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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年约九岁,长得苍白瘦弱,嘴脣饱满,一头黑髮乱蓬蓬。瘦归瘦,却给人一种丰沛的感觉,尤其是发亮的嘴脣和捲蓬的头髮。他举起双手,像上个世纪的拳击手,细瘦的手臂弱不禁风。
飞来的拳头笨手笨脚,根本乱挥一通,可是力量大到足以让男孩的头甩向一边。男孩一怔,放下防备,对手再次挥拳,这一拳打得他嘴脣撕裂、鼻子淌血。男孩倒在地上,奋力用一手遮住脸,另一手护住胯下。他的对手,一个比他高四吋的金髮男孩扑在他身上,朝他的肚子、背部、大腿等毫无防护的地方猛搥猛打。
围观的小孩愈聚愈多,好多拳头在空中挥舞。办公室窗户是双层玻璃窗,因此库柏只隐约听到底下传来断断续续的吆喝声。这就足以唤醒他脑中许许多多的校园回忆,包括被揍扁的脸贴著冰凉陶瓷马桶的画面。「老师怎麽不去把他们拉开?」
「我们这裡的老师都很有经验,」园长查尔斯.罗立治说,指尖碰指尖,「会在适当的时机出面。」
两层楼底下,四十码远的地方,在西维吉尼亚州白花花的阳光照射下,金髮男孩爬起来跨坐在黑髮男孩的胸膛上,膝盖抵住他的肩膀。黑髮男孩想反击,但对手的重量压著他,让他无法动弹。
羞辱人的时刻到了,库柏暗想。只有赢永远不够。恶霸不会就这样满足,一定要把人踩在脚下才甘心。
金髮男孩吐出一条亮晃晃的口水,年纪较小的男孩想转过头,但金髮男孩抓著他的头髮去撞地板,中间顿了一下,那条口水刚好啪一声落在他血淋淋的嘴脣上。
兔崽子。
哨声响起。一男一女快跑穿过操场。小朋友们一哄而散,回头去玩单槓或鬼抓人游戏。金髮男孩跳起来,双手插进口袋,装作没事地望著西边的天空。黑髮男孩滚到一边。
库柏的手指头都拧到发麻。「我不懂。你们的『老师』刚刚眼睁睁看著一个十岁小孩把另一个小孩打到昏过去。」
「这就言过其实了,库柏探员。这对两个小孩都不会造成永久的伤害,」戴维斯学园的园长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看起来有点吓人,但这种事对我们的工作不可或缺。」
库柏想起陶德昨晚的模样:穿著蜘蛛人睡衣睡得正香甜,皮肤温暖滑嫩、乾淨无瑕。他儿子今年九岁,或许跟那个黑髮男孩差不多年纪。他想像陶德在这样的游乐场上,被一个年纪比他大的男生压在脚下,头上下摆动,小石子刺痛他的背,一张张脸围绕著他,都是几分钟前还跟他玩在一起的小孩的脸,现在却嘲笑他受的每个伤和每个羞辱。他想起四岁的女儿凯特,把玩具排得井然有序,照光谱色彩排列图画书。无论他跟娜塔莉怎麽说,种种迹象都显示这孩子有过人的天赋。
甚至可能是第一级异能。
库柏暗忖,如果他抓起罗立治的灰色花呢翻领去撞窗户,他会随著亮晶晶的玻璃碎片摔出去,还是直接弹回来?如果是后者,那麽撞第二次会不会成功。
冷静点,老兄。或许你从没亲眼看过,可是想也知道这种地方不会是童话世界。或许这裡头有你不了解的东西。
再怎麽想毙了这傢伙,都得忍耐。
他挤出不置可否的微笑。「对你们的工作不可或缺?怎麽说?那个金髮男孩难道是暗桩?」
「当然不是!那就破坏了原来的目的。」园长绕进办公桌,拉出一张皮椅,然后指指对面。「这裡的小孩清一色都是异能,大部分是第一级,少数是第二级,但在其他方面表现突出。举例来说,通常是智商高于常人。」
「如果他们都是异种,两个都是玩真的——」
「我们为什麽还要激起这类事件?」罗立治靠著椅背,双手叠放在腿上。「这些孩子虽然都有高人一等的天赋,毕竟还是小孩,跟一般小孩一样可塑性高、容易被操弄。衝突是可以培养的,出卖和背叛也可以操作。只跟知心朋友说的祕密,突然变得人尽皆知;最心爱的玩具平空消失,却破破烂烂出现在另一个小孩的房间;偷亲别人或初次来潮一夕之间变成公开的祕密。简单地说,我们从每个小孩都有的负面成长经验中取材,根据每个人的心理剖析,以超快的速度制造出各种衝突。」
库柏想像一排排隔间裡坐著穿西装、戴厚眼镜的男人,窃听著深夜的倾诉、厕所裡的激烈手淫声或想家的啜泣声,然后进行分析,做成图表,计算如何利用这些内心深处的祕密发挥最大的效用。「怎麽办到的?要怎麽知道这些事?」
罗立治笑道:「我示范给你看。」他启动桌上的终端机,开始打字。库柏发现他的手指修长又纤细,是钢琴家的手指。「就是这个。」
他敲下按钮,电脑的扩音器传来声音。是女人的声音。
「……嘿,没那麽糟。」
「我很痛。」小孩故意把每个字拉长。
「我提醒过你要小心那傢伙。那孩子是危险分子,他的话不能信。」
先是呻吟,接著开始低泣。「他们都笑我。为什麽要笑我?我以为我跟他们是好朋友。」
一阵寒意从库柏的脚底往上窜。说话的女人应该就是刚刚出面调停的老师。她接著说:「我看见他们都指著你哈哈大笑,这样对待朋友对吗?」
「不对。」声音微弱又悽惨。
「所以那些人也不能相信。我才是你的朋友。」声音又甜又做作。「没事了,亲爱的,你安全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的头好痛。」
「我知道,宝贝。要不要吃药?」
「嗯。」
「好。我会保护你的。来,把药吞——」
罗立治敲了个键,声音随即消失。「懂了吗?」
库柏说:「这裡的每个角落都装了窃听器?」
「只针对新生。不过,学校这麽大,再加上有户外空间、激烈的比赛,要面面俱到实在不可能。现在我们想出了更好的办法。」罗立治顿了顿,嘴脣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为什麽?是什麽让这傢伙那麽洋洋得意?
「你不是在学校裡装窃听器,」库柏缓缓说出口,「是在小孩身上装了窃听器。」
园长眉开眼笑。「厉害。新生一进入学园,不管是戴维斯或其他分校,都要接受彻底的健康检查,包括肝炎、肺炎链球菌和水痘的预防接种,其中一种疫苗植入了体感辨识器。这种仪器很惊人,不但能记录体温、白血球指数等等生理变化,还可以把收到的声音传到校园各角落的接收器。了不起的发明。进阶奈米科技,小孩体内的生理机制就是动力来源。」
库柏觉得头晕目眩。他的工作跟学园并无重叠之处,所以儘管有关学园的传闻甚嚣尘上,他从没想过传闻可能是真的。没错,每隔几年就会有记者撰文揭发学园的内幕,但都纯属臆测,从未获得入内採访的许可,于是他习惯把最严厉的指控归类为炒新闻。毕竟衡平局的传闻也所在多有。
刚刚他进门时经过一群抗议民众,第一次体会到了残酷的现实。示威抗议现在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变成大家习而不见的背景。街上总是有人在抗议某些事,谁搞得清楚?
但这群人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维安警察特别多,而且警察不像在维持现场的秩序,更像在抓人。或许是因为示威群众看起来都神智清醒,穿著体面,不是些顶著大光头的激进分子。其中有一个刚好跟他四目交接,一个披头散髮的灰髮妇人,看起来好像曾经颇有姿色,却因为伤心过度而形容憔悴;伤痛压垮她的肩,塞满她的胸口。她高举著用两张布告板钉成一张的标语,上面贴了个笑嘻嘻小孩的放大照,长得跟她很像,粗黑的大字写著:我想念我儿子。
两名警察扑向她时,她隔著挡风玻璃跟他四目相对,微微举起标语做了个很小的手势。藉由动作凸显她的诉求。不是声嘶力竭的叫喊,而是恳求,他看得出来她的内心波涛汹涌。
「那个男孩是谁?」
「抱歉,你说谁?」
「刚刚那个被揍的孩子,他叫什麽名字?」
「我通常只记他们的询答机号码。他叫……」罗立治敲了个键,「威廉.史密斯。」
「又一个史密斯。我就是为了约翰.史密斯才来的。」
「叫约翰.史密斯的人很多。」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是。呃……他不在我的任内。」罗立治乾咳一声,别开视线又转回来。「我们考虑过禁用这个名字,但这就等于向恐怖主义低头。总之,这个史密斯恐怕跟你要找的史密斯无关。小孩到了这裡之后,我们就会帮他们重新取名,男生都叫汤玛斯、约翰、罗伯、麦克或威廉,女生就叫玛丽、派翠莎、琳达、芭芭拉或伊莉莎白。这也是教育的一部分。一旦他们进入学园,就要一直待到十八岁毕业才能出去。为了完成我们的工作,我们认为不让他们受过去的记忆干扰最好。」
「过去的记忆?你是指他们的父母吧?他们的家,还有家人。」
「我了解亲眼目睹会很震惊,可是我们所做的事,背后都有一定的道理。重新取名字是在强调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让他们知道完成学业之后他们才有价值。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名字,愿意的话还可以回到原生家庭。不过你或许很难相信,有很大比例的人都不愿意。」
「为什麽?」
「他们在这裡的这段时间已经建立了新的认同,宁可选择新的身分。」
「不该这样,」库柏说,「为什麽要这麽做?我以为学园的目标是要为这些天才儿童提供特殊的训练,培养一个知道如何驾驭潜能的世代。」
园长往后一靠,手肘放扶手,指尖碰指尖。谁都看得出他正在竖起防卫,准备迎战。虽然罗立治跟他眼神接触时依然轻鬆自在,也从容不迫地回答:「我还以为分析应变部的探员不用问就知道答案。」但库柏看到的不只这个。
「这不是我管辖的领域。」
「儘管如此,为了这个答案也不需要特地跑——」
「我喜欢亲眼求证。」
「库柏探员,你为什麽没受过学园训练?」
让库柏大感意外不是因为他话锋一转(他从对方嘴脣的线条和眼睛的皱摺就猜到了),而是他问的问题。我没说过我是异能或是第一级异能,他光用看的就知道。「我一九八一年出生。」
「你是第一批。」
「严格来说是第二批。」
「那麽,第一所学园开办那年,你应该才十三岁,当时只有不到百分之十五的第一级异能入园受训。下一年蒙福学园成立,我们预期能达到百分之百。一般民众当然不知情,但想想看,每一个在美国出生的第一级异能,一个都不少!真可惜你生得太早。」
「我可不这麽认为。」库柏笑了笑,想像把对方的脖子扭断。
「告诉我,你是怎麽长大的?」
「博士,我问了一个问题,我想知道答案。」
「我正在给你答案。就当帮我一个忙,谈谈你的童年好吗?」
库柏叹道:「我爸是军人,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们常搬家。」
「你认识很多跟你一样的小孩吗?」
「你是说军人子弟?」顽劣的一面又跑出来,这一面的他很不会应付达官显要。
不过罗立治没上钩,只语气平和地说:「我是说异种。」
「没有。」
「你跟你父亲的感情好吗?」
「好。」
「他是个优秀的军官吗?」
「我没说他是军官。」
「他是吧?」
「对,他是个优秀的军官。」
「很爱国?」
「当然。」
「但不是膜拜国旗的爱国主义者。他在意的是准则,不是外在的符号。」
「这才是爱国主义的真义,其他的都只是盲目的崇拜。」
「你朋友多吗?」
「够多了。」
「你常跟人打架?」
「不算少。你快让我失去耐心了。」
罗立治微笑。「库柏探员,看来你跟受过学园训练没有两样。你的童年基本上就是我们想複制的童年。当然了,我们增加了强度,同时也提供发展天赋的课程,这些资源多到你父亲无法想像。不过呢,你从小就很孤单,被人孤立,常因为自己是异能而受到压迫。你没有机会学会信任其他异能,也因为忙著保护自己,更不可能去寻找其他异能。你的朋友不多,又经常搬家,这就表示你对撑起你世界的支柱特别依赖,也就是你的父亲。他是个军人,所以尽忠职守这个观念在你脑中潜移默化,你自然而然就学会了我们在这裡灌输的原则。你甚至进入政府机关工作,跟我们大部分的毕业生一样。」
库柏极力忍住上前抓住他的脸去撞桌子的衝动。激怒他的不是对方说的话,那些都是真的,只是很多年不再刺痛他。激怒他的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更可恶的是那张飞扬跋扈的嘴脸。罗立治不只想证明自己是对的,还想把人踩在脚下,就跟刚刚运动场上的金髮男孩一样。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麽?」
「你明知故问。」
「就当帮我一个忙。」他说。
罗立治把头一歪,听出他反将了他一军。「有一大部分异能的天赋价值不高,可是少数异能拥有的天赋,相当于我们历史上的绝世天才。光这一点就值得约束他们的才能。不过真正的问题不在个人,而是群体。拿你来说好了,如果我想攻击你,你会怎麽样?」
库柏含著微笑说:「我劝你不要。」
「如果是更厉害的人呢?比方拳击手或武术大师?」
「经由训练可以学会自我防卫,除非你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然身体还是会洩漏你的下一个动作,我要躲开攻击并非难事。」
「我懂了。那麽假如三个武术大师一起上呢?」
「我会输。」库柏耸耸肩。「因为眼花撩乱。」
罗立治点点头,低声说:「假如换成二十个身材走样、体能欠佳的普通大人呢?」
库柏眯起眼睛——
他说「我们历史上」还有「他们的才能」,显然没把异能当人看。
但不能否认他对异能了解透彻,一眼就看出你是异能。这种辨识技巧应用在这裡的各
个生活层面。
光靠对话,他就能剖析你的过去和你的弱点。
他可以用一百种不同的方法阐释他现在的论点,却偏偏拿格斗当作比喻。
——然后说:「我会输。」
「一点也没错,而我们除了随时保持优势,别无他法。绝不能让异能集结成军。所以从他们小时候开始,我们就教他们不能信任彼此,其他异种都残酷、弱小又低贱。他们唯一的慰藉来自一名正常人,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位女老师。他们同时也在这裡学习服从和爱国这些核心价值。这就是我们捍卫人类的方法。」罗立治一顿,然后露齿微笑。怪异的表情,不怀好意,彷彿一逮到机会就会咬他一口似的。「这样你明白了吗?」
「嗯,」库柏回答,「我懂了。」
罗立治扬起头,不管听不听得出言外之意,他至少听出对方语气有异。「请包涵,我话匣子一开就停不来。」
领教了。
「也该说一下实际的好处。我们学园的毕业生在化学、数学、工程、医学上都贡献卓越——全都受政府管控。记得我提过的纪录器?那个奈米科技产品也是校友的发明。现在最新的军事装备也都是异种设计的,电脑系统也是。甚至连新的股市也是,讽刺的是,新设计能防止异种入侵。
「这些都是学园校友的贡献。多亏了我们,所有异种都在美国政府的管控之下。想必你也同意,我们的国家或人民再也禁不起另一个艾瑞克.艾普斯坦。」
哪些人民,博士?库柏感觉到体内的怒火正在沸腾,他恨不得自己顺从那股怒火行事。这裡的一切比他想像的还要糟糕。
不对,老实说吧,你从没真正想像过这裡的状况。
就算现在知道了,他又能怎麽办?杀了园长,再把全体教职员杀光光?然后拆了牆壁,炸掉宿舍?像摩西出埃及一样带领小孩离开这裡?
要不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他站起来。
罗立治一脸讶异。「你满足了?」
「还差得远。」但他再多待一分钟就会失控,于是大步走出办公室,踏上光滑闪亮的走廊,经过映著山景绿林的狭小窗户,心想,不应该这样。
还有,约翰.史密斯从小在学园裡长大,不是这一间,但都大同小异,都有罗立治这样的行政官员领军坐镇,独揽大权,一个了解学生也痛恨学生的操控高手。
从小在学园裡长大的约翰.史密斯……
正在跟自己的童年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