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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瑪妲雷娜

  在不斷緊縮的漩渦中夾帶著一陣一陣的噁心與劇痛,克萊莉只能看見身邊一團團模糊的顔色。她知道自己是由她哥哥抱著,他每走一步都像有冰鑽扎進她的腦袋裡。她也知道自己貼靠著他的身體,他強有力的臂膀具有一種安慰感──而賽巴斯欽能讓她感覺安慰,這實在是很怪異的情況,他在走路時也似乎很小心著不讓她撞到。她隱約感覺自己在拚命喘氣,聽見她哥哥喚著她的名字。

  接著一切都安靜下來。一時之間她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她死了,與惡魔對戰而死,就跟大多數闇影獵人一樣。然後她又感到手臂內側一陣灼痛,一股冰冷的寒意直竄血脈。她痛得閉緊眼睛,但賽巴斯欽給她注入的寒意效果有如冷水撲面。整個世界緩緩停止旋轉,噁心與痛苦的漩渦減輕,最後只變成血液中的細波。她又能夠呼吸了。

  她猛吸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藍天。

  她仰躺在那裡瞪著無際的藍天,上面點綴著棉花似的雲朵,就像「學院」醫療室天花板上面畫的天空。她伸一下發痛的雙臂。右臂上仍有一圈傷痕,不過已經褪成淡粉色。她的左臂上有一道療傷符印也變白得幾乎看不出來,肘窩處還有一個止痛符。

  她再深吸一口氣。秋天的空氣,微帶著樹葉的味道。她可以看見樹頂,聽見隱隱的車流聲,還有──

  賽巴斯欽。她聽見低聲輕笑,發現自己並不只是躺著,而是靠在哥哥的懷裡。賽巴斯欽用手臂托著她的頭,她的身體則是平躺在一片微濕的木頭長椅上。

  她驚坐起身。賽巴斯欽又笑起來。他坐在公園長椅的另一頭,靠著花飾鐵扶手的一頭。他的圍巾摺起來放在腿上,而她就躺在上面,他的另一隻手則伸長了搭在椅背上。他將白襯衫釦子解開好遮住膿汁斑痕,裡面還有一件灰色T恤。他手腕上的銀色鍊子閃著光。她盡可能移到長椅距他最遠的一端,他的黑眼睛帶著笑意打量著她。

  「幸好妳很矮,」他說道。「如果妳再高一點,抱起來就不太容易了。」

  她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我們在哪裡?」

  「Jardin du Luxembourg,」他用法文說道,「盧森堡花園,這個公園非常漂亮。我必須把妳帶到一個能躺下來的地方,而大街上似乎不是好主意。」

  「是呀,有一句話說把人丟在路中央讓他死,叫做以車殺人。」

  「那不是一句話,是一個詞,而且我想技術上而言那是你要自己開車。」他揉著雙手似在取暖。「總之,我費了那麼大功夫救妳,又為什麼要把妳丟在路中央去死呢?」

  她呑嚥一下乾緊的喉嚨,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臂,上面的傷痕更淡了。如果不仔細找,大概就根本不會注意到。「為什麼呢?」

  「什麼為什麼?」

  「救我?」

  「妳是我的妹妹。」

  她又嚥一下。他的臉在晨光中稍微有一點顏色,脖子上也有一點被濺到惡魔毒汁的灼傷。「你以前從來不在乎我是不是你妹妹。」

  「是嗎?」他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一下。她想起上次她與呑噬獸打過後中毒快死了,傑斯進到她家裡為她治療,就像賽巴斯欽一樣,然後也同樣抱著她。或許她雖然不願意想,但是他們其實更像,即使是在他們被聯結符咒綁在一起之前。「我們的父親死了,」他說道。「沒有別的親人。妳跟我是最後兩個,」他說道,最後的摩根斯坦家人。「只有在妳一個人的身上我能找到跟我流著同樣的血,只有妳一個人像我。」

  「你知道我在跟蹤你。」她說道。

  「我當然知道。」

  「而你還是讓我跟蹤。」

  「我想看看妳要做什麼。而且我承認我以為妳不會跟我到那下面去。妳比我想的勇敢。」他拿起腿上的圍巾,再圍到脖子上。公園裡開始出現人跡,拿著地圖的觀光客,牽著孩子的父母,坐在長椅上抽菸斗的老人。「妳絕對打不贏的。」

  「我可能會贏。」

  他咧嘴一笑,忍不住的迅速斜斜一笑。「也許。」

  她將靴底在草地上磨著,草上仍有濕濕的露水。她不要謝賽巴斯欽。說什麼都不要。「你為什麼要跟惡魔打交道?」她問道。「我聽見它們在談論你。我知道你在做什麼──」

  「不對,妳不知道。」他的笑容消失,恢復高高在上的口氣。「首先,我不是跟那些惡魔打交道,它們只是守衛。那就是為什麼它們在另外一個房間而我不在那裡。達哈克惡魔不太聰明,不過很兇殘而且防製性也很強,所以它們不可能真正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是重複它們聽到主人所說的話,也就是大惡魔。我是在跟大惡魔會面。」

  「這應該會讓我覺得好過一點嗎?」

  他從長椅的上方傾身湊向她。「我不是要讓妳感覺好過一點。我是在告訴妳真相。」

  「難怪你不安得好像全身過敏一樣,」她說道,不過這話並不盡真確。賽巴斯欽看起來冷靜得惱人,不過他緊繃的下頷與太陽穴上的脈搏讓她知道,他並不像外表假裝的那麼平靜。「那些達哈克說你要把這個世界送給惡魔。」

  「噢,那聽起來像是我會做的事嗎?」

  她只是看著他。

  「我以為妳說過妳要給我一個機會,」他說道。「我不是妳在艾嵐坎迪見到的那個人。」他的目光清澈。「此外,我也不是妳見過的唯一一個相信華倫泰的人。他是我的父親,我們的父親。對於自己從小就相信的事要懷疑是很難的。」

  克萊莉雙臂抱胸。空氣很清新但是很冷,帶有冬天的感覺。「好吧,這話不假。」

  「華倫泰錯了,」他說道。「他太執迷,認為政委會冤枉了他,所以無法看出其實他可以向他們證明自己是對的。他想要讓天使現身,告訴他們說他是強納森闇影獵人再生,說他是他們的領袖,說他的作法是對的。」

  「結果並不是那樣。」

  「我知道結果怎樣。莉莉絲跟我說過。」他不經意地說道,彷彿跟所有巫師之母談話是每個人都會有的經驗。「妳別以為後來是因為天使非常有同情心,克萊莉。天使冷得跟冰柱一樣。拉齊爾生氣是因為華倫泰忘記了所有闇影獵人的任務。」

  「什麼任務?」

  「殺惡魔。那是我們的天命。妳一定聽說過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的惡魔湧入我們的世界吧?而我們沒有概念要怎麼防阻它們?」

  她的腦子裡響起一段話,是傑斯對她說的,而且像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是在他們第一次去緘默之城的時候:我們也許就能阻擋它們進入,但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想通如何有辦法做到這一點。事實上,有越來越多的惡魔來到這個世界,過去都只是小規模的侵襲,很容易就能抑制:但近年來,突破禁制的惡魔數量逐漸增加,議會必須不斷派出闇影獵人,而且很多時候他們並沒有回來。

  「跟惡魔的一場大戰即將上演,而很可悲的是政委會完全沒有準備,」賽巴斯欽說道。「這一點至少我父親是對的。他們太自行其是,聽不進警告也不想改變。我不像華倫泰那樣希望摧毀異世界人,但我擔心政委會的盲目將使得這個受闇影獵人保護的世界淪亡。」

  「你要我相信你在乎這個世界會不會淪亡?」

  「嗯,我是住在這裡呀,」賽巴斯欽說道,語氣比她預期的溫和。「而且有時候極端狀況需要極端手段。要摧毀敵人就可能需要了解它們,甚至要跟它們談判。如果我能讓那些大惡魔信任我,我就能把它們誘到這裡來把它們摧毀,連它們的追隨者也一併解決。那樣應該能夠扭轉局勢。惡魔將會知道這個世界不像它們所想像的那麼容易到手。」

  克萊莉搖著頭。「而你要怎麼做呢,就憑你與傑斯嗎?你是相當可欽佩,別誤會我,但即使你們兩個──」

  賽巴斯欽站起身。「妳真無法想像我能做到,是不是?」他低頭看著她,秋風將他白金色的頭髮吹拂到臉上。「跟我來。我要讓妳看一個東西。」

  她猶豫著。「傑斯──」

  「還在睡覺。相信我,我知道。」他伸出手。「跟我來,克萊莉。如果我能讓妳相信我有一套計畫,或許就能證明給妳看。」

  她瞪著他,腦子裡浮現如碎紙花似的一幕幕景象:在布拉格的舊貨店,她的金葉形戒指滾落到黑暗中,傑斯在夜總會的凹室裡握住她的手,玻璃槽裡的屍體。還有賽巴斯欽手中渥著天使刃。

  證明給妳看。

  她握住他的手,讓他將她拉起來。

  ❖

  終於決定了,不過並不是沒有經過激辯。為了召喚拉齊爾,「好人團隊」需要找一個非常隱密的地方。「我們不能在中央公園裡召喚一個六十呎高的天使,」馬格努斯冷冷說道。「別人可能會注意到,即使是在紐約市。」

  「拉齊爾有六十呎高?」伊莎貝說道。她將一張扶手椅拉到桌前,癱坐在上面。她的黑眼睛底下有黑圈,她跟亞歷克、馬格努斯與賽門一樣,都累壞了。他們好幾個小時沒有睡覺,一直在鑽研馬格努斯的書,那些書古舊得書頁都變得像洋蔥一樣薄。伊莎貝與亞歷克看得懂希臘文與拉丁文,亞歷克對惡魔語言也懂得比小伊多一點,但是仍然有許多只有馬格努斯才看得懂。梅雅與喬登明白他們在這裡派不上用場,就跑去舊警察局查看路克的狀況。在此同時,賽門也努力在想讓自己發揮所長──準備食物與咖啡,按馬格努斯的指示拷貝一些圖案,補充紙筆,甚至還要餵「喵主席」,牠的感謝方式則是在廚房地板上咳出一團毛球。

  「事實上,他只有五十九呎高,但他喜歡誇大,」馬格努斯說道。疲倦對他的脾氣控制並沒有改善作用。他的頭髮亂翹,揉眼睛之後手背上還染上一抹亮粉。「他是天使,伊莎貝。妳有沒有學過什麼東西呀?」

  伊莎貝氣惱地咋舌。「華倫泰是在他的地下室裡召喚天使的。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需要這麼大的空間──」

  「因為華倫泰比我了不起,」馬格努斯駁道,同時把筆放下來。「聽著──」

  「別對我妹妹大呼小叫,」亞歷克說道。他的語氣平靜,但其中帶有一種力量。馬格努斯訝然看著他。亞歷克繼續說道:「伊莎貝,天使降臨人世時的身材大小隨他們的法力強弱而有所不同。華倫泰召喚的天使階級比拉齊爾低。而且如果妳要召喚更高階天使,像米迦勒或者加百列──」

  「我可不會對他們施咒,即使只是片刻工夫,」馬格努斯認命地說道。「我們召喚拉齊爾的原因之一是希望他身為闇影獵人的創造者,能夠對你們的狀況具有特殊的同情心──或者說,事實上,有一點點同情心。他也是高階天使,比較弱的天使或許幫不了我們……呃,要是出了什麼問題的話……」

  「可能死的就不只是我。」賽門說道。

  馬格努斯的神情痛苦,亞歷克低頭瞄一眼散在桌上的紙。伊莎貝將手按在賽門的手上。「我無法相信我們竟真的坐在這裡談論召喚天使的事,」她說道。「我這輩子都聽到我們在以天使之名起誓,我們知道自己的力量得自天使,但是想到要真正見到一個……我實在無法想像。我越想就越覺得難以接受。」

  桌邊的人一片沉默。馬格努斯眼睛中有一種幽暗之色,令賽門懷疑他是否見過天使,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問,但這時候手機響起,他也不必做這個決定了。

  「等一下,」他低聲說道,然後站起來將手機打開,身體靠在一根柱子上。是簡訊──好幾通──梅雅傳來的。

  好消息!路克故了也能說話。看來他不會有問題。

  賽門渾身湧起一波寬慰感。終於有好消息了。他將手機蓋上,伸手去摸戒指。克萊莉?

  沒有回應。

  他緊張地呑嚥一下口水。她大概在睡覺。他抬起頭,發現桌邊三個人都在瞪著他。

  「是誰打來的?」伊莎貝問道。

  「是梅雅。她說路克醒了,也能講話了,說他不會有事的。」大家發出一陣表示鬆懈的聲音,但賽門仍瞪著手上的戒指。「她讓我想到一個點子。」

  伊莎貝本來已經起身要走向他,聞言又站住,面露憂色。賽門想這不能怪她,他的點子近來都有自殺傾向。「是什麼?」她說道。

  「我們召喚拉齊爾需要什麼?要多大的地方?」賽門問道。

  正在看書的馬格努斯停下來。「至少方圓要有一英里,有水最好,像琳恩湖那樣──」

  「路克的農場,」賽門說道。「在北部,距離大約一兩個小時。那裡現在應該是關起來的,但我知道怎麼去。而且那裡有一個湖,不像琳恩湖那麼大,但是……」

  馬格努斯把手裡的書闔上。「這個點子不錯,賽穆斯。」

  「幾個小時?」伊莎貝說道,同時抬眼看鐘。「我們可以在──」

  「噢,不行,」馬格努斯說道。他把那本書往旁邊推開。「你們的豐富熱忱雖然令人佩服,伊莎貝,但我目前已經累得無法好好施行召喚咒,而我不想冒這個險。我想我們應該都能同意。」

  亞歷克問:「那要在什麼時候呢?」

  「我們至少需要睡幾個鐘頭的覺,」馬格努斯說道。「我說我們下午出發。在此同時,賽洛克──對不起,賽門──打電話問問看你能不能借用喬丹的貨車。至於現在……」他將紙張推向一邊。「我要去睡覺了。伊莎貝,賽門,歡迎你們再去使用那個空房間。」

  「不同的空房間比較好。」亞歷克咕噥道。

  伊莎貝用黑眼睛看看賽門表示疑問,但他已經往口袋裡掏電話。「好,」他說道。「我中午回來,現在我有一點重要的事要做。」

  白天的時候,巴黎看起來就是一個有許多窄街蜿蜒接向寬敞大街的城市,配上潤金色的建築與藍灰色屋頂,還有一條閃亮的河流像一道疤痕從中間劃過。儘管賽巴斯欽聲稱要向克萊莉證明他有一套計畫,一路上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沿著畫廊與舊書店林立的一條街走著,來到河邊的大奧古斯丁碼頭。

  涼風從塞納河上吹來,她打一個寒顫。賽巴斯欽解開脖子上的黑白花呢圍巾遞給她,還暖暖的帶著他的體溫。

  「別儍了,」他說道。「妳會冷。把這個圍上。」

  克萊莉把它圍在脖子上。「謝謝。」她未多想就說道,然後心頭一驚。

  好啦,她還是向賽巴斯欽道謝了。她等著天降霹豳將她擊斃,但是什麼都沒有。

  他眼光怪異地瞥她一眼。「妳還好吧?妳看起來像要打噴嘴似的。」

  「我沒事。」圍巾上面有橙香古龍水與男生的氣味。她不確定為什麼自己會認為它聞起來像那樣。他們又開始走起來,這回賽巴斯欽放慢腳步,走在她身邊,還偶爾停下來跟她解說巴黎的分區編號,說他們正從第六區走到第五區,也就是拉丁區,前方看到的橋是聖米歇爾橋。克萊莉注意到有許多年輕人從旁邊走過,跟她年紀差不多或者稍大的女孩子,穿著超時髦的緊身褲與高跟鞋,長髮在塞納河上吹來的風中飛揚。其中有不少人停步對賽巴斯欽投以欣賞的目光,但他似乎毫不注意。

  她心想,傑斯就會注意到。賽巴斯欽的相貌是很出眾,白冰似的頭髮配上黑眼睛,她第一次見到他時認為他很英俊,而當時他曾把頭髮染黑,那樣子其實並不適合他,現在這樣比較好。淡色頭髮使他的皮膚也顯出同樣顔色,吸引別人注意到他高顴骨上的紅潤以及優雅的臉型。他的眼睫毛長得難以相信,顔色比髮色深,還有一點捲,就像喬瑟琳一樣──真是不公平。她為什麼沒有遺傳到那種捲睫毛?又為什麼他一顆雀斑都沒有?「好吧,」她突然說道,把他講一半的話打斷。「我們是什麼人?」

  他斜瞄她一眼。「妳是指什麼,『我們是什麼人』?」

  「你說我們是最後的摩根斯坦家人。摩根斯坦是德國姓,」克萊莉說道。「所以,我們是什麼人,德國人嗎?背景是怎樣的?為什麼沒有別人了?」

  「妳對華倫泰的家族一概不知,是不是?」賽巴斯欽的語氣充滿難以置信的感覺。他在沿塞納河的牆邊停住。「妳母親什麼都沒有告訴過妳嗎?」

  「她也是你的母親,而且對,她什麼都沒說。華倫泰並不是她喜歡提的事。」

  「闇影獵人的姓氏多半是複合式的,」賽巴斯欽緩緩說道,一面爬到牆上,然後朝她伸出手,她遲疑一下才接過,讓他把她也拉到牆上。下方的塞納河水是灰綠色,點綴著緩緩前行的觀光船。「『費爾─查德』是指『漂亮孩子』,『萊特─伍』是『松木』。『摩根—斯坦』的意思是『晨星』,本來是德國姓,但家族來自瑞士。」

  「後來呢?」

  「華倫泰是獨子,」賽巴斯欽說道。「他的父親──我們的祖父──被異世界人殺死了,而我們的叔公也是戰死,沒有孩子。這個──」他摸一下她的頭髮,「──是費爾查德家族的,是英國血統。我看起來比較像瑞士那邊的,像華倫泰。」

  「你對我們的外祖父母知道什麼嗎?」克萊莉問道,儘管不願意但忍不住好奇。

  賽巴斯欽放下手,然後跳下牆,再對她伸出手,她接過之後穩住身體然後往下跳。有那麼一會兒她碰到他的胸部,在襯衫底下感覺堅實而溫暖。一個經過的女孩帶著笑意與嫉妒瞄她一眼,克萊莉匆忙縮開身子。她想對那個女孩的背影大聲喊說賽巴斯欽是她的哥哥,而且她恨他。但是她沒有喊。

  「我對外祖父母一無所知,」他說道。「我怎麼可能呢?」他苦笑著。「走吧。我要帶妳去看一個我很喜歡的地方。」

  克萊莉停在原處。「我以為你是要證明給我看你有一套計畫。」

  「到時候就會的。」賽巴斯欽開始走起來,一會兒之後她才跟上去。查出他的計畫,在那之前盡量對他好一點。「華倫泰的父親跟他很像,」賽巴斯欽繼續說下去。「他化信仰為力量,相信『我們是上帝選出的戰士』,痛苦使你堅強,損失使你強壯。他死了以後……」

  「華倫泰就改變了,」克萊莉說道。「路克告訴過我。」

  「他愛他父親可是又恨他。妳知道傑斯的情形,所以可能會明白。華倫泰就照著他父親的方式把我們養大。你總是會回頭按自己所知的方式去做。」

  「但是傑斯,」克萊莉說道。「華倫泰教他的事不只是打鬥而已,他還教他語言以及彈鋼琴──」

  「那是喬瑟琳的影響。」賽巴斯欽勉強說出她的名字,彷彿很討厭聽到那個聲音。「她認為華倫泰應該能談論書籍、藝術、音樂──不只是殺生。他把那些都教給了傑斯。」

  他們左方出現一道藍色鐵鑄大門。賽巴斯欽低頭鑽過去,然後招手要克萊莉跟著。她不必低頭就跟過去,雙手插在口袋裡。「你呢?」她問道。

  他舉起雙手,那無疑像她母親的手──靈巧,手指修長,似乎生來就適合拿畫筆或筆。「我學會用戰爭當樂器,」他說道,「用血作畫。我不像傑斯。」

  他們走進兩排建築之間的一條窄巷,兩排建築都是用跟巴黎其他許多建築同樣的金色石材,屋頂在陽光照耀下閃著銅綠般的光點。腳底下的路面是鵝卵石,沒有汽車也沒有摩托車。她左邊是一家咖啡館,一塊木招牌在鏡鐵柱子上端晃蕩著,算是這條蜿蜒小街上的唯一一個商業場所。

  「我喜歡這裡,」賽巴斯欽說道,同時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因為這裡讓你覺得彷彿身在上一個世紀,沒有車聲,沒有霓虹燈,只有──平和。」

  克萊莉瞪著他。他在說謊,她想著。賽巴斯欽不會有這種想法。賽巴斯欽,曾想把艾裘坎迪燒成平地的他,不會喜歡「平和」。

  然後她想起他是在哪裡長大的。她從來沒見過,但傑斯形容過。一個小房子──其實只是小木屋──在艾嵐坎迪市外的山谷裡。那裡的晚上應該會很安靜,天空滿是星星。但是他會想念那裡嗎?可能嗎?如果你根本不是人,你會有什麼樣的感情呢?

  這裡不會讓你感到不安嗎?她想要這麼說。真正的賽巴斯欽‧維拉可住在這裡,而你結束了他的生命。走在這些街道上,用著他的名字,明知在某處他的阿姨在哀悼他,而你當初說他不應該反抗是什麼意思?

  他的黑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他有一種幽默感,她知道,一種尖酸的風趣,有時候跟傑斯很像,但是他不笑。

  「走吧,」他說道,將她從沉思中喚醒。「這個地方的熱巧克力是全巴黎最好的。」

  克萊莉不確定自己怎麼知道對不對,因為這是她第一次來巴黎,但是他們坐下之後,她必須承認這裡的熱巧克力確實非常好喝。他們在你的桌子上──一張小木桌,跟舊式的高背椅一樣材料──做給你看,用奶油、巧克力粉與糖混在一只藍色瓷壺裡,結果就成了香濃的可可,濃得連湯匙都可以立在裡面。他們還有可頌麵包用來浸在巧克力裡面。

  「要知道,如果妳還想要可頌,他們會給妳拿來,」賽巴斯欽說道,同時往椅背上一靠。克萊莉注意到,他們是這裡最年輕的人,年紀大概差了幾十歲。「妳簡直是狼呑虎嚥。」

  「我餓了。」她聳聳肩。「聽著,如果你想跟我說話,就說吧。讓我相信你。」

  他趴上前,雙肘撐著桌子。這令她想起前一天晚上望著他的眼睛,注意到他虹膜周圍有一圈銀邊。「我在想妳昨天晚上說的話。」

  「我昨天晚上神智不清,我不記得跟你說了什麼。」

  「妳問我是屬於誰。」賽巴斯欽說道。

  克萊莉的熱巧克力杯子舉到一半。「我問了嗎?」

  「對。」他專注地打量著她的臉。「而我沒有答案。」

  她將杯子放下,突然感到極度不安。「你不必屬於任何人,」她說道。「那只是一種講話的方式。」

  「嗯,現在讓我問妳一件事,」賽巴斯欽說道。「妳想妳能原諒我嗎?我是說,妳認為像我這樣的人能夠被寬恕嗎?」

  「我不知道。」克萊莉抓住桌緣。「我──我是說,我不太知道宗敦方面的寬恕是怎樣的,只是原諒有許多種方式。」她深吸一口氣,知道自己是在胡言亂語。賽巴斯欽的黑色眼光有某種凝神的意味,彷彿真的期待她回答這個誰都無法回答的問題。「我知道你必須做什麼事才能爭取寬恕,改變自己,懺悔,悔改──並且要補償。」

  「補償。」賽巴斯欽重複道。

  「為你做的事設法提出賠償。」她低頭看自己的杯子。賽巴斯欽做的事沒有辦法補償,以任何方式都沒有道理。

  「『Ave atque vale』。」賽巴斯欽說道,低頭看著他自己的巧克力杯子。

  克萊莉知道這是闇影獵人在傳統喪禮上說的話。「你為什麼說這個?我又沒有死。」

  「妳知道這是出自一首詩,」他說道。「是凱撒時期詩人卡圖魯斯寫的,『Frater,ave atque vale』,『喝采與告別,我的兄弟』。他說到骨灰、祭悼死者的儀式,以及他自己失去兄弟的哀慟。我小時候學過這首詩,但是當時沒有感覺──不懂他的悲傷,或者他失去的是什麼,甚至也不懂他猜想死後沒有人哀悼是什麼樣子。」他抬頭用銳利的目光看她。「妳想如果華倫泰把妳跟我一起教養長大會是什麼樣子?妳會不會愛我?」

  克萊莉很慶幸自己已經把杯子放下,不然一定會從她手裡掉下去。賽巴斯欽直直盯著她,絲毫沒有問這種古怪問題可能會帶來的靦腆尷尬意味,彷彿把她當成一個好奇的陌生生命形體。

  「呃,」她說道。「你是我的哥哥。我應該會愛你的。我應該會……必須會。」

  他仍然一直專注地凝視著她。她不知自己是否應該問他那是否表示他也會愛她,像愛妹妹一樣。但她有一種感覺,就是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但是華倫泰沒有把我養大,」她說道。「事實上,我殺了他。」

  她不確定自己為什麼這麼說。或許她希望看看能不能激怒他。畢竟,傑斯曾告訴她說,華倫泰可能是賽巴斯欽唯一關心的人。

  但是他的臉色沒變。「事實上,」他說道,「是天使殺了他,不過是由於妳的緣故。」他的手指摸索著舊損的桌面。「妳知道,我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在伊德瑞斯,我本來希望──我以為妳會很像我。結果妳一點也不像我,我就很恨妳。後來,我復活以後,傑斯告訴我妳做了什麼事,我才明白我錯了。妳是很像我。」

  「你昨天晚上說過了,」克萊莉說道。「但我不──」

  「妳殺了我們的父親,」他說道,聲音輕柔。「而妳不在乎。妳從來不曾再想過這件事,是不是?華倫泰在十年間經常毒打傑斯,而傑斯仍然會想念他,為他哀傷,儘管他們完全沒有血緣關係。但他是妳的父親,妳殺了他,卻從來不曾為此失眠一個晚上。」

  克萊莉張口結舌瞪著他。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華倫泰對她從來不是父親──從來不曾愛過她──一直是一個必須死的怪物。她殺他是因為自己沒有選擇。

  她的腦海裡不自主地浮現華倫泰的樣子,看見他將劍刺入傑斯的胸膛,然後抱著死去的傑斯。華倫泰曾為自己所殺的兒子哭泣,但她卻從未為自己的父親哭泣,連想都沒想過這一點。

  「我說得對,是吧?」賽巴斯欽說道。「告訴我說我錯了。告訴我說妳不像我。」

  克萊莉瞪著自己的熱巧克力,現在已經冷掉了。她感覺像腦子裡有一個漩渦出現,將她的思想與字語都吸了進去。「我以為你認為傑斯像你,」她終於用嗆住似的聲音說道。「我以為那是為什麼你想要他跟你在一起。」

  「我需要傑斯,」賽巴斯欽說道。「但他的心並不像我。妳像。」他站起身來。他一定已經付了帳,克萊莉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跟我來。」

  他伸出手,她站起來但是沒有接過他的手,只是機械式地重新繫好他的圍巾。剛才喝下的熱巧克力現在感覺像酸液在胃裡翻攪。她跟著賽巴斯欽走出咖啡館來到巷子裡,他站在那裡抬頭看著藍天。

  「我不像華倫泰,」克萊莉在他旁邊站住說道。「我們的母親──」

  「妳的母親,」他說道,「她恨我,現在也還是恨我。妳見到了,她想要殺死我。妳要告訴我說妳像妳母親,很好。喬瑟琳‧費爾查德冷酷無情,她向來如此。她假裝愛我們的父親好幾個月,甚或好幾年,只為蒐集足夠情報去出賣他。她策動起義,看著她丈夫的所有朋友遭到屠殺。她偷走妳的記憶。妳已經原諒她了嗎?她逃離伊德瑞斯的時候,妳真心以為她曾打算帶著我一起走嗎?她一定很慶幸我死了──」

  「她才不是!」克萊莉反駁。「她有一個盒子裡面裝著你嬰兒時候的東西。她常常拿出來邊看邊哭,每年在你生日的時候。我知道那個盒子在你的房間裡。」

  賽巴斯欽高雅的薄嘴唇扭曲起來。他轉身沿著巷子走下去。「賽巴斯欽!」克萊莉在他背後喊道。「賽巴斯欽,等一下。」她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叫他回來。老實說,她完全沒有概念自己身在何處或者怎麼走回住所,但是不只如此。她想要挺身對抗,要證明她不是他所說的那樣。她抬高聲音大喊道:「強納森‧克利斯多夫‧摩根斯坦!」

  他停下腳步,緩緩轉回頭看她。

  她朝他走過去,他則偏著頭瞇眼看著她。「我敢賭你根本不知道我中間的名字。」她說道。

  「阿黛兒。」他說起來帶著一種音樂性,熟悉得令她不安。「克蘿莉莎‧阿黛兒。」

  她走到他身邊。「為什麼叫阿黛兒?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說道。「我知道華倫泰從來不希望叫妳克蘿莉莎‧阿黛兒。他想叫妳賽拉芬娜,紀念他母親的名字,也就是我們的祖母。」他又轉身走起來,這回她設法跟著他的步伐。「我們的祖父被殺之後,她也死了──心臟病發。華倫泰總是說,哀傷而死。」

  克萊莉想到阿瑪提絲,她從來沒有忘記最初的至愛史蒂芬,還有史蒂芬的父親也是哀傷而死。還有審問官,她一輩子都在想復仇。還有傑斯的母親,丈夫死後她也割腕而死。「在見到亞衲人之前,我會說人不可能哀傷而死。」

  賽巴斯欽冷冷地輕笑著。「我們不像凡人那麼容易眷戀,」他說道。「嗯,有時候當然會啦,但不是每個人都一樣。但我們之間的聯繫會很強而且無法破解,所以我們跟非我族類才那麼不好相處,異世界人、凡人──」

  「我母親就要嫁給一個異世界人。」克萊莉說道,感覺深受刺激。他們在快到巷底的時候停下來,面前是一座配藍色百葉窗的方形石造建築。

  「他本來也是亞衲人,」賽巴斯欽說道。「而且妳看看我們的父親,妳母親背叛他又離棄他,而他仍然一直想找到她並且說服她回到他身邊。那一整櫃的衣服──」他搖著頭。

  「但華倫泰告訴傑斯說愛情是一種弱點,」克萊莉說道。「還說愛情會毀掉你。」

  「如果你半輩子都在追一個恨你入骨的女人,因為你忘不了她,你難道不會這麼說嗎?如果你必須記住自己最愛的人從背後刺你一刀,刀子還轉了兩轉,你不會這麼想嗎?」他的身體前傾,近得連他說話時吐出的氣都吹動她的頭髮。「或許妳是比較像母親而不像父親,但那有什麼不同?妳無情到骨子裡,心腸冰冷,克蘿莉莎。別跟我說不是這樣。」

  他不等她回答就轉開身,走上這棟建築前面的台階。門邊的牆上有一排電鈴,每個電鈴旁邊有一張卡片,上面是手寫的名字。他按一下「瑪妲雷娜」名字旁邊的電鈴,然後等著。終於,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對講機裡面傳出來一句法文:

  「是誰?」

  「我們是華倫泰的兒子與女兒,」他用法文說道。「我們約好了。」

  等了一下之後,鈴聲響起,賽巴斯欽把門拉開──然後很有禮貌地開著門讓克萊莉先進去。裡面的樓梯是木造的,又舊又滑得像船身。他們默默走到頂樓,對著樓梯的一扇門微微開啟,賽巴斯欽先進去,克萊莉隨後。

  她發現自己身在一個寬敞明亮的地方,牆壁與窗簾都是白色。她可以望見外面下方的街道與兩旁的餐廳及商店,汽車快速駛過,但是車聲似乎無法透入這個公寓。地板是光潔的木板,家具也是漆成白色的木製或布面沙發,上面散放著彩色小墊子。有一部分的房間裝置成某種工作室的樣子,光線由天窗透進來照著一張長木桌。旁邊還有畫架,上面覆著布所以看不見畫什麼,牆上的鉤子上掛著一件沾有顔料的罩衫。

  一個女人站在桌邊。不太容易看出她的年齡,不然克萊莉會猜她的年紀應該跟喬瑟琳差不多。她穿著一件黑罩衫遮住了身體,只看得見她的臉與白皙的雙手及頸部。她的兩邊臉頰上都畫有粗黑的符印,由眼角一直伸到嘴角。克萊莉沒見過那種符印,但是可以感覺到它的意思──力量、技能與手藝。一頭濃密的赤褐色波浪狀長髮直披腰際,而她抬起雙眼時,那雙眼睛是一種怪異的橙色,有如將熄的火燄。

  那個女人將雙手在胸前罩衫上輕輕拍一下,然後用緊張的語調的法語說道:「你是強納森‧摩根斯坦,而她呢,是你的妹妹?我想──」

  「我是強納森‧摩根斯坦,」賽巴斯欽說道。「這是我的妹妹,沒錯,她叫克麗莉莎。當她的面請說英語,她不懂法語。」

  那個女人清一下嗓子。「我的英文很生疏,好多年沒有用了。」

  「我聽起來已經夠好了。克蘿莉莎,這位是瑪妲雷娜姊妹,她是鑄鐵姊妹之一。」

  克萊莉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可是我以為鑄鐵姊妹從來不離開城堡──」

  「她們是不離開,」賽巴斯欽說道。「除非曾經參與起義被發現而除名。妳想『圓環會』的武器是哪裡來的?」他對著瑪妲雷娜擠出笑容。「鑄鐵姊妹是做東西的人,不是鬥士,但瑪妲雷娜在她參與之事被人發現之前就逃離了城堡。」

  「在妳哥哥跟我聯絡之前,我已經有十五年沒見過一個亞衲人了,」瑪妲雷娜說道。她說話的時候很難看出她是在看誰,她那雙黯淡眼睛似乎在不停游移,但她顯然並不是瞎子。「是真的嗎?你拿到了……材料?」

  賽巴斯欽伸手到配武器的腰帶上掛的一個布袋裡,掏出一塊像石英的東西,將它放在長桌上。一道陽光從天窗射進來照在上面,它似乎從內部亮了起來。克萊莉看得忘了呼吸。是在布拉格舊貨店裡拿到的那塊「阿達瑪斯」。

  瑪妲雷娜發出嘶的一聲氣息。

  「純阿達瑪斯,」賽巴斯欽說道。「沒有加上符印。」

  這位鑄鐵姊妹繞到長桌這一端來,雙手摸著「阿達瑪斯」,那雙布滿符印白疤的手在發抖。「純阿達瑪斯,」她細聲說道。「我有好多年沒有摸過這個神聖的東西。」

  「這給妳拿去創作,」賽巴斯欽說道。「完成之後,我會給妳更多,那是說,如果妳相信自己能做出我要的東西的話。」

  瑪妲雷娜挺起身子。「我不是鑄鐵姊妹嗎?我沒有發過誓嗎?我的這雙手難道不是用來製作天堂聖器的嗎?我能做出我答應的東西,華倫泰之子,你絕對不要懷疑。」

  「很高興聽到妳這麼說。」賽巴斯欽的語氣帶著一絲幽默意味。「那麼我今天晚上再來。需要的時候妳知道怎麼找我。」

  瑪妲雷娜搖著頭,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塊玻璃狀的「阿達瑪斯」上面。她用手指撫摸著它。「好。你可以走了。」

  賽巴斯欽點點頭,然後退後一步。克萊莉遲疑著。她想抓住那個女人問賽巴斯欽要她做什麼,問她為什麼當初要違犯約法去為華倫泰工作。瑪妲雷娜似乎感覺到她在遲疑,抬起頭來淡淡一笑。

  「你們兩個,」她說道。克萊莉一時以為她是要說她不懂他們兩人為什麼會在一起,說她曾聽說他倆彼此憎恨,聽說喬瑟琳的女兒是闇影獵人而華倫泰的兒子是罪犯。但她只是搖搖頭。「我的天,」她用法語說道,「你們長得跟父母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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