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反目
闯入者的黑影与阿娜米卡扭成一团,我推开毯子,翻过背包将所有金制武器倒出来,搭起了弓并将帘子拨开,瞄向阴影。火炬在我们睡着时熄灭了,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我听见阿娜米卡挨了闯入者拳击,发出急促的喘息。
我着急地想找个更适合的武器,便用手在毯子上乱摸,直到摸到了飞轮,接着又触到芳宁洛。
「芳宁洛,我需要妳的眼睛。」我哄说。
金蛇的翡翠眼立即放光,绿光充盈帐内,映出诡异的绿影。这下子我终于看出入侵者是名男性了,他从背后抱住阿娜米卡,眼神冷酷而机警,男子看见我,瞪大了眼睛。
拜芳宁洛之赐,我可以瞄准了,我搭弓喊道:「阿娜米卡,低头躲开!」看到她微摇着头,我发现她不明白我的意思。男子将她扭过来与她四眼相对。
阿娜米卡惊呼道:「桑尼尔?」
我正要放箭,听到阿娜米卡哥哥的名字,又犹豫了起来。
「你还活着!」她大叫一声。
桑尼尔不理她,改将注意力转到我身上,即使就着昏光,仍看得出此人高硕魁梧,浑身肌肉,随时准备开战。桑尼尔跟他老妹一样绿眼黑发,但头发偏鬈。他胡须未刮的下巴上有道凹隙,虽然桑尼尔此时并不友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
桑尼尔打量我一会儿后,粲然一笑,冷声说:「是妳!我们一直在等妳。我的主人一定会很高兴。」
桑尼尔粗暴地将阿娜米卡甩到一旁,朝我冲来,我管不了他是谁的兄弟了,直接在近距离放箭,箭枝深深插入他的大腿里。桑尼尔虽然腿部中箭,却毫不退缩,他粗鲁地抓住我,开始将我往帐篷门口拖。
阿娜米卡大声呼叫守卫,命令他们制住桑尼尔。她语带哭声,我知道她在求守卫们别伤了桑尼尔。
我挣脱桑尼尔后,姅倒在冰冷的地上。桑尼尔似乎自知不敌,便大吼一声,像甩开布娃娃似地甩掉抓住他的守卫,逃入森林里。阿娜米卡的战士追了过去,但一会儿后又回来了。他们告诉阿娜米卡,她哥哥──也是他们以前的领袖──虽然腿部受伤,但速度更胜他们最快的跑手,因此在大雾中把他给追丢了。
阿岚和季山赶上我们,很快地护到我身边。
「我们听见叫喊声,发生了什么事?」阿岚问。
「我们遭敌人突袭。」阿娜米卡答说。
听到阿娜米卡说,侵入者差点将我掳走后,季山挺身而出,表示愿意去追踪此人。
阿娜米卡摇手说:「我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她解释道:「桑尼尔已被恶魔控制住了,我见过被施过魔力的人,他们会忘记自己,以及他们心爱的人。」
「跟妳对抗的恶魔有魔力?」阿岚问。
阿娜米卡瞄着手下,用手指压着唇走入账内,我跟着进去,阿岚和季山尾随着,四人环桌而坐。
「我不想让底下的人惧敌,他们已经够害怕了。」她警告说。
阿娜米卡拾起一条毯子裹到身上,擦掉眼角的泪水,她突然顿住,拉开脸上的柔毯瞪着。阿娜米卡偏着头打量我,最后终于响应阿岚说:
「他有许多强大的魔力,并藉此养出一批恶魔大军。」
「恶魔大军?」我心中隐隐觉得不祥,一道记忆爬进我的意识里,突然觉得嘴巴发干。我舔着皱裂的嘴唇问:「阿娜米卡,妳的敌人长什么样子?」
「黑肤,生着公牛般的长角,他用魔力撼动大地,呼唤大雨,毁灭所有反抗他的人。」
我飞快转思,一片古老的拼图开始凑整。
我喃喃说道:「女神崛起,屠掉恶魔摩西娑苏罗。」我重重咽着口水,看向阿岚和季山,「我们得谈一谈。」
阿娜米卡站起来,「你们可以在这儿交谈,应该很安全,我得去看看手下,该派早班的猎人出巡了。」
「猎人?」季山不屑地问。
「是的。」阿娜米卡走向摆放盔甲和靴子的椅子,「这片土地上的猎物老早逃光了,不过我们或许仍能找到一些食物,填饱部属们的肚子。」
她把我给她的软袜脱掉放到一旁,瞟了我一眼,意思是「这笔帐我们稍后再算」,然后套上靴子,拿起武器便走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像杜尔迦了。」阿娜米卡一离开听力范围,我便惊呼说,「她就是杜尔迦,或者……等她屠掉摩西娑苏罗后,便会成为女神,我想,我们是被送到这儿来帮忙创造杜尔迦的。」
「可是杜尔迦是由诸神创造的。」季山说。
「话虽没错,但别忘了,杜尔迦是为击退摩西娑苏罗而创生,我认为我们就是被派至此地创造杜尔迦的。」
「我们是被派来打败罗克什的。」阿岚反驳说。
我搭住他的胳臂,「阿岚,罗克什就是摩西娑苏罗。」
「我没听懂。」季山说。
「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但罗克什在我的幻象里变成了恶魔,就像阿娜米卡描述的一样,躯体庞黑,鼻孔喷气,还长了两只角。」我又想到另一件事,「摩西娑苏罗不正是半人半牛吗?」
季山点点头,「正确说是水牛。」
「卡当先生在信中说,罗克什以前曾经变成恶魔,这样就对了,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
「卡西……」季山才刚开口。
我专心推测,打断他说:「还有,我认为罗克什对阿娜米卡的哥哥施了魔咒。」
「她有哥哥?」阿岚问。
「是的,一位双生哥哥,名叫桑尼尔,今早攻击我们的人就是他。」
「她没说她有位哥哥啊。」阿岚说。
「她以为他死了。」
「他伤到妳了。」阿岚轻轻抚着我臂上的红色抓痕说。
「我不会有事的。」我心猿意马地喃喃说,然后清清喉咙,将焦点从阿岚的抚触上抽回来,继续说道:「桑尼尔一看到我便说『我的主人一定会很高兴』,我想罗克什一直在找我,但他原本想掳走阿娜米卡,那就表示,罗克什一定也想抓她。」
季山咕哝说:「那事情就好办了,妳和阿娜米卡留在这里,我们去痛宰罗克什。」他站起来走向背包准备拿武器。
「不行。」我慌忙地站起来说:「记得吧?人类是无法杀死恶魔摩西娑苏罗的,杜尔迦的创生,便是为了击败他。」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阿岚问。
我咬牙对他一笑,「我们去说服阿娜米卡,让她相信,她就是女神。」
❦
说服美女战士成为女神的第一步,真是说的比做的容易。首先我们得找到她,我们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找到大美女,一伙人刚来到她照顾伤者的帐篷,便发现她跑去搬柴了,到了那边一问,她又出去狩猎了。
季山烦躁的在营地里追着她跑,干脆嗅着她的气味往林子里钻,一小时后,我们遇到正要返回营地的阿娜米卡,她肩上挂了一只刚捕获的兔子。
阿娜米卡一看见我们,半途停了下来,但随即抬头继续往前走。「又怎么了?」她打我们身旁走过说:「还没适应过来呀?是不是来抱怨我老哥弄伤你的宝贝未婚妻?」语气充满了嘲讽。
这回她的话并未激怒我,阿娜米卡拨开脸上的黑发,我发现她眼下生着黑眼圈,下巴有道紫色的伤痕。季山低吼一声踏向前想反驳她,却被我伸手拦住。
「我们是来这儿帮妳的。」我说。
她停下来俯看我,问道:「像妳这么不济的人,怎能帮得上忙?」
我一慌,想到什么就冲口说出,「阿岚和季山很擅长狩猎,或许他们能找到一些肉食。」
阿娜米卡十分不屑地把死兔子扔到我脸上,「这只瘦巴巴的东西,比我们数周以来吃到的肉还多。」
「相信我,他们是绝佳的猎人。」
阿娜米卡斜眼瞄着阿岚和季山,毫不掩饰自己的疑虑,接着她挥挥手。「你们想玩就去玩吧,我一点也不在乎,森林随便你们逛。」
她轻轻一纵,走下多石的小径,回营地去了。
「我还以为我们要跟她谈谈。」季山说,我卸下他肩上的背袋,在里头翻找。
「我们得先博取她的信任,否则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
我把黄金果交给阿岚说:「你们两个快去,用黄金果『猎食』,能扛多少东西回来,就扛多少。我去帮阿娜米卡照顾她部属,能借一下这个吗?」我指指卡曼达水壶说。
季山吻住我的手,取下脖子上的小水壶塞到我掌中。
大伙约好日落时集合。
我先来到营地外围,用圣巾制造一座装满各种尺寸的衣服、毯子、软拖鞋、厚袜、手套、帽子和一大迭绷带的帐篷。
等帐篷装满后,我又去找个适合造温泉的地点,利用珠炼的神力,以蒸气吹除草原上的松土,然后唤出深藏在地表下的气泡矿泉水。护身符的能量流过我的指尖,将底下的大地加热。我将下头的岩床烘热到至少能维持数日热度,最后又在水中滴了几滴甘露,我不确定是否能有神效,但试试无妨。温泉可用来泡澡,并舒缓战后酸疼的肌肉。
我的下一个任务是治疗那些病弱到无法泡温泉的人,我找到营地的主要水源:五十桶装满冷水的桶子。我拿起一把舀子,打开其中一个桶盖,从卡曼达水壶倒了几滴甘露到水中,迅速一搅,然后一桶桶地加工,前后花了一个小时才搞定所有水桶。接着我才去找阿娜米卡。
她泪流满面地跪在一名刚断气的士兵身边,对着士兵的朋友们说话,一时间,我觉得罪孽深重,痛骂自己未先看出受伤最重的人。目睹阿娜米卡对部属的关切,以及他们对阿娜米卡的忠诚,让我更清楚自己的任务。
她将成为万人景仰的对象,而我是来这儿协助她的。
我很难过没能拯救那名士兵,但我知道若继续犹豫下去,会失去更多救治别人的机会。
处理完其他士兵的事情后,女战士看见我站在帐篷门口,便走到外头。
「妳想做什么?」她不耐烦地问。
「很遗憾妳的朋友死了,阿娜米卡。」
「妳再难过也无法让他起死回生。」
「是的,是没办法。」我默默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不能怪妳,阿娜米卡。」
「这里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责任。」
「死亡在所难免,不可能阻挡得了。」我说,「妳只能尽全力去帮助他们。」
她愤恨地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身说:「妳哪里懂得死亡?」
「我比妳想象的还懂。」我拨着挂在喉上的卡曼达水壶,坦承说:「以前我非常惧怕死亡,但我不是怕死,而是为我所爱的人忧惧。忧惧令我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后来我才明白自己错了。」
阿娜米卡喃喃说:「谁都避不开死亡。」
「是的,」我说:「虽避不了死,但还是有生。」
我找到挂在帐篷一侧的水袋递给她,阿娜米卡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嘴。
我静静说:「断绝自己的快乐,对已逝的亲友是种不敬,因为你等于扬弃了自己,浪摊各种机会。每个人都有理想与天命,想实现梦想,就必须全力以赴,超越自己的极限。」我定定瞅着她说:「有位极具智慧的女人曾告诉我,我得向莲花借镜:所有的苦与乐,就如河中让我们扎根的淤泥,或许我们立足于苦难中,但我们的任务是超越其上,找寻阳光,并绽放花朵。唯有如此,才能为他人照亮世界。」
阿娜米卡又喝了口水,哼道:「妳讲话像我的老奶奶。」
「老?妳是说妳自己吧,相信我,妳比我老多了。」
「那我为何要听妳这个年轻人的意见?」
我耸耸肩,「听或不听,妳得自己决定。」
阿娜米卡把水袋放回原处,问道:「妳为何跑来这里?」
我搭住她的肩,「我们是来帮妳的。」
她对我淡然一笑,「妳这么娇小,如何帮我?」
我咧嘴笑说:「跟我去瞧瞧吧。」
我们在如海的营账间穿梭,看到这么多人聚集此处,再次令我肃然起敬,而且营地里不仅有男人,还有几名妇人,甚至一些儿童。
阿娜米卡解释说:「家兄被掳之前,我有时会留下来跟这些妇女一起看管营地,我一直陪着桑尼尔,直到他成为恶魔的阶下囚。
「小时候父亲一起调教我们,两人片刻不离,我们的保母说,我们是一颗苦瓜的两半,尤其是我们乱发脾气的时候。」她笑着回忆道。
「不久大家便看出桑尼尔是个厉害的战士和天生的领袖,而我则有带兵的天分。虽然桑尼尔的力气比我大,却常被我以狡计击败,我们两人连手,所向披靡。桑尼尔一向尊重我的看法,我们每次出击都赢、每回演练都十分成功,也能克服一切障碍。在这之前,我们是密不可分的团队。」她轻抚自己瘀伤的下巴说。
我觉得好难过,同时也对她生出一股敬意,阿娜米卡继续谈着自己的成长过程和家人,她很爱她哥哥,桑尼尔与她反目,令她心碎极了。
看到突岩附近的树丛后,我带她来到我的秘密仓库。我们来到营账前,掀开帐布。
「这帐篷设在营地外围,所以我想妳的部属大概忘记这里还有这个吧。」我解释说,希望她能接受这种烂说词。
阿娜米卡进入帐篷内,当场僵住,彷佛进入一间寺庙,她爱不释手地抚着布料喊道:「这是诸神所赐的礼物啊。」
我笑说:「大概吧。」我让她检视衣布几分钟后说:「还有呢,跟我到外面来吧。」
我带她到我的新浴池,阿娜米卡的眼睛都亮了。她把手浸到温暖的气泡水里,脸上一阵激动。「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能好好泡个澡了,」她说着轻声叹道,「大伙应该能在这里得到放松。」
「我也这么想。」我说,「那我们应该先做什么?」
阿娜米卡又恢复工作时的干练,「我得立即将物资分派出去,把温泉的事通知众医官。」她转头对我说:「谢谢妳,卡西。」
「不客气。」
她对我一笑,这是我第一次,从她身上瞥见过去几年来一直守护我的女神。
❦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我帮忙阿娜米卡逐一巡视帐篷,照顾士兵。午餐过后良久,她按了按我的肩,笑着与我分食一小片薄饼。我肚子饿得咕噜乱叫,但觉得待在她身边很开心。好多人在受伤挨饿,阿娜米卡傍晚时离开我,去看看猎人们回来没。
我来到下一座营账,鼓励士兵喝水桶里的水,并要他们喝一点水袋中加了更多人鱼甘露的水。我确定大家都拿到足够的衣物和保暖的寝被,士兵们没有人会说英文,但他们试图用印语沟通。
其中一人说了句话,我扶着他的头,轻轻摆到刚送进来的新枕头上。
我为他拉盖暖毯,并用湿巾帮他擦脸,「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说,「不过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他说『天使』。」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身后解释说。
我脸一红,抬头看到阿岚站在营账门口看我。他眼中充满深情,但听到营账另一端的男子呻吟时,阿岚立即调开眼神,抢先一步,弯身过去探问。
我们一起默默工作了一阵子,然后我问:「你们有带肉回来吗?」
「带回来的肉,足够今晚馔饱每个人还有剩了,我看妳一直在忙。」他说。
我点点头,碰着一名伤兵的手,「把这个喝了,你会很快好起来。」
男人勉强吞了几口水,但大都从嘴边滴出来了,等他喝够后,我转身疲累地站了起来。
「季山呢?」
「阿娜米卡叫他去分送衣服及毛毯了,今晚要庆祝一下──给伤员吃丰盛的炖肉,我们其他人则吃烤野味。」
他带我离开帐篷,拉住我的手肘低声说:「阿娜米卡说得对,这边根本找不到野味,我们只得用黄金果造出带回来的肉食。」
「他们需要更多肉来维持温饱,而且还需要蔬果。」
「我不知道我们如何能在不启人疑窦的状况下,提供那些东西。」
我咬着唇,「反正我们得想办法。」
阿岚点点头,「我发现我们大概是在公元前三三〇至三二〇年间,应该是比较接近三二〇年。」
「你怎么知道?」
「阿娜米卡的主子是旃陀罗笈多,他带领的孔雀王朝,涵盖了我父亲及祖父统治的疆域,所以我曾研究过此人。他现在还是个年轻人,意思是,他的鸿图大业才刚起步。」
「那算是好事吗?」
阿岚耸耸肩,「旃陀罗笈多离这儿很远,不管怎么说,阿娜米卡是在替他领军,所以她的话,等同于旃陀罗笈多的王法。」
「我想那应该算是好事吧。」
阿岚点点头,轻松地问:「要不要一起去庆祝?」
「当然好。」
阿岚送我走到等在他帐外的座骑旁,昏暗中,只见他笑出洁亮的白牙。
「我不会骑马。」我抗议道。
「妳麒麟骑得很好啊。」他扶我上马,我抬腿跨上马背。
「那是因为麒麟自己会跑。」我笨手笨脚地勉强坐在马上。
阿岚坐到我背后,单手揽住我的腰,催马上路。他在耳边轻声说:「想好好驾驭马儿,就得亲近它,感觉它的力量和强劲的肌肉,留意它的步态和步幅。闭起眼睛,妳能感受它的身体起伏吗?它能带妳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妳只需学着配合,别去抗拒它就好了。」
我重重咽着口水,拚命记住骑马的要诀。在阿岚的小段演说中,我整个融在他胸口,满脑子只想抢过缰绳,跟着阿岚一起驰向山区。
做了一会儿白日梦后,我大声清着喉咙,尽可能拉开与阿岚的距离,大谈白日帮忙照顾的伤员。不久,我真的融入话题里了,我为自己的作为感到骄傲,也获得了新的心灵平静。
我虽然累了,却知道杜尔迦的礼物就是为了眼前的目的而创造的──终止众人的苦难。卡当先生一定会为我们的努力而感到欣慰,也一定会很乐意与阿娜米卡讨论战略。
我们来到营地中央的大火堆时,我内心仍悸动兴奋不已。拜赐于本人南丁格尔式的服务,原本昨天还用猜疑厌恶的眼神看我的士兵,此时都热情地欢迎我。他们把最好的位置挪给我,让我坐在火堆旁的旧木条上。
阿岚用食盘端来两人的食物,坐到我脚边。他转译了一些士兵的话,大家都觉得我们带来好运,有了我们,说不定他们有希望能打赢这场仗。
好好的轻松平静的一顿饭,被愈来愈近的闹声给打乱了。
「我又不是运货的驴子!」
「你那种冥顽不灵的样子,不是驴子是什么!」
「我冥顽是因为妳太妖孽。」
「我不懂『妖孽』是什么意思。」
「妖孽就是妖怪、女魔头、巫婆的意思。」
「你竟敢那样说我?」
「我看到什么说什么,阿娜米卡。」
「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你滚,立刻离开我身边!」
「这句话听起来比音乐还美妙!」
季山冲入围坐吃饭的众人间,发出嘘声将阿岚赶到一旁,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季山脸红脖子粗地愤愤瞪着端起食物坐到木干上的阿娜米卡。她将长发甩到肩后,绕放到大腿,以免头发拖在泥地上。她边吃边瞄着我的方向,对我和阿岚点点头,接着又对季山拧着眉。
晚餐后,阿娜米卡走向我们说:「走吧,卡西,该休息了。」我站起来,却被季山拉住手。
「晚安,小猫咪。」他低头吻住我,我正想抽身,他咕哝一声将我紧紧抱住,吻得更加深情,虽然我未加反抗,却觉得在众目睽睽下如此亲密,十分尴尬。季山终于放开我了,眉开眼笑地看我踉跄地走向阿娜米卡。
阿娜米卡对季山瞇起眼,然后转身问阿岚:「你明天能帮我吗?令弟显然宁可跟在他的小猫咪后面,咬她的脚后跟。」
阿岚点头表示同意,眼中晶光闪闪地看着我们,然而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已被阿娜米卡挽住手,带往她的帐篷了。
❦
第二天,我的帐篷外有匹灰花马及阿岚的一封短信,说他整日会和阿娜米卡一起工作,但已安排让我练习骑术了。
我发现季山正耐着性子等我吃早餐,他笑着看我自己下马,将马儿绑在桩上。
「我会教妳如何照顾马儿。」季山表示。
我点点头,傲然一笑,「这马很漂亮吧?」
「这是阿娜米卡的私人座骑之一。」
「噢。」我咬咬唇,不知阿岚拿什么跟阿娜米卡交换这么棒的礼物。
「我们今天的工作是什么?」我心情突然一沉。
「负责张罗食物,我想我们可以假装去捕鱼,同时带一些可吃的叶菜和根茎类植物回来。」
「很好。」
我们到已经空乏的补给品帐篷,把物资补满后,便往河边出发。
我们工作了一整天,在营地和河流间来回奔波,扛着一袋袋的蔬菜、根茎菜和一堆渔获。我心中只有两件事:酸疼的肌肉,以及每每思及阿岚跟阿娜米卡不知在做什么时,便油然而生的炉意。等我运来最后一大袋蔬菜,帮季山把鲜鱼插在木杆放到火堆边时,我真希望能公然使用黄金果,不必再假装了。我知道我们仍须守护这些圣礼,但如果能公开使用,会轻松许多。
我想等阿岚和阿娜米卡回来,但搬运重物令我筋疲力尽,吃完晚饭不久,便回自己的卧铺趴倒了。
是阿娜米卡叫醒了我。
「瞧,」她在火炬旁低声说,「这太软了。」她轻声咯咯笑说:「卡西,跟我来。」
「几点了?」我呵欠连天地问。
「一大清早,只有守卫还醒着。妳饿吗?」
她带了一碗冷掉的炖鱼给我当早餐,我没那么饿,不想拿鱼当早餐,因此把碗放下来说:「待会儿吧。」
阿娜米卡拉起我的手,将我拉出帐外。「跟我来。」
我们穿越安静的营地,月光从云层里探出头,照在成千上万如香菇般从喜马拉雅山底冒出来的营账上。我们走在清新爽脆的空气里,不知道在我的年代里,此处会有些什么。
有座热闹的城市吗?一片农场?成群的牲畜?或仅有月光、冷风和这些被遗忘的英魂?
前方冒着喷气,等我们来到补给品房和温泉时,我凝视着月光。
「温泉呢?」
「在这儿。」
阿娜米卡开心地用手摸着一片挂布,掀开钻进布片后面。
「这是什么?」我跟着她走进去。
「是帝岚今晚为我做的。」
「阿岚?」
「是啊,他人很好。」她眼光闪动,令我颇感不安,「他注意到我很想泡澡,便架了这些布帘,帮我们留点隐私。」
「帮我们留点隐私?」
「是呀,我们可以在这边泡澡放松,妳瞧,他甚至给我洗头发的肥皂。」
阿娜米卡褪去衣服踏入浴池,轻叹一声,「妳还在犹豫什么,卡西?我们没法独处太久,士兵们很快便会起床了。」
由于太想洗澡,我顾不得害羞,很快便与她一起泡入温泉里。真是一大享受,柔软的衣物放在干净的岩石上,阿娜米卡把盛着肥皂的碗递给我。
我搓着头皮,直到发麻,阿娜米卡说:「等吃完早餐,帝岚会陪我去其他营地。」
「其他营地?什么其他营地?」
「妳不会以为我们是唯一跟恶魔作战的部队吧?」
「嗯,我其实没想那么多。」
「我们是五支部队中的一支,还有来自中国、缅甸、波斯及圣山东边各族的人,与我们一起抗战。」
「原来如此。」
她抬起脚掌摸着脚肉,痛到抽气。
「妳的脚还在痛啊?」我问。
「是的。」
「妳有没有听过一种叫火焰果的东西?我袋子里也许还剩一颗,应该能治好妳。」我冲完头发,开始搓洗手臂。
「妳是指妳的神奇魔法袋吗?」
我停下来,发现她正在看我。「我不懂妳在说什么。」我把毛巾放到水里浸湿,贴到自己脸上。
「妳不觉得应该告诉我实情了吗?」
我叹口气,拿起肥皂清洗脖子,「是这样的,实情……非常复杂。」
「能说多少算多少吧。妳能张罗到更多食物吗?」她问。
我点点头。
「足够让很多牲口驮满吗?」
我咬咬唇,「是的,我们可以源源不绝地供应你们所需的食物,但不需动用牲口驮载。」
她偏着头,思忖我的话,「那么衣物和毛毯呢?」
「也一样。」
「药品呢?」
看到我不肯正面作答,阿娜米卡又追问道:「我的手下大都痊愈了,即使受重伤的人也是。这是妳的功劳。」
一会儿之后,我才又点头。
她肃然起敬地吐口气,「帝岚和季山也知道如何使用这股神力吗?」
「是的。」
「那么我们先在这里库存几个星期的补给,然后帝岚再用神力协助其他部队。等提供他们必需品后,我们请他们的领袖加入我们,大家连手退敌。」
我沉默片刻后,低声说:「好吧。」
阿娜米卡仔细打量我,「我们得不计一切方法保护这股神力,在暗中提供补给品,最好让士兵们分神去做别的事,以免他们对你们三人起疑。」
我迟疑一会后问:「士兵会相信他们是受到女神慈悲的庇佑吗?」
她望着我,天色虽黑,仍能看到她闪灿的绿眼。「女神吗?就你们发挥的神力来看,是的,他们会相信。」
「妳跟其他营队会合时,可以散播这项谣言吗?」
她考虑了一会儿后答道:「好的,这是个很不错的计划。」她将毛巾甩到肩上,不甚确定地问:「卡西,妳介意我把帝岚带离妳身边吗?当然了,我会让妳未婚夫留下来陪妳。」
我绷紧下巴,摇头表示没关系,虽然心里百般不愿。
「太好了,我喜欢帝岚。」她将湿毛巾摊到岩石上低声说:「他刚好补足我身边空下的位缺。」
我突然无法吞咽,眼眶红了起来。
阿娜米卡离开温泉,精神奕奕地擦干身体,开始摸黑穿衣服。「这些是帝岚用最轻柔的材质帮我做的新衣,自从离开印度后,我再也没穿过质地这么好的衣服了。」
空下的位缺,为何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
「他也帮妳做了衣服,在这儿。」阿娜米卡将衣服放到附近一颗岩石上,蹲下来又说:「我想请妳帮个忙。」
「什么忙?」我哽着喉头问。
「我想麻烦妳代为照顾营地一个星期,等我回来。季山会帮妳,他不像他哥哥那么好相处,但妳爱他,所以我可以容忍他。我会命令手下遵从妳的命令。」
我虚弱地点点头,阿娜米卡长衣一飘,便消失了。
我们的秘密已经揭晓,不再受控了,我觉得颇为不舍。我从温泉中起身,擦干着衣,然后走回营地主区。
回到营账后,我发现季山正在帮阿娜米卡和阿岚准备出发的配备。阿岚腰际佩着剑,穿着沉厚的束腰外衣和厚实的裤袜,他放下披在臂上的斗篷和头盔,对我露出藏在袋子里的圣巾和黄金果。我取下脖子上的卡曼达水壶,系到他颈上。
阿岚看起来帅气逼人──活脱脱是从史书中走出来的古印度战士。造化弄人,将在我出生前几百年便该死去的阿岚赐给了我,我把他推到一旁,现在又不知如何才能要回这份珍贵的礼物了。我懊悔到心痛。
季山帮他们盘点一切所需,我要了一份装满火焰果汁的水袋,并把水袋交给阿娜米卡,表示里头装的是良药,应该全喝下去。
阿娜米卡抓住我的前臂说:「小心安全,卡西。」接着阿岚为阿娜米卡披上同件样式的斗篷,贴心地为她系好。阿娜米卡害羞地冲他一笑,两人便穿出帐门离开了,季山跟在后面为他们送行。
片刻后,我听见马蹄疾驰远去,我回到床上,将背包藏好,却看到背包顶端有片羊皮纸。阿岚用他俊逸的字迹抄下莎士比亚的第五十首十四行诗,还有一封信:
∮
第五十首
──威廉‧莎士比亚
❖
我心悲沉,旅途漫漫
冀求倦旅能告终点,
安适与静谧,在在告诫着我
「尔离好友,何其之远!」
胯下的马儿,难负我忧,
举步行迟,载我沉愁,
马儿似亦有知
其主不欲疾走:
残酷的马刺,无法催其速进,
偶尔痛怒了,
便发出一记沉吟;
我心之痛,更甚其腹侧受刺,
马儿的痛吟令我惊觉,
忧虑横阻在前,欢乐日渐远逝。
❖
卡西:
此次分别对我格外难难,虽然我相信有其必要。季山会保护妳的安全,我们的任务已近完成,毁掉罗克什后,我们便能获得自由,恢复人形了。我本应感到狂喜,然而我的心情却日渐沉重。我知道这次只是暂时离开妳,然而想到最终难免分离,我便心情低落。现在的我,几乎不可能离开妳了,我不知道等妳永远离开后,自己将如何承受。不过,我还是会迎向自己的命运。
阿岚
❦
我抑住泪水,走出帐篷,进入凛冽的空气中。一小时前还挤满繁星的美丽夜空,此时变得荒凉而空旷。地平在线透出淡淡的粉光,慌乱像只扑翅的小鸟,在我体中窜飞,用它挥动的双翼击着我胀痛的心脏。士兵们在军帐里翻身,天空逐渐放亮,我觉得自己就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