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盟友
阿岚和阿娜米卡离开近三个星期,我们一直相当忙碌,但漫长的十八天里,并未忙到能让我忘却阿岚。我每天都忍不住再次感受到与他渐行渐远。
季山训练男人团结作战,协助伤兵恢复体力。阿岚和季山在炉火堆架设了一顶新帐篷,在里头囤满各式食品──水果、肉、蔬菜(新鲜与干燥兼备)──而且还有一桶桶、一袋袋的谷物、豆子和大米。
现在大伙吃得丰盛,变得更强壮了,除了作战练习外,还渴望能做点别的事,于是季山便成了作战训练顾问。看着他从我认识的现代人,变回原本的印度王子,实在非常过瘫。当他熟练地扮演古王子的角色时,我又认识了季山的另一面,并为自己的未婚夫感到骄傲与钦慕。
他每天陪着大伙操兵,几乎没空照顾自己,我常在为他送餐时,发现他忙着砍柴、补水、耐心地教导年轻士兵正确的掷枪方法。每次我一靠近,他就对我温柔一笑,然后亲吻我的脸。
入夜后,季山会来到我的帐子,疲累地把头枕在我腿上,诉说一天的事,任我揉抚他的头发,然后等营地逐渐安静,温柔地亲吻我后,才返回自己的帐篷。
大伙非常乐于遵从他的指导,季山派出几队人马外出猎寻食物,或派出哨子,评估罗克什部队的去向。季山要我和一些妇人也做演练,说是罗克什若注定要败在女人手下,那么教部分妇女一些基本战法也很合理。
我站在一群老婆婆和少妇身边,跟着季山操练,强化肌肉,并学习使用刀和短剑。所有女生都说我好福气,找到季山这样的未婚夫,还有几名未婚女子羡慕地望着季山,趁他耐着性子教她们使用轻质武器时,厚着脸皮对他猛送秋波。
我很高兴陪伴季山,跟他一起工作。我在辛苦工作一天后,入了夜便渴望回到自己的营账,虽然累到几乎无法张眼,仍不停地扫视地平线,苦盼着阿岚和阿娜米卡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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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晚,当阿娜米卡的战士终于骑马归营时,大伙欢声雷动地给予他们英雄式的欢迎。战士们铿锵的盔甲声和魁梧的体魄着实吓人,有人喊着要水,叫人把马匹带走。我听到季山大声指示下令,空中传来各种交杂的语言,我扫视人群,目标只有一个人,一对澈蓝的眼眸。
我不加多想地扔下自己的弓,挤过杂沓的马群,季山喊着我的名字,但我继续前行,在众多盔甲间穿梭,最后终于看到阿岚了。
阿岚扭身见到我,手上仍握着缰绳。
我一激动,紧声吐出一句话:「我好想你。」
他向我踏前一步,将我一把揽入怀中。阿岚的胸肩上虽然还套着盔甲,却紧抱住我,用脸颊贴住我,「我也好想妳,心爱的。」
站在阿岚身后的中国战士拍拍他的肩膀,朗声用中文或广东话品评数语。阿岚放下我,我回身发现好几个人正瞪着我。季山这时穿过人群追上了我,他持剑备战,直到看见我跟阿岚在一起。不过他握在剑上的手并未放松,他的肌肉僵紧,眼冒怒火地盯着阿岚。
阿娜米卡一脸莫测地走到季山后头,机灵地轮番看着我们三人。大伙望着我们四人,都尴尬地默不作声,不敢妄动。阿娜米卡朗声下了道命令,然后转身朝她的帐篷走去。
回营的士兵们又开始走动了,但纷纷好奇地回眸打探我。
阿岚把马匹交给侍从,对我浅浅一笑,按了按我的手,然后转身快速指挥士兵为客人搭设住处及供餐。阿娜米卡的下属虽对阿岚十分恭敬,但听到阿岚命令后,都停顿了一下,并解释说季山已经帮忙安顿好新到的人了。阿岚陪同那名中国战士走向营地中央的坑炉。
我四下寻找季山,但他已经闪人了。我想他应该跟阿岚一样忙碌,便钻进与阿娜米卡共住的帐篷里,看到她正要卸下盔甲。阿娜米卡始终背对着我。
「很高兴看到妳安全归来。」我说。
她没回应。
「妳饿吗?」
女神般的战士摇摇头,脱掉靴子,换上柔软舒服的拖鞋。
「妳的脚都好了,果汁有效吧?」
她终于转向我,严酷的表情稍稍转柔,「是的,我的脚都好了,谢谢妳。」
「很高兴妳回来了。」我笑说。
「看得出来。」她叹口气站起身问:「我的手下都好吗?」
「他们都很好,大家几乎都可以准备上战场了,季山一直在训练他们──连女人也是。」
阿娜米卡扬起眉问:「季山还训练妇女?」
我耸耸肩,「他认为女人也应该懂些防身术。」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走到帐篷门口,当她掀帘准备离去时,又回头说道:「我们的客人相信我们受到神助,而且少数几人认为我便是女神的化身。」
我小心地点点头。
「他们还认为帝岚是我的王夫。」她大方坦诚地说:「让他们继续这么想吧,或许这是明智的作法,至少等战争结束再说。」
「我……我明白了。」我对着离开的阿娜米卡含糊答道。
我呆立着,不确定「王夫」跟我想象的含义是否相同,或者古时另有其他意思。
王夫。
我啐道,这是什么烂名称,事实上,我没听过比这更讨厌的词了。
「阿岚是她的王夫。」我喃喃自语。
我晃向营地中央,煮食区中传出许多笑闹声,季山臭着脸站在外围,双手迭在胸前。战士们休息过了,陆续从吃饭的帐篷里走出来,一边热切地听着阿岚对他们所说的话。新到的战士专心聆听他说的每个字,原本营区的人经过季山身边时,虽还恭敬地对他点头,但也都簇拥在「女神」与其新「伴侣」的周遭了。
我发现阿娜米卡站到阿岚旁边,面对众人的提问,并时常听取阿岚的意见。
「怎么回事?」我问季山。
他眼神如炬地看着阿岚和阿娜米卡,「我老哥跟平常一样把锋头抢走了,我训练了两个星期的战士,这下全倒向他,阿娜米卡也在讨好他,甚至连我的未婚妻都忍不住黏到他身上。」
「你在嫉妒。」
季山终于转头看我了,「我当然要吃味了。」
我望着他的金眼,抱歉地说:「对不起,季山,你应该气的人是我。我很想念阿岚,但不该像刚才那样失态。」
季山重重地叹口气,拉起我的手逐一吻着,「我太反应过度了,原谅我。」
「如果你肯原谅我的话。」
「那是当然。」
他揽着我的肩,两人观看片刻后,我问:「季山,所谓的『王夫』究竟是什么意思?至交好友之类的吗?」
「妳是指我们那个年代,还是现在?」
「现在。」
「意指伴侣,通常指女皇的伴侣。妳干嘛问?」
我喉咙哽咽,眼睛发痛。
「是指结婚吗?」我嗫嚅问。
「也可以指订婚。」季山搭住我的肩,将我转过去面对他。「怎么了吗,卡西?」
「阿娜米卡跟我说,在战争结束前,阿岚会扮演她的王夫。」
「原来如此。」
季山抬起头,默默打量与人群交流的阿娜米卡和阿岚。
我徒劳地压抑恶劣的心情说:「我不希望因为自己不懂这个年代的礼数,而害我们任何人遭遇到危险。你是我的未婚夫,而阿岚是……是她的,我应该待在你身边。」
季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我挽住季山的手,不知「王夫」一事究竟纯属暂时,抑或阿岚对阿娜米卡也有意思。他在信中提到分离,难道他打算留下来,成为阿娜米卡的王夫?阿娜米卡看起来应该不会反对吧。我仍深爱阿岚,凤凰让我认清了自己的心意,我是应该告诉他,或是绝口不提?万一阿岚拒绝我,选择了阿娜米卡呢?知道自己爱他,并不表示能唤回阿岚。阿娜米卡那么美艳,阿岚能拥有一名女神,何必还选我?他可以当一名身边有女神相陪的国王。
我咬着牙忍住哭声,第一次意会到阿岚的命运或许不会与我交集,说不定这一生,连这个朋友都保不住了。
我就要失去他了……永远失去了。季山怎么办?他答应会永远原谅我,万一我选择别人,他也会学着接受吗?假若我告诉他,我还爱着阿岚,他会怎么样?他有可能释怀吗?会恨我一辈子吗?他会跑回丛林里,与世隔绝地孤独生活吗?
那一刻,我知道都无所谓了。不管阿岚是否决定跟阿娜米卡在一起,不管季山会不会原谅我,都无所谓了。我必须让他们了解我的感受,设法各别与他们独处,告诉他们自己的心意。假如他们有人或双双选择离开我,我也只能面对。我不能再继续逃避了,我必须坦承。斐特说得对,两人都是好的选择,他们高尚、勇敢、英俊而仁慈,应该拥有比我能给的更多。
我在一旁观看时,季山陪在一侧,为我翻译众人的话,我按按他的手,感激他的体恤。
阿娜米卡以君王之姿,要众人集合参与宴会。桌子一一抬出摆设,阿娜米卡妙手一挥,用圣巾的神力(此时系在她手腕上),造出最精致的桌布。圣巾的织线发挥魔力,战士们及阿娜米卡的手下张目结舌地惊望。
我不满地轻哼一声,向前踏出一步,却被季山拉了回来。
「已经回不了头了,卡西,阿岚显然教过她如何使用杜尔迦的圣礼了。」
阿娜米卡在桌上摆满一盘盘的食物,人们坐享盛宴,对四处走动的阿娜米卡发出欢呼,她逐一为每个人斟满酒杯,在食盘中摆上特殊的家乡美味,然后坐到桌首。阿岚陪坐在她旁边,按了按阿娜米卡的手,我只觉得心头被揪得死紧。
到了帮我和季山设好的座位,季山帮我拉开椅子,我僵挺地坐下,别人为我端来食物时,便笑着表示感谢,却食之无味,即使灌了再多的酒,喉头依旧发干。
我眼睁睁看着阿岚和阿娜米卡在一起,想象他成为她的国王,心头便被嫉妒撕裂──而且不单只为了阿岚。我知道圣巾和黄金果就是要给杜尔迦的,而阿娜米卡本来在即将到来的时刻,便会成为杜尔迦,但要舍弃那些圣礼实非易事,放弃那种神力,变得一无所有,真的好难。
季山一直嫉妒阿岚的光环集身,而我对阿娜米卡也有同样的感受。我坐在餐宴上,不停地告诉自己,圣巾和黄巾果皆为阿娜米卡所有,不属于我。我拨着喉上的珠炼,不知能否至少留下这项礼物。
我为了它们两肋插刀,屡屡与死亡错身,却让阿娜米卡悠闲地当上美艳的女神,还抢走我心爱的男子当王夫。我想到河童的毒咬、猴群、巨鲨、奎肯和铁鸟,以及罗克什。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这样想是错的,但坐在桌尾的我,却挥不去受骗的感觉,彷佛自己被打发退场,过河拆桥了。我对杜尔迦的观感起了变化,我忆起寺庙里的数次会面,原来杜尔迦答应我要保护阿岚,根本不是为了我,我的心在抗拒吶喊,她是为了她自己!她让阿岚忘记我!早知道她想夺走阿岚,我干脆留在奥瑞冈,让杜尔迦自己去寻找圣礼。
「向莲花借镜,」杜尔迦曾如此说过。哼,假如我是莲花,那么就是她将我从水里拔起,种到她脚边泥地里的。
我瞥见季山的束腰外衣上金光一闪,是杜尔迦的胸针。我叹口气,想起阿娜米卡并未夺走一切,我还拥有自己的金箭和金弓、火符、珠炼和芳宁洛。
我拨弄着盘里的食物,不断复诵:「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帮她,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帮她。」
女神的美艳与神力如狂潮般从桌子彼端扑向我,让我自觉卑弱如腐烂的海草。
我的确就是那样,我郁郁地想,是个没有实力的草包,长得又不称头。我是个来自未来,利欲熏心的女孩,觊觎两兄弟的爱情,还希望能保留所有魔法。此刻我最想做的,就是把阿娜米卡的命运乱诌一通,将一切占为己有。
接着阿娜米卡摸触阿岚,对他交头接耳。
阿岚低下头,两人亲密地悄声交谈着,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有比珠炼、黄金果、圣巾、杜尔迦的命运、芳宁洛和火符更想要的东西。
我要阿岚。
情绪如飓风扑击,以前阿岚与妮莉曼共舞,在海滩派对跟所有女生跳舞时,我曾打翻醋坛子,但心底其实知道,做那些事的人并非我的阿岚,因为他丧失了对我的记忆。现在我目睹属于我的阿岚,与另一名女子亲近,令我无法忍受,感觉像被撕成了两半,整个世界拆解得比圣巾的速度还快。
我把头埋到两掌中,望着盘子上原封未动的食物。肉桂与番红花的香气在鼻尖飘荡,季山问我是否不舒服,我摇摇头,季山站起来,送我回营账。
他待了一会儿,但我表示想一个人静一静。我揉着项链上的珍珠,这才想到从晚宴开始,我就一直这么搓着。我用珠炼斟满一杯水,不是因为想喝,而是想拿来报复。我泼湿阿娜米卡所有的衣物,在她的靴子里灌满水,接着又造了一片云雾,在她床上下雨。等她那一侧的帐篷湿到滴水后,我又把所有的水撤尽。我很讶异她的军床和靴子竟然全干了,心里有点小失望。
数小时后,阿娜米卡终于走回营账,一屁股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我正在把玩水杯,用珠炼不停地在里头注水、撤水。
阿娜米卡看了我一会儿,问我在做什么。
「妳会想知道吗?」
我本想嘲讽责怪,结果语气竟十分哀怨。
「妳哪根筋不对了?」她问。「妳生病了吗?」
「也许吧,如果我病了呢?」
「嗟,妳才没生病,大概是脑袋有问题。」
我站起来愤愤指着她说:「脑袋有病的人是妳,妳干嘛跟那些人炫耀妳的神力?是因为需要更多的追随者吗?是这样吗?我怎么了?难道阿岚对妳来说还不够吗?」
她迭起手瞪我,「你们不是要我扮演女神吗?不展现一些神力,如何能让人信服?」她偏着头,「这事其实跟黄金果和圣巾没关系,对吧?」
「有一部分关系。」我耍性子地咕哝说。
「叫我扮演女神的人是妳,卡西,我可没要求演这个角色。」
我闷闷不乐地说:「而妳扮演得很成功,不是吗?」
她叹口气,「是跟帝岚有关吗?」
我愣了一下,支吾道:「妳为什么会那么想?」
她思忖我的问题,「关心自己的兄弟是很自然的,妳希望他快乐,假如我哥哥带女人家,我也会很难接受让她取代我的位置,待在他身边。」
「阿岚不是我兄弟。」
「妳是季山的未婚妻,阿岚显然非常尊崇妳,你们的关系很亲,他就像妳哥哥,而妳希望他能幸福。」
「我……」
她的话令我语塞。
阿娜米卡握住我的手,「我不确定杀掉恶魔后,帝岚会愿意继续当我的王夫,但我可以告诉妳,我希望他愿意。」她表情一亮,「我觉得帝岚好体贴,好温柔,有大将之风,又是个政治奇才。」
她的眼神放光,「而且他非常迷人,若能与妳成为姊妹,将是我的荣幸,也许妳会成为我妹妹,但我们还是平起平坐。我发誓,我会努力让他幸福的,卡西。」她握紧我的手,然后站起来,「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建议妳好好睡一下。」
我默默坐着,阿娜米卡一边准备就寝,一边看看我,耸耸肩,然后熄灯爬上干爽的床垫,我仍旧兀自坐着。我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但感觉时间彷佛停止了,而自己正置身在一个无感而漆黑的苦境中。
最后我终于也爬上床了,以手枕住脸颊,直到泪珠落入指间,才惊觉自己在哭。我慢慢入睡,脑中不断旋绕着几个字:「她会让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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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时,阿娜米卡已经走了。我伸手到枕头后,拿出藏着武器和阿岚诗作的背包,想重新再读一遍,看他是否真的在跟我道别。可是背包不见了,我慌乱地站起来,快速地在帐篷里搜寻。
穿好衣服后,我走向营火,想找阿岚、季山,甚或阿娜米卡,但厨子告诉我,阿岚和阿娜米卡已在破晓前吃过饭,去森林里了,季山则在招呼作客的兵团。
我终于找到季山了,他正在跟众将官开会,季山看到我杵在营账门口,便邀我入内,并用数种语言为我介绍,其他人客气地点头招呼。
季山解释说:「我们正在讨论战略,我充任翻译。所有将领正要开始讨论迄今所见的战况,商议能为盟友帮上什么忙,我们得把一切记录下来。」
我点点头,「好吧,不过我们的背包不见了,你知道背包在哪儿吗?」
「知道,阿岚和阿娜米卡正在练习使用武器。」
「包括芳宁洛吗?」
「是的,我们得继续讨论了,凯儿,妳能留下来帮忙做记录吗?」
我胃里一揪,红着眼眶,没想到阿岚连问都不问一声,便将我所有的武器交出去了。
我郁郁地答说:「好呀!反正别的地方也不要我。」
季山咕哝一声,不解我的烂心情,兀自向第一位将领席翁将军示意。
这位中国战士开始发言,他虽未着战甲,却令人难忘。季山将他的话译成另外两种语言,另两人仔细聆听后,再为他们的领袖翻译。季山递给我一片写字板,一罐怪味墨水和一把削尖的棍子,要我记下统计数据。季山翻译完后,趁其他翻译官完成转译的空档,还为我提点重点。一开始我用不惯这种老式的笔,等终于上手后,便在纸上振笔疾书。
席翁将军似乎不像其他人那般疲累,他衣着洁净,脖子上还绑了条漂亮的黄丝巾,令我想到蚕夫人。
我发现席翁将军的部队使用铁器,以所谓的百家思想治军,在所有将领中,他的部队贡献最多的人力与武器──包括战车、步兵、枪手、弓箭手以及轴刀手(一种装上匕首的长枪)──但被恶魔杀死的部将人数亦最多,超过十万人。
席翁将军说,他开始在中国招兵买马时,始知有恶魔的存在。一批批的犯人失踪不见了,整座城镇消失于无形。很多城市似乎被大地吞没,连妇孺也都被带走了。少数幸存者表示来了一名巫师,奴役所有人,后来人们又谈到一头半人半牛的怪兽,弄得乡间人心惶惶。
我把墨水溅在纸角上了,连忙将污渍擦掉,季山与席翁将军谈完话后,接着介绍江布。江布是西藏人,或来自西藏地区。
江布喜欢别人叫他泰西,他的军队全由西藏地区各部族的志愿军组成,他们擅长箭术及游击战。江布的靴子、毛皮、背心和帽缘上,都饰着蓬粗的棕毛,不知道他身上穿的,是不是季山和我在圣母峰上遇见的棕熊老祖。
哲亚和雷西撒克来自现代地理上的泰国、缅甸和柬埔寨,当时并未分裂。他们从孟国的首府萨通(注:位于现代缅甸南部。)千里而来──萨通是安达曼海的一个港埠。我发现他们的靴子都穿洞了,且战士们都十分瘦削。如果连将领都在挨饿,部下的惨状更可想而知了。我记下边注,要季山询问他们是否需要更多的粮食。
哲亚和雷西撒克表示,防卫是他们最大的强项,他们会筑起要塞,伺机进攻,并以最少的折损达成任务。有趣的是,他们说他们十分擅长火攻,且相信阿娜米卡就是女神,还认为恶魔让死者还魂再次出击,看来他们似乎非常恐惧。
季山聆听最后一组人的报告后说:「这位是安菲马库斯将军,帕堤亚人,目前在亚历山大国王麾下任事。」
我的手一僵,「是亚历山大大帝吗?」我低声问。
我还来不及阻止,季山已将我的问题译成希腊文。将军倾向前,用一种极度令人难安的眼神盯住我,季山连忙说:「他真的是一名睿智而伟大的领袖。」
我被盯得六神无主,只好低头拿笔狂写。将军一并介绍他的手下:李昂纳都斯、迪米堤斯、史塔山多及欧迈尼斯。
「我们没听过各位的国家,当然了,除了印度以外。」他露出政客式的笑容,「吾王……会很乐意多了解各位的城市。」
我低声咕哝说:「他当然会很乐意。」
接着将军表示:「或许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可以商量建立贸易关系?」
西藏及缅甸人对此提议似乎颇感兴趣,席翁将军则不然。
我垂眼埋头苦抄,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季山,我想起大学及高中时读的历史,担心马其顿帝国可能想染指亚洲。就我所知,亚历山大大帝的征服区从未越过喜马拉雅,但我们来到这里,很可能会改变历史的轨迹。我看过很多《星舰迷航记》,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
我乖乖地抄写笔记,震惊于各将领所提供的数据与资源。跟这些人连手,最令我担心的是,他们对阿娜米卡的觊觎。安菲马库斯将军似乎认为,有神力的女神,应该坐到亚历山大旁边的宝座上。我嘀咕着继续抄写。
安菲马库斯谈到他手上的资源,他有杀伤力强大的波斯战车、弹射器、全套甲冑,还说属下能以长枪、长矛和标枪组成的重装方阵来进行作战。他继续吹嘘说,他在波斯门之役(注:亚历山大大帝与阿契美尼德王朝的重要战役。)失去一只眼睛,由于表现英勇,受赠大批土地和一匹亚历山大名驹所生的小马,布西法洛斯。我好奇心大起,将军笑了笑,掀开眼罩,让我看看罩子下的空洞。我打个寒颤,往季山身边挨近,看到我惶惶不安的模样,安菲马库斯被逗乐了。
最后轮到季山发言,他分享自己对战争的看法,有些得自卡当先生的传授,有些我没听过。阿娜米卡的军团数目颇令我吃惊,季山说有四万名骑兵、十万步兵、千余辆战车,以及两千头战象。就我所见,阿娜米卡的兵力远远不及那个数字,她的部队差点被歼灭,不知是否在战时,大家都会夸大数字。
我很快计算一下,据刚才众将领所言,连手的话共有一万五千名弓箭手、二十五万骑兵,近乎十五万名步兵,一千辆战车、五十座弹射器,以及两千头大象。我们几乎有五十万大军了。
接着大家排定计划,众将领于一周内各自返回营地,然后带领大军到岗仁波齐峰下会合,据报,那是罗克什目前的所在地。这段期间,大伙好好享用女神热情的招待,并参观阿娜米卡士兵的战技。
当各国领袖起身时,季山向每人致谢赐教,「虽然大家都有重大损失,但我相信,众军连手后必能赢得战争,将恶魔逐出我们的土地。」
他拍拍席翁将军的肩膀,「兄弟们,我们将迅捷如风、静若山林、狂如烈焰,并且像高山一样屹立不摇。」
安菲马库斯将军最后一个离开,他趁季山没注意,眼光不怀好意的看了我一眼,他的手下将乌鸦羽毛制成的黑斗篷披到他肩上,然后将军才意气昂扬地离开。
众人各自回营账时,我称赞季山说,「你好棒啊,我想他们都很折服。」
季山咧嘴一笑,「那番话是借我以前一位武术老师说的,就技术上而言,提出风、林、火、山概念的日本封建领主,还要一个世纪才会出现。」
我紧张地绞着手,「搞不好你就是那位激发他们灵思的古人呢。」
季山轻轻拨开我的手握住,「怎么了吗,卡西?」
我轻叹道:「我知道我们注定要做这件事──注定要来击败罗克什,我只希望能审慎些,别改写了历史。我的意思是,万一亚历山大大帝现在决定去征服中国呢?万一我们把未来搞砸了,到时候连家都回不去呢?」
季山吻着我的手指,用一对金眼温柔地望着我,「若回不去,有那么糟吗?」他问。
「什么意思?」
「我是说,除了会想念妮莉曼和一些朋友之外,」他顿了一下,「妳不能在这儿,与我幸福地同住在过去吗?」
「我……只要你跟阿岚都在,我应该能适应没有现代享受的生活。」
他放开我的手,搭住我的肩笑道:「我在这里,有种回家的归属感,凯儿。别误会我,如果妳在未来,我就算移山倒海也要跟过去,只要妳在我身边,我觉得……我就什么都不求了。举世间,除了妳,我什么都不需要。」
季山轻吻我,然后带我去吃午饭。我叹口气,世间毕竟还有其他我需要的东西,但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适合深谈,但我需要的就是……阿岚。
用罢午膳,我跑去找阿岚。季山说他在教阿娜米卡使用所有的兵器,我摸着珠炼,努力压抑住想留下它的罪恶感。
由于我们的手机追踪器已经失效,我费了一番力气,才终于问到一名士兵,探到阿岚和阿娜米卡也许在某处空地上练习。我在林间穿梭,听到前方有人低声说话。
「没有你,我一定做不来这些,你一定是天神派来的。」
「可以那么说。」
女人柔声答道:「那么,我希望永远不让你有离开的理由。」
我绕过一团多刺的树丛,僵在半途。阿岚和阿娜米卡相拥而立,她穿着女神杜尔迦的蓝袍,生齐了八条手臂,每对胳臂都环抱住阿岚。金制的武器摆在他们脚边,只有蜷在地上的芳宁洛例外,金蛇已醒,正看着相拥的阿岚和阿娜米卡。
一时间,我毫无知觉地站着,突如其来的震惊刺痛了我,泪水模糊了视线,咸咸的泪珠威胁着夺眶而出。阿岚抱着杜尔迦,张开一对蓝眼看见了我,我轻声抽口气,第一次发现他的眼光有些冷漠。我甚至无法正视杜尔迦;阿娜米卡转身时,真的就是杜尔迦本尊了。
泪水夺眶而落,我愤愤地抹泪,低头望着地面。芳宁洛朝我扭头,用舌信探测空气。
「芳宁洛?」我低声呼唤着对她伸出手。
金蛇看了我一会儿,松开身体开始滑动。我还以为她要朝我游来,但芳宁洛却对着女神滑去,杜尔迦低身拾起金蛇放到臂上。当芳宁洛缠上杜尔迦纤丽的手臂时,我整个心都碎了。
我觉得彻底遭到背叛,连芳宁洛都不再理我了。
我狼狈地擦拭眼睛,扯下项上的珠炼,扔往女神脚边。我可以感知阿岚的眼光,但我拒绝看他。
当新杜尔迦捡起珠炼时,我怒声骂道:「妳还忘了一样东西。」
接着便转身朝营地飞奔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