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战争
阿娜米卡出声喊我,但我不理会,径自冲回自己的营账……她的营账。我四顾自己的卧铺,发现那里没有一件属于我的东西。背包在阿岚那儿,身上的衣物是我此时唯一仅有的,我脉搏加速,视线转红。我抓紧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觉得好想放把火烧东西。我重重咽着口水,压抑心中的怒火。破坏固能减缓痛苦,却会造成伤害,甚至影响大局,而且也仅能逞一时之快。
我闭起眼,紧握着拳低声说:「卡当先生,要是你能在这里就好了。」
一小时后,季山找到我,一名经过的士兵告诉他说,看见我在补给营账附近。我已没收掉营账,打算自己搭盖,结果没搭成,只好拿着沉重的帆布爬上树,胡乱凑了个安身处。我固执地坐在帐子里,背抵着树干,盘腿用拳头支住下巴。
季山坐下来看了我整整一分钟后才开口。
「妳究竟想做什么,卡西?」
「离远一点。」我突然答说。
「是离我远一点吗?」他柔声问。
「离……所有一切。」我嗫嚅道。
季山轻轻拉着我的帐墙,「这帆布很重,没想到妳竟然能自己扛上树。」
我啐道:「遭到背叛的女人,比地狱和魔鬼还可怕……」
季山陪我坐了一会儿,但我拒绝说话,最后他终于放弃了,我的沉默令他困惑而受伤,他离开前静静表示:「妳若想把帐篷设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我会帮妳安排,但我不会丢下妳不管。我去叫士兵把妳的帐子搭到我信任的人中间,那样行吗?」
我无法看他,只能点头,然后季山便走了。一会儿后,一名士兵送我到个人专属的帐篷,里面有我自己的水罐、毯子和盥洗盆。
这星期剩下的时间,都没人再来烦我,而阿岚和季山则是透过保护我的守卫,检视我的状况。我每天照常与其他妇人一起受训,但季山挑了一名替代的指导,因为他大部分时间得与其他将领共事。
有时经过训练场,听到刀剑撞击声或士兵们的欢呼,我便默默绕开。我无法目睹阿岚和阿娜米卡在一起,或看她拿着我所有的兵器。我渴望拿回自己的弓箭,而我最想做的,是把金箭射入阿岚那颗背叛的心脏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其他阵营的将领纷纷离去,阿娜米卡的军营也开始准备搬迁了。拔营当日,看护我的守卫帮我将帐篷打包好,并且配备了一小袋补给品,扶我骑上生着美丽黑鬃和鼻子的灰花马。
我的座骑兴奋地跺着步,鼻口的喷气在空中凝成一团团寒雾。清晨的天际旋下几片白雪,触地即化。有人为我披上衬着软毛的斗篷,士兵们把我当作皇后般侍候,虽然我自觉像个弃妇。我拉起兜帽盖到发上,点头表示准备好了。
我们往东北走了两天,然后在西藏的拉昂错湖畔扎营。天气很冷,但还不算彻寒,我发现在喜马拉雅一带,应该只算初秋。我以火能烘热周边的空气和我的这群守卫,他们很快发现,愈靠近我就愈舒暖。
大伙扎营不久,便看到地平在线出现更多大军,我认出左边是席翁将军的军队,右边是安菲马库斯将军的军队。信使整天在众将领间来回奔驰,虽然明知阿岚和季山已无暇顾及我,自己最好别碍事,好让女神专心军务,但还是忍不住替他们担心。
第二天,我醒来发现营地里异常安静。我心中一凛,知道他们已经走了。我已跟营账门口的守卫发展出一套粗略的手语了,他确认了我的猜想,并交给我两张折纸,我坐到厚毯上,打开第一张纸,是季山写的。
◇◇
今天要上战场了,卡西,我们三人觉得妳最好留在后方,让妳参战,只会令我们分心,希望这场战役能尽快结束,我们只想保护妳的安全,请妳谅解。上个星期,我吩咐妳的守卫,只要妳想见我,立即带妳到我身边,但妳从未开口。我爱妳,卡西,我真想知道我们究竟在吵什么。
季山
❦
我把信搁到一旁,打开第二封。是阿岚写的,折纸里包着一枚戒指,阳光映在明艳的蓝宝石上,射出比阿岚眼眸更深邃的蓝。矩形的蓝宝石环镶着圆形的细钻,底下的指环似由两条银带交织而成,每个圈环上又各镶了一颗钻石。这戒指美极了。
◇◇
卡西:
这戒指我已保有数个月了,这是我们在金龙的海域时,跟他交换来的。戒指的原主是位公主,我一见到,便希望能送给妳。我原本想在任务完成后,找个适当的时机送妳,求妳相许终身。现在既知时机已失,我虽懊悔曾经发生的许多事,却不曾后悔爱上妳,请收下它吧。战士会用天上的星子,安全地引领他们返家。而妳,曾经是、也将永远是我的导航星。每次我仰望天空,便会想到妳。
阿岚
❦
我把戒指套到季山送的戒指旁,让季山的红宝石与阿岚的蓝宝石相互生辉,一会儿后,我握紧拳头走到帐外,要守卫将座骑带过来。守卫猛力摇着头,我虽坚持,但他死也不依,最后我摊开手掌,让护身符的能量充盈全身,然后生出一团火星迸散的火球,他若靠得太近,就会烧焦他的眉毛。
守卫张大嘴,踉跄后退,喊着叫人送上马儿。我得意地浅浅一笑,阖上手,火球便化成火焰消失了。等我套上靴子,穿上宽腿裤,以及从补给帐篷里拿来的中式战袍时,马儿已经备妥,守卫们也都准备好了。我望着岗仁波齐峰,让我的心灵引我前行。
等我们接近大军时,身边的护卫将我围住,指着一处可以鸟瞰山谷的高丘。我用膝顶着马儿,掉头往山坡上骑去。当我们来到丘顶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到啧舌。
山谷里站满队形完好的军士,我的守卫紧握住弯刀刀柄,向前倾着身,讨论即将开打的战役。只见一排排纵队间架着弹射器,马鞍挤响,兵器铿然,战象的嘶嚎之声不绝于耳。
纵队各就定位,击鼓计时,信差骑着快马在前线为各军团通报讯息,禽鸟穿梭空中,有些是等着吃腐肉的鸟儿,有些是受过训的传信鸟──飞向持军旗的指挥官的猎魔。持着各色三角旗的旗手站好位置,准备为远处的士官传送将军的号令。
迅捷的波斯战车和骑兵占满山谷北边,阿娜米卡部队余下的战象,则由席翁将军的步兵侧夹着,布阵南边。西藏部落及缅甸战士集结在中央一带,我看不出阿岚、季山或阿娜米卡人在何处,猜想他们应该很接近前线。
等一切就绪,喧闹声止歇后,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心想谁敢跟这样的大军为敌,接着我看见了。如浪的浓雾自山上滚下,遮去了整座山头。
浓雾如骇人的粗指般沿地爬窜,彷佛雾气本身撕裂了大地,张口咬牙地蓄势开战。浓雾渐渐消散后,露出幢幢黑影,联合军团焦躁地响应着。大军所面对的景象,实在令人丧胆。
一具具佝偻的身形──非人、非兽,有些甚至不像活物──驻足等待主人发号施令,他们用变形的爪子刨着土,发出嘶吼嚎叫,并重重粗喘。有些妖物像步兵般地拿着兵器长枪,有些蹲伏地上,如野猫一样,用四肢来回走动,还有的──半人半马的怪兽──用厚蹄戳踩大地。
其中一人站到最前方,似乎负责指挥。他扬声高喝,旁边的妖魔便笨拙地晃向前,抬起四肢,露出翅膀。半鸟半人的妖物飞入空中,大声叫唤着一列列的同伴,然后转向我方人马,发出尖厉恐怖的叫声。怪鸟被一阵箭雨逼退回去。
四处都不见罗克什的身影,但旁边的士兵们指着敌军的领袖,那是阿娜米卡的哥哥桑尼尔。鬼号般的号角声撼动了整座山谷,魔鬼大军一听到讯号,开始发出战吼,他们敲击大地,齐声尖喊,刺耳的闹声,如梦魇般回荡不去。
我方人马率先攻击,弹射器射出的沉石击倒了数十名妖物,石头落在山上,山岩碎落下来,击倒许多敌军,然而他们即使折肢断翼,不久又都站起来,等待主子发讯攻击。
围攻的军械如火如荼地运作时,对方再发讯号,妖魔大军突然停止叫嚣,开始向前涌来。我方数千名弓箭手朝空中射出箭雨,大部分都射中目标了,但妖物竟毫无痛感,只是奋力扯下箭枝,扔在地上,继续冲向我方人马。
阿娜米卡的军队奔迎而上,两军像两股对冲的浪潮相互撞击,敌人如倾巢而出的怒蜂般冲锋陷阵,金属的撞击声和人们的惨号声不绝于耳。加入战局的士兵数更多了,他们以队形杀入,遇到罗克什的妖军时即散退开来,接着中国骑兵杀声震天地在妖军中间辟出一条血路,却受到从天扑击的魔妖攻击,用利爪撕抓他们的背部。
接着攻来的是一群长得像恶犬、野狼、土狼和豺狼的殭尸,他们薄长的嘴中藏着利齿,四肢着地慢跑,成群结队地攻毁我们的战车。
战象也跟着出动了,数千头大象冲入沙场的景象与声势,令人目不转睛,叹为观止。重达六吨的象只披挂着防挡枪箭的战甲,成群轰隆隆地从后边杀至前线,任何闪避不及者,皆遭其践踩。
它们来回摆动巨大的象头,将妖怪大军逼回去困在山边,骑在象轿上的弓箭手,令妖怪忌惮,不敢贸然前进。桑尼尔为了报复,将罗克什的信差鸟送入天空,怪鸟发出尖叫,命令猫怪出击。猫怪避开大象装在象牙上的长刺与利剑,跃到象背上,用利爪撕破它们的厚皮,庞大的象群在死亡前发出痛苦的哀嚎,叫声响彻山谷。
其中一头大象剧烈地甩动身体,想摆脱身上的妖物,结果象背上的象轿松脱,重重摔在惊惧的大象脚边,猫怪立即蜂拥而上,将轿上的人生吞活剥,其他猫怪则跟着跃到大象背上。大象发出巨吼,扭动身躯、蹬腿人立,然后在响彻山谷的轰隆声中重重倒地,群妖立即扑拥而上。
另一头腹背受敌的大象扭头撞到一架弹射器,机器登时瓦碎,有些士兵落在象牙的刀剑上,当场毙命,其他人则掉入等在一旁的妖魔手里,大象惊骇地发出哀叫,随即也被宰杀。
我看到雷西撒克的军旗穿过战场中央,朝桑尼尔逼近,我军与持着刺钉长杖的魁硕角妖交战,妖物垂头往前冲杀,强壮的脖子轻轻一弹,便刺伤数人,然后又攻向下一个目标。等到了近处,妖物更挥动长杖,一次击退数人,那些士兵飞撞在战友间,倒地不起。
另一批罗克什的军团里尽是虫妖,一大群虫子快速越过死者,用尖刺利爪、钳嘴和蝎子般的长尾,将那些可能还活着的人宰杀肢解。
战事持续进行,两军间尸体累累,我方逐渐落败。
阿娜米卡呢?
我扫视战场,终于看到女神杜尔迦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穿上蓝袍,而且仅拿了一组兵器。她站在一辆大型战车内,使用金弓与箭,两侧是两名穿戴盔甲的骑士,我知道那应该就是阿岚和季山了。
两兄弟仅使用长剑和木盾,他们穿着与其他战士相仿的盔甲,而非杜尔迦胸针变出来的护甲,这实在很没道理。
为什么练习了所有八项神器后,上了战场却不全部用上?为何创造了一名女神后,却不让她在战役中发挥本领?杜尔迦的其他武器呢?
安菲马库斯将军的部队折损甚微,他们攻下不少地方,并以密集的方阵向前推进。从我所在之处看去,那队形宛如一头巨大的红箭猪,隆隆有声地朝山区的贼窝移进。然而连他们都未能占到上风,一只妖鸟在空中长鸣,猫怪跳到盾牌上,用利齿咬住长枪,顷刻间,数千名士兵便像丢弃的纸牌般横倒在地。
时间渐逝,我方人马伤亡更为惨重,五十多万大军横遭杀戮,仅余半数,我的一名守卫指向一面表示撤兵的旗帜,不久我方战士便纷纷逃离战场,卯力折返营地,骑兵们在倒地的士兵间搜寻,希望赶在虫怪杀害他们之前,帮助伤兵逃逸。
一记号角响起,罗克什的大军撤回山阴中。我那系在附近树干边的马儿开始跺步,并大声撕叫腾跃,想摆脱束缚,其他马儿也有相同的反应。战场上的士兵也无法控制战象了,象群高声嚎叫,奔跑着寻找掩护。百鸟窜入空中,包括中国军队通讯用的鹰鸟。四周树林里的走兽,本能地逃离林子,往战场上奔去。
我唤起护身符的力量,在自己、我的马儿,以及留在附近的走兽身边,圈起一团安抚的暖意。可惜我来不及拯救所有的兽只,一条眼镜王蛇从我旁边竖起身子,嘶叫着疾窜下山,令我浑身寒颤。
我看到阿娜米卡的座骑和许多拖着战车的马匹,往岗仁波齐峰冲去,马匹一遇到尸堆,便停下来人立嘶叫。一股强风刮起,将尸体和兽只卷入空中,它们像困在漩涡里的秋叶,无助地在狂风中卷荡。
穿着红色斗篷、短衣和及膝靴甲的亚历山大大帝军团,夹在穿深绿军服的中国战士当中旋飞,他们后仰着头,沉重的头盔滚落地面,停在四散的盾牌和兵器之间。
动物和人类全都在邪恶的魔风中旋动,连大地也随之震摇,彷佛自然之母也为这铺盖整座山谷的异象,感到害怕颤抖。
人兽彼此相绕,愈旋愈快,最后在昏黑的暮雾中,交杂融合成一体,彷若一头黑色丑怪的妖兽。
怪鸟拍着新生的翅翼,高飞于天,半熊或半狼的怪物──眨着亮黄的眼睛,从旋风中诞生,蹒跚地走向山区。天空出现大量的妖物,全是原本形貌的变种。似狼像蛇或状若雪豹的殭尸跟着现身,朝他们的新主走去。先是数百,继而成千累万。
我闭上眼,觉得如此亵渎死者,实在太教人作恶。为国捐躯的战士理应受到尊重,但他们却遭到横征暴敛,被一名意图毁灭所有人的恶魔奴役。
谁能阻止他?谁有办法阻止他?
接着大地一震,我看到马其顿大军的营地消失了,所有帐篷、物资和疲累的士兵,被一道裂沟吞没了。一场飓风扫过空地,摧毁了中国军队的军营。营账、士兵、武器和补给品,全被吸入暴风里,在空中经过一阵旋舞后,又倾倒在残破的营地上。有个小小的东西落在我脸上,我扣起手掌接住,以为下了冰雹,结果竟是米雨。
拉昂错湖掀起一道巨浪,将印度军营彻底扑毁,洪水冲走了大部分的营账,留下满目疮痍的营地,接着山区不再摇晃,渐渐安静下来。我们的军队才作战一日,便战死了大半,死去的人马不但为魔鬼军团注入大批新血,连我们的营地也被夷平了。
我告诉随员,要他们回军营帮忙,但他们拒绝离开我──也许是因为阿岚、季山严重威胁过他们──但我用护身符的能量逼他们下山,他们若不依,就轻轻烧灼他们的背后。我尽力劝说,表示自己会平安无事,且很快就会回去了,但我心里却充满疑问。
假如我去投降,罗克什会就此满足吗?他愿意跟我交换条件吗?用火符和我去交换他那制造殭尸的魔符?到底哪一样更糟?是让他凑齐达门护身符,取得无边的法力,或让他继续制造殭尸?
看来无论如何,罗克什都赢定了,他是个危险难解的谜。
「他就像毗湿奴。」我咕哝着,「几乎无法打败,但一定有办法能击倒他,我必须找出方法。」
「妳可以先用杜尔迦的礼物,让它们发挥全力,凯儿西。」身后一个如歌的熟悉声音提点说。
我旋过身,「斐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