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这裡跟大陆饭店的高级套房天差地别。
霍强森饭店位在国家街不怎麽光鲜亮眼的那一边。透过窗帘洒下的午后阳光阴森森。站在他后面的穿牆女孩问:「接下来呢?」
「在这裡等。」他走到床沿坐下。
她站上前,好像不确定该不该留下,手指沿著桌子边缘滑动。「好地方。」
「哦,我没想到会有伴。」库柏开始脱鞋子。「只是个避风头的地方。他们一旦发现我们溜了,就会趁人还没跑远的时候拚命搜捕。到时候他们会在市中心捷运环线分散开,调出芝加哥警局的监视画面,叫警察挨家挨户去调查,到每间酒吧、餐厅和厕所临检,还会检查饭店的新房客名单。」
「我最后一次看的时候,这裡还是一家饭店没错。」
「我一週前就订了房间,登记的名字是艾伦.金斯堡。」
她说:「我看见我这一代的天才毁于疯狂,赤裸飢饿歇斯底里……2」她掀开窗帘,看看对面的砖牆和底下的街道。「不懂这诗要表达什麽,不过文字还满铿锵有力的。」
「嗯。」库柏脱掉鞋子,把鞋裡的闪光弹遥控器摇下来。「同感。为什麽这麽做?」
「嗄?」她转过身。
「证交所。为什麽炸掉证交所?妳害死了一千多条人命。」
「不是我,」她说,「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是去阻止炸弹引爆的。」
「狗屁。」
「那裡不该有人的。当天早些时候我们打过电话,声明我们在大楼裡埋了炸弹,他们如果派人去搜寻,我们就会引爆炸弹。但现场聚集了那麽多人,我去是为了确保炸弹不会引爆。」
「干得好。我注意到新闻都说炸弹没引爆呵?」
她抱著双臂,说:「炸掉证交所只是一个象徵。成立证交所的目的就是要对抗、排挤我们这些人,我们想要证明他们不能建立一个把我们排除在外的未来。杀人要怎麽表明我们的立场?」
库柏抬头看她。从她的瞳孔大小、手指的放鬆程度、颈动脉的平稳脉动,都看不出她在说谎。但这女人有办法躲在飞机厕所裡不被发现,自然懂得控制自己的身体。
「总之,你有什麽资格质问我?杀人的是你,不是我。」
「是吗?那布莱恩.瓦兹奎兹又怎麽说?」
她把嘴脣抿成一条直线。「他背弃了目标。」
「每个恐怖分子都拿争取自由当作藉口。」
「纳粹突击队员藉由杀害人民来保卫国家,又该怎麽说?」
他想回嘴,但又把话吞了回去。你有三个小时可以说服她帮你的忙。让她走掉,你就输了。他弯身绑鞋带,手指不太灵活,因为肾上腺素退去而不由自主发抖,肋骨撞到栏杆的地方也还隐隐作痛。他站起来,走去开电视下方的小冰箱。冰箱喀一声打开。他拿出两瓶杰克丹尼威士忌迷你瓶给自己。「要喝东西吗?」他翻了翻冰箱。「冰箱有红酒、廉价香槟——」
「伏特加。」
「有柳橙汁,我可以帮妳调螺丝起子。」
「冰块加伏特加就好了。」
「要亲眼看我倒酒吗?我可是杀人魔王。」
她盯著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嘴角一扬。「酒给我,少囉唆。」
小冰箱裡有全世界最小的制冰盘。他敲了敲,把冰块丢进塑胶杯,倒进思美洛伏特加,然后把酒递给她,再给自己倒杯威士忌。一道暖流马上抚平了身体的痠痛和颤抖。
「我们要在这裡待多久?」
「几天。」
「几天?」
「柜子裡有罐头汤,可以喝冷的,不过我只准备了一人份,得省著点喝。」
她双眼圆睁,好像都快凸出来了。他噗嗤一笑。「开玩笑的。等到尖峰时间就走,这样就能混入人群。」
穿牆女孩笑了,不是那种乾巴巴的假笑,而是发自内心觉得好笑。库柏说:「这样好多了。」
「比什麽好多了?」
「比互相羞辱好多了。对了——」
「我叫雪伦。」
「尼克.库柏。」
「久仰大名,」她冷冷地说,「所以我们就大摇大摆走出去?」
「难道还要铺红毯、昭告天下?」
「尼克,问题是——」
「叫我库柏。」
「你让我进退两难。」
「怎麽说?」
「你没死。」
「什麽?」
「我来是为了杀你,可是你没死。而且,看到的人都不会觉得我想杀你,反而会以为我们是同伙的。」
「所以呢?」
「应变部早就把我列为证交所爆炸案的头号嫌犯,今天又看到我们在一起,在他们眼裡我说不定比你还该死。这就算了,但我还来不及自清,我的同党就会以为我变节了。」
「为什麽?他们不知道妳要来杀我吗?」
她摇摇头。「我是自己来的,没跟任何人说。现在看起来却好像坏蛋刚好逮到我跟衡平局的第一把交椅接头,然后我们一起逃亡。我要怎麽为自己辩护?难道要说:『哦,我跟库柏只是聊聊诗和革命吗?』」
「他们怎麽会知道妳在现场?」
「应变部裡有我们的人。」
「是喔。」他啜口酒。看到她出现在月台上,他就已经想到这点,不过没必要让她知道。「你们的人会把我们一起逃走的事通报上去。」
「没错。我两面不是人,必死无疑。你把我害惨了。」
库柏耸耸肩。「抱歉?」
「听著,你这个自——」
「小姐,我可没害妳,是妳跑来要杀我。妳选错边不是我的错。再说,我也可以不管妳,要不是我,现在妳正在问讯室裡发抖。」
「要不是我,现在你正躺在捷运站月台上奄奄一息。」
两人剑拔弩张站在床的两边,像对老夫老妻在斗嘴。此情此景,还有从老同事手中救了他一条命的女人(一名恐怖分子)、她叫他们「坏蛋」的口气,都让他有种时光错置感。而且要不是她,他确实早就没命了。一切都太荒谬,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麽?」
「漫长的一天。」他又啜了口威士忌,走去开电视——旧型的平板电视,不是超立体电视——转到CNN新闻。无从得知今天的事会不会上新闻,就算会,可能也没那麽快。
「……几週以来的一连串恐怖攻击,今天再添一起。」捷运月台上站了一名人工美女,语气急切,看起来像终于有机会崭露头角的地方记者。「今天稍早,有个身分不明的男子趁午餐人潮涌现之际埋下炸弹。」
镜头切到她拿麦克风对著某男性的画面;库柏隐约记得两年前曾在华府举办的研讨会上看过他。萤幕下方打出他的头衔:分析应变部芝加哥分部长,泰瑞.史泰勒斯。史泰勒斯说:「我们的追捕行动已经进行很多个礼拜,虽然顺利赶在目标引爆捷运炸弹前逮捕他,却无法阻止他对群众开枪。受伤的人包括多名群众,还有两名探员。」
「你指的目标是谁?」
「目前无可奉告,」史泰勒斯说,「总之,我们怀疑此人跟在怀俄明州运作的恐怖团体裡应外合。」
「此人跟约翰.史密斯还有三一二爆炸案有关吗?」
「抱歉,无可奉告。」
镜头切到急救人员推送轮床的画面。躺在床上的就是被狙击手的交叉火力打中的那个文青潮男。记者接著说:「受伤民众被紧急送往当地医院,目前并无生命危险。」
镜头再度切换,女记者忧心忡忡的脸塞满整个萤幕。「这几个月来,这样的情景愈来愈常见。异能团体认为,政府如果继续推动异能监控机制倡议案,暴力衝突将持续升高。昨天议会已经通过这个备受争议的法案,该法案强制规定所有异能都要植入——」
电视一闪,萤幕整个黑掉。库柏转身看见雪伦把遥控器啪一声丢在桌上。「我正在看新闻。」他委婉地说。
「我受不了那些谎言,全身起鸡皮疙瘩。」
「妳知道游戏规则。这种新闻能安抚人心。外面有坏蛋,我们制伏了坏蛋,简单明瞭,总比引起大众恐慌、暴民上街好,要是——」
「要是怎样?要是说出真相是吗?」雪伦狠狠瞪著他。「新闻说异能发动恐怖攻击,但根本不是那样。还说恐怖分子——也就是你——射伤了探员和民众,其实是探员射伤了民众。他们说一切都在老大哥的掌控之中,事实上我们来去自如。从头到尾只有一点是真的:今天有个异能出现在芝加哥捷运站月台上。事实上是两个。」
「妳的重点是什麽?」
「我的重点是什麽?」
「对。除了说出真相比较痛快,以及不会有人相信妳的话之外。人民不是真的想听真相,他们要的是安稳的生活、好用的电器和满满的冰箱。」他跟这个女人好像就是会吵起来。「妳以为我希望异能被植入晶片?妳以为我喜欢学园?告诉妳,我恨透了。不过我们只占人口中的少数,一般人对我们心怀恐惧,而恐惧会让人变得危险。事实就是,我们这些异能、异种、异类,绝对禁不起战争,一旦打起来,我们肯定会输得很难看。」
「或许吧,」她说,「但如果你们这些人不要一天到晚上电视说会有战争,两边就不会打起来了。」
他张嘴又闭上,最后说:「或许妳说的对。不过,小心『你们这些人』这种用词。应变部把我逼上了绝路。他们要为三一二爆炸案找个代罪羔羊,于是把罪推给我,所以我的老同事才想毙了我。不过别忘了,他们推给我的事是妳老闆的杰作。」
「我说过——」
「对,我知道。当天现场应该空无一人。但约翰.史密斯是不是策画了恐怖攻击?是不是安排了爆炸场面?是不是埋了炸弹?」
她哑口无言。
「没有人的手是乾淨的,」他说,心裡渐渐有了眉目,发现一个可以引她上钩的切入点。「不管是妳或是应变部,都一样。我累了,现在只想退出游戏。」
他倒到床上,双手枕在头底下。灰泥天花板,午后的黯淡光线把牆上每个突起变得像日晷。适可而止,不然就会像个讨人厌的长舌销售员。
雪伦把脚放到床上,两腿在脚踝处交叉,身体往椅背靠,顺手掀开一边窗帘。一张脸闪著日落的霞光。她看著窗外,问:「你本来想叫金恩帮你什麽?」
「帮我弄个新的身分。」
「假证件吗?」
他的鼻子哼了一声。「我有十几张驾照。在金恩面前我是T.S.艾略特,在柜檯我是艾伦.金斯堡,走出这裡我就是查理.布考斯基。但我们现在的对手是应变部。如果我希望人生重新来过,就得要有全新的身分。不只要有新证件、新面目,很多地方的纪录都要一一吻合。」
「为什麽不乾脆去怀俄明州?」
「是喔。」
「我说真的,」她说,「那裡虽然还没完全自治,但应变部不敢在新迦南撒野。」
「那就等于死路一条。如果金恩帮我弄到新身分,或许还可以考虑,但他没有。」让她主动提起。让她以为是她的主意。
「新迦南跟一般人的世界不一样。到那裡的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有包袱。在那裡,你可以重新开始。」
「是啊。直到我干掉的人的兄弟放火烧了我家。不了,如果一辈子都得提心吊胆,我宁可找个比怀俄明州更风光明媚的地方。」他瞄了瞄时钟,然后闭上眼睛。「我眯一下。」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又一分钟,他闭著眼睛,心想:说吧,说吧。
「或许有个方法。」她说。
这就对了!他张开眼睛。「是吗?什麽方法?拿小刀割我的鼻子,帮我整容?」
「听我说完。你在新迦南就算维持原来的身分也安全无虞。」她举起手阻止他回嘴。「但不是现在的你。如果找个有分量的人替你担保,情况就会完全改观。」
「我不是恐怖分子。」他的语气坚定而平稳。不能显得太过急切,只要露出一丁点马脚,事情就吹了。「死都不帮约翰.史密斯做事。」
「我想的不是他。」
「那是谁?」
「艾瑞克.艾普斯坦。」
库柏一怔。「那个亿万富翁?新迦南之王?」
「只有一般人会这麽叫他。」
「他为什麽会帮我?」
「我不知道,就看你能不能说服他了。找他比找金恩那种小人有希望。而且如果你想重新开始,那麽……」她耸耸肩,「或许他可以理解。」
「所以我直接去敲他的门?」
「不是。你需要帮忙。」
他坐起来,把腿盪到地上。暖气劈哩啪啦动了起来。
「妳有什麽条件?」
「在我把情况当面跟自己人解释清楚之前,过去的资源我都暂时不能用,包括信用卡、身分证、以前的联络人。再说,你的老同事不只追杀你,也会拚命追杀我。」
库柏假装正在思考。「我帮妳逃回怀俄明州,妳帮我引见艾瑞克.艾普斯坦。」
「对。」
「我怎麽知道到了新迦南,妳会不会落跑?」
她耸耸肩。「我怎麽知道你会不会为了甩掉应变部而出卖我?」
「妳是说我们暂且相信对方。」
「不是,」她面无表情。「我是说我们不要让彼此白忙一场。」
库柏咯咯笑。「好。成交。」他伸出手,她迟疑片刻才伸出手。
「成交,」雪伦说,「就这样。第一件事。」
「是什麽?」
「我们先去弄点药。」
2此处引用的是诗人艾伦.金斯堡的代表诗作〈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