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她跟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雪伦说她的朋友莎曼莎跟约翰.史密斯是老交情。库柏想像中的她跟雪伦一样,是个强悍、自我意识强、充满危险的女人,总之就是个战士。
没想到眼前却是一个纤细柔弱、淡金髮色的娇小女子。脸蛋和身材都女人味十足,但身高不超过四呎十,体重大概九十磅,不知为何反而让人想入非非。那麽娇小的女人,你忍不住想像她全身光溜溜是什麽样子。
「嘿,莎曼莎。」雪伦站上前,弯身拥抱她。「这位是库柏。」
「嗨。」他伸出手。她跟他握手时,他闻到一丝甜而不腻的香水味。或许是她身上的香味,或许是她柔软滑嫩的手,他发现自己有点兴奋。
「进来吧。」她站到一边。
房间看起来像高级家具店的目录。两张一样的白色沙发摆在厚重的绒毛地毯上;咖啡桌上放著咖啡桌上会摆的杂志。唯一散发一丝个人特色的家具是爆满的书柜。落地窗外是一片黑夜,还有庞然不可见的密西根湖。
雪伦说:「带了礼物给妳喔。」她拿出药瓶。
「哇,妳怎麽弄得到乌有?」莎曼莎的口气像在说情人的名字。「妳真贴心。」
这麽高级的公寓,女主人又风姿绰约,几乎让库柏忘了她是个毒虫。但看她拿药瓶的样子,他瞥见她体内那股原始的、强烈蠕动的渴望。她刚要打开药瓶又突然停住,敲敲上面的标籤,说:「你们真贴心。」
「别客气。」他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麽。
莎曼莎的眼睛是淡棕色略带金色。她看著他的时候,毒瘾暂时压下来,换成他不很确定是什麽的眼神。她改变姿势,一脚稍微往前,一边臀部翘起,背部打直。动作虽然细微,却让她看起来更强悍,多了一股杀气。「我很惊讶警察可以接受这种事。」
「我不是警察。」
「现在不是了,但曾经是吧?」她笑著说。「这一向逃不过我的眼睛。关键在于你举手投足表现出的自信,就好像你随时可以拿手铐铐住我,只要你想。」她的门牙有个小缝,库柏记得在某个地方看过那表示性慾很强。想到这裡,他开始想像她骑在他上面的模样,他托住她臀部的手显得多大,她弓著背,头髮往后盪扫过他的大腿……
天啊,老兄,克制一点。
「库柏,你还好吗?」雪伦露出顽皮的笑。「你好像有点紧张。」
他听得出雪伦在取笑他,不由回顾起莎曼莎在他面前的言谈举止。她很漂亮,这点无庸置疑,不过漂亮的女人他见多了。漂亮之外还有别的:性感妩媚、公然挑逗(你随时可以拿手铐铐住我,只要你想),再加上一点距离感。
哇。
「妳很有天分。」他说。
「什麽天分?」
「让男人心跳加速的天分。」
这句话让她措手不及,霎时间,他看穿她表面之下的算计。那就像打开脱衣舞俱乐部的电灯,肉慾的幻象瞬间破灭,一切只是目眩神迷,看走了眼。他看著她在脑中转了几个答案,每个都不太明确,轻轻掠过就没了。她张大眼睛测试一个柔弱无助的角度,但是挺起背和肩膀摆出凶悍强硬的姿态,头微微一低,抛掉鲁莽烦躁的一面,准备演好自己的角色。每个动作都跟扑克牌老手一样细微。她就像在试一串钥匙,寻找著能够解开他希望她是什麽样的女人的那把钥匙。
从头到尾库柏都保持不动,不露声色。「妳能看穿人心,是吧?但不是能看穿别人在想什麽,而是能看穿他们想要什麽,然后再变成他们想要的那个人。」天啊,天生当间谍的料。你希望她是谁,她就可以变成谁。
「那就别再躲了,让我知道你想要什麽。」莎曼莎上前一步。
「为什麽?」
「这样我就知道要变成谁。」
「做妳自己就好了。」
「那就是你想要的?一个『真正的女人』。对我不成问题。」她嫣然一笑,转身问雪伦,「他是谁?」
「应变部的人。曾经是。」雪伦往沙发一坐,张开纤细的手臂放到椅垫后面。「他说跟那裡没关係了。」
「他以前在那裡做什麽?」两人自顾自对话,当他不在场似的。
「杀人。」
「他杀了谁?」
「好问题。」雪伦歪著头。「库柏,你杀过谁?」
「大部分是小孩,」他说,「我喜欢把婴儿当早餐,开始美好的一天,分量虽然比较少,但骨头可以熬汤。」
「他很逗趣。」莎曼莎说,但没笑。
「可不是吗!很有幽默感的职业杀手。」
「我听过一个很好笑的故事,」库柏说,「有栋大楼发生爆炸,死了一千多人,都是些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的平民百姓。」
雪伦一怔,身体像拳头绷紧,当下的直觉反应又快又强烈。「我跟你说过了。不、是、我、干、的。」
她要不是个说谎高手,要不就真的不是她炸掉了证交所。
库柏的记忆转回六个月前的那一天。她心无旁骛走进大楼(不是走出),看到他时一脸讶异,还有她声明自身清白时的表情。当时她说了什麽?好像是「等等,你不——」,然后他出拳打了她,虽然不想,但他不能冒险。
她真有可能是去阻止爆炸的吗?
不可能。脑袋清醒一点。她说出她相信的事实,不表示她真的知道真相。史密斯是西洋棋高手,而她只是一颗棋子。
「好吧,」库柏说,「但我也不是职业杀手,所以我们暂时休兵怎麽样?」
她张开嘴又闭上,然后轻轻点头。
莎曼莎来来回回看著他们两个。「雪伦,现在是什麽状况?」
「我也还不清楚。」
「妳为什麽会跟前应变部探员在一起?」
「说来话长。」
「妳相信他吗?」
「不相信,」她说,「可是他大可以丢下我,看著我被逮捕,却没有这麽做。」
「小姐们?」库柏笑咪咪地说,「我人就在妳们面前。」
「我需要妳帮忙,莎曼莎。」雪伦往前靠,手肘靠著膝盖。「我惹上了麻烦。」
莎曼莎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移动。她的手指紧握著药瓶,后来终于把药放在桌上,走去坐雪伦对面的沙发。「说吧。」
雪伦把事情经过告诉她。库柏坐在她旁边,边听边观察莎曼莎的房间。小说全是平装本,乱七八糟堆了两叠,书脊裂开,纸张都破破烂烂,有科幻、奇幻和惊悚小说。没有个人的照片。小摆饰看起来像跟家具同时间买的,而不是一点一点慢慢收集。很完美的藏身公寓,是你可以毫不眷恋、说走就走的地方。也是间谍会喜欢的地方。
或是杀手。
这是他直觉的猜测,但他知道自己猜的没错。她是个杀手。
天啊,她一定是个很厉害的杀手。一个可以看穿男人——任何一个男人——想要什麽的女人。她想接近谁、想跟谁独处、让谁卸下防备都行。这个小妖精诱惑了多少个男人?杀了多少个男人?
雪伦终于说到他们之间不怎麽可靠的交易:库柏会护送她回怀俄明州,她会帮他跟艾瑞克.艾普斯坦牵线,当作对他的回报。
「这样很危险,」莎曼莎说,「两边都会追杀你们。」
「库柏很熟悉应变部的做事方法,而且他躲著他们的理由不会比我少。」
「妳确定吗?」
「我人还坐在这裡喔。」库柏说。
「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不是演戏,」雪伦说,「那些探员真的想杀他。」
莎曼莎点点头。「妳希望我说服我们这边的人。」
「只要告诉他们我来找妳,还有我刚刚跟妳说的话就行了,」雪伦说,「跟他们说我会回去的。把事情告诉他。」
听到最后一句话,莎曼莎的身体微微一倾,交叉翘起的大腿瞬间放鬆,呼吸一顿。动作虽然细微,但肯定不会有错。
她在意约翰.史密斯这个人,说不定还爱著他。
而且她知道怎麽联络到他。
他必须动用全部的意志和技巧,才不至于让表情露了馅。
「妳不需要相信我,」雪伦说,「只要转告他就好了。妳愿意这麽做吗?」
「为妳吗?」莎曼莎说,「当然愿意。」
「谢谢妳。我欠妳一次人情。」
「没什麽。」
「那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雪伦噘起嘴,他渐渐发现这是她的专属表情。「可以借用妳家的浴室吗?」她竖起拇指指向他。「妳该看看他饭店房间的浴室。」
□
库柏往后靠,两手放旁边。感觉很怪,平常他都把手放在哪裡?
莎曼莎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著他,姿势像猫,慵懒中带有一丝侵略性。双腿在膝盖处交叉,一脚轻轻摆盪,光滑小腿下的肌肉一晃一晃。她光著脚丫,脚趾甲涂著透亮的指甲油。他记得那好像叫裸色。
「我让你很紧张吗?」
「没有,」他回答,「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看穿。」他双手交叠,感觉还是怪。他周围的人就是这种感觉吗?娜塔莉跟他在一起时,每天都是这种感觉吗?
「你跟会读心术的人交往过吗,尼克?」
「叫我库柏,」他说,「我认识很多会读心术的人。」他站起来走去窗边。她的公寓位在三十二楼,视野跟他在大陆饭店的房间有得比,只不过她的面向东边,隐约可见湖面上的波浪,在午夜的蓝色月光下透著银灰,上面叠著鬼魅般的房间倒影。
「我不是说认识。」玻璃镜中的她站了起来,边顺顺裙子边走过来。「我是说交往。」
库柏没回答。她走到他身后,娇小的身体整个被他挡住,但他闻得到她的气息,感觉得到她在旁边。「听我说,」他转过身。「我很感激妳为我们做的事。但别再扮演性感女神了。」
「这不是演戏。你不是想看真正的我吗?」她的手沿著身体的曲线而下,不过没有真正碰到身体。「这就是我。我就是幻想。你想要什麽,库柏?你要什麽,我就是什麽。强悍或柔弱、无助或厌烦、羞愧或淫荡,或介于中间的任何一种女人。我可以是年幼天真的乖乖女,也可以是只有你才能征服的亚马逊女战士。」她又站得更近。「你甚至不用说出口,不会因为说出口而幻想破灭,只要让我知道你想要什麽。」
「妳是认真的。妳想马上溜进房间?」
「雪伦不会介意的。我跟她以前也搞过。」
那个画面差点让他把持不住。他深呼吸,推开匆匆拼凑的幻想。「我想这对妳来说只是个游戏,妳想看我栽在妳手裡。」
「不是游戏。我想认识你。」她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你让我好兴奋,因为你的意志力,你好冷静自制。让我知道你是什麽样的人,不会有人知道的。我可以是你二年级的老师、你女儿的好朋友、你深深渴望却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人。」
「我女儿,」库柏说,「今年才四岁。」
「只要对我敞开心胸,我就能感觉你的身体想要什麽,甚至比你自己更早知道——即使你毫无所觉,我也能猜到。跟这个比起来,现实算什麽?」
他低头看著她,看她深棕色的眼睛、柔嫩的肌肤、凹凸有致的胸部、裙子贴在腿上的线条、金髮的波浪,还有做过足部美容的脚。她令人倾倒,贝齿咬著细緻的嘴脣,宛如慾望的化身、缩小版的爱神。
然而他看得出她心中暗潮汹涌的渴望,跟鳗鱼一样滑溜,随时会露出尖牙。
「谢了,」他说,「我还是跳过。」
她还在发动温柔攻势的暖身阶段,一时间没听见他说的话。等她反应过来,就像触电一样,脸皮绷紧,眼睛迸出火花。「什麽?」见库柏不回答,她加重语气再问一次,「什麽?」
他看见她的手挥过来,却还是任由它咻咻划过空气打中他的脸。
「没人拒绝过我。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有多少男人为了跟我在一起,争得你死我活?」她徒劳推著他的胸膛。「不许你拒绝我。不许你这样对我。」
她的手又挥过来,这次他抓住她的手,中途看见雪伦站在刚刚明明没人的房间中央。
他放开莎曼莎的手。「抱歉,」库柏说,「我无意冒犯。」
她那张美丽的脸气得红通通。「出去。两个都出去。」
他们只好离开。门关上时,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只见莎曼莎打开药瓶,正要把药锭倒进完美无瑕的掌心。
在装潢华丽的走廊上,雪伦说:「谢了,库柏,你还真会帮忙。」
回答什麽感觉都不对,而且免不了要吵架,现在他可不想找人吵。两人并肩往前走,地毯闷住了脚步声。雪伦按下电梯楼层,他回溯刚刚的场景。他一定漏掉了什麽,感觉就像嘴巴破了个洞,没办法不理会它。
莎曼莎的天赋让人无法摸清她的底细。这辈子她显然一直像变色龙变来变去,要在半个小时内破解她的把戏是不可能的。不过这件事本身或许就是一条线索:一个从别人的渴望中得到认同的女人,甚至不惜献身于他,只为了证明自己无可抵挡的魅力。一个乐于接受幻影——一种能打乱记忆、忘掉痛苦的药——的女人。
说不通。一个自尊心那麽强的毒虫会是怎麽样的杀手?拼图拼不起来。
那通常表示你数错了。
电梯来了,他们进电梯。电梯在地下停车场停住时,他心中有了答案。
一个自尊心强到非满足每个人的幻想不可的毒虫,一定是个糟糕的杀手。
却是个成功的妓女。
库柏揉揉眉毛。「我很抱歉。」他说。雪伦看他的眼神,好像明白他话中有话。她开口想说什麽,但又改变心意。
去医院偷完药,他们就取了他的车,现在他哔一声打开锁,坐进驾驶座。车子转了两圈回到地面上。一扇厚重的大门打开,他们开上湖滨大道,莎曼莎的高级公寓在后照镜中远去。
「不是她的错。」雪伦说,两眼看著前面的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后来才变严重。」
「她是妓女,对吧?」
「嗯。」城市的灯光在她的五官上跳动。
「我本来以为她是……杀手。」
「莎曼莎?」雪伦讶异地问。「不是。她是有很多有头有脸的顾客,如果约翰要她这麽做,我想她一定也愿意。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可是约翰从没提过这种要求。」
「她为什麽要干这行?」库柏看看后照镜,切换车道。「她显然是第一级,有那样的天赋,她可以——」
「可以干嘛?替应变部工作吗?」
他转头看她,她仍直视前方。库柏转回头,脑中浮现莎曼莎的身影:她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微微站上前变换姿势的模样。动作本身充满力量,那想必也是演戏。他怀疑在毒瘾和渴求认同之间,还剩下多少真正的她。
「抱歉,」雪伦说,放在腿上的双手互相搓著。「我只是有点难过,看到她那样。她是第一级没错,而且在感情上很敏锐,一直都是,能看穿人心的天赋就变成了同理心——发自内心的将心比心,想像别人的世界是什麽样子。她想当艺术家或演员,虽然在学园裡长大,但不像其他人被盯得那麽紧,比方约翰。她本来可以安然度过的,直到十三岁那年。」
库柏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握紧。「那个人是谁?」
「她的指导老师。」雪伦说,「你知道学园的运作方式?每个小孩都有一名指导老师,通常都不是异能,指导老师就是他们的……全世界。学园的目的就是要我们互相对立,指导老师才是你该信任的人。当然了,老师才是真正的坏蛋,但小孩不会懂这种事。在他们眼中,指导老师就是对他们好的大人,再加上没有爸妈、没有兄弟姊妹在身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她耸耸肩。「每个小孩都必须有个大人可以爱,那是人类的天性,不管是异能或普通人都一样。」
之前去参观学园时油然而生的愤怒加无力感再次浮现,当时他很想把园长丢出该死的窗户,现在他很后悔没那麽做。
「总之,她十三岁那年就渐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拥有看穿人心的天赋,记得吗?看得出男人想要什麽。」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他说服她那就是爱,甚至答应她一有机会就帮她逃离学园,在那之前他送东西安抚她,让她好过一点。一开始是维可汀止痛药,不过他把她的胃口愈养愈大,等到他真的把她弄出去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吸海洛因。
「他把她藏在一间公寓裡,不再对她甜言蜜语,只让她尝尝毒瘾发作的痛苦。后来他把一个『朋友』介绍给她,告诉她要拿到下次的药得做些什麽,之后她就开始做这行了。」
「我的天啊。」库柏说。之前看著莎曼莎的时候,他只看到化身为女人的原始慾望,现在他却看到一个吸毒成瘾、被父亲和情人出卖的少女。「她……那个指导老师,他……」
「没了。约翰从学园毕业之后就去找她。」雪伦从上车之后第一次转头看他,脸上又出现专属的笑容,库柏踩下煞车。「说也奇怪,她的指导老师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人再见过他。」
干得好,约翰。你这傢伙或许是个双手沾满血的恐怖分子,起码做对了一件事。
「现在她可以独当一面了,不再受皮条客或其他人控制,可是指导老师对她造成的阴影永远都在。她本来可以成为了不起的艺术家、治疗师或谘商师,但一般人的世界要的不是这个,她所受的训练也没有教她这些事。
「一般人想要的是愿意帮他们口交、当他们女儿的异能界妓女。他们甚至不需要觉得愧疚,毕竟他们从没说出自己想上自己的女儿,是她感觉到的。至于对女人来说……」她耸耸肩,「她只是个异能。」
后来她陷入沉默,莎曼莎的故事像香菸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他驶过漆黑的城市街巷。他想反驳她,告诉她世界不一定要这样运转,不是所有一般人都像她想像的那样。
话说回来,她想像的那种人也多到足以让莎曼莎把自己关进高级华丽的牢笼裡,直到她香消玉殒或年华老去。
这个世界是他们唯一的世界。没有人说它完美无缺。
「总之,」雪伦说,「即使只有一点点回报,她也会信守诺言。我这边应该暂时安全,至少在抵达新迦南之前。说到这,我们需要全新的身分。」
「对,」他说,「这就去。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先弄到一样东西。」