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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说曼哈顿南端是世界的中心不算太夸张。百老汇、华尔街、金融区、股票交易所和少女巷所构成的水泥峡谷,一百年来都是世界金融中心。最大的联邦储备银行设在这裡。AIG、摩根史坦利、勤业众信、美林证券也在这裡。在艾瑞克.艾普斯坦这样的异能迫使美国政府关闭纽约证交所之前,每天都有一千五百三十亿美金在裡头流动。

  这裡有大批观光客和商业人士,是一片大理石、玻璃、铺石街道组成的风景,有货车开进百老汇的轰隆声、地铁发出的阵阵暖风,还有巨大的美国国旗和庄严肃穆的雕像。上班日的人潮会膨胀六倍,即使在最好的状况之下也很难轻鬆抵达。

  库柏不觉得今天是最好的状况。

  全新的华尔拉斯证券交易所位在一栋富丽堂皇的旧大楼裡,也就是纽约证交所旧址。儘管大众都把焦点放在艾瑞克.艾普斯坦身上,其实这位二十岁的亿万富翁,只是一票靠著聪明才智破坏全球金融体系的异能中最成功的一个。两百年来,金融市场靠著人人平等这个神话存活下来。这其实是个谬论,但当金融获利指日可待之时,却是个很容易让大众接受的谬论。

  然而这个谬论逃不过异能的眼睛。艾普斯坦和跟他一样的人轻易就攻下市场,就像库柏轻鬆就能躲开迎面飞来的巴掌一样。

  两年前,美国政府对无可避免的结果低头,解散了股市,造成的杀伤力好比投下核弹,在炸毁股市的同时,副作用跟著扑天盖地而来。少了自由市场撑腰,美国企业只能自食其力,很多到头来都撑不下去。小企业成了濒危物种。企业锐减。华尔街上的抗议示威至今未歇。资产一夕成空,把钱藏在床垫下的老奶奶突然变成最聪明的储蓄人。

  要存活下去,美国就得打造任凭异能如何投机取巧也攻不破的全新交易系统。华尔拉斯交易所将以拍卖场的形式运作,以平均出价为最后的股价,虽然一下子拿掉了投资股票的瞬息万变、兴奋刺激,仍然给予企业公开募资的机会。这虽然是一种倒退,却也辛辛苦苦花了两年时间才打通政治关节。

  今天,二○一三年三月十二日下午两点,奇异电子将成为全新金融系统的第一个公开募股公司。下午两点,这裡将创造历史。

  这就表示下午一点五十一分的现在,曼哈顿下城简直是个噩梦。华尔街很多条街道都被封锁。交警在百老汇大道上指挥交通,吹哨子,不耐烦地比来比去。六辆校车停在自由女神像周边,手忙脚乱的老师努力把兴奋不已的小朋友集合在一起。一排抗议群众推挤著警方设的路障,高举海报,大喊标语。有支军乐队在三一教堂外表演,铜管乐几乎淹没在噪音中,但贝斯声轰轰敲著每个人的肚子。媒体直升机在头上盘旋。巴比的软式平板正在实况转播某个讲台上的画面:前纽约证交所主席站在楼梯上,正在跟华尔拉斯证交所的新主席和纽约常务副市长聊天,三人被穿西装、戴墨镜的人团团围绕。

  有比这裡更惨的爆炸地点吗?库柏想不出来。

  「老兄,我是个电工,根本不会做炸弹。」看见朋友摔到柏油路的那一刻,伊凡斯的狠劲顿时消失无踪。「我只是听命行事。我的公司帮新的证交所安装了一些管线。史密斯先生要我偷拿钥匙进去埋几颗炸弹。」

  「几颗炸弹?所以不只一颗?」

  「有五颗。」

  他们前方有两名警察正在放置路障。库柏按一下警笛,先指指自己,再指指后面的街道。离他较近的警察点点头,把路障移走。库柏举手向他敬礼,然后把车开进切口。他全身的每根神经都想把油门踩到底,但置身在游客和观光客之中,车子只能以五哩的时速慢慢爬行。有人拍了拍后车窗。一名金髮女郎站在他正前方摆姿势好让满脸痘花的男朋友替她拍照。库柏猛按喇叭。

  一点五十三分。

  「炸弹长什麽样子?」

  「就电影裡的样子。盒子型,外面涂了灰色油灰,大概重十五磅。」

  「全部?」

  「一颗。」

  整路的问答差不多就是这样。每个问题都会导向一个令人不悦的答案。等到对方显然已经把计画全抖出来之后,昆恩再拿一副手铐把他的手交叉铐在脚踝上,这姿势又怪又不舒服。只见一个大男人低声啜泣,身体几乎弯成两半。

  「闭嘴。」昆恩说。他已经爬到副驾驶座。发现库柏盯著他看,他歪头深呼吸,鼻孔张大,那表情像是在说至少咱们进来了。「我们可以疏散人群。」

  「疏散政治人物还有可能。」库柏开到路边,好让一名骑马的警察通过。「但不可能全部。」

  「至少疏散一些人,动员警察、特警部队——」

  「那会引发恐慌,到时大家会踩来踩去、乱成一团,况且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定时炸弹。要是史密斯看到大家四处逃窜,说不定会提早引爆。」前面一排速食摊贩直接停在百老汇大道中间。他皱起脸,很想把炸豆泥餐车铲走,丢进停车场。一点五十六分。「我得想办法自己去拆炸弹。」

  「你自己?放屁。我——」

  「你少说断了一根肋骨。」

  「我撑得住。」

  「我知道你撑得住,但你会拖慢我的速度。再说,拆除炸弹的知识我都是从以前的警匪片学来的。除非我刚好剪对线,不然就会需要支援。」他打开弹匣,还有八发子弹。「我需要你去找防爆小组来。」

  「这裡人那麽多,来不及的。」

  「那就请他们跟我通话,我会戴上耳机。还有,打电话给彼得斯,让他知道状况。」他深呼吸,打开车门,街上的喧闹声将他包围。「巴比,还有,以防万一——」

  「安排救护车跟急救人员,我知道。尽量避免这种结果,好吗?」搭档眼中的恐惧不是因为担心自己或库柏的安危,而是一种更深、更大的恐惧。库柏认得那种眼神,同样的恐惧也闪过他的脑海——他要是失败会造成什麽后果?这世界会不会就此瓦解?

  库柏甩上车门,开始从人潮中推挤而过。一点五十七分。

  典礼不会准时开场,这种仪式从来就不会。约翰.史密斯是个喜欢戏剧效果的傢伙,他会等到全部摄影机都对准他才开始表演。

  然后炸掉一切。除非你及时阻止他。

  他跑了起来,在占满街道的人群中移动。库柏讨厌人群,在人群中他总是有被侵犯的感觉。所有人的念头互相交错,好像同时要听一千个人说话。虽然他的脑袋可以把一千个人的声音转成模糊的噪音,不去管他们在说什麽,却无法不去看肢体语言和细微的动作。这些讯息同时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只能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几个目标上:看前面的女人肩膀的弧度,就知道她想把袋子换到另一边肩膀;有个男人就要开口跟朋友说话;有个长得很像凯特的小女孩(把这个想法推开,现在没时间想凯特了)伸手去牵妈妈的手。

  找不到缝隙,他只好抬起手肘像船头一样劈开一条路。后方响起叫骂声。有人撞他肩膀。

  「库柏,」昆恩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彼得斯正在设法联络现场负责的警官,不过目前情况一团乱。」

  「可想而知。」他从一群女学生中间推挤而过。「防爆小组呢?」

  「正在赶去,估计十五分钟后到。」

  十五分钟。该死、该死、该死。街角有家银行,他飞快跑进旋转门,大厅让他鬆了口气。丝绒绳,单调的颜色,污浊的空气,还在可控制范围内的人群。他往前衝刺。有位经理从座位上站起来,警卫对他大喊,库柏全都置之不理,一心只想从对面的门跑出去。

  他跑出门,到了华尔街和百老汇大道的转角。在历史即将改写的这一刻,世界闹烘烘、乱糟糟。

  街上人群摩肩擦踵。乱七八糟的力场、集体移动的人潮,让他不由得缩起身体。他从来就无法解读或了解人群,他擅长分析的一向是个体、个人、行为模式。

  集中注意力。快没时间了。

  南边那栋宏伟的建筑就是纽约证交所旧址。六根巨大的圆柱撑起上面的细緻雕像。底下是舞台和讲台,达官显要在周围走来走去,保镖绕著他们打转,就像行星绕著恆星转。

  他开始往南推挤,尽可能温柔,不行就只好用蛮力。无论如何他都得到布罗街的入口。进了大厅,有道门通往管理员出入的走廊,他可以搭货用电梯到地下室,从那裡就能进入达斯第.伊凡斯埋炸弹的管线地道。

  是啊,老兄。只要穿过人群,经过守卫,走进大厅,下楼到地下室再爬进地道,接下来想办法拆除五个按照战略方位设置的炸弹就好了。

  一点五十九分。

  体味、挥来挥去的手肘、髮胶味、咒骂声。他吃力地一步一步往前推挤。每个人嘴巴都闭著,但看起来都像在大喊大叫。一股挫败感将他淹没,他强忍住拔枪射击的衝动,那样做没有意义。挤到前面要花很多时间,就算挤过去了,也还有一大票警卫。一定得想个更好的办法。库柏挤到一台报纸贩卖机前(布莱恩.瓦兹奎兹从他脑中一闪而过),然后爬到贩卖机上面。

  布罗街入口的警卫很多,那后面的华尔街呢?那裡一定有侧门,虽然也有警卫,但应该没那麽多,如果出示身分不能快速通过,那就再想别的办法。他浏览人群,在脑中计画行动,视线掠过西装笔挺的商业人士、背著相机一脸疲惫的家长、来看免费戏剧的当地居民、一个摇著杯子的流浪汉、一群举著标语的示威民众、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生正往西走去……

  妈的。

  他跳下贩卖机,跟一个手拿大杯汽水的大块头撞个满怀,人跟饮料往反方向飞。库柏保持同样的步调,卡进大块头空出的缝隙,赶紧离开典礼现场。「巴比,我看见咱们要找的炸弹客了,就是照片裡的那个女人。她正在华尔街上往西走。」

  「收到。我会通知警察——」

  「稍安勿躁。重複一遍:稍安勿躁。要是发现有人在追她,她说不定会引爆炸弹。」

  「库柏——」

  「稍安勿躁。」他往前推挤,克制全力衝刺的衝动。有可能是约翰.史密斯派她来现场拿捏引爆炸弹的最佳时机,把伤亡程度拉到最大。

  这次他打错算盘了。库柏跟炸弹不熟,可是他知道怎麽对付炸弹客。

  他摩肩擦踵挤过人群,一下找到人、一下跟丢,然后又找到人。离讲台愈远,视野愈清楚,最后他终于又能读取个别的肢体语言。他大著胆子加快脚步,她虽然脚步从容,却好像每走一步就离他更远。怪的是,周围的人总是会自动让路给她。两名身穿足球衣的醉汉边唱歌边鑽进人潮,刚好在她前面开了一道缝。一名父亲把儿子举到肩上,她从他们背后一闪而过。两名警察挤过人潮,她顺著开出的路走了半栋建筑物之远。就好像看著拜瑞.亚当斯大摇大摆穿过球场,对手拿他无可奈何;就好像她能预测人群走到她面前时的反应和动作。

  她是异能。

  不意外。史密斯手下的高层人员应该多半都是。这就说明了上次在华府她为什麽轻易就把他们打败。如果她跟拜瑞.亚当斯一样是模式辨识天才,那麽整个世界在她眼中就像一堆移动的箭头。通过警卫的防守对她来说想必也轻而易举。甚至她说不定早就把库柏视为行动首脑,站在他咫尺之外引爆炸弹就是要让他难看。

  想到这裡他满肚子火,不由得加快脚步。他离她二十码远,正在快速追赶中。她没回头看,一次也没有,全副精神都放在前面的路况。这表示她已经接近目标。他往前看,没错。证交所的侧门就在前方。

  两名警察守在门边,姿势放鬆。她从他们面前走过去,超前侧门几步,然后停下来看錶。其中一名警察拉拉腰带说了些话,逗得另一名警察哈哈笑。她微微一转就绕到他们身后。库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是她举起纤细的手臂,还可以拍拍警察的肩膀,而他们完全不会察觉她的存在。不可思议,这种出神入化的隐遁法让她瞬间隐形,精采归精采,但他就这样眼睁睁看著她推开证交所的门溜了进去。

  「可恶。她进去证交所了,我还在追。」

  「你想要——」

  「等等。」库柏走向警察。那女孩利用警察的盲点溜了进去,但他没这种本领。得罪了,朋友。「警官,请问一下,你知道舞台在哪吗?」

  「在街角那边,」警察边说边指,「沿著——」

  库柏身体一低,往对方毫无防备的肾脏挥了记左钩拳,拳头落在防弹背心的布料上。警察倒抽一口气,脚步踉跄。库柏趁机抓住他的前襟,用力把他推向另一名警察,两人撞在一起双双倒地。库柏趁势抬起膝盖踹第二名警察的心窝,然后跳起来衝进门。

  大理石门口,宽敞又明亮。阳光洒进窗户。人穿梭来去,拿著香槟四处聊天。有个弦乐四重奏乐团在角落演奏,音符在大理石和玻璃之间迴盪。离开人群对他来说就像跃出水面呼吸。他四处张望,看见那女孩拐进右边的转角,又赶紧追上去。在那两个警察喘过气、通报同仁、追杀进来之前,他了不起只有三十秒钟。

  十步走到转角。他拐过去,血液沸腾。女孩站在走廊中间,一扇金属彩绘门前,一手拿著一串钥匙,一手拿手机。

  不可以。

  库柏放弃了所有趁隙夺人的念头。时间像刀子一样捅过来。他的眼睛捕捉到细节:新鲜的油漆味、灯光的嗡嗡声。听到他的脚步声,女孩抬起头,涂了睫毛膏的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她放下钥匙却举起手机。库柏使尽全力往前推挤。再也无法更快的鬼打牆感觉、在脑中重播昨天华府爆炸的画面、大火慢动作喷射、布莱恩.瓦兹奎兹化为一团红色烟雾,所有一切都压缩成他风驰电掣的动作。现在她又要故技重施,只不过这次她要处决的不只一个人,而是好几百个,还透过全国电视播放。手机已经到了她面前,她跟他四目相交,她正要开口说话,库柏倏地正手一击,将她手上的手机打落。手机掉到地上应声裂开,塑胶零件在大理石地板上弹跳。

  她说:「等等,你不——」他一拳挥向她的肚子,她弯下身。库柏不喜欢打女人,但这次他绝不能冒险。

  「我逮到人了,」他说,「目标到手。」耳机传来巴比的欢呼声。

  库柏鬆了很大一口气。天啊,真的好险。他把女人转个圈,将她一手反转在后,伸手去摸手铐。

  「听我说,」她边说边喘,「你一定……要……放开我。」

  他不甩她,直接铐住她的一隻手,准备再铐上另一隻。为了搭档著想,他说:「巴比,刚刚为了混进来,我摆平了两个警察。你能不能跟纽约警局联络,尽快安抚他们?我不想——」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行星相撞般的轰然巨响,他脚下一空,整个人飞起来,手臂张开扭曲,所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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