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分析应变部就跟其他类似的单位一样，从外面看来很不起眼。花岗岩标志前是一片维护良好的花圃，前后共有六间警卫室，密密一排树将裡面整个遮住。
走出来的两名警卫身材结实，表情严肃，身穿黑衣黑裤，肩上挂著衝锋枪。其中一个拿著大手电筒绕过车子，另一个走到驾驶座窗前。
「晚安，长官。」
「嘿，麦特。我说过了，叫我库柏。」
对方笑了笑，低头查看库柏拿出的证件，再回头看他的脸。他的同伴拿著手电筒往车后座照，右手手指轻靠枪把。「要命的一天?」
「是啊。」
穿透他后座车窗的手电筒灯光熄灭。警卫往车顶一瞥，然后说：「祝好运，长官。」
库柏点点头，升起车窗，把车开进栅门。
在一般人眼裡，这条车道可能是为了美观才设计得弯弯曲曲，其实背后有其安全考量。弯道可以限制车速，降低汽车炸弹波及建筑物的机率。整齐的草皮可让瞭望台上的狙击手一览无遗，但精心修剪的树丛无法完全遮住瞭望台。有几次他的车轮辗过缩起的尖钉，发出嘁喀嘁喀的规律声音。从停车场这裡，库柏只看得到一小片架在屋顶上的防空飞弹。
从开始到现在真是一条漫漫长路。从他跟著德鲁.彼得斯进老纸厂到现在，真的已经过了七年岁月?他到现在依然记得纸厂裡那股淡淡的屁味，还有光线斜斜射进工厂高窗的画面。那栋建筑关闭了十年之久，隐身在维吉尼亚州的某工业区裡，乾乾淨淨，租金低廉。局长带队进驻，库柏和另外十八名组员跟随著他，个个都是一时之选。大家都很紧张不安，都不敢表露出来。二十名精锐人才组成应变部的最新单位，顶尖中的顶尖。衡平局。彼得斯称他们是「信徒」。
十八个月以来，信念是他们唯一的支柱。他们在风呼呼吹的厂房裡工作，把牌桌充当办公桌。由于资金有限，有两个月大家都没薪水可拿。前几次猎捕行动之后，司法部对他们展开调查，希望他们收摊。信徒走了一半。德鲁.彼得斯仍然坚定不移，但黑眼圈逐渐浮现。谣言说国会即将成立调查小组，说民怨沸腾。他们所做的事太过极端，会让一个单位掌握前所未有的特权——猎杀平民百姓。彼得斯向他们保证他已取得最高层级的支持，他们所做的事不受传统法律制度规范。但如果他错了，他们就会面临牢狱之灾，甚至死刑。
后来，有个名叫约翰.史密斯的异种恐怖分子走进华府国会山庄特区一家名叫单眼镜的餐厅，屠杀了七十三人，包括一名美国参议员和六名儿童。彼得斯的想法一夕之间不再那麽极端。不到一年，纸厂活跃起来;不到两年，衡平局成了应变部底下声誉最隆的小组。
库柏停好车，走向前门，雨已经转成毛毛雨。内部安检一样严格，入口分两阶段，每阶段都要扫瞄证件和录影，还得通过金属探测器(有证件可跳过)跟爆裂物检测器(有证件也不能跳过)，从头到尾都有配备防弹衣和自动枪械的安检人员在旁监督。他不假思索地通过这些流程，在脑中重播跟昆恩的对话，从不同角度思考这件事。瓦兹奎兹兄妹真有可能在为约翰.史密斯工作?真是这样的话，那又代表什麽?
分析应变部有很大一部分被「分析」占去。数千名科学家和官员负责筹措研究资金、探索理论、为政治人物提供建言。崔氏-唐氏分级制就是出自他们的设计，经他们一改再改，永远没有改完的一天。这个分级制是针对年满八岁的小孩所做的测验。当局会保留第一级和第二级异能的档案，持续追踪及核对系统中的每笔资料，从医疗到信用纪录都不放过。他们编列预算、管理营运、应付法律问题，在小隔间和会议室裡透过电话或网路完成工作。办公室看起来跟企业总部没两样。
但衡平局可就不同了。
指挥中心中间是张牆壁大小的美国超立体地图，标出全美各地的动态和行动。分析师不断输入资料，追踪锁定目标的动静。库柏停下脚步扫视图板，看著变化不定的颜色，由绿到黄再到橘，这就是动盪指数，亦即用图像呈现国家目前的情绪状态，举凡街头涂鸦的频率、窃听电话的内容、各地的示威游行到猎杀目标都纳入纪录，一起放在地图上，有如天气变化图。圣安东尼奥上有个红点，标示昨天在那裡逮到艾丽克斯.瓦兹奎兹。虽然不是公开的缉捕行动，但酒吧裡、街道上的人都受到了影响。石头丢得再怎麽平顺，总会在水面上留下涟漪。
地图周边的萤幕和跑马灯播送著各大媒体的新闻。嗡嗡的电话交谈声在空中迴盪，跟五角大厦、联邦调查局、国家安全局和白宫直接连线。空气中有股铁腥味，像咬到叉子的味道。
指挥中心就像巨轮的轴心，走道像轮辐往四面八方扩散出去。他刷过证件，用力拉开一扇厚门。柜檯人员抬起头，一认出是库柏，无聊的表情立刻变成一脸谄媚。「长官好，有什麽能为你效——」
「我找狄金森。哪间侦讯室?」
「四号，他的嫌犯也在裡面。」
「是我的嫌犯。」库柏解下腰带上的手枪，丢在柜檯上。
「是，长官，可是……」
「可是什麽?」
「狄金森探员吩咐不能让人进去打扰。」
「我会记得道歉。」库柏步上走廊，鞋子踩在光滑的瓷砖地板兹兹作响。经过一扇扇木门——
狄金森明知道艾丽克斯.瓦兹奎兹是我的案子，却甘冒越权的危险，抢走我的人。可能的原因有：
一：布莱恩.瓦兹奎兹涉入另一案件。不太可能。
二：狄金森听说这案子跟约翰.史密斯有关，为了找机会出头，不惜把我惹毛。
三：狄金森想尽办法要找到我搞砸了瓦兹奎兹一案的证据。
四：二跟三皆是。王八蛋。
——每扇门中间都装上强化玻璃窗。前三间有两间裡头坐著紧张不安的男女，刺眼的灯光照著朴素的桌面。传闻(还是笑话?在应变部很难分辨)日光灯是斥资百万的研发结果，专门用来营造一种让人了无生趣的灯光。是真是假库柏不确定，但每个人在日光灯下的确都像死了两个礼拜，连罗杰.狄金森这种长得像美式足球电影裡四分卫悍将的猛男也不例外。
四号侦讯室的厚重木门挡住了门内的怒吼，声音模糊不清。库柏从玻璃窗看见狄金森靠著桌子，一手压在桌上，一手指著对方的鼻子，此人的颧骨和眉毛跟艾丽克斯.瓦兹奎兹一模一样。狄金森的手在空中比划，戳来戳去，像在按什麽钮似的。
库柏把怒吼声当作掩护，轻轻打开门溜进去，一手抓住门，再轻轻关上。
「——你最好快招，听到了没?这可不是开车超速或吸毒被逮那麽简单。你面对的是恐怖攻击的指控，老兄。我会让你从这世界上消失——」狄金森直起身体，双手往前伸，瞪著双手，装出一脸惊骇。「人呢?有个傢伙不是一分钟前还在这裡?就那个异种的好朋友?呼!人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到哪裡去了，从此再也没人看过他。」他再次靠上前。「听清楚了没?」
「听到了。」库柏说。
狄金森脚跟一转，一手飞快按住空空的枪套。这傢伙动作真快。一看见库柏，他心虚了一下，随即被赤裸裸的反感取代。「我正在忙。」
「是吗?忙什麽?」库柏趁隙瞄了布莱恩.瓦兹奎兹一眼，看他不像要干傻事，就又把目光转回狄金森身上。「你倒是说说看，是哪个案子?目标是谁?」
狄金森露出贪婪的狞笑。「只是在追线索，会有什麽发现还不知道。」库柏上前跟他正面相对。「直到我找到为止。」
他脑中闪过在学校打架的回忆——多到数不清。军人子弟经常是镇上新搬来的小孩、外来客，每次到了新地方，都得争取立足之地。可是身为一个异种，在这个才刚承认这种新现象的世界裡，又把这个问题推向另一个不同的层次。他总觉得每次转到新学校，就会有长得比较高大的小孩想担起「修理怪胎」的角色。
有次他想屈服，看看会不会比较顺利。当时他爸刚被派到欧文堡国家训练中心，离洛杉矶要两个钟头车程。库柏当年十二岁，那个小流氓十五岁，一个长著兔宝宝牙的红髮小子。红髮小子看起来不比其他小流氓凶狠，所以库柏决定让他几拳，也许对方只要耍耍威风，展现他的男子气概，就会识相走开，不会造成实际的伤害。
如果库柏只是普通小孩，只是被他霸凌的其中一个倒楣虫，或许就会成功。但他偏偏不是，他跟普通小孩之间的差异——那天他发现——让对方兽性大发、彻底失控。
后来是数学老师在厕所裡发现他。他缩在地上，旁边的马桶都是血，两眼肿到张不开，鼻梁被打断，睾丸淤青，两根手指骨折。在地上挨的那几脚让他赔上了脾脏。
他爸问是谁干的，医生和发现他的老师也不停追问，但库柏坚持不说。他只是咬紧牙挨过三个月，等伤口癒合。
痊癒之后他去找小流氓那一伙人算帐，这次不再让步。
「你在打什麽主意，罗杰?」他硬碰硬，毫不退让。这种示威仪式既愚蠢又原始，他并不喜欢，但这支舞非跳不可。「你有什麽想说的吗?」
「我说过了。」狄金森没退缩也没眨眼。「可以让我工作了吗?」
算他有种。虽然爱唱反调、脑袋固执又争强好胜，可是这傢伙起码还算有种。所以呢?你要跟他据理力争到什麽程度?
「两位。」后面发出的声音就像棉花压住硬邦邦的钢铁。就像树枝劈啪断裂，把校园裡剑拔弩张的一刻打断。库柏和狄金森同时转过头。
老式西装、无框眼镜、乾淨光滑的脸颊，德鲁.彼得斯看上去就像办事员或小儿科医生，难以想像下令猎杀美国公民是他的例行工作。「跟我到走廊上来。」
厚重木门一关上，彼得斯便转过头，「这是怎麽回事?」声音低沉稳重。
库柏说：「我跟狄金森探员正在讨论处置布莱恩.瓦兹奎兹最好的办法。」
「原来如此。」彼得斯前后张望。「这类讨论或许应该私底下进行。」
「是，长官。」狄金森说。库柏点点头。
「狄金森探员，怎麽会是你在侦讯瓦兹奎兹?」
「我的小组发现布莱恩.瓦兹奎兹的档案被动了手脚。目前的档案显示他是无业游民，地址不详，但原始档案上指出他在华府居住、就业。」
「有骇客侵入我们的系统?」彼得斯第一次露出忧虑的口气。
「是，长官。要不就是……」狄金森耸耸肩。
「就是什麽?」
「可能是内贼所为。」
库柏笑了出来。「你怀疑我在替布莱恩.瓦兹奎兹掩护?以为我们这些异种週末夜都在一起厮混?」
狄金森白他一眼。「我只是要说，从内部修改档案不是难事。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想立刻扣押瓦兹奎兹才是上策。既然库柏探员不在，我就先行侦讯了。」
「非常积极主动，」彼得斯淡淡地说，然后转向库柏。「你接手负责。」
狄金森说：「长官，可是——」
「瓦兹奎兹是他的目标，不是你的。」
「对，可是——」
局长眉毛一抬，狄金森马上闭嘴。片刻，彼得斯说：「去喝杯咖啡。」
狄金森犹豫一下才说：「是，长官。」然后就识相走开了。在库柏眼中，他身上每块肌肉发出的张力和怒火，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团人肉火球。
库柏说：「麻烦的傢伙。」
「我不认为。他是个优秀的探员，跟你几乎不相上下，而且他有野心。」
「野心我很欣赏，但我不喜欢猎杀女巫的单人秀。」
「烧死女巫的人……你想是因为喜欢看人活活烧死，还是因为相信这麽做能击退恶魔?」
「这重要吗?」
「非常重要。两种人都是在做一件残酷的事，但第一个是在娱乐自己，第二个是在保卫世界。」局长摘下眼镜，拿出手帕擦亮。「你跟狄金森很像，你们都是真正的信徒。」
「狄金森唯一相信的事就是我挡到他的路。你不会真的相信局裡有人窜改了档案吧?」
彼得斯挥挥手，戴上眼镜。「我毫不怀疑艾丽克斯.瓦兹奎兹有能力入侵我们的系统。」
「狄金森也知道，但还是照样含血喷人。」
「不意外。他一定很想把你的位置抢过来。而且，说不定他打从心裡怀疑你。别忘了，很多人还是无法接受异能不是敌人。唉，大家会在鸡尾酒会上高谈阔论，说这不是异能跟非异能的问题，而是文明社会跟无政府状态的问题，其实心裡……」
「德鲁，我不是小孩，不需要罗杰.狄金森喜欢我。不喜欢我的人多的是，毕竟我是个猎杀异种的异种，让人想到就害怕。」
「不只如此，还有你掌握的权力。局裡其他人都没有你那麽行动自如，不受限制。你知道为什麽吗?」
「因为我是元老，而且资历比他们辉煌。」
「不对，」局长慈蔼地说，「孩子，那是因为我信任你。」
库柏张嘴又闭上，片刻之后点点头。「谢谢。」
「那是你自己赢来的。好了。你可以跟狄金森合作侦讯吗?」
「当然，没问题。」他脑中闪过狄金森靠在桌上、满脸通红、大吼大叫的画面。「不过我猜我会扮演白脸。」
「那样的话，」彼得斯面无表情地说，「布莱恩.瓦兹奎兹可有罪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