码，掌握所有的牌局，我也不会罢手、退缩，我绝对会奋战到最后。到时那三字箴言将会由我嘴巴说出口。」
乔纳的话语让我非常震惊，我一面挣脱他的手，一面整理情绪，在他怀裡多流连一分钟，我或许会忍不住相信。
我夺门而出，脚步踉跄地走到阳光下，数不尽的水晶光芒从体内射向四面八方，水晶髮夹也产生折射效果，每个角度都晶莹透亮。强光裹住我全身，对于背后的乔纳或者菲南派来守护的封印猎人，光芒的强烈亮度让他们无法睁开眼睛，我俨然成了隐形人。
虽然乔纳和封印猎人的信仰不尽相同，却共同相信一件事：他们就算看不到我的身影，却不怀疑我的存在。
11 原文是happily ever after。
12 原文是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